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场雨整整下了三天,天气也随着凉起来,树叶发黄,开始脱落,蝉就一声 比一声叫得短。播种过了麦子的地,结着一层薄盖,远看有了绿的颜色,近来却 还是黄土,只有刺蝶草胖乎乎的,被人剜了回去做浆水菜。清理欠账的工作并没 有结束,该交的主动交了,交不了的依然交不了,有的早早跑出去打工了,有的 开始寻思出去。在家里呆着的夏风,终日有人缠着,要求能被介绍到省城去寻个 事干,夏风哪里有这份能耐,索性关了院门,在家里睡觉。夏天智趁机就嚷嚷编 书的事,催督着夏风把秦腔脸谱一一拍成了照片。照片的顺序排好了,当然需要 在每张照片前写些介绍文字,夏风就不懂了,夏天智便把白雪叫来,两人商量着 写了两天。写完了,夏天智说:“书前边是不是还得有个序什么?”夏风说: “爹还知道序呀?”夏天智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呀?!你的书本本 有序的,我也得有个序,你来写吧。”夏风说:“啥书么,还穷讲究!”夏天智 说:“啥书?你说啥书?!”夏风说:“好好好,好书,好得很的一本书!我不 懂你们的秦腔,只有你写了。”夏天智就戴了眼镜在家里写。他写文章呀,真是 天摇地动,要把院门关了,不准谁打扰,要四婶把茶沏上,吃水烟的火绳点上, 可他写一页了,不行,撕了,再写一页,还是不行,撕了,地上揉了一堆纸团儿。 四婶笑话说:“你不是啥都能行吗,现在咋这难场!”夏天智恨了恨,却突然笑 了,说:“我不会写文章,我却能养个能写文章的儿哩!”他想起了水兴的爹活 着的时候好秦腔,希望能在水兴家找些什么秦腔方面的资料,去了水兴家,水兴 说他爹记性好但不识字,家里哪里有书?灰沓沓地回来,对夏风说:“你能不能 在省城寻个高人写个序?”夏风瞧着爹可笑,但又不敢说明,就说我先联系个出 版社吧,听听人家意见。原本想搪塞过去,没想夏天智就立逼着夏风打电话联系, 联系的编辑是夏风的一个朋友,竟然也想趁机游玩,不几日就来到了清风街。 来的这位编辑姓黑,还有姓黑的?人却长得白白净净,他来到的几天里,夏 风领着把清风街四周的地方都游转过了。那天我在水塘里摸鱼,我是摸了鱼用荷 叶包了,泥巴裹了,中午在七里沟要吃烤鱼的。正举着一柄荷叶走到小石桥上, 远远看见夏风、白雪和那位姓黑的走过来,我先是把荷叶往头上一盖,我以为荷 叶应该立即成为隐身帽的,我能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我就看见白雪的肚 子已经隆起来了,走八字步。白雪能怀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这我看不出来。来 运也是怀了孕的,我能久久地盯着来运的肚子看得见肚子里的狗崽子,但我看不 到白雪怀的是什么样的孩子。孩子如果模样像我就好了,我这么作念着。我这样 作念不道德,很流氓,但我确实这样作念过。突然,白雪说:“那……”她是在 说我,她发现了我后立即又不说了。夏风说:“啥事?”白雪说:“啊,没,没 事。咱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但夏风没有听白雪的,仍往小石桥上来。我知道 事情要坏了,荷叶并没有隐住我的身,我一身泥水,我才不愿意一个脏兮兮的样 子让夏风看着了鄙视我。我就举了荷叶,从桥上往河滩跳,荷叶应该像降落伞, 我能轻轻地落下去的,真的,我就落下去了,没有骨折,只腿上碰了一块大青色。 我后来是一瘸一跛从河滩上桥那边土塬,走到七里沟外的312 国道上才撵上 去沟里的夏天义和哑巴的。夏天义骂我为什么来得迟,我说去摸鱼了,中午可以 吃烤鱼的,他原谅了我。我那时肚子就疼了,这可能在小石桥上太紧张,肠子蠕 动得快,我想拉稀。夏天义说:“要拉拉到沟地里!”我们以往在路上有屎有尿 了,都要一直憋着到沟地里拉。我就憋着。憋屎憋尿那是艰难的事,我使劲地憋, 但终于憋不住了,就在路边拉了起来。夏天义又骂我没出息,还干什么呀,连个 屎尿都憋不住!他和哑巴生气地前边走了。我拉了屎,觉得很懊丧,拉完了立在 那里半天没动,但我用石头把那堆粪砸溅飞了,我的屎拉不到沟地里,谁也别拾 了去! 我搬了石头砸我的粪,砸下一个石头,再砸下一个石头,石头却哗啦哗啦全 从空中砸下来,这是天上下起冰雹了。五月六月天上常常下冰雹,但到了秋季了 还下冰雹,这是我没有经过的。冰雹有云豆颗大,也有的像算盘珠大,落在身上 又冷又疼。我急忙往沟里跑,远远地看见夏天义和哑巴仍在那里搬运石头,夏天 义竟然没有戴那顶竹皮子编的帽子,帽子放在那块地上,自己却光着脑袋。石头 太大,他只能把一个石头掀起来,翻一个过儿,再掀起来,翻一个过儿,吭哧吭 哧的声传得很远,似乎满山沟都在喘气。突然间我觉得所有的石头都长了腿,争 先恐后地往那截坝上跑。夏天义也是一个石头,就在石头群里,天上的冰雹在石 头上蹦溅,发着脆响,而只有在夏天义的头上发着木声。我跑过去喊:“你咋不 戴帽子呢?你咋不戴帽子呢?”去地上取那帽子,夏天义扑过来护住了帽子。竹 帽下边苫着的是一棵麦苗,独独的一棵麦苗,才拱出了地皮,嫩得只是一点绿。 他说这是他特意种下的一棵麦,他要看看这颗麦能不能长,能不能长得指头粗的 杆子,结一尺长的穗子?!他这么给我说的时候,再也没有在路上训我的那股凶 气,目光甚至在取悦我,但一颗冰雹就咚地落在他的鼻子上,鼻子便出血了。 凡是冰雹砸过的庄稼苗就不再能长粗长高,夏天义的鼻子遭冰雹砸出血后, 好长日子都没有好,贴着赵宏声配制的一块膏药,我笑他像戏里的白鼻子县官。 好像是又过了雨天,天上起了火烧云,热倒不热,但一切都特别的光亮。当 火烧云不是横着从空中移动,而是一道一道,斜斜地竖着朝清风街栽过来,来运 就产下了一窝小狗,而姓黑的编辑也审查完了《秦腔脸谱》所有的照片和介绍文 字,准备着明日要离开清风街了。夏天智在家设宴,要欢送黑编辑,也要为自己 将要出书庆贺,就邀请了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也邀请了两委会一些主要干部,还 有新生。夏天智为了夏风的文章不知请人喝过了多少次酒,这一回是为自己喝酒 的,十分兴奋。一早起,他把所有的脸谱马勺全挂在屋里院里,中堂上的字画也 更换了,收音机里播放着秦腔,他就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吸水烟,说:“把院门 大开!把院门大开!”白雪把院门开得大大的,鸡也进来,猫也进来,一只手掌 般大的花蝴蝶也飞进来,在痒痒树上绕了一圈,停在了牡丹蓬上。夏天智就问白 雪能不能在酒席上唱一段秦腔凑兴,因为黑编辑懂秦腔,来的新生和上善也会几 句戏文,酒喝到八九成了肯定都要唱的。白雪说:“行!”夏风在厨房里帮四婶 择菜,瞧着爹的样子只是发笑,四婶就说:“你给你爹出什么书呀,他多张狂, 天上地上都放不下了!”夏风说:“贼老来偷东西,你防是防不住的,把贼叫到 家招待一次,贼就再不来了!这书一出,我爹以后画马勺就没劲了。”四婶说: “打你的嘴,咋这样说你爹!”来运领着五个小狗在院门口叫,夏天智也笑了, 说:“狗都知道贺喜哩!”就吆吆吆地叫,来运一蹴身子进来了,尾巴乱摆,五 个小狗从门槛上往过翻,翻不过,白雪过去帮忙,五个小狗像滚着的五个棉花球 儿。夏天智说:“今日来人多,谁要喜欢,就把这狗娃送了去。”白雪就抱起那 只毛最纯白的,说这一只她要给她娘家的。院门外却有一声:“要送狗,我得要 一只!”夏天智看时,是上善进来了。 其实我就在上善后边。我是在路上见到上善提着一嘟噜排骨,我说:“请我 吃排骨呀?”上善说:“你嘴馋了,到石头上磨磨。我这是给四叔送礼呀!”我 说:“夏天义家过什么事?”上善说:“你没大没小,叫四叔名字?四叔要出一 本书哩,庆贺呀!”我说:“他儿子出书,他老子也出书,写什么书?”上善说: “秦腔脸谱。”我说:“吓,秦腔脸谱也能出书?”上善说:“听你这口气,好 像你也会画秦腔脸谱?”我说:“画不了,但我懂!”上善说:“呸,呸,到一 边凉去吧!”他拾脚就走,我说:“你信不信,我这儿就有一份关于秦腔的文章 哩!”我是把白雪写的那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一直揣在怀里的,就拿出来给 他显夸,上善就停了脚步,把材料拿过去看了,说:“你写的?”我说:“信了 吧?!”上善竟拿了材料就走,我便追着撵,一撵撵到了夏天智家院门口,上善 进去了,我不敢进去。 上善进去了,我就坐在院墙外,我后悔自己显能给上善看了材料,他把材料 如果让白雪看了,白雪肯定就收了回去,我将再也得不到了。就骂上善,石子在 地上写上善名字,然后用脚踩。院子里一片笑声,我听见白雪的笑,隔着一堵院 我看不到白雪。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白雪能知道我就在墙外,就大 声朗诵起了那一篇我差不多背诵得滚瓜烂熟的诗赞。 上善会来事,一嘟噜排骨就让四婶喜欢了,四婶说:“你要一只就给你一只! 你和金莲不拆伴的,金莲呢?”四婶最希望的是金莲来,但金莲没来。上善说西 街江茂的媳妇回来了,金莲他们要去抓人的。四婶说:“夏风结婚待客那次她没 到,这一次她还是不来,金莲的神大,请不动的!”上善说:“这你错怪她了, 她特意要我给你解释的,只是不凑巧,江茂的媳妇偏偏回来了!”夏天智说: “江茂的媳妇?哎哎,谁在念啥的?”夏天智对秦腔敏感,他第一个听到我的朗 诵了。院子里一时静下来,我故意又放高了声音,而且用普通话,我的普通话说 得不好,有醋溜的味道。上善说:“是引生,他疯疯癫癫胡叫哩。”上善就对着 墙外说:“引生引生,你要念就好好念,说什么普通话,把舌头放好着念!”院 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的朗诵,我很得意,继续朗诵,但是乡里和村里的一些干部 一溜带串地到夏天智家来了,我不愿意他们看见我在夏天智家院墙外朗诵,就走 开了。 诗赞没有朗诵完,但白雪是听了几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没有吭声,一 转身去了厨房,帮起四婶做饭。四婶却说:“刚才上善的话你听到了?”白雪说: “咋?”四婶说:“是不是你娘家二婶的儿媳妇要超生呀?”白雪说:“听我娘 说,是我江茂哥的媳妇又怀上了,逃避计划生育,逃到南山她娘家去了。”四婶 说:“坏了,她回来了,金莲今日要去抓你嫂子的。”白雪说:“是不是?已经 有两个女娃了,还要生,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再生一个咋着活得起?”四婶说: “农村人么,没个男娃咋行?你快去报个信,让你嫂子躲开。”白雪说:“我不 去。”四婶说:“咱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不去说,心里咋能过去?!”白雪 就趁夏天智招呼乡里和村里来的客人的混乱间去了西街。夏天智忙活了半天,突 然叫夏风,夏风说:“又有啥事了,五瓶酒还不够呀?”夏天智说:“我把你二 伯忘了,他怎么也得来呀!你去你二伯家看他在不在,要是不在,就骑上君亭的 摩托去七里沟,一定得把他接回来!” 夏风去了夏天义家,路过中星他爹院门口,中星的爹正在门口倒中药渣子, 就问:“荣叔又熬中药啦?”中星他爹说:“我难过得很。”夏风说:“荣叔一 辈子都没精神过,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你没事的!”中星他爹说:“咋能没 事呢?你给你爹出了书啦?”夏风说:“这你咋知道的?”中星他爹说:“我有 啥不知道!你这儿子好,我让你中星哥把这院房子重修一修,但他不,他说他将 来要给清风街的州河里造一座桥呀!”夏风说:“那好,那是大事哩,他得当了 大官才行!”夏风心里反感了这位荣叔,原本也要请荣叔去他家喝酒,也就没再 请。到了蝎子尾,夏天义家的院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李三娃在院子里和夏 天义正说话。夏风进去,两人倒不说了,夏风说:“二伯今日没去七里沟呀?” 夏天义说:“没去哩。叫你去七里沟看看,你咋老是不去?”夏风说:“改日我 肯定去的。”就说了他爹的那些秦腔脸谱要结集出书呀,省城来的编辑也要走呀, 家里备了些酒,请二伯过去喝几盅。夏天义说:“哈,好事么,书厚不厚?”夏 风说:“估计将来有二指厚吧。”夏天义说:“你爹给我说过,那么厚的书,将 来我死了枕石头,你爹拿书做枕头了!”就对李三娃说:“就这样吧,吃亏占便 宜都不是外人。你说你叔平日对你怎样?”李三娃说:“天义叔好是好,就是为 河堤上的树扇过我耳光么,我这耳朵现在还有些聋。”夏天义笑道:“你狗日的 还记仇呀?!”那一次把你没打死都是好的,我可给你说,你占我多少便宜都行, 集体的事你少浅眼窝!“李三娃说:”这拖拉机可是我个人的,为了这拖拉机的 欠款,这回我是卖了三斗麦哩。“夏天义说:”你也瞧瞧它都快是一堆烂铁了! “李三娃说:”车厢是破了些,可机器好得很,而你这桌子倒成了啥模样了么! “夏天义说:”你懂不懂,这是红木桌子,你在清风街谁家还见过这桌子?白家 要不是大地主,甭说你,我也没见过的!这几十年了,合的缝你看得出来?你试 试这分量,你试试!“李三娃把桌子搬起来,试了试,不吭声了,又蹴下身摇桌 子腿,说:”有茶壶就得有茶碗的,光这一张桌子就能值一个手扶拖拉机?你这 是一堆木头,手扶拖拉机可是一堆铁!“夏天义说:”狗日的三娃,你咋像你爹 生前一样,过河渠沟子也夹水?你那点鬼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我磨来磨去 就谋算那两把椅子呀?!“李三娃说:”你把羊都卖了还舍不得缰绳?!“二婶 在堂屋说:”这椅子不给,贵贱不给,桌子没了,又拿椅子,这屋里还有啥值钱 的货呀?“夏天义说:”你少插嘴!“对李三娃一挥手,说:”好了好了,都给 了你!你把手扶拖拉机的摇把留下,桌子椅子天黑了来搬,我还得去夏风那儿喝 酒呀!“李三娃说:”又喝酒呀,你们夏家日子都滋润,原先是雷庆家见天喝酒, 现在又是天智叔家啦。“夏天义说:”你说哈,你狗日的是喝不起酒的人?你要 是喝不起我请你喝酒,让你的钱在你家生儿子!“李三娃嘿嘿地笑。夏天义就对 夏风说:”你先回去,我让三娃把手扶拖拉机推到院里了我就来。“夏风就回来 了。 客都到了,白雪没闪面,夏天义还没有来。夏天智问白雪呢,四婶谎说到商 店买酱油了,又问夏风:“你二伯呢?”君亭在屋里说:“二叔也来吗?”夏天 智说:“来的。”君亭说:“那我就得走了。”夏天智说:“胡说!和你二叔闹 啥气憋的?过会儿他来了,你要好好给他敬酒哩!”君亭说:“我没问题,只怕 二叔给我难看。”夏天智说:“国共两党是死敌,毛主席和蒋介石见面还握手哩! 你和你二叔都是为了治村,只是方略不同罢了,闹着让外人笑话!他为大你为小, 他就是唾在你脸上,你都要给他笑哩!”乡长就说:“君亭,老主任是不是自己 去了七里沟?”君亭说:“他要做老愚公故意给我难堪的。”乡长说:“也难得 他是为了集体,必要时你们得支持他么。”君亭说:“他往七里沟一去,村里人 就议论了我的不是,我那金玉满堂和瞎瞎五个兄弟也都说是我把二叔逼到那里的, 连我四叔都对我有意见。”夏天智说:“你当了支书是清风街的支书,也是夏家 人的支书,该管的要管,该照顾的要照顾,你不要以为夏家是本家人就特别苛刻 了给别人看!你二叔是一根筋脾性,你让他成了孤家寡人,可他又不是为了他自 己,你就得尊重他,多行孝道,你三叔一死,你想孝顺也孝顺不上了。”君亭说: “我哪儿是苛刻了夏家人给别人看我的光明正大呀,我哪儿又把他逼成了孤家寡 人?今天两委会的人差不多都在,我专制独断说一句话,既然二叔执意去七里沟, 就让他把七里沟承包了,那蝇子不拉蛋的地方,村里不收一分一厘的承包费,也 算给他个名分!”夏天智说:“这倒也行。”就又让夏风去叫夏天义。 夏天义还在家里,家里除了李三娃外,还有哑巴和庆玉。这一回是夏天义和 庆玉吵架哩。夏风一时不知所措,也不知为啥原因,越劝挡父子吵得越凶。夏风 就问李三娃这是怎么回事,李三娃说夏天义在七里沟拉石头拉土想要他的手扶拖 拉机,他就提出用夏天义家的八仙桌换。夏天义同意了,可庆玉得到了消息却要 来拉八仙桌。夏天义当然不让拉,说你们兄弟五个分房另住了,你凭啥拿这桌子? 庆玉说老人总有百年之后的,到时候父母的遗产还不是五个儿子平分,他什么都 不要,就要这桌子椅子,如果这桌子椅子不顶换手扶拖拉机,他可以让他爹继续 用,如果他爹要顶换手扶拖拉机,那他现在就搬走桌子椅子。夏风对庆玉立即反 感,把庆玉拉开,要他不得和二伯红脖子涨脸地吵,吵什么来呀!?庆玉说: “夏风你在外边见的世面多,这桌子怎么能顶换呢?酒楼上住的马大中是来这儿 见过这桌子的,他给我说这桌子是老古董,在省城值二万三万哩。”夏天义一听, 说:“噢,我说你要桌子的,你是黑了心么!”庆玉说:“我说过了,以后我啥 都不分的。我是不是你的一个儿子?”夏天义说:“我还没死哩,你分啥呀?!” 庆玉说:“现在不分也行,但不能就好过了李三娃。”夏天义说:“那你给我买 手扶拖拉机?”庆玉说:“修七里淘值得你变卖家产?去散散心也就是了。凭你 能修了七里沟!你咋修呀,修十年还是八年,你也不看看自己年纪?”夏天义说: “咋,咒我死呀?我就是明日死了,我今日还要修!三娃,你现在就把桌子搬走!” 李三娃过去搬,庆玉压住不放,干脆坐在桌子上。夏天义说:“你下来不下来?” 拉住庆玉胳膊往下拽。庆玉手一甩,夏天义闪了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哑巴一直在 旁边看着,见夏天义跌坐在地,冲过去把庆玉从桌上掀翻了。庆玉说:“你碎熊 想咋?”哑巴哇哇地叫,庆玉扇哑巴一耳光,哑巴拦腰把庆玉抱起来了往地上墩, 像墩粮食袋,墩了三下,庆玉的眼镜掉了下来。庆玉没有了眼镜,就是瞎子,他 在地上摸,哑巴把眼镜又踢开。夏天义也不劝哑巴,说:“三娃,让你把桌子搬 走,你瓷啦?!”李三娃就先把椅子扛起来。庆玉在地上站不起来,骂:“三娃, 你敢把桌子椅子搬走,我就敢把你的娃娃撂到井里!”李三娃一听,扔下椅子到 了院外,把手扶拖拉机发动了,恨恨地开着走了。夏天义在院子里突然用手打自 己的脸,骂道:“我丢人呀,丢了先人呀,我看我死不在七里沟,死不在崖上、 绳上,我就死在你庆玉手里呀!”夏风忙推了庆玉快走,庆玉不走,哑巴拽起他 一条腿往院门外拉,像拉一条狗,一拉出去,转身回来把院门关了。连夏风也关 在了门外。 夏风叫门,叫不开。二婶已经起了哭声。夏风才跑回自家,把情况说给了在 家等着喝酒的人。夏天智当下和君亭上善赶到蝎子尾。夏天智隔着门缝喊:“二 哥,二哥,你把门打开么!‘’院子里没声息,哭着的二婶也止了声。上善说:” 你就说乡上书记乡长说事来了。“夏天智又喊:”二哥,二哥,乡上的书记和乡 长来给你说个事的。“院子里还是没反应。君亭说:”让我喊!“上善说:”你 喊更不开门的。“夏风说:”叫哑巴,哑巴在院子里。“夏天智就喊哑巴,从门 缝看,哑巴已经从堂屋出来了,就立在院中,偏不开门,气得夏天智咚咚地敲, 二婶才出来把门开了,说声:”天智!“就哭了。 众人进了堂屋,夏天义直戳戳坐在小条凳上,眼睛闭着,鼻孔张得很大。夏 天智说:“有啥大不了的事,生这么大的气?!”一句未了,夏天义突然跳起来, 从门后抄起了一把斧头,哐哐地就在院子里的桌子上砍起来,立时一条桌腿便砍 断了。众人登时愣了,缓过神忙去夺斧头,夏天智却说:“砍得好!要这桌子干 啥?”夏天义越发像头狮子,又是十上八下地砍,桌子成了一堆木板,然后咣地 把斧头撂了,说:“这是我的桌子,我怎么砍就怎么砍!”众人都呆了像木鸡, 二婶号啕大哭。夏天义吼道:“你哭啥呀,咱生下冤孽了有啥哭的?!”脸黑得 像锅底,却说:“来了,坐。”取了他的黑卷烟一一给大家散,也给了君亭一根。 都不知道该说些啥,君亭倒说:“二叔,你这可是很长日子没给我散过烟啦!” 夏天义说:“你不见我,我给鬼散去?”上善赶紧打圆场,说:“哈,这下没事 了,哑巴哑巴,你没眼色,还不把这些木片子拿开,给你爷搬凳子呀!”哑巴把 砍下的木片拾开了,端了凳子给夏天义。夏天义没坐,让乡书记坐了,又拿了另 一个凳子让乡长坐。君亭忙搬了那把红木椅子给了夏天义。上善说:“今日天智 叔摆了酒席,为的就是要给你和君亭喝化解酒的,这酒还没喝,隔阂就解决了。 我知道了,天义叔不到天智叔家是个阴谋,故意要让君亭亲自上门的。”夏天义 说:“我和君亭有啥隔阂?为了集体的事,吵是吵嚷是嚷,心里没仇没恨的,我 恨的就是我养了个狼,咱整天说谁是谁的掘墓人,庆玉才真的是我的掘墓人!” 乡长说:“你儿子当然是你的掘墓人呀!”夏天义说:“我就是死了,让狗叼着 死了,也不让他送终!”夏天智说:“到底是咋回事么?”夏天义说:“咋说呀, 不说啦,你们去吃酒吧,不要为我家里的事败了大家的兴。”君亭说:“二叔, 你不说我们都知道了,庆玉不让拿桌子换手扶拖拉机,咱就不换了么……”夏天 义说:“不换了他庆玉也休想拿到!”上善说:“这桌子是魔鬼变的,砍了就安 然了!”君亭接上说:“两委会已作了决定,让你承包七里沟,你愿意怎么干就 怎么于去,村上不收你的承包费。没有手扶拖拉机,把村上的那辆旧手扶拖拉机 也就给你!至于这屋子里的东西,他庆玉要,你不会答应,就是你答应了,村里 也不同意,只要你老在,谁都不能动一针一线,即便你和我二婶都不在了,分家 还得村干部主持吧,我君亭还得出面吧?”乡长就拉了夏天义,说:“君亭话都 说到这儿了,你还不笑一下?”夏天义不笑。乡长说:“你不笑?”戳了一下胳 肘窝,夏天义说:“我修七里沟是我没办法了才去的,靠我能把七里沟修好?乡 上领导都在这儿,你当支书的不是说同意我承包七里沟,你应该实施什么时候去 淤七里沟啊!”乡长就说:“老主任,你这就得寸进尺了,淤不淤七里沟那是以 后的事,今日咱先喝酒,还有省城的人哩,不要晾了人家。”连搡带扯,把夏天 义拉出了门。夏天智让二婶也到家去,二婶不去,说:“你二哥咋活得像娃娃一 样喽!”把褂子让夏天智给捎上,还有那副大椭子眼镜和一包黑卷烟。夏天智就 指着哑巴骂:“没心眼,叫你开门咋不开门?!”哑巴只是笑,然后跑到厕所就 不出来了。 事情是解决了,大家却没了酒兴,原本准备了五瓶酒,只喝过两瓶就喝不动 了。夏天智说:“都喝呀!夏风,给各位都倒满!来,我再敬大家一杯!”新生 说:“四叔,我不敢多喝了,这酒上头。”夏天智说:“我这是好酒,咋就上头 了?!”新生说:“不是四叔的酒不好,酒是好酒,是我昨夜没睡好,沾酒头就 昏了。”夏天智说:“你那胖身子,渗都渗半斤酒的。”新生说:“我实在不行 了,你瞧我这脸!”新生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他解开褂子,胸膛上也是红的。夏 天智说:“那是这,你要不喝了,你给咱唱一段,黑编辑到咱这儿,老感叹这么 个小地方还有人能画秦腔脸谱,他是不知道清风街人还都能唱秦腔的!不是我夏 天智多能耐,是清风街秦腔艺术的群众基础厚,啥地方产啥东西,咱这儿葱长一 尺高,我听中星说,他在新疆当兵,那里的葱都是两尺来高!新生你就唱一段, 让黑编辑听听!”众人就说:“好,好,新生来二段!,,新生却说:”唱啥呀? 让上善唱吧,上善你唱了我再唱!“夏天智说:”上善你先唱?“上善就拢了拢 扑闪在额前的那撮头发,说:”唱就唱,我脸厚。今日高兴的事多,初次见到省 城里的黑老师。“黑编辑忙说:”什么老师,我年轻就叫小黑。“上善说:”叫 老师!初次见到了黑老师,又是四叔要出书,再是君亭和二叔和好,还有乡上的 两位领导在场。“乡长说:”你这话多了,咱们又不是不常见面?“上善说:” 和领导在一块吃饭这是第一回呀!这么多的好事,我就唱一段,大家多喝酒。 “大家以为他要唱了,上善却又说:”唱什么呀?我在清风街是唱得最不好的, 四叔说清风街秦腔艺术的群众基础厚,这话是真的,刚才在路上碰着引生,。连 引生都写了个文章,说的也是秦腔。“他把那份材料拿出来。黑编辑说:”引生 是谁?“夏天智说:”疯子!“黑编辑说:”疯子?让我看看是咋样个疯子! “一边看,一边说:”哈!“一连说了三个”哈“。夏天智说:”上善,让你唱 的,谁叫你说这些?胡拉被子乱拽毡!“黑编辑说:”写得好么,咱书上没有序, 这不是现成的序么!“夏天智说:”喳?我看看。“夏天智看了,说:”这是引 生给你的?“上善说:”是呀。“夏天智说:”他从哪儿弄来的,他怎么能写了 这些?“上善说:”是不是宏声写的?“黑编辑说:”宏声又是谁?“夏天智说:” 清风街上的医生。“黑编辑说:”真是块神奇地方!别的书请名人作序的,咱这 本书用民问的序,那就太有意思啦!“黑编辑手舞足蹈,夏天智也高兴了,说:” 人常说天上掉馅饼,真是掉了馅饼,喝酒,喝酒!“乡长说:”老校长喜糊涂了, 你不是让上善唱一段吗?“夏天智说:”对对对,上善你唱!“上善还是说唱啥 呀,啪啪地拍脑门,只说他又要拿做,嘴里却不变声调地说开戏词了:”我在学 坊当门督,爱吃牛肉喝烧酒,我乃门督,今是大比之年,学里老师命我给吕师爷 送来衣帽蓝衫,十两银子的盘缠,打发老人家上京求官。来到门前,咋没人言喘。 吕师爷!哎呀是不是饿死咧。吕师娘!得是冻死咧。待我窑背上去叫,吕师爷你 睡醒些,财神爷给你送元宝来了!“咣哐,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君亭说:”酒杯? 酒杯?“上善说:”那不是酒杯,是扔的金元宝!“开口却唱:”贫莫忧愁富莫 夸,谁是长贫久富家。有朝一日风云炸,时来了宫帽插鲜花。“黑编辑立即鼓掌, 说:”唱得好,唱得好!“夏天智说:”你知道他唱的哪出戏?“黑编辑说:” 这我倒说不来。“夏天智说:”是《木南寺》,穷秀才吕蒙正和妻刘瑞莲受饿于 破窑,刘氏之母来接济女儿,差苍头丫环送来粮米,剐才那段是门督的说唱。 “黑编辑说:”噢,是丑角戏。“夏天智说:”上善不是唱黑头就是唱丑角。 “上善说:”四叔是说我不是个正人君子啊?“夏天智笑着说:”你是个人精, 清风街真还离不得你!新生,现在该你了,上善唱的是丑角,你来一段正剧,咋 样?“刘新生说:”唱哪段?“夏天智说:”来段长的,《哭祖庙》,我给你起 板。“手就在桌沿上敲打,先敲”渐板“,自己哼唱,再敲”二倒板“,刘新生 便唱开了:”先皇爷腰挎着三尺宝剑,灭强秦除霸楚才定河山。自孝平国威衰王 莽篡汉,毒药酒害平帝龙驾归天。光武帝走南阳复兴炎汉,全凭着云台将二十八 员。传位在桓灵帝宦官作乱,恨黄巾插义旗四下狼烟。我皇祖和关张桃园遇面, 杀白马宰乌牛大谢苍天……“夏天智离开了堂屋,到了院子,四婶却坐在厨房门 口打盹儿,夏天智说:”堂屋里唱的多热闹,你倒瞌睡了?!“四婶说:”这酒 喝到啥时候呀,饭菜都放凉啦!“夏天智说:”不急的,大家正喝到兴头。白雪 呢?说得好好的她要给大家唱一段的,人呢?“四婶说:”她身子都笨成那样了, 还让她唱啥的,唱出毛病了你负责呀?!“夏天智没脾气了,立在那里了半天, 堂屋里新生还在继续唱:”……当阳桥三声吼吓退曹瞒,折柳稍系马尾用计一件。 马奔跑尘土万丈扑满天,站立在桥梁上三声喊。直吓得曹相人踏人死马踩人亡折 一半回营去抱过年册簿子从头到尾仔细观,大将折了整二万,小卒一概记不全… …“ 夏天智再到堂屋去,四婶赶紧叫了夏风在一边,说了白雪娘家的事,打发去 看看。 这肯定是个热闹的日子,夏家在东街热闹着。白家在西街也热闹着。我本来 去七里沟,但夏天义说他要找李三娃换手扶拖拉机,让我也去铁匠铺买把锨,我 便去买锨了。从铁匠铺出来正碰着金莲领人去西街,我就嘿嘿地笑。金莲说: “你笑啥的?”我说:“两个苍蝇在你脊背上搞事哩!”金莲说:“滚!”但两 个苍蝇确实在她脊背上压了摞摞。我说:“滚就滚,哪怕苍蝇把你脊背搞烂哩!” 我站在了铁匠铺门口的台阶上,金莲抖了一下身,苍蝇飞起,它们飞在空中还是 一个摞一个,金莲就觉得冤枉我了,说:“跟我计划生育去!”我说:“我为啥 跟你去计划生育?”金莲说:“你不能生育了么!”我骂她了一句,却问要抓谁 去?金莲说是抓江茂的媳妇,我就跟着她去了,因为我恨江茂。那一次我偷白雪 的内衣,江茂积极得很,首先撵过来打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于有机会让我 整他了,最起码,我可以看他的笑话。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去江茂家就遇上了 白雪。 白雪是回到了她的娘家,她娘没有在,外甥女在院子里跳绳儿,说我婆在后 头院子里。后头院子便是江茂的家,白雪去了,果然见堂嫂改改挺着个肚子坐在 屋台阶上,娘和婶婶说什么,哧哧地笑个不停。白雪说了消息,改改变脸失色, 转身就往屋里走。婶婶说:“金莲怎么就知道改改回来了,谁报的信JL?当存你 断子绝孙呀,你嘴那么长?!”白雪知道当存是西街牛拴的老婆,两家以前为地 畔吵过仗。白雪娘说:“你骂当存干啥的,你也是多事!”婶婶说:“改改从山 里回来就只碰上过当存,不是她报的信还有谁?改改,你往屋里钻顶啥用,屋里 老鼠窟窿他们都会翻到的。”改改就又出来,抱着个包袱,说她到河堤上去;河 堤那儿有芦苇滩,钻进去了寻不着。婶婶说:“那怎么行,那里能过夜?”又说: “白雪,让你嫂子穿上件衣服把脸盖住,你领着到你婆婆家去。她金莲能想到人 在你婆婆家?就是知道了,她还到夏家抓人去?”白雪说:“正因为村干部都在 我家,我才知道了消息过来的,哪能去得?”白雪娘说:“就是能躲,躲到人家 那里算个啥?先到我家去吧。”开了院门,瞧瞧四下无人,小偷一样窜到了前院。 婶婶收拾了才吃过饭的碗筷,又把织布机移到院门过道,然后站在巷口往街道方 向瞅。 白雪娘将改改安排到西厦子屋的一间小房,让上炕睡了,又拿了尿桶进去, 叮咛千万不要出来,不管外边有啥动静都不得出声,要尿了,就顺着尿桶边儿尿, 喉咙再痒,多咽些唾沫,不准咳嗽。拉闭了门,上锁子,把院中跳绳的孩子撵赶 出去了。白雪说:“娘,那我该走呀!”白雪娘这才问起白雪几时从县上回来的, 身子怎样,一定要把自己养好,把胎保好,说:“你也看到了,在农村生个娃娃 多不容易!”白雪说:“‘计划生育’这么严啊!”白雪娘说:“这一届村班子 硬得很,你嫂子从一怀上就跑了的。要跑你就跑得远远的,把娃娃生下来再回来, 可她鬼迷心窍了,你江茂哥打工又不在,你回来干啥,没事找事!”白雪说: “生那么多娃娃干啥呀,我连我这头胎都不想要哩。”白雪娘说:“快唾嘴!” 呸呸朝空中唾了三下,也让白雪唾。白雪一唾,唾沫落在脸上。白雪娘又说: “在你家里,可别说这话!记住啦没?”白雪笑了笑没言喘,就听得后边院子里 人声嘈杂。白雪娘说:“我心咋这慌的!”爬上院墙梯子,假装整理院墙头上搭 晾的玉米棒子,往外一看,金莲和一伙人从巷子进来。白雪娘说:“这不是金莲 吗,啊哪哒去呀?”却不等金莲回话,就爬下梯子,小声对白雪说:“来了,真 的来了!”白雪说:“那我走呀,那边正待客的。”白雪娘说:“你先不急,就 守在院里,我到后边去看看。” 白雪的婶婶一听到白雪娘大声说话,立即坐上了织布机,脚一踏,手一扳, 哐哐地织起了布。我们已经到了院子,她还在织布机上不下来。等白雪娘赶了过 来,金莲已经和白雪的婶婶吵了起来,那婶婶一口咬定改改没有回来,指天划地, 发白眼咒。但金莲压根不在乎这些,只讲了一遍:逃避计划生育和包庇逃避计划 生育人的行为都是犯了国法!开始在上下屋搜寻。搜寻的人有村干部刘西杰,有 治保员周天伦,有赵宏声和我。我们查看了每一个小房间,又上到木板楼上,又 下到红苕窖里,金莲甚至揭起了那些大小瓮盖后,还弯腰下去检查了鸡棚。没有 个人影。这时白雪她娘进了院,白雪她娘一进来我就慌了,忙拿起一个草帽戴在 头上。白雪的婶婶说:“抢东西呀,戴我家帽子!”她把帽子夺了去,我就站在 了刘西杰身后。白雪娘看见我了并没理我,说:“金莲金莲,又收什么税了吗?” 金莲说:“姨,你知不知道改改回来了?”白雪娘说:“没听说么。”白雪的婶 婶还坐在织布机上,吊着脸,说:“金莲,你把鸡棚看了,你再把鸡屁眼摸摸, 看改改在没在里边藏着!”金莲说:“你不恨我,我这里执行国策哩,上一次她 回来了,你说没回来,你骗了我,骗一回两回,骗不了三回四回的,这次明明有 人看见了她,你又把她藏在哪儿啦?”自雪的婶婶说:“这是谁在嚼舌根呀,就 不怕断子绝孙,她一辈子不生个娃娃,就这样嫉恨我呀?她欺负我家没个男娃, 我要有个男娃长得门扇高了,看她还敢多嘴?”就大声哭,手在织布机上拍得啪 啪响。白雪她娘说:“干部来了,你咋能这样,也不请干部喝口水呀!”婶婶还 在哭,说“你拿电壶倒些水”,又拉长了声哭。一边哭一边看白雪娘在四五个碗 里倒水,她又说:“放些糖,糖在柜柜瓷罐里。”再是哭。金莲不喝水,我们都 没喝水,但也寻不着大肚子改改。白雪娘说:“改改又不是个蚂蚁,家里寻不着, 那真的是没回来,你们搞计划生育的也辛苦,到我家去坐坐吧。”白雪娘当然是 说客气话,金莲却同意了,她给周天伦耳语了一下,说:“你们就在这儿守着, 她一天不露面守一天,十天不露面就守十天,清风街的计划生育先进称号不能让 她给咱毁了!”她跟了白雪娘往前边院子走,偏偏又把我叫上。我说:“我不去 了吧?”金莲说:“咋不去?”我跟金莲走,刚一走到前边院门口,我就看见了 白雪,一下子身子钉在地上了。我看见白雪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睛闪了一下,然 后就避开了。天呀,她一刹那的眼神,是惊慌,是疑惑,是不好意思,又是愤怒, 像是给我扔过来一把麦芒,蛰得我浑身起了红疙瘩,扭头便跑。金莲大声叫我: “引生,引生,你还想要补贴不想?!”我一直往巷子外跑,一只鞋都跑掉了, 还是跑。 我跑得越远,魂却离白雪越近,如果白雪能注意的话,一只螳螂爬在她的肩 膀上,那就是我。最可恶的是金莲,她首先看见了螳螂,说:“这个时候了哪儿 来的螳螂?!”把螳螂拨到地上。白雪看见了螳螂就尖叫,她说她害怕这种长胳 膊长腿的虫子,就咕咕地吆呼鸡,鸡把我叼起来就跑了。鸡吃不了我,鸡把我才 叼到院门外,我一挣扎就飞了。白雪和金莲是中学的同学,白雪没和夏风结婚的 时候金莲和白雪好,白雪和夏风结婚后金莲就恨白雪,但现在金莲却显得热火, 不停地夸说白雪的上衣好,鞋也好,头上的发卡在哪儿买的,真好看。金莲永远 不说白雪漂亮,只说白雪的衣服好。我恨起了金莲,我的螳螂不再是螳螂了,我 变成了绿头苍蝇来恶心她,在她头上嗡嗡地飞,她赶不走,还把一粒屎拉在她脸 上。金莲的脸上有好多雀斑,全是苍蝇屎的颜色。白雪她娘说:“金莲你的衣服 才漂亮哩!你爹身体还好?”金莲说:“春天犯了一次病,不行不行了又缓了过 来,现在还可以。”白雪她娘说:“你要多照看着哩,你爹就你这个女儿,女儿 是爹娘的贴身小袄哩!”金莲说:“我一天忙的,哪能顾上?!”白雪她娘说: “也是,当干部要唱红脸又要唱白脸么。金莲啥都好,要是性子不急,说话不冲 那就更好了!”金莲说:“你是嫌我刚才太厉害啦?”白雪她娘说:“那也应该。” 金莲说:“谁愿意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呀?可你当干部,不厉害咋工作?!改改 生过两胎了,又要生三胎,咱不说为国家的长远利益着想,只说计划生育指标完 不成,县上训乡上,乡上训君亭,君亭又训我,你说我咋办?我给你透个实情, 村部都决定啦,改改她再不回来,村上就得罚她家款呀!”白雪她娘说:“罚那 个老婆子呀?她儿子在外边下煤窑,命是今日有明日没有的,改改再一跑,家里 地都荒了,她老婆子还有个啥呀?!”金莲说:“西山湾村里违犯计划生育的都 抬门揭瓦啦!”白雪她娘说:“你瞧你瞧,狠劲又上来了?!”金莲就嘎嘎地笑。 白雪起身去给金莲倒茶。悄声对娘说:“你咋让她到咱家了?”她娘说:“我随 便说了声去家坐,谁知她就过来了。”白雪说:“那我怎么回东街呀?”她娘说: “你不要走了,你在这儿能和她说话,她想不到改改在咱家的。”刘西杰走进来 给金莲招手,金莲近去,两人耳语了几句,金莲就笑了,接了白雪递来的茶,喝 了一口,说:“好茶!姨呀,咋舍得给我喝这上等茶?改改不会在你家吧?”白 雪娘脸一下子变了,忙低头往厦屋走,走到窗台了,拿了窗台上一把笤帚,说: “你说啥,金莲,这是我的家,她在我家干啥?你是吓你姨哩!”笤帚拿在手里 了,却放下,说:“白雪你和金莲坐,我挑些水去。”金莲说:“你要挑水呀, 是这吧,我帮你挑去!”夺了水担,却要白雪跟她一块去,两个人说说话。白雪 她娘心静下来,给白雪使眼色,白雪无奈地跟了金莲到西街头的泉里去挑水。 白雪一走,刘西杰和周天伦就趴在了厦房的后窗,他们已经搜索了周围人家, 终于从后窗看见屋中的土炕上睡着一个人,看发型是改改,就拍窗子喊,那人不 动弹,越发肯定了是改改,拿棍子从窗格里伸进去捅。一捅,那人一挪,再一捅, 那人再一挪,一直捅得从土炕上掉了下来,果然就是改改。刘西杰和周天伦便进 了院子,让白雪娘开厦屋门,白雪娘不开,他们将门抬开,把改改抓住就往赵宏 声的大清堂去。白雪娘气得双腿稀软,坐在院子里起不来,白雪的婶婶不敢哭也 不敢闹,却乍拉着手跟着一块去。 这边把人一带走,巷子里就嚷:改改被抓走了!抓去流产呀!挑了两桶水过 来的金莲放下担子,说:“白雪,我得走啦!”转身跑了。白雪挑不动两桶水, 只身回来,她娘在院里双眼瓷着,一语不发。院里有一只猫,卧了一团,头却仰 着天,两眼睁得圆圆的,而一只鸡,斜着身子,探了脑袋,步子小心翼翼地往猫 跟前走。猫不知怎么看着天流泪,鸡也不知这猫又怎么啦,这么可怜?白雪到了 这会儿才明白了金莲是故意要把她引开的,倒埋怨娘不会办事,弄巧成拙。 在清风街,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了,所以改改被抓去了大清堂,巷子里 人知道了,也只说:“把改改抓走了,这笨改改,跑回来了干啥?!”就各人过 各人的日子了。大清堂里,所有违犯了计划生育的妇女刮宫流产都在那里,赵宏 声就曾说过,后院里那间治疗房里有三百个娃娃的魂呢,每到半夜,那房里有小 鬼叫唤。所以,这间房子初盖起时他贴了一联:“为因此外无妙地;恰好其间起 小屋。”后来就又贴上了:“社会不收你,你来干啥;是可怜儿女,另处投胎。” 改改被带到那间小屋,天差不多要黑了,白雪的婶婶跟了去,竞悄悄溜进后院就 躲在小屋边的柴草棚里。柴草棚里的蚊子能把白雪的婶婶吃了,她不敢拍打,只 用手在脸上胳膊上抹,抹得一手腥血。金莲当然回家去了,刘西杰和周天伦还坐 在大清堂门口把守,赵宏声去做结扎手术时手术已做不成,对刘西杰和周天伦说 改改怕是要生呀。刘西杰说:“那你就接生吧,孩子一生下来处理掉!”赵宏声 说:“生下来了咋能捏死?!”刘西杰说:“生下来了你喊我!”刘西杰和周天 伦在前边的药铺里喝酒,你一盅我一盅,喝得脚下拌蒜。赵宏声拿了消毒的器械 又进了小屋,半个时辰,改改真的把孩子生了出来。改改是已生过两胎,再生娃 娃没叫喊一声,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但怪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孩子和羊 水扑通一声喷出来,孩子像一条鱼在床上的油纸上滑了过去,竟然掉到了地下, 而电灯哗地灭了。赵宏声以为是跳了闸,在门后的闸盘上扳闸刀推闸刀,灯还是 黑的,骂着:“停电了?!”赶忙又在地上摸孩子,没摸到。药铺里的刘西杰喊: “宏声宏声咋没电了?”赵宏声满手的血,跑到药铺取蜡烛,取了蜡烛又寻不着 火柴,等点着了,院子里又跌一跤,烛又灭了。赵宏声最后到了小屋,改改虚脱 在床上,孩子连同胎衣却不见了。赵宏声吃了一惊,说:“娃呢?!”改改说: “我生下娃娃了你们让我看都不看一眼就扔了?!”赵宏声便大声叫喊刘西杰和 周天伦。 其实孩子是白雪的婶婶抱走了。这老婆子邪得很,她在柴草棚里隔着棚缝看 天上的一颗星星,祈祷说:“我娃生下来就断电吧!”果然电就断了。她鬼影一 般闪到小屋,从地上把孩子抱起来,先分开孩子的腿,摸着了一个小牛牛,黑暗 里她不出声地说:“天!”眼泪流下来。她原本有一条风蚀腿,鬼晓得那一晚身 手麻利,撩起了衣襟把孩子连同胎衣兜了就跑到院角,又踏着院墙下的鸡棚上了 院墙,再从院墙上跳下去,顺巷道跑向了312 国道。 再说夏风去西街接自雪,一出门碰着了赛虎,他跺了一下脚,赛虎站住瞅他, 尾巴摇摇,又掉头跑了。夏风想赛虎一定又是来找来运的,叫道:“赛虎,赛虎!” 赛虎却一直顺着巷子跑,出了巷子,竟从斜路上往乡政府那儿去。夏风也是无聊, 也撵着到了乡政府门外,书正拍打着衣服正要回家,说:“夏风,今日请客了? 喝的啥好酒呀,书记和乡长一回来都醉得睡了!”拿脚踢赛虎,又说:“赛虎也 去啦?”夏风说:“又不是设狗宴!”书正说:“我不是那意思,夏风。这赛虎 怪得很,街上多少狗来找它,它都不理,就和来运好,狗找对象也讲究门当户对 的!”夏风说:“狗的事,我不理会。”夏风不愿意多说,顺了公路走,走到砖 场那边的岔路上了折往西街,却见一个黑影一闪,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了。夏风吓 了一跳,问:“谁?”前边的一个土塄下黑影蠕动着,说:“是夏风吗?”夏风 走近一看,是白雪的婶婶,衣襟撩着,鼓鼓囊囊,就说:“你拿的什么呀?我来 帮你!”婶婶低声说:“娃叫你姑父哩!”不容分说,拉着夏风从土塄下往北又 走了百米远,蹲下了,让夏风看。夏风看到一个婴儿,小得像个老鼠,身上还连 着胎衣。婶婶说:“改改让抓走了,没想不该我家绝后,她就生下来了……快把 脐带弄断!”夏风不知所措。婶婶说:“寻石头,寻两块石头!”夏风寻了两个 石头,将脐带放在一个石头上,用另一个石头砸,砸了一下,软软的,没有砸断, 再砸了一下,滑,还是没断。婶婶说:“真笨,用力砸么!”夏风又砸了两下, 脐带断了。婶婶撩起衣服,说:“你快去告诉你丈母娘,让她到陈星的果园来。” 夏风跑了十多步,听到了孩子的哭,弱得像病猫叫。 夏风一定是没有想到他会经历这样一件事,那一晚他觉得新奇而兴奋,等到 接回了白雪,已经半夜,夏天智和四婶都睡下了。两人在床上睡不着,还说着改 改生孩子的事,夏风说:“你嫂子想要个男娃真就生了个男娃,你能给咱生个啥 呀?”白雪说:“你想要个啥?”夏风说:“是男是女都行,但我估摸你生个女 娃。”白雪说:“为啥?”夏风说:“你发现了没有,越是日子穷的人家越是生 男娃,日子好过的倒是女娃多。”白雪说:“我还是想要个男娃!”夏风突然笑 起来。白雪说:“笑啥的?”夏风说:“你说这话让我想起一个荤段子了。说是 一群孕妇到医院去检查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医生问第一个孕妇:做爱时你在上 边还是你丈夫在上边?”孕妇说:“他在上边。”医生说:是男娃。轮到第二个 孕妇,医生还是问:你在上边还是你丈夫在上边?说:我在上边。医生说:女娃。 轮到第三个孕妇了,医生还没有问,孕妇却哭了。医生说:你哭啥呢?孕妇说: 我可能生个狗呀,我丈夫是在后边的!白雪突然觉得身上一股凉气,打了个颤, 说:“你就讲这样的故事?!”夏风也觉得这时候说这样的笑话不好,才要自己 给自己圆场,西边房里有了响动,是四婶起来去上厕所,四婶瞧见东边房里还亮 着灯,说:“白雪白雪,咋还没睡?”白雪说:“就睡呀,娘!”四婶说:“快 睡,别折腾身子!”白雪悄声说:“娘担心咱们有那事哩,白天就暗示过我,说 不要顺着你的性儿,要不对孩子不好,我还问要流产吗,她说,生下孩子了,孩 子会浑身不干净。”夏风说:“你这一说,我倒有感觉了。”白雪说:“有感觉 了自己解决去!”夏风说没事的,再要求,白雪抱了枕头睡到床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