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暗之花 一 那一天,我俩都是挺认真的。要不然也不会两个人手牵着手满街去找房子。 其实,我认识韩真连头带尾也不过三个月。要不是因为她的姑妈嘴碎,老在背 后嘀嘀咕咕,说我是个“穷耍笔杆儿的”,韩真大概还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女孩 子就有这一点儿自信,总认为自己心灵上的眼睛是对的。姑妈越唠叨,她跟我越亲 热——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亲热。 韩真在这儿无亲无故,就靠这么一个姑妈。想不到跟姑妈又闹僵了,为了我的 缘故。 “成天老这样,我可受不了。”韩真把技下来的发绺往后一甩,一百八十个决 绝。“齐平,陪我找房子去。” “好!”我提起了她的小衣箱,大步往外走,就像个“成仁取义”的文天祥。 既然全是为了我,她就是说要坐着喷射机从五万呎高空上往太平洋里跳,我也得义 不容辞地跟着。 可是,走到大街上,我倒没有了主意,找房子不比买包香烟,擦擦皮鞋;这一 城的人就像住在蜜蜂窝里似的,知道哪个案是空的呀?韩真倒是不慌不忙,从皮包 里拿出半张报纸来。她胸有成竹地说: “你照着这上面的出租广告,替我安排一下路线,咱们一家家去拜访。” 她的心思真细密;难怪人家说,女孩儿家要是有了外心,城墙都挡不住。 我们真的上了车,依照路线一家家去接头。也有西式的,也有日式的,也有本 地式像个仓库一样一个窗户都没有的,反正全都是人家多出一两间房子来想要分租 的。 有的是房了太坏,有的是地方太远;不坏不远的价钱又太贵。好容易有几家条 件差不多的,人家听说是韩真一个人住,就把头摇得比“人造卫星”绕地球还来得 快。 “怎么啦,我一个人住,难道是犯王法?”韩真满肚子不耐烦,盛气凌人,比 洲际飞弹不差什么。 这中间,我也讲了不少的话;赞美房子,赞美房东,赞美韩真,保证她“品行 端正,身家清白;有正当职业,无不良嗜好”。顺便也赞美赞美我自己,百分之百 的正人君子。并且还得转弯抹角地暗示出来,我们不久就要结婚。到那时候,这间 小房就是请我们来住,我们还未必赏光呢。说这些话,真比叫我一口气说十遍“吃 葡萄不吐葡萄皮”还要别扭。我觉得我这一下午所拍的马,所吹的牛,凑到一起够 装一火车的了。可是,没想到那些房东们竟都吃了秤锤一样地铁了心,“不能租, 对不起,免得日后麻烦。” 我们俩精疲力尽地走进了一家小饭馆,一来为吃饭,二来为休息,顺便商量商 量看该怎么办。 看来租房子是很难了,住旅馆吧,既不经济,又欠庄重。到我那儿去吧,我住 的是公家的单身宿舍,要是带个女朋友去过夜,那些单身汉还会吵得连玉皇大帝都 睡不着觉。而且,将来传到她姑妈耳朵里去,还不定要怎么编排呢。 烦恼就像虾仁蛋炒饭,我一口一口地把它吃下去了。韩真却是神不守舍地在那 儿数着米粒儿,嘴里还不时地念念有词,大概是在骂那些顽固不化的房东。 忽然,她凝望着对面的墙,用筷子重重地打着我的手背:“你瞧。”她脸上露 出了粲然的笑容。 我回头一看,不由得也笑了。 一张红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女子公寓开幕”,因为墨汁太多, “幕”字最后的一笔还在朝下方蔓延,像一只流了油的大蜡烛。 其余的小字是:“房屋整洁,设备齐全。特别欢迎,单身女客。”更妙的是下 面写的地址,就在这小饭馆的后面。 韩真把筷子一丢,就像“嫦娥奔月”一样地飞了出去。 当我慌慌张张付了账,提着箱子找到那家女子公寓的时候,韩真已经把什么都 谈好了。当她告诉我她是住在楼上二○三室的时候,柜台里坐着的一个杀气腾腾的 女管理员马上就说:“我们这儿,男客是不准上楼的。”她的眼角对我一扫,不知 为什么忽然间就使我想起来《水浒传》上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 二 就这样,我也成了女子公寓的长客。上帝造世界用了七天,我一个礼拜至少去 了七回。虽然没有签到簿,我到那儿去远比上办公室来得准时。 远远看去,这座楼房就像凛然不可侵犯的悲哀的女人,不大逗人喜欢。走到里 面去,慢慢地可以使人觉得这毕竟是专门住女人的地方。这儿那儿,也不知从什么 地方抽冷子就飘来一阵温柔的香气,或者是比香气更温柔的谈笑歌唱的声音。 会客室是我所能坐下来的仅有的房间;但那也许是全公寓里与“整洁”相距最 远的房间。桌上永远摊着没捻熄的香烟头和过了期的电影说明书;地上永远是一层 瓜子皮;椅子个个害关节炎,墙上的挂钟一年四季犯咳嗽;最要命的是那一套沙发, 全都像我们北方冬残蜡尽叫化子穿的破棉袄,浑身油泥,而烂棉花又都张牙舞爪地 露了出来。 这地方本来不是叫人坐的。否则这儿的住客也就用不着对着镜子花费那么多时 间去化妆了。男人虽然践,可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也得表现出高贵来。“我们 到外面去坐坐吧。”也许是非得这样不能使柜台里头的孙二娘“眼不见,心不烦” 吧。 起初,我也是约了韩真到外面去,看看电影,上上小馆子,咖啡馆里听听音乐。 凡都市人谈恋爱的节目,我们应有尽有了。可是每天晚上总得把她送回那座凛然不 可侵犯的灰楼里边去,那儿才是她的家。 日子久了,我有点不胜负担,我心里想,就是结了婚,养家糊口,也未必有这 么麻烦。而韩真心里的牢骚也越来越多,房间太闷,邻室太吵,洗澡没有热水,下 雨还得上街去吃饭,管理员太不客气,女清洁工手脚不干净——总而言之是,这个 地方住不下去,又快到爆炸的边缘了。 “那么,我们何不计划着——早点儿结婚呢?”我也不知怎么来了一股劲,挺 容易地就把一句最难出口的话给推出来了。而心里却在想,说不定这么一句话就会 惹起一场风雨雷霆。 可是,韩真这回倒没发小姐脾气,只是浅笑着说:“结婚?就咱俩?” 我倒莫名其妙了,难道有三个人一道结婚的吗? 她又摇摇头:“像现在这样是不行的。总得有点儿基础,譬如说,两个人都得 有事情做,有固定收入和相当储蓄;要不然,一开头就得从烧饭洗衣的管家婆做起, 那多扫兴。” 我心里冷一阵热一阵。因为听她这话,不啻是说,嫁给我是没问题的,不过得 等到有相当基础的时候。我是有希望的;而且我很喜欢“基础”这个名词。这两个 字听起来就带着点儿“百年大计”的意味。 从这以后,我们的感情似乎更进一步。我们有了更多属于彼此共有的东西。结 婚进行曲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最好听的音乐。迟早总有那一天的,我想。 于是,我们调整了生活方式,我除了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还找了个兼差;而 且自动戒了烟。韩真也比从前勤奋了许多。多做事,多赚钱,少开销,连电影院我 们都少去。储蓄帐上每多了一个圈圈,我就觉得是离着结婚礼堂又近了一大段距离。 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可是盘桓在女子公寓里的时间反而倒多了。为了要存钱 结婚,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大题目,我甚至于连管理员的冷森森的目光,也不再觉 得可怕。 三 在女子公寓里坐得久了,我也渐渐了解了那些房东为什么不情愿把房子租给单 身女人。 这儿住的都是单身女人,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可是,说不出来为什么, 她们似乎跟普通的女人都有点儿不一样,不是多点什么,就是少点什么。 她们都是,这样说也许有点儿残忍——曾经用尽了全身气力,却依然抓不住那 点点滴滴从手缝儿里溜走的青春。她们的眼睛里的冷漠,像是骄傲又像是自嘲。骄 傲是一付沉重的甲胄,但她们不得不藉重它来掩护着心灵上的伤痕。 在会客室里,黄大律师是最容易遇到的一位。她是这公寓里最年长资深的住客。 短发仅及耳际,胖脸上戴着颤微微的金丝眼镜,从四面八方看去都像一只猎头鹰。 谁能想得到三十年前她是一代名媛,后来又成了辩才无碍名震东南的大律师呢?而 在她经手的讼案中,最轰动的是她自己的离婚案。她的丈夫是有名的世家子弟,做 了对她不起的事。法律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舆论也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官司打赢了, 但她却输上了自己的一生。 她成天喜欢嗑瓜子,会客室地上的瓜子皮都是她的成绩。为什么她要坐在会客 室的窗前,我始终不明白,也许是她没有勇气再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可又受不了 自己房间那一片小天地里的凄凉吧。 我和她也谈谈天的,当韩真不在的时候。这也无非由于我们都是被寂寞压迫着 的人。我总是顺着她,而她每次都要谈到她一生之中最大的胜利——那一场离婚官 司,“我只用了一点小手法,就让他多破费了七十根条子。”我注视着她一面熟练 地嗑着瓜子,一面唠叨。两三次以后,我就觉得乏味起来;可是,她已经熟得把我 当一个知己,想要不听她的光荣回忆也办不到了。 能够解救我的,除了韩真之外,就要算侯主任了。侯主任是谁一能够一句话就 把大律师“闷”回去的人。大律师是永远活在回忆的阴影里的人;侯主任则正相反, 她的眼睛永远向前看齐。 论年纪,侯主任比黄律师不过小个六七岁,但她却是虎虎有生气,腰里总像揣 着一条钢板,走起路来如一阵狂飙。她是这公寓里进项最大、头衔最多、活动力最 强的人。她喜欢别人说她“不像个女人”,可是若真有人说她像男人,她又会觉得 是被冒犯了。她似乎是既看不起男人,又很遗憾自己是个女人。所以,要想具体地 形容她到底像个什么是很困难的事。 侯主任偶尔也和我聊聊,和像我这样的男人谈话,也许更足以满足她那种不男 不女的雄心。她说话所使用的字眼,永远和报纸上政治新闻里的热门字眼儿保持着 神妙的联系。而她所透露的消息,却总是任何报纸上所看不到的:“关于那个问题, 我早就知道某公不会同意的。上次开会的时候……”仿佛所有军国大事里头全都有 她一份儿的。因为她讲话的时候神情是那么庄重,即使明明知道她那是信口开河, 也就不忍不相信她当时是绝对在场的。 侯主任身体很健康,任何一围都比长堤选美的标准大着好几吋,也许就因为这 个,她的衣服总穿得紧绷绷的,浑身上下像腊味店里吊着的大肠。稍微遇着点急事 ——譬如临时接到电话要她去参加什么会议,或者要赶飞机场去接什么贵宾的时候, 她都会急得娇喘咻咻,挥汗如雨。但,尽管她嘴里也说:“烦死了的什么事都堆到 我头上来。”而其实,我看她是“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实窃喜之”。 有一回,我乍着胆子问她在什么机关服务。 她白了我一眼,似乎对我这样孤陋寡闻很不耐烦,带点儿鼻音说了几个英文字 母儿。 我向来是听见英文就肃然起敬;即使没听清楚,也不便再多问。我所听到的似 乎是个什么“西西”,那不是一家高级的俱乐部吗? 而我跟侯主任后来终于弄到不欢而散,一来是因为她总是向韩真宣扬独身的快 乐和男人的卑鄙;二来由于有一回她请我去参加一次新年慈善舞会,被我谢绝了。 她没想到四百元“一对”的舞票对我有多么沉重的意义:大概她觉得我这人上不得 台面,错过这样一个可以尽情欣赏她全套社交本领的好机会,太扫兴了。 以后,就是在会客室里狭路相逢,她也不大答理我了。这也好,无非是在她看 不起的男人群中,再加上一个渺小的我而已。 女子公寓里的另一位“巨头”,是王雪莉;她和韩真住在同一房间里,而且要 韩真喊她姐姐,所以,我跟她似乎也比别的住客都要来得亲近些。同时,背着内中 那个所谓理性的我,我还得承认,她很够得上被形容为美丽,而且很懂得在一些小 动作里流露出女性所特有的妩媚来。当我和韩真促膝谈心的时候,如果旁边多了一 个人而并不使我怎么懊恼的,那便一定是王雪莉了。 根据韩真的初步印象,王雪莉是一个“十三点”。这是公寓里的人一致公认的。 可是,过了些日子,韩真的口风又变了,她说:“王姐姐倒真是个好人,又豪爽, 又坦白,连她自己的秘密都——”女人们做朋友本来不容易,因为她们彼此间有更 多的秘密要保留,韩真和王雪莉居住没有多久居然就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想, 这是女子公寓里那种特殊的气氛和管理员的眼神所逼成的。 王雪莉被人背地里称为十三点,主要是因为她结交了太多的男朋友;她一个也 不喜欢他们,可是却又一视同仁地和他们来往。一块出去玩,玩到夜深才回来;又 接受他们贵重的馈赠,我疑心连她的生活也是靠那些人来维持的,因为她除了每天 忙着交际之外并没有别的职业。 从各方面看,王雪莉的手段很高明的;就像一个熟练的女工,同时管理着许多 部纺织机。男人们像纺锤一样围着她团团转,她从容不迫地站在那儿,偶尔拨弄拨 弄他们,便都一丝不紊,各不相扰地旋转下去了。 王雪莉的身世是一个可以有许多答案的谜。甚至于她的籍贯,也都因为她的语 言天才而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在清脆的国语之外,能和黄大律师用上海话打乡谈, 能够用广东话和侯主任聊天;而晚上,躺在床上跟韩真说她的心腹话的时候,韩真 告诉我,那简直比她这四川人还要来得纯粹。连公寓里的下女对王雪莉都特别巴结, 一来因为她手头松劲,不像别的小姐们那样小心眼儿(这也是别人说她十三点的原 因之一);另外一个理由,就是因为她是全楼上下惟一能够用闽南语和下女对答如 流的“上海人”。 王雪莉是没有职业的;她自己并不讳言这一点。她没有黄律师那样的真本领, 她似乎并不佩服那种本领。甚至于她连侯主任都不放在眼里,她口角中常常流露出 那种口气来,要是她想做事的话,哼,侯主任算什么东西? 她的职业就是对付男人——给他们一点安慰,再给他们一点烦恼。她是温存而 又矜持的;那种若即若离的分寸,让人摸不准其中的奥秘。 对于我,王雪莉是温存多于矜持的;我明白,这是因为她没有对我矜持的必要。 她对我也是真诚而坦白的,当然这都是由于韩真的缘故。对于她所面临的错综复杂 的男女关系,她虽然也有时表示很得意,但是她在内心里,说不定也在羡慕着像我 和韩真这一类型的单纯而平凡的感情吧。不过,这全是我的猜想。 有一个礼拜六的黄昏,我又找韩真,她上楼换衣服去了。会客室里,黄律师像 幽灵似地坐在窗前嗑瓜子。我等得有点无聊,生怕她又会重提离婚官司的旧话,这 时候,忽然王雪莉像花蝴蝶一样地飞到我的面前,扎撒着十指尖尖的两只手说: “小齐,劳驾,帮我把这朵花再簪牢一点,我手上的蔻丹还没有干呢。” 我没有时间去考虑为什么她不找别人而来找我,便屏息凝神地替她把那朵介乎 白与粉红的花,紧紧地别牢在她的鬓边。我的手几乎挨着了她的脸庞,以至于心都 有点怦然荡漾起来。我不敢望她的眼睛,但我分明感觉得到她正在注视着我,而且 无端地叹了一口幽长的气。 我的局促不安,她必也感觉到了。所以,当花一戴好,她忽然说了一句:“好 好陪韩真去玩,可别欺负她呵!”说着,便向我招招手翩然而去,像一个忙着出去 赴约会的大姐姐。我不由得走向窗前,望着她的背影走出公寓的大门。门前有一辆 漂亮的轿车在等着她。在这一刹那间,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寂寞和嫉妒;这种 情绪究竟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呢?或者只不过是属于一个弟弟的?连我自己也不甚了 然。我望着那轿车从深巷中缓缓地驶向大街,耳边被一种单调的机械一样的声音苦 恼着——是黄律师心无二用嗑瓜子的声音。 可是,我竟不敢回头去望她一眼。我所害怕的,不光是她会找我做“回忆”的 对象,而是怕会遇上她那冷漠凄凉的鄙视天下男人的眼神儿。 韩真那天晚上特别高兴。我们安分守己地看完了一场电影,又精打细算地吃了 一顿宵夜。在睡觉之前吃宵夜,在我们已是有些奢侈的事情。这一回,是因为韩真 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四 韩真的好消息,也是我的好消息。原来她有了一个新的职业,是在一家新兴的 工厂里做文书工作。就工作来说,没有什么很了不起的意义,但那儿的薪水要优厚 得多,而且工厂设在南部的乡下,有宿舍住,据说生活费用也要比都市里节省得多。 “所以,”她很有把握地说:“只要半年间,也许我们就可以……” 她的态度很乐观也很坚决,我自然无话可说。别离的苦恼是要两个人分担的。 为了要结婚,使得她不能不忍受这种痛苦,我觉得非常惭愧。她要去忍受别的女孩 子所不必忍受的苦恼,这种牺牲,是我感激无涯而又说不出口来的。 韩真快走的那几天,我们几乎时时都在一起,彼此劝慰鼓励,六个月,我们约 定的是六个月;六个月以后就——啊,这滋味真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长龙一样的火车,把韩真载走了。从车窗里,她挥舞着白色的小手帕,那上面 有她的和我的眼泪。我木然地站在那儿,觉得这不像是会真发生的事情。和我一块 来送行的还有侯主任和雪莉。侯主任还像平日一样兴高采烈,使人觉得她是一个有 着“送行癖”而且能从这种凄凉的热闹之中取得某种安慰的人。王雪莉倒是真的动 情了。她一直没说什么,当我们走出车站的时候,她忽然问我:“你们为什么不马 上结婚呢?既然已经都那么好了。”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这是她所不能懂的。但她的关切仍旧使我感动,特别是因 为我看到她眼角里闪着泫然的泪光。 韩真去了之后,很快我就接到了她的信。照她说的,一切都很好。工作并不算 太繁重,同事们相处得也很和谐,食宿都有很好的安排,“六个月之后,你再看到 我的时候,我一定会胖得你不认识了。” 她的信总是写得很甜的,而这便是我刻板的生活之中最大的安慰,我完全相信 她的话,我们现在是在一砖一石地打基础,未来的幸福,应该建立在巩固的基础上。 渐渐地,她的信来得少了,而且每封信里面总是牵扯着一些不相干的人与事, 我直觉到那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可写而又不得不写才会这样的吧。于是,我请了几天 假,事前也没通知她就赶到了她的厂里去。 事后回想起来,也许我去得太莽撞了。不过,韩真对我还是很好,很热烈地。 但我已模模糊糊地感觉得到,由于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使我俩之间已经渗透进来了 太多的陌生的东西。她的工作,她的同事,她的环境,虽然对于每一样我都表示很 有兴趣;而其实我是很失望的。当我全心全意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到 头来发现我所占据的不过是一个“小摆设”的地位,心里当然有些不平。 回到北部以后,我给她写更多的信,内心里尽力去压抑那种不祥的预感。每一 个礼拜我都要计算一下我的和她的储蓄。六个月快要过完了,预计的结婚费用也存 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写了一封计划书一样的长信,希望韩真能够做一个决定。我还 说:“真,结婚以后,我们永远也不要像这样子分开了。人生,是没有几年快活日 子的。” 我期待着她的回信;可是,三天过完了,毫无消息。 那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工友说有位女客找我。我还以为是韩真来了呢,赶 到会客室,原来是半年没有见过面的王雪莉。 “怎么起得这么早啊?”我知道她向来是爱睡懒觉的。 “我是受人之托,有要紧的事情。”她的面容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那么严肃。随 即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我。 信是韩真昨天才写给她的,很长很长,字也很潦草,但我翻了一翻就把要点抓 了。韩真决心要结婚了,但却不是跟我。“他——就是我上回告诉过你的那个人, 我们厂里刚从国外请回来的一个工程师,他的样子还算‘帅’,各方面基础也都很 不错……”有一段,她总算还提到了我,“想到齐平,我又禁不住伤心起来了。我 有一万个对不起他。你说的不错,他是个好人,就是太软了一点。我不知道我如何 才能对他解释。莉姐,你能不能替我婉转地告诉他,叫他不要难过。天下比我强的 女孩子……” 虽然我努力抑制着,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滔滔地流了下来。我赶忙把信纸送 给了雪莉,我不愿意看到我自己的泪再滴到有着韩真手迹的信纸上。 雪莉什么话也没说,遥遥地把她那带着浓郁香气的小手帕掷给我。我悄悄地把 泪痕抹去,一声不响又把手帕送还给了她。过了一会儿,我说:“谢谢你了。要是 没有别的事,我要上班去了。” 她似乎很能谅解我的无礼,转身就走了。可是,到了门口,她又回头来说: “齐平,你——你没有什么吧。想开一点,这种事情——唉,你这样子可真让我不 放心。”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才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五 女孩子都有改变主张的权力;尤其有不说明理由就改变主张的权利。我也只有 用这种想法来为韩真辩护。那些日子我不知道怎么过的,特别是夜晚,我觉得那无 边的黯夜,仿佛挟带着万钧的重量,全压在我的胸口上。我用棉被紧蒙着头,躲在 里边偷偷地哭泣——自己也不懂究竟是哭些什么。 那个姓计的工程师家在北部,所以他们的婚礼要在北部举行。日子就是星期六。 我的心情很矛盾,又有点怕,又有点期待着那一天赶快到来。 韩真结婚的日子到了。事先我和王雪莉商量过,她劝我不必去,何苦来到那儿 自寻烦恼呢。我本来也是只想托她替我送份礼去,这样子可以让韩真心里好过一点, 至少她可以知道我“没有什么”;同时也可以让我自己也好过一点,往后自己骗自 己的时候容易一点。 可是,事到临头,我却管不住自己了。我一定要亲眼去看韩真一眼;而且,我 也急于要看看那位工程师的本来面目,当然这无非还是由于一种男性的自负。 我真的去了,王雪莉紧跟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签名,一起送礼,坐又坐在一 起;不知就里的人也许还会把我们也当成一对儿。 礼堂就设在侯主任那个叫做什么“西西”的俱乐部里。我们一进门,就看见她 威风凛凛地在那儿指挥布置。看见我的时候,她居然很难得笑了一笑,“我简直忙 死了,可没什么招待呵,自己坐,自己坐。”仿佛她有多大功劳似的。 雪莉扯着我坐在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我默默地打量着礼堂的排场和四壁挂 着的喜幛上那些大人物们的金字,心里想,韩真所说“各方面基础都不错”的话是 很有道理的了。 一会儿,新郎先来了。他是个矮矮胖胖的白净脸,时时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 擦汗,礼服穿得整齐光洁,该考究的地方一样都不缺,见人就眯着笑脸,正像八月 十五供月亮的兔儿爷。 我的嫉妒与嘲笑没有继续多久,典礼开始了。穿着白纱的韩真在乐声中像月移 花影般地慢步走了出来。我的激动,我的愤慨,这一刹那间倒仿佛都把我丢下来跑 得远远的去了。我的心灵似乎什么感应都没有了。她是那样的高雅,那样的羞怯, 又那样的纯洁,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个天仙一样的女孩子,就是几个月之前拥在我怀 里喃喃地说“我们要好好打基础”的韩真了。 我的手握得紧紧的,指甲都陷入了手掌心里。整个的神经都紧张得要一寸寸裂 开来了。要不是雪莉一直在我旁边,时时扯我的衣袖,附在我耳边上说两句轻松的 话,也许我早就要跳起来狂喊一声。 总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经历,亲眼看着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和别人举行结 婚仪式,而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证婚人在以庄严的语调宣读结婚证书,介绍人像 一个善于卖弄的小丑在报告新人的恋爱经过,贺客们不时在适当的节骨眼儿上爆起 了哄笑声。反正是世俗间举行婚礼闹剧中的一切项目都应有尽有了;这中间只是多 着一个和这欢闹场合格格不人的我,和我的深沉的悲哀。 好容易大礼完成,喜筵开始了。雪莉倒先来问我,“走不走?”我想,既然最 难堪的一幕都挨过去了,再喝一盅喜酒又算得了什么呢? 菜一道一道地搬上来,我完全是食不知味。幸而一桌子人除了雪莉我一个也不 认识,也没有人注意我。过了一会儿,一对新人换过装,一桌桌来敬酒了。 当韩真紧挨着那位兔儿爷走近我们这一桌的时候,我的心简直像快要爆炸的火 山口一样沸腾着。他们就站在我旁边,韩真一眼看见了我,她愣了一愣,她的眼神 越过了新郎的肩头,以一种轻微得旁人决不会发觉的姿势向我点了点头,抢着在伴 郎说“新人向各位敬酒”之前,就把手中的银杯放到唇边去喝了一口。 我完全呆住了,还没有来得及回敬她,他们就被人群簇拥着要到另外一桌去了。 这时候,我忽然又站起来说:“新娘子,请你赏脸,再干这一杯。” 我的声音必是太特别了,附近几桌的客人都停住了谈笑朝着我望来。这一瞬间, 我心中的悲哀都被激愤之情燃烧干了。我模模糊糊地希望着闹一点什么事情。 韩真停下脚步,脸马上变了颜色。我看得出来,她正是害怕我要闹事情。 没想到旁边伸过一只手来,是王雪莉接去了我的酒杯。她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 到过那么亲昵柔媚的声音说:“平,你这是怎么啦?你还是‘娘家人’呢,要是把 新娘子灌醉了,多不好意思啊。”这么说着,她把那杯酒一仰而尽。她一只手挽着 我的腰,整个的上半身都倚在我的怀里,另一只手却把空杯子朝着韩真的方向一扬, 倩笑着说:“真真,我俩喝这杯酒,祝福你永远快乐。”我注意到当雪莉加油添醋 地说“我俩”这两个字眼儿的时候,韩真的睫毛和两腮的肉都在微微地颤动。 雪莉的左手暗中用力,把我拖得坐了下来。我止不住握住了她的右手,我和她, 共同握着这个空酒杯。她凑在我耳边低声说:“齐平,你要乖一点,不要把你自己 弄成一个笑柄。”我感激地望着她,她也正斜睨着一双流波一样的眼睛望着我,那 里面包括了太多的意义,有安慰也有怜惜;还有一点别的,我不敢说出来。但我觉 得,礼堂中的每一位宾客,只要他们看到了雪莉在那刹那间的眼神,他们一定会猜 想,在我和雪莉之间的情感,更远胜于韩真和她的免儿爷。 这礼堂原该是我“全军尽墨”的战场;然而,在这里,我却好像是赢得了意外 的胜利,而这是雪莉一手造成的。 没有等散席,我和雪莉就携手溜掉了,我送她回女子公寓,一路上谁也没有再 提刚才的事,一直走到公寓门口。 “进来坐吗?”她问我。 “不了,”我说:“黄律师恐怕还在上边嗑瓜子呢。” “那么,再见吧。”可是她却没有去推门。 这当儿,我不知道是怎么的一股冲动,鼓起勇气来紧握着她的手。我们站得如 此之近,从她嘴里嘘出来的气,都缓缓地吹到了脸上。我甚至于在想,我应不应该 吻她一次。而这,她似也感觉到了。 可是,她轻轻地挣脱了我的手,低着头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齐平,你该想开 一点。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总有许多苦恼的事情;但是,慢慢地你也就会把它忘了。” 她徐徐地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又马上避开了我的眼睛:“你知道,我对于有些事 情是很随便的。但是,跟你可不行,你和我压根儿不是那么一回事情,明白吧。” 她好像是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完之后,才敢再看我的脸。她背靠着门,把一只手 闲闲地向我伸来,就像电影里中古时代宫廷贵妇的那种姿势。我真的弯下腰去,但 我并没有敢去吻她的手背——我觉得我已经不配了;我把她的手翻转来,把我的火 热而仍留有泪痕的脸颊,依偎在她的手心里。我恨不能把满心的感激与羞愧,都能 捆捆扎扎,呈献到她的手心里。 我们无言地分手了。我疾步走着,要快一点离开她的视野;这条巷子也不知为 什么会有这么长。 一直走到巷子口,我才敢回头去再望她一眼。 她果然还是很安闲地站在那儿,背靠着门,朝着我的方向。她那件浅蓝色的大 衣,像是一朵迟开的玉簪花,开在夜色初浓的薄暗之中。 …… 我后来再也没有到女子公寓去过,也从没有机会再遇到过她。但我却时常会无 端记起她来。一朵明洁的花,透过薄暗的背景,投影到我的心上,只为了她曾经给 过我那么大的安慰——在我最痛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