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彼起此伏 上级机关要下来考察干部。叶为一早就打算对师以上干部进行一次排队。现在, 配合上面即将进行的干部考察,他决定搞一个摸底排队。除于秘书知道外,他只同 舒放商量过,请舒放帮助。叶为一对舒放说:“干部问题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敏感 的,这事只能在最小的范围内进行。弄不好会产生误解,节外生枝,闹出麻烦。” 舒放回答:“你放心。” 舒放任政治部主任四年来,常下部队,对下面的干部了如指掌。他记忆力强, 尤其善于从细小事情上发现部队管理中的大问题,从个别谈话中摸准干部的脾性、 能力、品质。有他配合,叶为一对干部摸底排队进行得非常顺利。对许多干部又有 了进一步了解。 上面干部部门来人了。机关又是一阵热情的忙碌。考察人员找叶为一了解情况, 叶为一侃侃而谈,他谈起每一个人都驾轻就熟,分析归纳中肯准确,令上面的考察 人员非常满意。 考察人员继而问他对班子其他人员的看法,并问起公司挂靠的事。叶为一谈得 很直率很交心。他说在公司挂靠问题上,他和张司令有分歧,但这绝不是闹私人纠 纷,不会影响军政一把手的配合和班子的团结,团结要讲,但不是一团和气。他认 为军队要实现四化,班子一定要有战斗力,而开诚布公正是有战斗力的表现。他说, 现在我们正在做前人没有做过的许多事,作为军队高级干部,有责任用自己的头脑 认真思考问题,不能人云亦云,这是对党和军队的事业负责任。 最后,考察人员问到了对舒放的看法。听到这个问题,叶为一的心不由得动了 一下,他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舒放同志我当然是很熟悉的。他工作能力强,头 脑清楚。但他毕竟上来时间短,还嫩一些,有时候处理问题过于顾及情面,原则性 就差一些。考察人员闪烁其辞地问:你看他如果再往上安排怎么样?叶为一的心又 是一动,他想了想,说:他还年轻,我看再锻炼两年更稳妥些。 关于舒放的谈话令叶为一回味良久。他的内心生出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任 军政治部主任时,舒放不过是他手下一个小小的科长。五七年反右,要不是他叶为 一,舒放的政治生命很可能那时就结束了,至少他将戴一顶右派帽子在农场里消磨 若干年,等待二十二年后的彻底平反。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二年?那他舒放还会有 今天?他们问这些话什么意思?难道准备让他再往上上?那么,你是不喜欢他上? 为什么? 考察人员当然也找舒放谈过话,问他对叶为一的看法,对张司令的看法,对班 子里每一个成员的看法。舒放的回答都十分宽厚,他特别注意谈他们的优点。对他 们的缺点他谈起来又婉转又恰到好处。说到叶为一,他赞赏他的头脑和才干,只说 他有时有点书生气。说到张司令,他赞赏他的魄力,只说他有时有点性急。问及对 公司挂靠的看法,他说他主张照上面精神办。 舒放在同考察人员谈过话的当晚,回到家里,又同惯常一样很不经意地和儿子 聊起来:“晓塘啊,挂靠九哥的事有眉目了吗?” 晓塘那张同父亲一样黑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爸,我正想告诉你呢,已经办 成了。” “噢?”舒放枣核型的眼里闪出了光芒,“看来九哥这个人很仗义。”他沉吟 片刻,又说,“最近单位里忙得很,上面正在考察干部……晓塘啊,有机会你问问 九哥,军队里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办的,尽管开口。” 晓塘又是一笑:“明白了。” 过了两天,晓塘单独拉九哥下了一次馆子。席间,他再三再四地感谢九哥的帮 助。九哥说,这是应该做的,不然实在对不起你和叶子啊。晓塘问九哥有什么事需 要他办的,包括军队方面的事。九哥说暂时没有。趁着酒兴,晓塘又说,现在军队 正在大调整,如果九哥方便的话,是否帮忙打听一下父亲的情况。九哥喝酒正喝在 兴头上,爽快地回答,小事一桩,没问题。 叶为一这一阵真够忙的。干部考察刚结束,上面又组织了工作团,由上面某位 主要首长亲自任团长,到各大区调查政治工作情况,叶为一被指定为工作团成员。 于秘书对叶为一说:“首长,我看这不一定是好事。首长还记得吧,那年周明 方司令去了一趟欧洲,回来就免职了。陈鹤政委,跑了趟东南亚,回来休息了。” “这么说我回来也要寿终正寝了?”叶为一看于秘书一眼。 “我想首长要有这种心理准备。” “于秘书,”叶为一点点头,“谢谢你讲真话。”他沉吟片刻,“你说,我这 个人,当这个政委够不够格?” “那还用问?不但合格,而且是一流的。” 叶为一叹一口气:“代理政委一年多了,许政委的身体每况愈下,肯定不能再 工作了。但政委的命令就是迟迟不下来。我想不想把这个‘代’字去掉?当然想、 我身体还很好,再干个五年没问题,给我一块阵地,我一定会搞出个样板来,当然, 我也知道我这么干得罪人,也想过下来的事,不过,不一定就那么悲观吧?啊?” 于秘书望着叶为一:“我当然希望陪首长多干几年。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 则废。” 叶为一点点头:“但不管怎么样,要我去工作团,我总要好好去一趟。再说我 也很愿意到各大区跑跑、看看,交流交流。” 几天之后,叶为一随工作团出发了。一走出北京,叶为一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 各大区都有叶为一的老熟人、老首长、老部下。见到叶为一,都很热情地同他 交谈部队情况。不少老熟人都问起叶为一那次政工会议的“答记者问”和公司挂靠 问题,看来叶为一的所作所为流传甚广。叶为一如实向他们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 些老熟人听完后,有的不吭声,有的连连击掌称赞。 二十多天过去,叶为一在各大区转了一大圈。中国真是幅员辽阔啊,一望无际 的东北平原上,高梁红了,大豆熟了。广漠的大西北,晴空万里,沙海浩瀚,哈密 瓜白兰瓜正上市。中原和西南呢,延绵不断的山脉郁郁葱葱,长江从其间穿过,烟 波淼淼,横无际涯。而东南沿海一线,则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拔地而起的高楼,和 通宵达旦的灯火……叶为一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洗礼,真是“心旷神恰,宠辱皆 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一路上,他作了许多笔记,打算回到北京后,立 即向常委传达此行的体会,传达兄弟单位的经验,研究如何进一步抓好本单位工作。 然而,回到北京,他才知道,就在两天前,下来一批任免命令,许政委和张令 司都免职了,新司令新政委都是从外面调进来的。新司令姓黄,新政委姓陆。他们 都比叶为一年轻。叶为一乍一见到任免书竟有点发愣。真是出去转一趟家里就大变 样了?真是不幸被于秘书言中了? 又过了几天,又下来一批任免命令,除叶为一外的那两位副政委都免职了,舒 放被任命为副政委。副司令员也都更换了。 一个新的领导班子就这样诞生了。 新班子里只有叶为一是老人。资历最老,年龄也最老。 叶为一的内心翻江倒海了。什么意思?新班子新至如此,插鸡毛一样还留下他 一个人干啥?为啥不将他也免去了算球?他妈的干脆打个报告,主动要求免职拉倒! 随着新班子的成立,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也开始流传,叶为一自然是议论的中 心。传闻说,叶为一本来是要接政委的班的,可惜他自己搞砸了。说得好听点是他 代理政委期间干得太冲了,说得不好听是他有点迫不及待,似要抢班夺权。他早已 拟好了自己的中层干部队伍,这可是非组织行为!他反对军队经商,这就反对了某 某某,他太骄傲,骄者必败。 ………… 他妈了个×!我倒要看看,谁在造谣! 叶为一走进了一生中少有的苦闷的阴影里。 关于干部摸底一事知道的人很少。谁泄露的?他想。于秘书?他为什么要泄露? 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不会。一定是舒放!这个人向来不交心。可他为什么要泄 露?他知道我对上面谈了他什么?我是向组织谈话,谁告诉他的?为什么要告诉他? 至于我不同意公司挂靠,是在常委会上正式提的,符合组织原则,而且,我的想法 不对吗? 我为什么要参加革命?他又自问。我本是城里一个中学生,家境也过得去,有 许多条出路可以选择。但我选择了革命。因为我面临着民族危亡的严重时刻。参加 革命半个世纪,我从来没动摇过。在艰苦的战争年代,我完全置个人生死于度外。 那时,领导器重我,部队欢迎我,我二十几岁就当师政委了。哪里最艰苦,哪里问 题最多,或者哪个部队要在大战役中当主力,领导就会调我到哪里去。大家都说, 我是同事的主心骨,是下级的好领导,是战士的知心朋友。 那是一些多么令人怀念的岁月啊,那时的一切是多么纯净真挚啊,战友之间用 鲜血凝成的情谊,从战火中锻造出来的信任,是多么珍贵多么美好啊。可是,到底 为着什么缘故,许多事情渐渐起了变化?建国了,掌权了,一切反而越来越复杂, 有时真是想也想不清,说也说不清了。投奔延安的时候,可曾想过将来有一天要做 多大的官?欢呼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可曾想过以后同志之间会明争暗斗?没有啊, 从来没有。可现在,为什么没想到的事会发生呢?难道我们建立的这个新国家,依 旧摆脱不了旧社会官场上的种种弊端? 官场。宦海。叶为一向来最不喜欢这类词汇。难道这类词汇真是不可逃脱的吗? 在极度的苦闷之中,叶为一再读《论语》。他在笔记里写道: 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 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说得多精辟啊!但做起来并不容易。关键在于你 如何才能成为“智者”。 叶为一又读《红楼梦》。他在笔记里写道: 凤姐的笑。 贾瑞遇凤姐,开口逗笑。凤姐二次“假意含笑”,弄得贾瑞“身上已 木了半边”。凤姐则在想“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贾瑞再三纠缠,“风 姐笑道”四次,结果贾瑞果然死在她手里。 凤姐骗尤二姐,“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可她正在下决心要逼死尤 二姐。 叶为一再读鲁迅,他又写道: 鲁迅说,最可怕的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为了 防后方,就得横着站,于是格外费力。有时也愤慨,觉得枉费许多力气, 用在正经事上,成绩可以好得多。 我们有一个改革的战场,又有一个盘根错节的官场。如何致力于既迎 接工作中的挑战,又应付别人和自家人的伪装与叛卖?这就必须如鲁迅所 说:横着站。 我最近怎么尽想这些?他写下上述想法后又反躬自问。我的思想怎么会钻进这 样一个牛角尖里?怎么会变得这样灰暗了?我所想的这些,同我早年参加革命的初 衷简直是大相径庭!怎么回事?是我蜕化变质了,还是历史的进程原本就不像我想 象的那般纯洁浪漫?“文革”十年那样难,我都挺过来了,为什么改革还不到十年, 我却像是抗不住了?我到底应当怎么办?什么才是人间正道呢? 有一天,叶为一在办公室里收到了一封信。 以下几点想法,仅供叶副政委参考: 有人有学有术,有人有学无术,有人不学有术,有人不学无术。您是 第二种。 勃列日涅夫的平庸与无才正是他的优点。这个平庸者的元帅服上竟有 六十枚勋章。请您想想。 古今中外,许多具有开拓精神的大英雄往往如彗星瞬息即逝。另有一 种人物,他们并不愿意或者并不善于开拓,但却具备着控制局势的魄力, 他们往往是最后的成功者。机巧油滑,长于观察,既坚韧不拔又谨慎小心, 善于在适当的场合,适当的时机,用大拇指轻轻推那么几下。说不定这才 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才能。 不要怨天尤人。要敢于寻找并克服自身的弱点。否则,失败永远不会 变为成功之母。 您的朋友们 就这么几段格言警句式的文字。字迹刚健而熟练,无疑是了解内情的机关干部 所写。这个人或这些人是谁?自从新任命下来之后,还没有谁深入地同他谈过这方 面话题。大多数人自然不可能同他当面谈,极个别可能谈的,也只是安慰一番说一 句“正确对待”“要有胸怀”而已。只有这自称“您的朋友们”的,从另一个角度 提出了问题。 这是智者的信。叶为一想。要是能同他当面谈谈多好!我将非常感谢他。可这 个人或这些人到底是谁?政治部干事?司令部参谋?或者部、处级干部?实在是想 不出来。 仿佛迷宫中突然有人点燃了一支蜡烛,叶为一的眼前一下子敞亮了许多。是非 功过自有评说。患得患失不是你叶为一的作风。糜不有初,鲜克有终。投身革命既 已经半个世纪,岂可在最后几年有丝毫彷徨? 他将信放好。领下这份情。他对自己说。这个世界总有温暖和光明。沉住气, 宽宏大量,努力工作,以大局为重。也许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再也无法干下去了,可 你非要干下去不可。就这么办。 舒放当了副政委。但没有人发现他有一丁点儿喜形于色。有一段,叶为一几乎 不怎么理睬他。但谁也看不出他有一丁点儿恼怒或尴尬。舒放总是非常谦虚谨慎地 出现在新的领导班子之中,非常坦然自若地出现在群众之中。他对陆政委十分尊重, 十分诚恳。陆政委新来乍到,方方面面都不熟悉,舒放就热情细致地向他介绍情况, 使他在最短时间内进入工作状态。舒放对叶为一则更加恭敬,凡事更注意听取他的 意见。讨论问题时,只要叶为一发表意见,舒放肯定表示赞同。如果遇到一些问题, 陆政委同叶为一看法不一致,舒放总是尽量说服陆政委。他提醒陆政委:“作为一 把手,搞好班子团结是最重要的。叶副政委是一个老资格的很有能力很有影响的人 物,我们作为晚辈,可要注意尊重他啊!” 陆政委本来就对如何处理同叶为一这个副手的关系有所顾虑,于是采纳舒放的 意见,事事处处尊重叶为一。叶为一呢,一方面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决定同过去 一样努力工作,另一方面陆政委和舒放的所作所为他也看在眼里,于是也主动同新 政委和舒放搞好关系。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政委和两个副政委之间的关系看上去理 顺了。 舒放当副政委不久,九哥通过晓塘递话给舒放,说有一件小事想请他帮个忙: 原来,九哥的小姐夫宁德威,一直在某师级单位工作,至今才是个正营职干事,但 已经到了头。九哥问,宁德威可否调往舒放的机关工作,以便将来解决职务问题? 舒放略加考虑,立即要晓塘告诉九哥,请宁德威到家里来一趟。 宁德威的父亲也是老干部,但“文革”前就病逝了。他同九哥最小的姐姐八妹 结婚,算是有了新依靠。可毕竟是女婿,不但不能像儿子那样随便,还时常产生入 赘的自卑感。每当节假日全家聚在一起,见到九哥和其他兄弟,他心里总有点不是 滋味。他总是尽量谦让,绝不为任何事争风吃醋。在工作上,他一直靠自己默默苦 干。好在那时年轻人的提升多为大锅饭式,大家的进步快慢都差不多,他也就没什 么不高兴的。一九八七年,全军大调整,他突然发现不少同年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提 升了。八妹回家也开始埋怨他没出息了。终于有一天,八妹拉着他对其父亲大发脾 气要求帮忙。她举例说谁谁谁谁过去什么也不是,现在都当团、处长、副师长啦。 父亲不温不火地说:“你们都这么大了,要靠自己去奋斗嘛。你哥哥姐姐弟弟都是 靠自己干的,我从来没帮过他们什么忙。”这话当真吗?但父亲一向很有权威,不 可造次。宁德威和八妹只好垂头丧气。幸好九哥过来了,他拉过宁德威说:“这种 小事也犯得着求老头?我来帮你。”于是,在舒放任副政委之后,九哥找到晓塘提 及此事。 舒放同宁德威作了一次单独长谈,他问及宁德威的家世,问及他的领导和同事, 问及机关事务……宁德威老老实实,有问必答。谈话结束时,舒放语气平淡地说: “这样吧,我正在物色秘书,就请你来当,好不好?” 宁德威本来一直恭敬而专心地听舒放提问,生怕答不好遭到拒绝。在他想来, 他才能平平,小机关出身,舒放能收下他,日后提职提级别忘了他就不错了,一听 舒放要他当秘书,又惊又怕。 “舒副政委,我从来没干过秘书,只怕不能胜任。”宁德威讷讷的。 舒放手托下巴笑了:“年轻人没点自信心还行?不会可以学嘛。什么事不是一 回生二回熟?跟着我,不懂就问,不会为难的。” 宁德威太感激舒放了:“那就太谢谢舒副政委了。” 就这样,舒放以配秘书为由,很顺利地将宁德威调过来了。 关于宁德威的背景,叶为一知道得相当晚。那一天,舒放带宁德威走进叶为一 的办公室,很友好地向他介绍说:“这是叶副政委。这是新来的宁德威,我的秘书。” 宁德威恭恭敬敬向叶为一敬了个标准军礼:“叶副政委。”叶为一同他握握手,点 点头,又同舒放寒喧了两句,他们就走了。就这么一面,叶为一对宁德威简直没留 下什么印象。只当是舒放配了个秘书到他这里来认认门走个程序而已。谁知过了些 日子,他无意中听说宁秘书是某某某的女婿,这才引起注意,找于秘书核实,于秘 书说:“确实如此,这是一着高棋。” 叶为一的心不觉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