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水的白鞋,是给小男人穿的。 爹娘死得早,小水就跟伯伯韩文举过活。韩文举能说会道,但性情敏感而胆怯, 四十岁前浮浮浪浪错过了几次娶老婆的良机,四十岁后有机会娶老婆了,却没了收 拾老婆的力气和心思,就光棍起了一辈子。他爱小水,爱酒,爱船,也爱在船上和 来回搭渡的妇女取乐,说谑话。他是靠嘴受活的,这嘴里的话就常常说得出格,失 了老年人的规矩,于别人,妇女早泼口大骂了,但韩文举失规矩妇人还乐。小水有 这样一个伯伯,什么都觉好,就是嫌他浪荡惯了,心粗,一在船上喝酒说话便几天 几夜不回家。因此小水从小成熟,像一匹马,没有调就驾辕拉车了。七岁上搭凳子 在案上擀面,擀得薄纸一张,伯伯端着一窝丝一碗,高挑着在渡口上吸,没有人不 企羡的。别人一夸小水,韩文举就张狂,邀了人家来喝酒,他又见酒便醉,反害得 小水三更半夜打灯笼到酒场接扶他。金狗当兵那年,夜里穿着新军装到韩家话别, 韩文举又拿了酒来喝,金狗没喝醉,他却先躺倒了。金狗也有些头重脚轻,让小水 欣赏他的军装,说:“小水,叔要走了,一去几年不回来,你给叔再擀两碗长条面 吃吧!” 小水说:“金狗叔去大世界,人参燕窝什么吃不得,还看得上面条子?” 金狗说:“吃了你的长条面,叔走到天尽头,就会想起你!” 小水说:“你还能想到小水呀,你一展翅膀怕再不回仙游川了!” 金狗说:“金狗不是没心狼!” 小水偏说:“我就不擀!” 话是这般说,却去舀面调和搓揉,搓揉了四四一十六遍,面“醒”得软软的, 筋,却真的没给金狗吃长条子面,一颗一颗包了一罗底饺子,竟也在一颗饺子里包 上一枚硬币。说:“出远门不能吃长面,长面拉魂,会走得心不宁哩。吃饺子,囫 囵囵的保你出外周全,将来真干出事来也好和人家田家巩家的娃们子一样!” 金狗喜欢了,却说:“田家巩家……哼,我倒不在眼里搁!你瞧着吧,我要穿 就穿皮袄,不穿就光身子!” 小水说:“金狗叔有志气。你要能吃到那枚硬币,这话便会灵验的!” 这一顿金狗吃了三碗饺子,但没吃出硬币来,夹了一个饺子让小水尝,没想小 水就把硬币吃在嘴里了。 金狗一走,小水少了个说话的人,韩文举也没个跑小脚路买酒的人,日子寡了 许多味。韩文举也就自那阵起,相好了不静岗寺里的和尚。这和尚学问深,熟知佛 家经典,亦懂得人情世故,测字算卦,见韩文举有文墨,便教授了《六十四卦金钱 课》观星座卜气象。韩文举掌握了此术,却越发与搭渡的妇女说浪话,察颜观色, 用六枚“宝通”铜钱推掐善恶凶吉、流年运气,嘻嘻哈哈打发自己的日子。这期间, 小水在寂寞里悄悄发育,滚圆了肩膀,白皙了脖颈,胸部臀部显出曲线,人材十分 地排场。 一日,小水提了饭罐到船上来,让伯伯于阴凉里用膳,自个便把船摆进白腊草 丛下给老人搓洗衣裳。白腊草已经扬花,飘一种红红的粉,煞是好看,就听见岸头 有人喊摆渡,声极尖锐。小水摇船过去,摆渡的是田中正的侄女,艳阳里,妖妖地 笑出两排细碎白牙。 小水欢声大叫:“哎呀,是英英呀!收拾得好俊气!” 英英说:“真的俊气吗?怎不见路上男人家抢我?!抢去了也好,我是张口货, 他得管我一天三顿好吃的,吃了人参想燕窝,还要吃他娘的心,看他肯不肯!” 小水就笑骂英英太“造孽”,拉着上船,伸手拧她那张薄薄的嘴,然后问: “是去白石寨吗,那里男人多,一见你真会把你吃了!” 英英说:“吓,你还算是老同学哩,这么不关心人!我这是到镇上商店去上班 呀!你不知道吗?” 小水真的不知道,当下就被激情所奋,说:“你有工作啦?!” 英英说:“农业社里再呆下去,我真是要疯了呢!虽说在商店工作不算好工作, 可好赖是坐到凉房下边了!你日后要扯什么紧俏布,你来找我,别人不行,你来还 不走个后门吗?小水,你瞧瞧,我这件上衣怎么样?” 小水说:“有些艳乍了。” 英英说:“要艳乍,衣服就是给外人眼睛穿的嘛,要不谁注意呀?你也来一件 吧!”说着就脱下上衣来让小水试。 小水试穿了,一切合适。站在船头往水里一看,却忙脱下来,说:“我可穿不 出去,你是工作人了,我是农民呀。” 两人说着许多亲热话,船到了对岸,英英下来往镇子去了,小水直看着她走上 河街小巷,忽然间眼皮低下来,心里觉得空空的慌。默默将船摆过来,伯伯已吃好 了饭,上船问道:“英英成工作人了?” 小水说:“嗯。” 韩文举说:“这田家,老少都不种庄稼了!” 小水并没有接伯伯的话,太阳下觉得身子很懒,就坐在船头看远处的河面。河 面上升一层蓝雾,像火焰一样,且由近渐渐及远,末了在虚无飘渺之际,水波光影, 似乎潮一样向船头泛来,其景灿烂。但每一次泛来,每一次仍留在原处。 船那边长长的一声叹息,韩文举从舱里又取了酒来喝。突然说:“世事怎么说 得清呢,我上学的那阵,田老七和我在一个班里,他学的什么?每一次考试都不及 格,先生用板子打他手,都打肿了!说:‘竖子不可教也!’他就跑去耍枪杆打游 击,我们还笑人家没个出息……可现在,咱是个船夫,人家门里……” 小水说:“烦死了,伯伯!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韩文举就噤了口,只是喝酒。末了还叫小水也来喝一口,小水未应,反身坐到 船舱后去,再不理伯伯。 韩文举突然感觉到自己对不住小水了,踽踽地过来,靠小水坐下。说:“小水, 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伯伯知道我窝囊没能让小水和人家一样。可伯伯有什么办法? 伯伯将来为小水寻个好家,日子一定要不比她英英差的!” 一团白腊蒿花绒悠悠飘落在小水的辫子上,红红的,像朵小云彩。小水动手去 捉,花绒却浮起来,手一离开,遂又附落。小水掉下了一颗大而亮的眼泪。小水是 忌恨了韩文举伯伯吗?是妒嫉了同学英英吗?小水似乎不是,只觉得心空,有些不 自在。现在,倒惹了伯伯伤心。小水就有些可怜伯伯了!她站起来,还笑了笑,说 :“伯伯,看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咱这不是很好吗,什么日子还不是人过的?我 先回去了,今晚上你不要去谁家喝酒,早早回来,我给咱擀了面条子吃!” 日光荏苒,小水长高了,长美了,熟得像一颗软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 都视她是菩萨,又觉她是一只可人的小兽。仙游川巩家的一位干部子弟意中了她, 涎脸求人来说媒,韩文举心有些动,告知小水,小水却不悦,说:那家境是好家境, 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里胡哨的坯子!韩文举也便转了意,恶了那巩家,秋天里把 小水订婚在东七里的下洼村。 少年姓孙,属马,比小水小着一岁,个头也没小水高,人却本分实诚。韩文举 卜了“六十四卦金钱课”,又请教了不静岗的和尚,认定腊月二十三结婚。金狗没 在,小水请了矮子画匠在两只核桃木陪箱上漆画“连理枝”,“鸳鸯鸟”,又画了 “看山狗”,便于二十二在家“送路”待客,连白石寨铁匠铺的麻子外爷也接来热 闹。外爷是个酒鬼,遇着韩文举,喝得各自酩酊大醉。韩文举已经躺下了,外爷还 话越说越多,看着小水在窗前对镜用丝线、磁片绞拔额上荒毛“开脸”,就说: “瞧我们小水,银盆大脸,是正宫娘娘的相哩!那孙家倒积了德了,怎么受用得了 我小水的福!” 小水羞得一脸红,说:“爷爷,你一喝酒话恁多的!” 麻子说:“你嫌爷爷话多了?赶明日过了门,就难得听爷爷说了!小水,新娘 出嫁时都爱哭的,你也哭吗?” 小水说:“爷爷!”果然几颗眼泪就掉下来。 小水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哭,是舍不得撑船的伯伯吗?是舍不得伯伯撑着的这条 船吗?还是害怕那个自己觉得也说不上怎么好、也说不上怎么不好却从此要白日同 揽一个饭勺夜晚共枕一个枕头的小男人吗?反正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说出来也 没道理的难受,想哭也就哭了。 麻子外爷瞧小水真的哭了,忙过来要劝时,身子却趔趄不稳,样子滑稽,小水 破涕为笑,说:“要倒了,要倒了!”话未落,麻子外爷果然就倒下去,醉得不省 人事。 二十三,天高风清。露明,披着红彩带的小女婿便到了门首,跪倒在尘埃里给 麻子外爷和韩文举磕了头,就鸣放鞭炮接小水上路。常来渡口与韩文举一块吃酒说 笑的雷大空,关福运等一帮少年也买了成串的鞭炮,竟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三斤炸药、 一节导火线和雷管,制作了一个炸药包子在门前爆响,把不静岗、仙游川乃至两岔 镇的家家窗子都震得哗啦一声。待所有人出来观望时,小水被一簇花花绿绿的人拥 着走了,小水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唢呐吹着走了。河滩上是人脚踩出的无数条纵横的 路,小水走了,要去过她做妇人的日子,送亲的人都站在河岸上,已经做了婆婆的、 媳妇的就回忆起了自己当年的一幕,未出嫁的姑娘也想象到了自己将来的情景。女 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来的奇妙啊,你从这个村嫁到那个村,她从那个村嫁到这个村, 铺着四六大席的大炕在等待着,上四寸下四寸的石磨在等待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的工作在等待着。小水被小男人背过了船,从娘家到婆家她是不双脚沾土的,小水 立即被背上了早预备好的一辆架子车上,艰难地从沙滩上往下洼村拉去了。小水还 在回头,她在给韩文举伯伯招手,给麻子外爷招手,给大空给福运给所有目送她的 人招手。 站在渡口上的韩文举,喜欢得抹了几滴眼泪,按风俗,出嫁女儿这天父母是不 能随同去的,韩文举虽是伯伯,但他一直在承担亲父亲母的角色。小水他们已经在 沙滩上消失了,他说:“小水走了,小水成了人家的人了!”说罢,似乎有些伤感, 又似乎这种伤感已经传染了麻子外爷和大空、福运,就又笑着说:“世事也就是这 样嘛!我一辈子也总算办了一件大事啊!”便叫着大空和福运去提了酒来,在船上 要陪麻子老人喝几盅。 小水羞羞答答到了下洼村,日头已一竿子高。孙家的房屋很破旧,却已经用石 灰水刷了一遍,大红的对联用厚厚的糨糊贴在门框两边,那些自家做的衣架、板柜、 椅子、凳子,和韩文举陪嫁做的箱子、火盆架、梳妆匣、脸盆架一应大小粗细用具 全摆在台阶上,而柜盖箱盖之上堆放了新人所用的被子单子毯子枕巾以及从头到脚 穿戴杂品,妇女们全集中在那里翻看。忽然鞭炮大作,新娘嫁到,所有人又忽的涌 来看新娘,小水就被于百口之中千眼之下,受不尽的评头论足,窘得钻进新房的炕 上恼不得笑不得哭不得也骂不得。闹哄哄直到饭辰,院子里一片安桌摆椅的响动之 后,来客开始入席吃酒了,小水方慢慢清醒过来,她环视自己的房间:顶棚是芦苇 新扎的;墙壁是报纸新糊的,糊得并不齐;到处都贴着年画,除了几张“年年有余” 的大胖娃娃骑着金鱼之外,就都是当今电影明星的美人照了,而且就在画的右上方 有写着小水和小男人“结婚恭喜”的字样,左下角就填写了四个五个或七个八个贺 喜人的名姓,字特别恶劣,黑乎乎乱糟糟一片。小水就把眼皮垂下来,手不自觉地 抚摩着身下的竹席,思想这就是往后自己牵针引线、生儿育女的地方吗?娘生她来 在大炕上,她再生儿女时又要在大炕上,大炕上她活老了死了再离开这里腾出给她 的儿子的媳妇吗?不免心中是万般滋味,待要继续作想下去,门外边突然有人惊叫 :“昏倒了!”旋即唢呐驻音,脚步纷沓,屋里人也皆向外跑。接着就听喊叫: “掐人中!快掐人中!把小男娃叫来接一泡热尿,热尿灌下就醒了!”小水不知何 事,心里怦然作慌,跑出看时,小女婿仰面朝天倒在院中,双目紧闭,嘴脸乌青。 先是小女婿在院中招呼来客,忽觉得一阵头昏,房子旋转,地面也竖起来,后就直 挺挺倒下去了。小水“啊”了一声,脚未出门槛就软了,扑出来的时候又站不稳, 撞翻了一条木凳,偏巧木凳磕碰了支大环锅的土坯,环锅倾倒,一锅白水豆腐尽泼 一地。院子里一时混乱,有人就拖了小水重新到炕上去,就见族长折桃枝来,以簸 箕覆盖小女婿头顶,在上使劲抽打。半个时辰过去,小女婿仍未苏醒,慌乱中就卸 了门扇,一伙人抬着病人一溜烟去了村卫生所。小水缩在炕上,全然被吓呆吓痴, 浑身打抖,到后来哭着要出去,只是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院子里的族长对公公说: “怪事,怪事,莫非真是犯了煞了!”公公哭着说:“我遭了什么孽了,遇上这事? 昨天我给列祖列宗都烧过纸了呀!”族长说:“这不怪你家事,八成是新媳妇命硬, 怎么她一进门,咱孩子就无缘无故地病了,竟支得好好的大环锅也倒了?!要消灾 灭祸,家宅平安,赶快让新媳妇倒骑毛驴在村里转一遭谢罪才是!” 公公和村里人就进了新房,如实对小水说了。小水一听大恼,说这与她有啥罪, 坚不服从。公公就流下泪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这是为什么嘛!他是我儿子, 也是你的男人,你不救救他,让他就这么死去吗?” 小水说不出个理,放声大哭。 族长就怒了,让人把小水拖下炕,强缚了双手,拉上备好的一头毛驴,倒坐了 在村里走。驴很瘦,脊背如刀削过一般,且不住地蹬蹄嘶叫。小水被八只手按在驴 背上,又哭又叫,要伯伯,要外爷,要她娘。几次从驴背上跌下来,又被人拉上去, 头上的一枝花掉了,身上的新嫁衣也被撕破了。 陪娘是仙游川七老汉的大儿媳,胆小怕事,六神无主,小水被拖上驴背后,她 就紧跑回到渡口。渡船上韩文举酒还未喝罢,听说原委,热酒全变为冷汗,万念也 皆休了。麻子铁匠和大空、福运则咆哮起来,当下要到下洼村闹事,人已经跳上岸, 被韩文举拦腰抱住,说:“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小水已经进了人家门,就是人家 人了;下洼村已经嫌了小水,咱再去闹,让人家更贱笑了!” 麻子吼叫:“嫁女子不是跳火坑,他们就这么糟蹋小水?!” 韩文举还是拦住,一面打发陪娘快去孙家照料小水,一面呜呜地哭。铁匠麻子 就一口气不得上来,浑身抽筋,手脚冰冷,大空和福运只得背老人到船上,替他揉 了半日胸膛。 当天夜里,小水哭个通宵,第二天“回门”,小男人还在卫生所里打吊针,小 叔子送小水回到仙游川,一见外爷、伯伯就哭得死去活来。 这一回娘家,小水口口声声丢人现眼,没脸出门见人,一直在炕上睡倒十天。 十天里,小男人病还未好,躺在家里喑哑丧语,大小便稀稠失禁。小水也可怜他, 想一场婚事既然她已公认为孙家人,也便灰沓沓去孙家伺候了半月,喂汤灌药,接 屎接尿,只说病好了还好赖做他的媳妇,没想男人命短,竟翻翻白眼死去了。小水 披麻带孝,扑在坟头上哭了几场;她哭男人,更哭的是她自己。百日过后,小水离 婚了,小水枉结了一场婚,还落下一个“扫帚星”的名誉,小水的眼泪只往肚里流。 回到仙游川,又厮守着伯伯过活,巩姓曾求婚的人家好不耻笑。田中正再到两 岔镇去,在渡船上问韩文举:“小水回来,孙家没纠缠吗?” 韩文举说:“咱与他家一清二楚了,他有什么纠缠的?只是巩毛毛家在村里扬 派小水的不是,他们欺人太甚了!” 田中正说:“他还不是凭巩宝山的势?我也在家思谋了,小水好生可怜,让她 呆在家里也不是长法……” 韩文举说:“你是说能给小水寻一个工作?”他想起那次小水送英英上班时的 情景,对田中正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田中正说:“工作一时不好找的。公社需要一个炊事员,那也是挖破手背的差 事,我想把名额拨给小水。” 韩文举也是高兴的,说了许多感谢话,回家告知小水,小水第三天里,换洗了 一身衣服,就去公社上班了。 小水心里也生疑惑:都是干部人家,巩家人百般欺辱她,田家人却为她办好事? 到公社之后,方一切内幕明晓。先是一九五二年秋天,田老七要升为商州军分区政 委了,委令已经下来,却害了肝病死去。从此田家没有做大官的头儿,巩家的势力 却越来越大,两家族由此矛盾:田家对巩家不服,巩家愈故意不提拔田家,风风雨 雨了几十年。如今巩宝山已做了州的专员,仙游川的巩家族人大大小小都出去工作, 田家只有一人在白石寨任书记。田中正是田老七、田老六的外甥,可惜舅舅都没有 婚娶,田中正做了个两岔镇公社社长,多少年里还一直是个副的。 田中正虽是个副职,却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角色,事事要强,常在厨房里对着小 水说些书记和社长的坏话,吓得小水缄口不敢多言。 这期间,英英也常到公社来。她穿着入时,二八月里就不套外衫,紧身的大红 高领毛衣,将两个奶子突现得十分饱满。那发型更是花样翻新,常令两岔镇的人大 惊失色。英英不在乎这些,她随便得很,喜欢和小伙子们相处调笑,指挥着他们为 她效劳,却不肯赐舍一丁点好处,过后则嘲笑他们的蠢相。她也常到小水的房子来, 大声地说,笑,显夸做女儿的妙处。一次对小水说:“小水,你三十几了?” 小水说:“你二十三,我比你大两岁哩!” 英英说:“那你把你收拾得老里老气!你是把你当作寡妇吗?你算什么寡妇, 你还是黄花处女哩!” 小水说:“我长得老面。” 英英说:“你把什么老了?嫩得掐出水的人,你就是不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 你打扮得风流了,也有男子好娶你!” 小水就笑了,脸色赤红。说是她比不得英英。常言道:吃饭穿衣量家当。小水 的家境不允许她风流。 英英就说:“你以为我家什么都好吗?我爹死得早,我和我娘全凭叔叔和小娘 照顾,可祸不单行,我小娘就瘫了,她也是没福的人,叔叔“文革”中受批斗,她 身子好好的,担惊受怕,叔叔恢复工作了,她却一场中风,至今半死不活地躺着。 我和叔叔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娘,既要料理地里,也要照看小娘,日子也是乱糟糟 的,我要是像你,该多邋遢就多邋遢了?!” 小水是知道田中正的老婆患了瘫症,但却想不来田家也有田家的难处,不觉对 英英的娘有了几分同情。就说:“家里也难得你娘撑着,你几时了,也该接你娘来 镇上逛逛。” 英英说:“我娘也是常来的。”就把话岔开去,立时脱下一件旧线衣送小水, 小水不要,心里却一派感激。思忖道:往日都忌恨这些干部家,其实人心都是肉长 的,生来便善良;往日对人家有成见,也是咱的气量太小了。由此与英英往来亲密, 对田中正也殷勤了许多。 到了腊月,二十八逢集日,小水涮洗了早饭锅碗,正在院子里宰一只鸡,英英 的娘到了公社。小水笑着说:“姨赶集来了?你怎的不常到镇上来!见着英英了吗? 我给你找去!” 英英娘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穿一件浅花小袄儿,头上别一盏白玉发卡,笑吟 吟地说:“小水的嘴真乖!你不去喊英英了,我是来找她叔的,他好多日子也不见 回家了!” 小水说:“田社长也是忙。刚才还在院里,怕是到集市上去了。他房门开着, 你先进去歇着,我好去找他。” 英英娘说:“你正忙着,哪里能劳动你?我去他房子等着就是。” 小水就笑着说:“姨今晌午就不要回村了,我给咱做鸡汤面吃,你尝尝我做的 味道!” 小水一边用热水烫鸡拔毛,开膛洗涤,心里就念叨这妇人:家里那么繁累,却 保养得好嫩面啊!后来去田中正房子给妇人倒茶水,妇人却看见了小水脚上的一双 白鞋,惊讶道:“小水,你还为那孙家行孝?” 小水沉重了脑袋,脸上绽出一丝苦笑。 妇人说:“何苦哩,小水!那男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害糟了你去死,你还记 他什么好处?你年轻轻的,还要为你日后着想!” 小水讷讷着不知说什么才是,退回到院子里继续洗鸡肉,脑子里乱乱的。妇人 的话也是对的,但小水毕竟念惜小男人的可怜啊!再说,一结婚男人就死了,这事 原本稀少,偏偏又落在自己头上,这怕也就是命吧!鸡肉放回厨房,打扫院中鸡毛, 奇怪怪地却冒出一个想法:英英娘也不是七老八老了,模样又体面,她怎的多少年 了也不改嫁?这当儿,院门口就进来了田中正,扛了整整半扇猪肉,后边是一个山 里人,挑了一担木炭。对小水说:“小水,你也不去办办年货?今集上肉价便宜哩!” 小水过去帮卖炭人将炭卸在台阶上,说:“我家人少,伯伯前日买了一个猪头 腌上了,也没什么再买的。你买这么多肉?” 田中正说:“我家里人都是肉娘呀!往年割三十斤,限十五就没了。你伯伯爱 喝酒,今年好酒紧缺,你要买,我给你批个条去!” 小水说:“那敢情好,我替伯伯先谢你了!刚才我姨来找你,你偏出去了。” 田中正问:“你姨,哪个姨?” 小水说:“是英英她娘,说你好多日也没回去……” 田中正就说:“人呢,她又走了?” 小水说:“她在你房子等着哩!” 田中正掉头去房子了。小水扫除了鸡毛,在炉子里燉上鸡块,环锅里的水就开 了,她灌了一壶水,想再给田中正送去。才走近那间房子前,却见门关着,窗子也 闭了,正待叫,房里有一种奇异的声响,就听妇人低声说:“急死你了,大天白日 的……”田中正并不出声,只是粗口喘气。小水先不知甚事,后立即吓得手脚冰冷, 急转身回到厨房,心还怦然作跳。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过了 一会儿,田中正在房子里喊小水,问水开了没有,他要泡一杯茶喝的。小水提水过 去,那门窗全洞开了,英英的娘脸色红红的,正对着镜子梳头。小水心里冷了半截, 再没有与妇人说一句话,出得门来,看院子里一派阳光,冬天的麻雀在瓦楞上叽叽 喳喳地叫得正乱。 这一顿午饭,小水并未做鸡汤长条面,一锅烩面打发公社的人吃了,推说身子 不舒服,半下午就回到仙游川去。夜里给伯伯说她不去公社做饭了,韩文举不解, 问是太劳累,还是受人欺负?小水无奈说了缘由,韩文举破口骂了一通“猪狗不如”! 骂毕了却说:“姓田的没了德性,他会有报应的。你这一走,他必要生疑心,认为 你知道了他们的事,日后就要给咱夹脚鞋子穿。你还是去着好,装着什么事也不知, 咱光光堂堂活咱的人就是了!” 小水就又在公社灶上干下去,只是待田中正不亲不疏,背地里碰着书记和社长 议论田中正不是时,也附和几句,漫不经心的,不火不温,字字却揭在痛处。 到了阳春三月,田中正的老婆突然间死了。葬礼并不隆重,田中正没儿没女, 英英摔的孝子盆。英英的娘哭了几场,哭得很伤心,村里的人都叹息这妯娌俩的关 系,说这当嫂嫂的贤惠。韩文举喝醉了酒,在船上说:“是贤惠,替瘫子把什么事 都支应了!” 事过不久,政府颁发了新的法令,农村实行责任制,如一九五八年土地归公时 一样热闹,一月之内,州河沿岸土地就全划分了。随之,公社取消,改建乡政府, 田中正也便由社长变为乡长,但依然还是副的。仙游川原是一个大队,土地分包后, 空下十八间公房,一时用不了,决定出售四间,虽是前三年新盖的,但折价五成。 村里人皆红了眼,提出申请要买。偏田中正也突然宣布他要买,村人并没有肯和他 争的,只好熨平心口说:田家要买就让他买吧,卖了钱,咱家家能分一笔钱也好。 可是,田中正买房却并未付现款,说是欠上,一个欠条就罢了,且这四间大房拆除 了木料,又让大队在他家旁边划分了四间房的地基,重新建造。村里就一派非议, 有人竟愤愤不平了。原想买房的有七老汉,如今七老汉气是气,却只叹没权没势, 夜里提了酒到渡船上和韩文举喝,碰着在场的雷大空,愤怒起来骂田中正的娘,口 口声声提出要告状。韩文举也是喝多了,说出田中正与嫂嫂通奸丑事,这雷大空第 二天就去了乡政府,告状到乡党委书记。书记、社长与田中正皆有隙,只是苦于没 有把柄起事,收到大空状子,批了许多过分言辞,呈送给县纪委,且又在两岔镇上 放出风声,一时议论汤沸,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田家内部的丑闻。 到此时,韩文举才后悔莫及,怨雷大空“口上没毛,办事不牢”,为了预防不 测,也便让小水辞退乡政府炊事工作,父女俩日日在渡口慌恐不安。直到金狗复员 回来,说了许多鼓励话,方心中稍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