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感 前一阵,在联合报海外版上,读到巴金先生写给冰心女士的信,有段话大意是 说,“你能好好地活着,就是一种胜利”。二老都已年逾九旬,这句话殊非泛泛之 辞。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风波之后,屹然健在自有一种胜利的意味。或者应该 说,这就是“善有善报”吧。 冰心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代女作家,把当时的男作家都摆在一起,冰心仍是 极其杰出、极具特色的一人。她的笔温婉精妙,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概。“寄小读者” 是五四以来新文学作品中,第一部以小读者为对象的书。我已记不清自己读“寄小 读者”时究竟有多么小,也想不起当时究竟能懂了多少,但有些段落,在隔了五六 十年之后仍有依稀印象。冰心的父亲是海军军官,她乘海轮赴美途中,虽遇风浪并 不晕船,她说,“大海证明了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喜欢这句话的口吻,得意而 并不骄傲。可是这句话也引起我的忧虑,万一是我乘海轮,岂不要“如醉如痴”? 我家长辈从未有度过海上生涯之人。 印象更深的是小学六年级“国语”课本选人冰心的短篇,题目似是“寂寞”。 描写一个男孩,在家里接待来访的姑母和表妹,玩得很开心,捉迷藏,用手摇机自 制冰淇淋。男孩叫小小,女孩叫妹妹,过了周末,小小去上学,放学回来,一心想 和妹妹玩,却不料他们已经走了。小小觉得十分寂寞。 我那时已经偷偷摸摸读过不少闲书,西游记、封神榜。济公传、彭公案等等, 自觉“学问”不小了。但是,“寂寞”似乎开启了一扇门,体会到即使在童稚之年, 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分寂寞。此后才渐渐能读“红楼梦”和“茵梦湖”。“寂寞”似 乎是一座小桥,联系着童年以外的世界。 抗战末期,我离开北平辗转到重庆去念大学,无意中读到一本一关于女人”的 书,作者署名“男士”,起初以为这可能是一本“有趣而无聊”的消闲之作;但越 读越受感动,书中女性大都是知识分子,经战火洗礼,变得十分坚强。有一段写道, 作者骑着马在荒山中行进,暮霭苍茫中,看到一个中年女子在溪边洗衣,原来是他 老友之女,当年在绮罗业中,娇生惯养;战时生活把她磨而成刻苦耐劳、坚强无比 的性格。那篇文章朴素无华,真挚动人。后来才知是冰心女士的手笔,大为佩服。 早年读冰心作品,记得她引一句唐诗,“早起开笼放白鹇”,透露出物我为一 的爱的情怀。大陆上“文革”动乱后期,偶闻冰心可能到日本开会,我曾写一短文, 引那句诗寄望中共开了笼吧。后来冰心并没有出国。如今情况有些不同,用不着再 说那些话了。但我还是记得那句诗,原句出处,是唐人雍陶的七绝“和孙明府怀旧 山”: 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为客落人间。 秋来见月多归思,早起开笼放白鹇。 九旬以上的老人,大约不大会有远离故巢之想。不知道为甚么,让人忽然有另 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寞”。是海阔天空之外的寂寞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