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幻梦 由于近代科技进步,仿制艺术司空见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梵谷的向日葵, 都可以仿到纤毫不差、真假难分的地步。在北京市西南角的那座大观园,也应算是 仿古复制。不同的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虽可能有实景为依托,毕竟大部分出 于想像,然后再写人小说之中,成为一部红楼梦的主要场景。眼前的复制品就是依 想像中的亭台楼阁、山水花木而营建出来的。 少时初读红楼梦,对于“开辟鸿濛,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那些话,皆 在似懂非懂之间。倒是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看得十分人味。宝玉题对 额的本领令人佩服(那年他不过十二三岁),尤其是和他父亲辩论“天然”二字, 显得政老迂腐偏执而又强作风雅,成为“权威型老爸”的笑柄。宝玉批评稻香村之 造作,“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 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扠出去!”不管政 老的嗓门多么大,我认为在讲道理上他输给儿子了,因此便觉得很快乐。 曹雪芹的想像力真是丰富,无论他亲历过多少繁华盛景,仅凭江南织造衙门或 北京城里的王府,恐怕都很难写出大观园那样的气势。“题对额”等于对宝玉进行 了一场口试,同时也是对新落成的大观园作了一番完整详细的介绍。 这天,我们走进大门,迎面果然是白石崚赠的假山,曲径通幽之后,就是潇湘 馆、怡红院等许多院落,好像也看到了那幅甚有才气的对联: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一路上想起,宝玉与众姊妹究竟何时搬进大观园去的?(这是我的红楼梦题库 里一道有趣的题目。)回来翻书——在贾元春省亲之后,到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 词通戏语”中夹叙了一段:“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 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 书。”这是很紧要的一个过场。 搬进去的那一天,“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各房分配是:“宝钩住了蘅芜 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 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红楼的读者人人熟悉,但这一回是提纲。他 们一搬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红楼的梦 就更多了。 这是曹雪芹构思苦想都未能亲见的地方,我们来了,不仅是游赏风光,而且好 像是替雪公来验收的,书中有的,这儿都有。 在怡红院门前照了相,这是“未能免俗”的事,倒没有看到院内有没有“荣光 泛彩”的海粟花。忽然想到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相邻不远的潇湘馆 门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该别有一番翠意。又想到黛玉晚间来看宝玉,正 赶上晴雯呕气,不问是谁就说,“都睡下了,明天再来吧。”黛玉听到屋里一阵笑 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自然难堪,而且自悲身世,不禁 在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此刻我就站在怡红院门前,想像着林妹妹负气而去,躲在墙角儿啼哭。与前面 的春困发幽情对照起来看,格外觉得曹雪芹心细如发,笔妙毫颠。 中间经过了多少曲折,到最后黛玉在病床上撕帕、焚稿,“宝玉成家的那一日, 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又过了半天,挣扎最后的一 口气,只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这是她魂归恨天之前最后一句话, 也是红楼梦悲剧的最高潮,令人不忍卒读,而又忍不住要再读三读。 贾府抄家之后,贾政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 封锁。这是第一百八回中交代出来的。大观园已是一片荒园,红楼也该梦醒了。 我们现在看到的该是全盛时期的景象,“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可惜园中人物已度过了波澜多变的人生,想像即真实,真实亦不过是倏然一梦。走 出园门时,好像又重读了一遍红楼梦里的离合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