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花落 赵静琳 一直到现在,我仍以为菲是我见到的女孩子中最纯真最美丽的。随着日子的久 远,关于那个女孩菲的故事只能让我愈加地怀念那样一个年代而不再是青春年少的 悲伤了。 那盆四季海棠长得很好,我最好的哥们儿告诉我,他父亲已给换了一个大花盆, 原来的已经不够用了。我忍不住地悲伤了起来,忧郁拍打着左边的胸膛,像这个城 市里秋日的风一样。原来那花开是不属于我和菲的。 菲不是那种让人眼亮的女孩,却独有一种兰花般幽幽的香味,在深谷中独自芬 芳,在人群中平平淡淡,一旦被感染,便久久不能忘怀。 一直到现在,我仍以为菲是我见到的女孩子中最纯真最美丽的。和菲的相遇, 是缘于她的一首小诗《小鸟》。那时我读大三,系里举办新生诗歌散文大赛。在众 多的作品中,《小鸟》的字里行间流淌着一股淡淡的忧思和对自由对蓝天的深深渴 望,颇有舒婷《致橡树》的味道。于是我记住了一个名字:菲,还有她那首关于爱 情的小诗。在颁奖晚会上,我看见了菲,一袭合体的白麻纹连衣裙,古朴当中透着 精致;一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满含着潭水一般的幽深和剔透。在众人的目光中, 她羞涩地埋下了头,让人顿生出怜爱之心的小鸟依人的样子在我的心头浓得久久化 不开。 菲那双忧郁的眼睛我永远也读不懂。或许此时她正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看 着那盆四季海棠在流行的风中死亡,看着我在大街小巷与人群共舞,在新开河畔一 个人看那放风筝的人们怎样在风中牵住那一边飞扬着的希望,在无人的凌晨一点半 听着《RIGHTHEREWAITING》一点一点用笔敲亮黑的夜。关于那些风中的口琴曲,关 于那些有点幸福的日子总在黎明的梢头化作梦中含泪的微笑。 菲闯入了我的世界,没有敲门就进来了。然而我始终有一种预感,菲的美是与 朝阳下的露珠一样的,一触摸就会滚落的。那段日子,偶尔地会在校园的某个地方 碰上菲,很淡的微笑,没有一句话,目光噼里啪啦地相撞,很多东西都撒落在走过 的路上。 大三的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我和一位教授共同承担学校四十年校庆的晚会的 撰稿任务。没有平日里学习的压力,日子一下子变得自在慵懒起来,就像首都特有 的阳光一样灿烂。生活被简化成了很自由的一条流水线:吃饭、睡觉、看节目找灵 感、写稿子、改稿子、洗澡,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那个午后,我和教授一起看一群女孩子们跳扇子舞。放了假的校园静极了,我 总觉得这个时候的校园最可爱。听着外面知了正在争鸣,我觉得这舞真是有些让人 烦。我极力在脑子里检索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我记起了菲,那个会写诗的女孩子。 我在看客的称赞声中告了假,我想自己是爱上了那个叫菲的女孩了。走到公用电话 亭,我拨通了菲的电话。 “喂,谁呀?” “我。”我为自己的唐突而惊慌。 “我是……”我有点语塞。 “啊,是你,常在学生会会议上对我们新生指手画脚的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没错,他对你的诗和眼睛也感兴趣。”我被菲的率真逗乐了。 “……好吧,你在咱们系后边的长廊等着吧。不见不散。” 菲如约而至,依然一袭白衣长裙,只是不再羞涩,神情里透着被宠惯的孩子特 有的顽皮,这让人觉得更加可爱。那个午后,风暖暖地梳理着绿叶,在耳边奏着和 谐的沙沙声,阳光丝丝缕缕地把心情打点得舒舒服服。菲或谈笑风生或沉默不语, 像久别的老朋友,心里有着不用说也能交流的默契。更多的时候是我托着腮凝视着 菲,看她笑着说话的模样,如沐浴秋风一样凉爽。菲发现我注视着她时,便有些羞 涩地避开了我的目光,然后开玩笑地说她的脸上没有诗歌。菲说她听人说我的口琴 吹得很棒而且常常琴不离身。我说那我给你吹支曲子,就吹那首《RIGHTHEREWAITI NG》。琴声在红红的光线中流淌着。菲说要是天天都能听到这样的琴声就好了。我 说,菲,如果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天天为你吹响这曲子。菲低下了头,两颊浮起红 晕,在夕阳下更加楚楚动人。菲伤感地说,恐怕不可能了。我想问为什么,但还是 忍住了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夕阳中的菲。菲说,暑假她要和同学约好一同去北京玩, 等到上火车前,她的同学突然变卦不去了,菲一个人背着个大包,去了北京。菲说 在北京她就那么傻乎乎的不分东南西北地乱走。在触摸到故宫那道红墙和掉了漆的 一道道大门时,她想哭,她说那时才感觉到自己像后宫失宠的妃子一样孤独得要命。 我被菲平静的述说感动了。正如我的第六感一样,菲的大眼睛里藏着与生俱来的忧 郁。那天太阳仿佛有意提早就把线团收回,在夕阳的余晕中,我送菲回家。分手时 竟莫名地有些伤感,没说一句话,连再见都没说。看着菲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人群 中,我有着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孤单。 暑假很快地过去了,校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哗和热闹。一到周末,你就能记 起那句话: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连空气都充满了爱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然而我们这些大四的学生是无心消受这些浪漫的。准备考研的和大一、大二的学生 一起在自习教室刻苦努力地重复着简单的机械运动。不准备考研的四处找单位实习。 那时的我正在这个城市的一家晚报实习,整天跟着“老记”们东跑西跑的,忙得不 亦乐乎。便将那盆养了两年也没开花的四季海棠托付给菲照料着,我吩咐菲一旦花 开了一定要告诉我,菲接过了花盆,笑而不语。 实习的日子结束了,当我带着厚厚的一叠实习作品回到久违的寝室时,猛然才 记起好长时间没见到菲了。于是便拨通菲寝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菲。菲在电话 里说,花都开了好几茬了,就是花开的时候找不到你。我说,这不找到了嘛。你在 楼下等我,我有礼物送你。于是便捧着那个从农业大学弄来的足有八两重的红苹果 跑到了菲的楼下。路灯下,菲正捧着那盆四季海棠在风中瑟瑟地等待着。我有一种 冲动,真想紧紧地拥抱着菲,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声我爱她。 我把苹果递给菲。菲调皮地说一只苹果就想打发我呀,呶,物归原主。菲把花 放到了我的手上,那株小海棠经过菲的调养,已开满了密密匝匝的小花,而且花盆 进而还多了几株很精致的花草。我不禁为菲的细心而感动。于是说,这花让我养算 是糟蹋这尤物了,不如就送了你吧。菲说,不行的,你才是花的主人,你应该对它 负责任的。菲很认真,我也不好再推辞。我又见到了菲眼里滑过一道叫忧郁的东西。 我以为那是爱,然而事实是爱已在那个瞬间与我擦肩而过了。 冬天很快地在爆竹的响声中跑开了。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我迎来了大学 最后一个生日。那天晚上,我推掉了所有好朋友的邀请,约菲到校园旁边的那家红 河谷酒吧。红红的烛光中,怀旧的英文老歌弥漫着每一个角落。菲独自一人静静地 喝着不加糖的咖啡,我自己把玩着装着很烈的黄牌伏特加的高脚杯。沉默有些尴尬。 菲举手正把菲从我的眼前拉走了,一点一点消失。我大声喊着“不”。菲问我你怎 么了,我说我爱你,菲。菲像是受了强烈的刺激似的,一个激灵,喝没了杯中的苦 咖啡,然后向服务生要了一瓶红酒,倒在杯中,红红的,像血一样。菲一干而尽任 眼泪在音乐中肆无忌惮地飞扬。菲笑了,那笑让人肝肠寸断。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人 是可以哭着笑的。菲悠悠地说我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了。只可惜你迟到了。我一饮而 尽,那透明的液体很凉的,倏地一下划到心底然后五脏六腑便燃烧了起来。我喝光 了酒吧里的伏特加,那夜,我和菲都喝多了。酒吧老板告诉我,那夜,我和菲互相 搀着在大街的路灯下叫喊。我说,一生的第一束玫瑰应该送给自己的最爱。菲说, 对,我们去花店,以后再也看不到你的花了。那一夜,没有一家花店肯为我们开放。 后来,我毕业了,很想离开这个城市。命运却跟我开了个玩笑,我成了这个城 市的一个公民。自从那次醉酒后,我一直没再见到菲。后来听菲的朋友说,那夜, 菲哭了一夜,谁劝也没用。再后来,菲的朋友告诉我,菲去了美国,临走的前一天, 她传呼了我一夜,而那一夜,我关掉了手机和呼机,一个人在“红河谷”靠窗的那 张桌子上,喝着伏特加,一直到天亮。 工作以后,整天忙忙碌碌,偶尔的闲暇会忍不住地想起菲。走在大街上,常常 想着菲突然就在我背后拍一下,等我转回头时,菲像往常一样调皮地说,嗨,你还 好吧。直到有一天,我在自己的电子信箱中发现了那个来自美国旧金山的电子邮件。 那是李商隐的一首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 当时已惘然。署名菲。那一刻,我才发现爱是不能忘记的。菲在邮件里还说,当我 看到这个邮件时,她正一个人在旧金山那座闻名于世的大桥上听《RIGHTHEREWAITI NG》,手里握着那个大苹果仅有的六颗果核回忆和我一起度过的快乐的日子。我感 觉到自己的心正在往外渗血,一点点地把自己淹没。我抽出那张菲送给我的CC唱片, 像一匹受了伤的狼在音乐中长啸。 以后的日子,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和朋友喝酒,只有喝醉了的时候才能片刻 地忘记菲。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那个秋日被击得粉碎。 那个秋天,我在这个城里的一个洁白的病房里见到了菲。当我把九支玫瑰送到 菲的床头时,菲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我握着菲那已消瘦得不成样子的小手 问她这是为什么。菲笑了,就像那个夏日午后的一样。菲从枕下掏出一个小包,很 努力地打开,里面是那六枚苹果核。菲说,物归原主,谢谢你的苹果伴我走过这生 命中最后的时光。然后两行清泪滚落下来。我轻轻地吻了一下菲冰凉得没有一点血 色的唇说,小傻瓜,你会好的,上帝怎么会让你这可爱的小精灵离开我呢。菲沉默 了一会儿说,再给我吹那支曲子,好吧。我从兜里掏出口琴,一遍一遍地吹着,泪 水打湿了菲的双颊。那个晚上,菲躺在我的怀里,听着那支曲子,脸上持着幸福的 笑容。一个人去了她曾经向往的蓝色天堂,我欲哭无泪,就那样地抱着菲,等她睁 开那双忧郁的大眼睛。菲的母亲告诉我菲患的是血癌,发现时已是晚期。菲知道后 便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骗我,一个人去了那个国家的那个城市的桥上,因为菲不想 让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为她而痛苦。 再后来,我把那六枚苹果核分别塞到了那支老式上海牌口琴的两个低音、中音、 高音的第四个音阶的孔中,放在我的书箱里,一直到现在。 有时候,我一个人想,这种美一生只能有一次,一次就足够了。那是跟爱无关 的。随着日子的久远,关于那个女孩子菲的故事只能让我愈加地怀念那样一个年代 而不再是青春年少的悲伤了。我想,我也将有我的妻,我也会给她讲关于女孩菲的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