二 婚姻大事 春节过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周欣突然告诉叶子,她同意叶子和晓塘结婚。 叶子傻瞪着眼睛看了妈妈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妈,你真的同意啦?”周欣点点 头。“妈妈万岁!”叶子挥着手臂冲到院子里,满处蹦达。妈妈终于同意啦!天空 真晴朗!阳光真明媚!世界真美好!“好啦好啦,别疯啦。”周欣跟出来,“我看 就定在‘五一’节吧,我也有个时间准备准备。”周欣望着女儿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一天天转暖,太阳越来越像个欢乐慷慨的好老头儿,一 天比一天更勤快地从东方升起,笑眯眯地将他那金色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上。空气中 越来越弥散出一股暖融融的湿润。金晃晃、绿茵茵,到处生出毛茸茸的嫩草和毛茸 茸的嫩叶——春的脚步,越来越快了。春像个美丽调皮的女孩,今天横一笔,明天 一竖笔,将天地万物涂抹得越来越耀眼了。叶子笑眯眯地一天撕一张台历。她相信 今年的“五一”节一定是个最美丽的日子。 叶子要和晓塘结婚,叶为一从来没意见。他早就说过:“都八十年代了,父母 还能包办你的婚姻?再说舒放一家在我们家困难的时候对你那么好。晓塘嘛,生在 军人家庭,又受过部队多年教育。我看可以。” 但周欣迟迟不表态,这使叶子心里发虚,她要姐姐替她游说母亲。叶芽问过母 亲几次,可母亲总是扯开话题,弄得叶芽也有点纳闷。叶芽安慰妹妹说,妈妈肯定 会同意,她只不过舍不得女儿出嫁。但叶子不信,她可怜兮兮地说,结婚是终身大 事,要是妈妈有一点勉强,就是终身遗憾啊。以后,她时不时套套妈妈的口气,自 从叶芽出了事,她好久不提自己的婚事了。谁知她不提了,妈妈倒同意了。妈妈可 真有点儿怪。 周欣对于女儿的婚事,确实反反复复想了很久。 舒晓塘是舒家长子,同舒放一样瘦高黝黑,一样生着一双枣核似的眼睛,只可 惜少了舒放的沉稳。他小时候是学校有名的劣等生,几次差点留级。因为在课堂上 恶作剧被老师追得满校园跑,因为旷课被学校记过,因为打架差点让赢家剁掉一个 手指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十一岁的晓塘从心底里高呼毛主席万岁!解放啦!可 以不上学啦!他跟着大同学斗老师,到处破“四旧”,又满世界“大串连”,弄得 舒放夫妇担心得要死。一九六九年,晓塘才十四岁,舒放就把他弄去当兵了。叫部 队好好管教他吧。岂知那晓塘虽没作文算题的“文韬”,却有摸爬滚打的“武略”, 连队那套训练他一看就会,一做就像。他喜欢子弹的呼啸,渴望手榴弹爆炸的光焰, 那才是激动人心才够刺激哩。捧个本本整天呆头呆脑为哪般啊。晓塘从小当差生当 惯了,没优越感,特好招呼。班长、排长、连长都夸这“革军子弟”好,朴实、机 灵、能吃苦。他在连队如鱼得水,很快成了射击能手、投弹能手,后来又提了干。 晓塘是一九七五年探亲回家同叶子来往的,那时周欣总算携叶子从干校返回北 京了,叶芽则复员回来当了工人,只有叶为一仍在外地,且凶吉未卜。那时周欣一 颗心总是提着的,尤其每天下班回来踏进家门那一刻,她的心总是特别慌,就怕再 遇上什么灾难,或传来什么坏消息。她不停地叮咛两个女儿:你们千万别再惹事! 周欣并不知道叶子同晓塘来往。但凭着母亲的敏感,她觉得叶子那一阵过于兴 奋。叶子被舒放弄去当兵?她在惊奇之余才琢磨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奥妙。她越想越 疑神疑鬼,甚至想好好盘问盘问叶子。可是天哪,那年头谁还真敢刨挖这类奥妙啊。 那年头可不像今天,女孩子未婚先孕笑嘻嘻就去做人流了。那年头,多少男女直到 结婚前一天还不知敢不敢亲一个嘴呢。要是发生了性行为——那时称之为“提前点 火”,那还得了!周欣越想越怕越无奈。当她亲自到舒放家谢谢他们的关照时,她 简直要哭了。白莉华很沉着地说:“周大姐,叶子这孩子你就放心,她什么都合格。” 听到这话,周简直认为这就是一种暗示,但她总算放了心。她虽然生性刚烈,此刻 却像驼鸟一样,最好女儿一走了之。所幸叶子当兵后挺平安挺上进,和任何男孩都 不来往,周欣才渐渐淡忘了那种感觉。只是近年,不知怎的,两人突然都转业了而 且突然宣布要结婚。这一来,那些已经淡忘的往事又在周欣脑海中翻腾了。有一煞 间,她仿佛看见十六岁的叶子正和晓塘滚在床上,她的心猛地抽搐了。有两次,她 差点把这些都告诉叶芽。但她到底没说。唉,这到底是怎么一档子婚事哟!她想。 如果这婚事早就包藏着罪孽,而那个晓塘,三岁看到老,八岁定终身,从小就不是 个好种。叶子嫁了他,做母亲的怎么能放心呢? 前一阵的流言,对于周欣的决策是个转机。 首先,叶子对叶芽那么好,为叶芽向叶为一求援,又因为家里有事不再提自己 的婚事,这使周欣很感动,觉得小女儿还挺懂事。其次,关于赵小果的流言使周欣 想到自己和叶为一之间缺乏爱情的婚姻,如果叶子真的爱晓塘,你硬不同意,岂不 太伤叶子的心?再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为了叶家,舒放找了九哥的父亲。这使 周欣非常感激。叶子告诉她:是晓塘联系的,舒放同九哥父亲谈得非常好。唉,多 亏了舒放和晓塘,要不然,不但叶芽的结局难以预料,倘若再让赵小果的故事传个 没完,她和叶为一的关系还会恶化!谢天谢地!舒放父子做了件最重要的事。看来, 舒家人有些优点正是叶家缺少的。舒放办事又灵活又稳当,白莉华脾气好而且很会 理家,叶子嫁了舒家,说不定还真生活得不错。再说,过去那些事,八成是你瞎猜。 人家舒家就是对你们真心真意嘛。 春节的时候,周欣主动提出同叶为一一起去舒家拜年,弄得舒放两口子受宠若 惊:“我们正准备上你们那儿去呢。”当周欣郑重其事地同白莉华商谈叶子和晓塘 的婚事时,白莉华简直大喜过望,一口一个“周大姐”,一口一个“_切由周大姐 说了算。” 就这样,婚期定在了“五一”节。 周欣赶着为女儿准备嫁妆。她将叶子的房间布置得焕然一新:粉刷一新的墙壁 门窗,新打的家具,新置的床上用品,新买的暖瓶、水杯、毛巾、牙具……她时不 时盘点着,生怕疏漏了什么。她将陆续买来的所有嫁妆装在两只大牛皮箱里,放在 女儿的房间里。有时,她眼里流露出由衷的微笑,那些琳琅满目的嫁妆给她那颗母 亲的心带来了许多慰藉,仿佛叶子嫁晓塘,是件再得体再正规再天经地义再幸福美 满不过的事情。可有时,她又感觉着无名的落寞,甚至想掉眼泪。叶子要走了,她 以后就很少回家了吧?要是让晓塘入赘多好!舒家有三个儿子嘛,唉唉,胡想什么 呢。还是老干部家庭呢,哪那么多说法!她又嘲笑自己。可又总是忍不住地胡思乱 相 晓塘和叶子热气腾腾的婚事,在鲜艳的“五一”节开张了。喜酒安排在舒家。 两家商定,婚事从简,喝过喜酒后,让这双新人出去“旅行度蜜月”。 舒家住在机关大院一座军职楼第三层的一个单元里,六间。虽不如叶家宽敞, 但那别具一格的布置和乐融融的氛围,却很叫人欢喜。 舒家客厅里,挂一幅醒目的中堂,上书:宁静致远。两边的条幅上,书曰:宠 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观天上云卷云舒。紫檀色的多宝柜里,一尘不染 地摆着色彩斑斓造型别致的瓷器古董。低矮的花架上,养着叶片肥阔的君子兰、开 大朵红花的扶桑、挂满果实的金桔。茶几、沙发、电视柜都是紫檀色的,凝重而舒 适。 白莉华是个随和、机灵的女主人。晓塘的两个弟弟,性格都开朗快乐,而且都 爱学习。二弟已经大学三年级了,三弟正读高二,准备明年考军校。姥姥虽然年届 七十,但身板结实,善做家务,而且永远心平气和,什么事都想得开。 白莉华特意从食堂请来一位大师傅,自己和姥姥打下手。不一会儿,一个又一 个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做出来了。 下午三点光景,叶为一一家四口到了。 舒放和白莉华热情地迎接他们。白莉华特意请叶为一、周欣和叶芽参观指点她 为晓塘和叶子准备的新房:全新的罗马尼亚家具,苏绣的软缎被面,玫瑰色的丝绒 窗帘,还有眼下最时兴的落地灯。白莉华那笑呵呵的神气,像是在问:怎么样,没 亏待叶子吧?是啊是啊,周欣淡淡的眉眼间泛起了淡淡的笑容:比我准备的那间阔 气呢。 围坐在偌大的圆餐桌上,享受着满桌酒菜,两家人都很兴奋。 晓塘瘦瘦高高,穿一身毕挺的浅灰色西服,乌黑的头发刚刚理过,黝黑的脸上 漾着真率的笑意。他对叶为一,尤其对周欣又殷勤又恭敬,给她夹菜,向她敬酒, 还挺亲热地叫她“妈”,周欣打心底里乐了。 叶子比平日更加楚楚动人。两道弯弯的浓眉下,一双宝石般的大眼睛月亮般迷 人。周正的鼻子和富于肉感的嘴,匀称地镶嵌在白嫩的脸上。她那修长丰腴的身材、 结实坚挺的乳房、细柳的腰肢和漂亮的臀部,撑起了一身华丽的大红色套裙。此刻, 被新婚的美酒浇灌,她整个人宛若一朵朵飞来飞去的红玫瑰缀成,令人赞叹不已。 只是叶子太放肆。舒家两个小叔子轮番灌她,她大概有些醉意。一忽儿主动和 晓塘喝交杯酒,一忽儿无遮拦地去和晓塘亲嘴。突然,她唱一大口酒,嘻嘻地说: “怕什么,早就老夫老妻啦!晓塘,是吧。” 谁知这话触动了周欣敏感的神经,她的脸刷地沉下来,方才的笑容荡然无存。 她又想起了多年前的猜疑,手里的筷子不动了。 看来那时候真的出过那种事!可惜我太老实,只当舒家两口子都是好人。我真 傻!她瞟一眼喜气洋洋浑然不觉的叶为一,他更傻!她的心里升起一股埋怨。他从 来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他把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事业上了。 对于这个家的细微处,他从来没有感觉! “来,来,”是舒放诚恳的声音,“二位亲家,我再敬你们一杯!”舒放举起 一杯清亮的茅台。 周欣莫名其妙地看看舒放,透过酒杯,她看见了舒放那似笑非笑的脸,舒放的 脸被透明的酒水折射,变得歪歪斜斜,看上去很古怪。周欣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 手一颤,酒杯翻了,清亮的茅台酒旧旧地洒了一片。 一桌人都呆了:“怎么啦?”大家异口同声。 周欣清醒过来了,有点过意不去:“我大概喝多了,头有点晕,我去躺一会儿。” 她站起来离开了餐桌。 “妈,”叶芽也站起来,“我陪你。”她过去搀扶母亲,她发现母亲眼里含着 泪水,“妈,你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周欣说,“一会儿就会好的。” 叶芽陪母亲坐在了长沙发上。 舒放有些不安:“周大姐她一定太累了。莉华,你也过去看看。” 白莉华立即过去照看周欣。 白莉华为周欣拿来枕头和毛巾被,又倒上一杯茶,很温和也很周到,看她那诚 恳的样子,周欣倒觉得自己太小气了。多少年前的事,干吗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再说,晓塘和叶子不是到底结婚了嘛…… “你去招呼大家吧,”她终于友好地对白莉华说,“我好多了。叶芽,”她又 转向女儿,“你也过去,不要扫大家的兴。我一个人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晚上八点多,喜酒总算散了。舒放全家到楼下送叶家人。叶家人要走了,只将 叶子留下来。 天色已经很暗了。路灯全亮了。楼房和树木隐退在温馨的暮色里。五月的晚风, 带着一种特有的美妙的暖意,一阵阵飘过来,新绿的树叶,情人般在风中絮絮低语。 两家人互相握手,依依道别。叶为一仿佛这才意识到女儿已经嫁人,今晚不再回家 住了,他走到叶子面前,双手捧住女儿的双肩,低低地说了一句:“叶子,有空常 回家来啊!”听到这话,站在一边的周欣泪眼朦胧:“叶子,别忘了回来看看爸爸 妈妈。” 叶子的酒劲在这一刹间醒了:“爸爸!妈妈!”她扑上去拥抱亲爱的爸爸妈妈。 叶芽从妈妈身边拉过妹妹,摸着妹妹的脸蛋:“以后有事别忘了找姐姐。” “姐姐!”叶子又拥抱姐姐。 叶家三人驱车回去了。被酒水酗得满脸通红的叶子望着汽车掀起的尘土,泪水 扑籁籁往下淌。 舒放率先上楼,白莉华和舒晓塘在后面拥着叶子跟上去。回到舒家,晓塘用他 骨节粗硬的手揩去叶子满脸的泪:“瞧你,又不是去老山前线。你要真想家,明天 就送你回去。” 叶子立即破涕为笑。 白莉华一回到家,就忙着和姥姥一起收拾碗筷。晓塘捅捅叶子,要她也参加。 叶子新媳妇似的,走过去悄声说:“妈,我来洗吧。” 白莉华一听叶子叫她“妈”,心里乐得什么似的,哪还忍心让叶子沾手:“不 用啦,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叶子笑着跑到晓塘身边去了。 厨房里,自来水哗哗响。白莉华熟练地操作着那一摊家务活。儿子的婚事总算 办完了。她大大松了口气。尽管这婚事办得再简单不过,一切总算告一段落。 晓塘和叶子是怎么认识的,白莉华至今没盘问过。只记得一九七五年春天,晓 塘——那时他已经在部队当排长了——探亲回家。有一天,白莉华下班回来得早, 发现儿子房门反锁,白莉华使劲敲门,谁知敲出来的是尬尴的儿子和一个羞得满脸 通红的女孩。白莉华这才知道她是叶为一的小女儿,叫叶子,十六岁,正在上高中。 白莉华气得起手就在儿子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叶子呢,浑身哆索着一步步往门口 退,似要夺路而逃。“你不能走!等他爸回来再走。”白莉华无可置辩的语气吓得 叶子哭起来。白莉华忙解释说:“你不用怕嘛,要惩办只惩办我儿子一个人。”舒 放总算回家了,白莉华急赤白脸拉着他就进卧室,并“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好久 好久,他俩才从里面出来,晓塘和叶子低着头,可怜巴巴地等待最后的审判。谁知, 白莉华说,他们决定送叶子当兵去。晓塘和叶子一开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时候,社会正处在新一轮的思潮大变换中,“反击右倾翻案风”已起于青苹之末, 已有谣传说叶为一又犯了大错误,而舒放此时刚刚调回政治部任组织部副部长。但 舒放还是决定冒这个险。待叶子听明白了,大喜过望,一个劲点头。叶子对上学没 兴趣。自从叶为一复出后,她几次吵吵要当兵,但叶为一和周欣都认为叶子太小了, 还是多读点书好。要是不出了这档子事,叶子恐怕永远不会当兵了。白莉华最后小 心翼翼地对叶子说,当兵是要体检的,但不管检查出什么,我们都会设法送你去部 队,只有一件,千万不要把“这些事”告诉你妈妈,只说叔叔阿姨要送你当兵就是 了。叶子听到这里,稚气的眼睛里闪出一个狡黠的笑,以后,她就变得理直气壮起 来。 好在叶子体检没问题。舒放夫妇安心了。叶子被送到一个部队医院当兵,此后, 好些年音信全无。晓塘则年年探家,从排长而汽车连副连长而连长,有一搭没一搭 地也和几个女孩来往过,但不曾认真找过对象。就这样一晃到了二十大几。 一直到晓塘去年转业回来,突然说要和叶子结婚,舒放和白莉华似乎才意识到 什么。他们好像都想问儿子几个问题,但终于谁也没问。男大当婚,没意见。要娶 叶子,可以。只是周欣迟迟不表态。白莉华曾对舒放说:“女人的心就是细。周欣 可能一直猜疑着呢。也难怪,做母亲的嘛。” 看来周欣是有所觉察,一直到现在还有些不高兴。白莉华自付。她太敏感啦, 不好相处呢。唉,随她去吧。只要我们真心待叶子,日子长了,一切都会好的。 叶子被晓塘拉着躺在了新床上,同父母姐姐告别时的伤感早飞到爪洼国去了。 两人搂抱亲吻了好一阵,叶子猛然间坐起来,理理头发,昏昏然问道:“哎,你妈 会不会突然跑进来找我们有事啊?” 晓塘一听,扫兴地说:“我当什么事呢。那是你妈,我妈可不会。” “不许你污蔑我妈!” “唉哟,真厉害!我将来准得‘气管炎’。不过说实话,遇上我这样的丈夫和 我妈这样的婆婆,你够舒服的。” 叶子笑了。 晓塘倚在床沿上,脸上泛着调侃的神情:“我这二位令堂大人啊,最懂得维护 家族利益。不像有些傻冒,把家当卖完了还自以为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叶子, 你跟上我没错。我们家就是《圣经》上写的挪亚方舟,绝对飞和平鸽插橄榄枝的。 不像有的人家,没完的阿以战争。那种人家不知道有犹太血统呢还是有阿拉伯血统。” 叶子一听,啐道:“呸呸,你影射谁呢?一个半文盲什么时候转上《圣经》啦! 我家什么时候有过战争啊?” “怪了,你心虚什么?我又没说你家。不过,我妈至少比你妈好说话,你不承 认?” “那倒是,在你们家我就像个快乐的公主。” “众星捧月,你是太上皇。” 叶子又开心地笑起来。 叶子的确喜欢舒家。她觉得呆在舒家比呆在自己家自在。舒家人很融洽,很少 红脸,更没有鸡飞狗跳。不像叶家,时不时总有点小磨擦。主要是妈妈,她的脾气 总是那么不可捉摸。你要和晓塘结婚,她不表态,又没原因,突然,她又同意了, 怎么回事?难怪人家晓塘嘲笑你家。算啦,谁让她是你妈?只好哄着她吧。 “你发什么呆?”晓塘问。 “哦……没有。”叶子拉回了思绪,下床来,穿上拖鞋走到门口,侧耳细听门 外,什么动静也没有。看来,正如晓塘说的,舒家谁也不会来打扰他们了。 “来!”她回到床上,拉过晓塘,将他按倒。晓塘健壮、有力,浑身的肌肉充 满男子汉的魅力。叶子虽说早已触摸过他,但那时总有点胆颤心惊,慌慌张张。现 在,她可以从容地欣赏他,享受他了。她吻他的脸,吻他的眼睛,吻他的嘴唇,吻 他宽阔的胸脯,听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强有力的跳动。她感觉他就像苍天下一只年轻 的雄鹰,原野上一匹奔跑的骏马。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就这样嫁了晓塘。从此以后就是人们所说的夫妻了。 这是真的吗?叶子做梦一样想。 叶子是幼稚的,又是成熟的。叶子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文革”开始时, 她才上小学一年级,按晓塘的话讲自己虽是个半文盲但比叶子还强点,叶子连文盲 帽子也没摘掉呢。叶子天生野性,长大的十年里,又遇上整个社会都处在读书无用 读书愚蠢的风气中,这使叶子不可能像叶芽那样徜徉在书海里,加之那十年跟着母 亲颠沛流离,受尽歧视,母亲总觉得对不起她,格外依顺她而缺少对她严格的教养, 于是叶子长成了今天的模样。但叶子很聪明。她的智慧不是来自书本或大人的说教, 她是生活或曰实践造就的。那智慧很实用很少高远的空想。 嫁给晓塘,在叶子是凭性格或曰实用的智慧所决定。晓塘这种差生,从小有逛 街景的嗜好。街景有什么好看?但在晓塘眼里街景就像一部无头无尾的电影。看似 匆匆,却时而露出峥嵘。一九七五年他探家回北京,逛街景时看见了放学后背着书 包走在回家路上的美丽的叶子。那年头一切都被革命革得非常单调了,叶子美丽的 面庞就像铅灰里一点桃红。晓塘从对面欣赏叶子,苦于没茬搭讪。第二天放学时分 他又看见了叶子,正好过来一辆自行车撞了叶子。那小子想跑,被见义勇为的晓塘 拦个正着。一看晓塘一身军装,那小子立刻低头认错,又道歉又买水果。 “谢谢你。”叶子对晓塘说。 “这,这,这没什么。”晓塘结结巴巴,莫名其妙往后退,不料被脚下一块砖 绊了一个趔趄。 “哈哈哈哈。”叶子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叶子就这样认识了晓塘。 叶子不懂爱情。文学书里那套关干爱情的理论和程序她从没听说过。但当她和 晓塘单独在一起时,她总是感觉着无法抑制的骚动。她觉得晓塘身上有一种不可抗 拒的热烘烘的奇异的气息,她想他摸她,想他贴近她,想一种能够特别过瘾的事情 但又搞不清是什么事情。没有几天,晓塘果然跨越了恋爱漫长斯文的渐进过程进入 了实质性时刻。是太可怕了,但都很大胆。衣服一件一件又羞涩又兴奋地脱去了, 晓塘坦露出健美的肌肉,叶子裸露出诱人的乳房和细腻的皮肤。皮肉接触皮肉是多 么冲动啊。疼死也情愿。内中是青春的疯狂。是枯燥透顶之后的狂欢。是快活的极 致。一直到现在,叶子才知道那叫“情欲”。结婚说到底不就是情欲吗?她想。没 有情欲,结婚还有什么必要?她这才想起她的父母之;司肯定就缺少情欲。他们这 辈子可是亏透啦。 叶子小小年纪就受到过至少六、七个男人的追求了。刚当兵的最初几年她很老 实。部队是一所严格的大学校,充满艰苦的训练和禁欲的条规。有一个女兵,和一 个医生发生关系,很快就被处理了,而且臭透了。叶子太美,护士长看她看得特别 紧。只要叶子上夜班,护士长就会去查夜。护士长是个好心人,她怕叶子毁了。叶 子十九岁那年提干当护士后,就总有年轻小伙子追求她。不过很奇怪,叶子觉得他 们都很乏味,同他们在一起没太多意思,这时,回想起同晓塘在一起的时刻,她的 心口就咚咚跳,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快活。只是,当兵后她连一封信也没给晓塘写过, 一则她不善于用文字表达思想,二则好像没那种愿望,有几年,她甚至非常不愿回 忆那段往事。 随着叶为一的复出和名声日隆,医院里的人对叶子渐渐另眼相看了。正好后勤 有个英语培训班,培训期为一年,叶子于是向领导提出要去学英语。其实叶子不爱 读书。可她更不想当一辈子护士。想干什么?不知道。学完英语她又回医院当护士 了。一直到去年晓塘在北京找到了她,谈起经商,叶子才恍然大悟:对,我就该干 这事儿!立即打报告要求转业。 叶子去年同晓塘阔别重逢,心中顿时燃起了熊熊欲火。晓塘长大了,胡子重了, 肩膀宽了,更像个堂堂男子了。叶子呢,也长大了,更丰满更成熟更性感了。他们 在见面的当天就重温旧梦了,那疯狂的冲动比之七年前更美妙更销魂更令双方满足。 就在那一刻,他们决定结婚。 叶子深信自己和晓塘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叶子认为,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 有自己的最佳配偶,只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个,而是乱 点鸳鸯就把一辈子交代了。这实在是很可惜呀。可要想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只鸳鸯又 谈何容易?不但要凭运气,还要会解读其间的密码。叶子就解开了晓塘的密码。嘿, 一个萝卜栽一个坑,栽错了,那萝卜就长不成至少长不好了。例如父亲和母亲,连 个儿子都没生下,那时又不兴计划生育,怎么就断了老叶家的香火!晓塘那萝卜栽 进叶子这坑里可是严丝台缝水肥充足呢,要是不限量,生十个儿子不在话下——这 是叶子的语言,上不了台面的。 叶子在抚弄晓塘中胡思乱想着,又在胡思乱想中抚弄着晓塘。晓塘呢,就像一 只刚刚充满了电的蓄电池,任叶子一点一滴地消耗他的电能,他有的是能量。让叶 子自己先折腾吧,等到她实在憋不住了她会求你的。果然,叶子终于仰起头说:哦, 晓塘,快点,快点嘛,人家实在受不了了,等不及了嘛。晓塘躺着,闭着眼,不吱 声。唉哟,求求你,好晓塘,求求你吧!叶子一边继续挑逗他一边嗲兮兮地哀求。 突然,晓塘金钱豹一般跳起来,抱起叶子,将她放在床的正中,然后,他开始回报 她,他狂热地亲吻她,从头到脚,叶子哼哼呀呀地叫唤,叫得晓塘越发按捺不住, 但晓塘依旧没有大动,只一点一点将叶子揉搓过去。叶子雪白细腻富于弹性的肌肤 充溢着肉欲的诱惑,令晓塘浑身上下欲火熊熊,但他竭力忍耐着,他要忍最后一刻 才下手,他要让快乐长久一些,让最后的一霎那充分一些。叶子央求的声音渐渐低 下去了。突然,晓塘猝不及防地扑到叶子身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将他强壮 的身子顶过去,叶子也紧紧地抱住晓塘,紧紧地同他扭在一起,直弄得两人都大汗 淋漓喘不上气来,最后,都瘫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时分,晓塘醒了,拧开台灯。望着睡熟的叶子,不觉又兴奋起来。叶子真 美,花儿一样的脸蛋,青春勃发的腰肢,丰润饱满的乳房,他不由得又去触摸她, 亲吻她。叶子被他弄醒了,立即精神抖擞,反过来亲吻他,两人又开始嘻戏,又一 次作爱,又弄到精疲力尽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