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初录之摸鱼捉鳖的人 在冯家湾已经呆了五天,因为上游的土门公路出现塌方,班车一直没有下来, 我不能到竹林关去,就天天抱着一本书到湾前河堤的树荫下去消磨时间。先是并不 在意,后来老是遇到一个人在河堤上慢慢地走上去,一直走到远处的一座大石崖底 下,然后又折过来慢慢地走下来,一双赤脚在泥沙里跳跳地踩,手里拿着一柄类似 双股叉的东西在身子的前后左右乱扎。他从来不说话,也不见笑,那么走了两三遭 后,就坐在河那边碾盘大小的花岗石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酒瓶来,摸摸看看,就丢 在水里,那酒瓶并不沉底,一上一下顺波逐流,渐渐就看不见了。 这条河是丹凤县和山阳县交界线,河的上游有一个小小的镇子,叫做土门,河 的下游便是有名的风景区竹林关。关在陕西,关东是河南,关南是湖北,这便有了 鸡鸣听三省之说。这个时候,虽然是夏季,但河水异常清澄,远处的那座大石崖遮 住了太阳,将河面铺荫了半边,水在那崖下打着涡儿,显得平静,缓慢,呈绿色, 稍稍往上看去,大石崖上边是最高的河床,因为两边山崖在河底连接,旱天少水的 时候,那黑黑的石床就裸露出来,地层是经过地质变化的,一层一层石板立栽着, 像是电焊过的鱼脊,现在那石层看不到了,水在上边泛着雪浪花,河水的哗哗声, 也正是从那里发出的。再往上,河面就特别地宽,水是浅了些,也平得均匀,颜色 绿得新鲜。两边山根下的水雾就升起来了,却是谁也无法解释的淡蓝色。袅袅腾起, 如是磷火一般。那人就一直看着那迷迷离离的山水,似乎已经是在瞌睡了。 “喂____!”我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来,这是一张很不中看的脸,前额很窄,发际和眉毛几乎连起来,眼 睛小小的,甚至给人一种错觉:那不是先天生的,是生后他的父母用指甲抠成的, 或是锈花针挑成的。鼻根低洼下去,鼻头却是绝对的蒜头样。嘴唇上留着胡须,本 来是嘴两边的酒窝,他却长在一对小眼睛下,看我的时候,就深深地显出来,在商 州,我还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脸。“这也算是人吗?”我想。 “要过河吗?”他站起来,对我说。 我摇摇头,想不到他会这样猜测我。 “不要钱的,一分钱也不要。” “谢谢你。”我觉得这人心底倒是好的,但一看见他那张可笑而又可恶的脸, 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不愉快。“我不是过河的。” 他重新又坐下来,盯着河面。因为太晒了吧,他从石头旁边一棵弯腰的老柳树 上折下一把细枝来,编成了一个柳叶帽匝在头上,但总不肯离开那块石头。太阳把 他那发黑的肩膀晒出了油汗,亮亮的,显得身上那件白背心越发白了。但是,后来 他在背心上抓起来,发出嚓嚓的抓挠声,背心却动也不动,我才发现那不是背心, 他压根儿就没有穿什么衣服,那白背心的模样是他穿了好久的背心,现在脱了,露 出的背心形状的肉白。我觉得有意思极了,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却“噢”地叫了 一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去,简直可以说是滚了下去,没命似地跑到河边,又蹑手 蹑脚地挪步,猛地一扑,一扬,一件黑黑的东西“日____儿!”撂过头顶,“叭!” 地落在沙滩上,是一只老大的河鳖。他抓起来,嘿嘿嘿地向我跑来了。 “你买吗?”他说。“有三斤重,一定有三斤,说不定有三斤三两,一元五?” 我明白他的职业了,在商州的每一条河岸上,都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从河里 抓鱼捉鳖,然后出售给穿四个兜的干部,或者守在公路边,等着从县上、地区、省 城过往的司机、乘客。他一定看出我是干部模样的人了。 “一元,买了吧?”他又在说。 我说我不买,却问他家住在哪里,今年多大了,家里有什么人,一天能捉到多 少鳖。他张着嘴看着我,一时怕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丑陋,什么也没有说,将鳖放在 脚下踏着,用双股叉在鳖后盖软骨处扎一个洞,用柳枝拴了,吊在叉杆上转身而去。 第二天,我又在河边看见这个丑陋的人了,他还站在那块石头上,又将一个酒 瓶丢进河水中,然后又去扎鳖,他的运气似乎要比昨天好得多,竟捉住了三只鳖, 还有一只拳头般大的,已经要拴柳枝了,看了看,随手却向河里掷去。他好大的力 气,那小鳖竟一下子掷过河面,在那边的浅水里砸出一片水花。 第三天,他照样又在那里捉鳖,后来又跳下水去,在河堤下的石排根摸鱼,一 连收获了五条鲇鱼,摔在岸上。再摸时,竟抓住一条菜花小蛇,吓得大呼小叫,已 经爬到河岸上了还哇哇不停。 “好危险啊!”我跑过去,浑身也吓得直哆嗦。 “这水里怎么会有蛇呢?以前全没有这种事!它会咬死人哩!” “这行当真不好受。” “那么,”他就又张着口望着我,“你要这鱼吗?你不要鳖,这鱼好吃哩,五 条,一元钱,行吗?” 不知怎么,我竟把鱼买下了,我明明白白知道这鱼我是不会吃的,因为我的房 东对我说过他们最闻不惯那鱼腥味儿,他们的锅会让我煎鱼吗?何况我又不会做, 但我却掏出一元钱把这鱼买下了。 他很是感激,好像这一元钱不是他以鱼卖得的价钱,而是我施惠他的,他话多 起来,说这河里鱼鳖很多,他们以前全是捉鱼鳖去玩,那鲇鱼最难捉,必须用中指 去夹,要不就一下子溜脱,别小看那一斤重的鱼,在水里的力气不比一个小狗好对 付。又说鳖是有窝的,发现窝了,一叉下去,就能扎住。中午太阳好的时候,鳖就 爬出河来晒盖,要打翻它,要不那龟头出来,会咬住人不放,如何打也不松口,必 须等到天上打雷,或者用刀剁下那头来,他又说,后来城里的人喜欢吃这些乱七八 糟东西,他们就有了挣钱的门路。 “我们忘不了城里人的好处!是他们舍得钱,才使我们能有零花钱了。” 我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应该是你们养活了城里人。不是你们这么下苦,城里 人哪儿能吃到这些新鲜物儿?他不同意我的观点,和我争辨起来,末了就笑了: “城里人什么都吃!是不是死猫死狗地吃多了,口臭了,每天早上才刷牙呀?”我 哈哈笑了。 “真有趣!”我说,“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你看着老吧,其实是三十三,七月十六日才过生日。” “孩子几岁呢?” “我还没结婚呢。” 没结婚?我不敢再问了。因为在山地,三十多岁的人没有结婚,是一件十分不 体面的事,如同有了天大的短处,一般忌讳让人提起的。 “其实,媳妇是在丈人家长着呢。你说怪不,我们村的媳妇,有的在一条巷子 里,有的在几百里的地方,婚姻是天生的,这我是信了!” “你的那位对象住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很快就给我来信了。” 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再问时,他掉头走了。走到那个石头上,就从怀里 掏出一个酒瓶,看了看,轻轻丢进河水中去了。 “你怎么把酒瓶丢在河里?”我大声问道。 “它不会摔破的。” “里边有酒吗?” “没有。” “你丢那干啥?” “给媳妇的......” “给媳妇?”我嘎地笑了,“给王八媳妇?” 他突然面对着我,怒目而视,那一张丑陋的脸异常凶恶。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 过错,使他感到了自尊心的伤害吧? “你才娶王八媳妇!我那媳妇说不定还是城里人哩!” 他恨恨地说着,转身回去了。 我终于明白到这是怎么一类人物了。在商州,娶媳妇是艰难的,因为彩礼重, 一般人往往省吃俭用上十年来积攒钱的,而这个捉鳖者,靠这种手艺能赚得几个钱 呢?又长得那么难看,三十三岁自然是娶不上媳妇了。但他毕竟是人,是个精力充 沛的男人,性欲的求而不得将他变得越发丑陋,性格越发古怪了。 但是,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见了我,还是笑着打招呼,还让同他一块来的三个 小孩子向我问好。 “你到上边那大石崖下去过吗?”他说。 “没有。” “那里水好深,鱼才多哩。你要陪我去,我一定送你几条鱼。” 我随着他往上走。河滩上,走一段,一个大水池,水是从河底和北边山底浸流 汇集的,水很深,下面是绿藻,使整个池子如硫化硐一样。走到大石崖下,水黑油 油的,看不见底,人一走近却便倒出影来。他让我和三个孩子从下边不停往河里丢 石头,一边丢,一边往上走,说是这样就把鱼赶到那深潭去。三个孩子丢了一阵, 便乱丢起来,他大声骂娘,再揪住一个,摔在沙滩上,喝令他滚远!那孩子害怕了, 不敢言语,却不走。于是,他吼道:“还乱投不?” “不啦!”那小孩说,“我嫌从下边投累......” “嫌累的滚蛋!” 那两个孩子就讨好了:“我不累!我不累!” 等石头丢到潭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在里边装上黄色炸药,把雷管、导 火索装好,口上糊了河泥,然后点着丢进潭中,孩子们哗地向后跑,站在远远的地 方,趴在沙石上,胆大的,又探头探脑朝河边走......“咚!”惊天动地一声响, 几十丈高的水柱冲天而起,恰好一阵风过,细沫般的水珠刷刷刷斜落下来,淋得我 们浑身都湿了。大家叫着,笑着,涌到河边,河里泛着浊浪,泡沫,却并未见鱼肚 子朝上漂起来。我失望地说:“没有,咳,连一个小鱼儿也没有。”他说:“甭急! 漂上来都是小鱼,大鱼才从水底走哩!”于是我们又跑到下游去看,还是什么也没 有。他很悲观,孩子们却一样高兴,大声喊:“没有哟,一个也没有哟!” “这是怎么回事?这潭里这么干净?一斤炸药就这样听了响声?”丑陋者说着, 脸更难看了。后来,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丢进河里去了。 “还要炸吗?” “那不是炸药。” “给媳妇......”我话一出口。不敢说了。 我终不明白,我为什么每一次到河边,都要丢一个空酒瓶呢?那酒瓶每一次丢 下,并不下沉,可见口子是封得严严的,那里边装着什么吗? 以后又是两天,他依然在丢 ,我决定要看看这个秘密了。就在我要走的那天 中午,我瞧见他又往河里去了,就到了下游的堤上看看。他果然又丢下一个瓶子, 我忙跑到河水中将冲下的酒瓶捞起。这是一只口封得特别严的酒瓶,里边有一张纸 条,打开了,原来是一封信:“我叫任一民,家住丹凤县土门公社冯家湾,现在三 十三岁(实足年龄),上无父母,下无兄妹,房子三间,厦屋间半,粮食装了两个 八斗瓮,还有一窖竽头,钱也积存了许多,我还有手艺,会摸鱼捉鳖,只是还没有 成家。这瓶子如果是一个男人拾到,请封好瓶口还放回河里,若是一个女的拾了, 是成过家的,也请封好放回河里,是没成家的姑娘得了,这就是咱们有姻缘,盼能 来信,以后的日了,我能养活你的,我不会打你,你来我们村落户也成,我也可以 招过门去,生下孩子姓你的姓也行,我等着你的信。” 我看着这封真诚而有趣的求爱信,竟再没有嘲笑和厌恶起这位丑陋的摸鱼捉鳖 者了。但我是个男人,又是个异地的游客,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将信装进酒瓶,盖上 油纸包着的木塞,按好铁盖,轻轻放进河里去了。 我站起来,远远看见就在河的上游,那个求爱者正在河滩跑着,是不是又捉住 了一只鳖或者一串鱼呢?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