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园心影 到北京重游恭王府花园,真如回到了少年时代;白云苍狗,多少变化似都是指 顾间事。而我们都已白头。 时间是一九三○年代末期,自七七事变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的那几年。我们 学校的全称很长——挂在朱红大门外的招牌上这样写的:私立输仁大学附属中学男 中部。隔着李广桥西街和一条浅澈的小溪,便是我们的宿舍,也就是恭王府花园。 一位当年的同窗至友领我走进大门。若是我自己来很可能找不到。辅仁中学现 在是“第十三中学”,李广桥西街改了名叫柳荫街,那条小溪像台北的塯公圳一样 被加了盖子,看不见了。小溪之名贵,因为是当年全北京唯——一条引来充灌塘到 私家花园里的溪水,这是天子脚下罕有的特权。 整座府邸原是乾隆时权臣和珅所建。和珅倚侍“上头”的关系特好,结帮拉伙, 贪权纳贿,是有清第一大贪官。乾隆死后他立遭整肃抄家,府库中黄白珍异之物, 比皇家库房还多,所以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传闻。 和珅坏了事,私邸被没收归官,先配给庆亲王。后来才归恭王奕訢名下。奕訢 是道光帝第六个儿子,在亲贵中算是头脑比较清楚的。慈禧问政初期,剪除肃顺就 靠他出力。后来恭王是军机首班,大权在握,并主持对外交涉,苦于力不敌人,不 得不忍辱退让,被时人称为“鬼子六”。“戏说慈禧”电视剧里,崔浩然演的那一 角儿就是他。 后花园是恭王时辟建的,名为“鉴园”,池塘花木,甚有可观。假山和亭台皆 是第一流高手的作品。或谓此地即曹雪芹笔下大观园的旧址。经过专家考证,鉴园 成于雪芹死后百余年,他没看到;所以与大观园无涉。 一座后花园能住得下几百个欢蹦乱跳、个个都像齐天大圣孙悟空一般精力弥满 的中学生,当然也够“大观”的了。恭王府最后一代的主人,是大画家溥心舍先生。 可能是经过他的同意租给辅仁。王府是大学女生部,后花园成了男中宿舍。现在列 为观光点的,限于花园部分,门票跟颐和园一样,可见其身价不凡。 我们以前住过的房舍,如今都重加整修好了,雕梁画栋,楼阁俨然。我住过的 蝙蝠殿,似不若记忆中那样广阔。老友特别指出转角处一个空间说,“以前这儿有 间小屋,就是林思廉神父的住处。”美国籍的林神父,是我们的舍监,也教过高班 的英文,管学生管得好严。我曾写过一个短篇,以林神父为主题人物。他为在中国 办教育坐过日本人的牢,胜利后去了非洲。 徘徊在庭柯绿荫之下,不禁想起当年的师长和学友们,也回忆起集体自修、灯 前苦读的情景。寒夜就寝前,还要设法接一脸盆水放在床底下,怕第二天早上自来 水管冻结,无法洗脸刷牙。天气特别冷的时候,那盆水也会结冰,毛巾冻成一根大 冰棒。那样的冷法,在别处没有再受过,但我们也都熬过来了!饥寒交迫的经验, 反而成了回忆中甜美、生动的印象。 最大的一座建筑是戏场,我也住过;没想到现已恢复了戏场旧观。戏台下布置 八仙桌,照老年间的办法,可以容下一百八十来位客人,每晚唱一场,都是小折子 武戏,让外国观光客看看热闹,票价不便宜,生意据说不坏。 假山洞里有康熙御笔“福”字刻石,保存得很完整。前有“流杯池”,内书房 等,那山顶上一条小径,有几棵大树,怪石嶙峋,就是我们平明起身、朗诵课文的 地方。那时虽然是身在太阳旗下危城中,与亡国奴所去无几,但壮怀激烈,豪情万 丈,凭栏长啸,绝不承认中国人会长此屈服。努力读书,隐含着忍辱报国的心愿。 经历了半个世纪,我所见所闻,差不多也快要和前代的往事一样,转眼成尘了。 此刻回到恭王府,没有伤感也没有兴奋,只觉得浮生如梦,说不出究竟哪一段才是 真的。过去,现在,未来,“一弹指间去来今”,界线都朦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