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毛的日子 楔子 我生在和平的年代。没来得及赶上战争,心里总觉得像没赶上一场乱烘烘的热 闹似的,很有被冷落的感觉。可是,我却是善于哄骗自己的。听多了家人回忆空袭 时期的遭遇,久而久之,我也疑心自己曾是当年逃难中的一员。 他们在西螺乡下把金龟子撕了翅膀,油炸着吃,那味道我依稀记得。姐姐背着 么哥去偷龙眼,被发现了,我仿佛跟在后面跑啊跑的,至于从水牛背上摔下来,那 更是常事了。后来战争结束了,我们坐台车回家。在台车上没遮没盖地过了好几个 日夜,一畦畦被炸得走了样子的田亩,从两旁不断地倒退,不断地消失,而前面的 路像是没有完似的……小姐姐一不小心,掉了一只描金花的红漆日本木履,我似乎 也和她一起伤心地哭着。然后是挤满了人的小火车站,打摆子的病人随便躺在地上, 抖个不停,厕所、走廊、候车室,到处都是人。天桥的楼梯,一级级的,更是人堆 人…… “大肚溪是什么样儿的?”长辈们总爱故意逗我,“水是冷的,是吗?” 我不懂他们促狭的眼神,每次都很认真地点点头。“嗯!水是冷的。”煞有其 事似地。 桥被空袭炸断以后,我是真的走过大肚溪——在我母亲的肚子里。 宫口——小社会 小时候上别处去玩,人家问我住在那里。 “宫口,住在宫口。”我回答,熟极而流利,鹦鹉学人说话似的,光是声音, 心里可一点也不明白“宫口”是什么。 直到那年白沙屯大地震,余波传到镇上。好几天之间,大地、房子、榕树、电 线杆,断断续续摇个不停。男人们嫌夜里在家睡不安稳,索性抱了棉被,到大庙前 的亭子铺了草席,躺在地上放心大睡一觉。 一早起来,我跑到外边玩,一边等着吃粥。我是个天生好奇的女孩,一想到睡 在庙亭的那些人,便忍不住要过去看个究竟。 大庙还是平常看惯的样子;年代一久,褪了色的金红装饰所造就出的一股黯败 的辉煌。今天紧关着两扇庙门,看来就很有些不同了。一边一个伟岸的门神站在门 上,居高临下都睁着视而不见的眼睛,很有庙的气氛——漠视人间的一切苦难。 7月的天,说亮就亮,瞬息间全白了。横梁上挂着的旧扁额,迎着亮色格外显眼。 我不禁眯起眼睛往上瞧,阳光细细地咬着我的脸,扁额上“天德宫”三个烫金大字 间得发光。这真是一个牵动联想的时刻呵,“宫口,住在宫口。”嗅,我明白了, 以“天德宫”的庙口为中心,左右各有一排房子,右边那栋门口有个防空洞的,不 正是我的家吗? 这时,地牛又来了个大翻身(祖母说地底深处住着一只其大无比的牛,它生气 了,所以地会动。),母亲向着我的方向跑来,手里还提了掏米的饭锅。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好几家很特别的邻居分别住在宫口这一带。他们——以 及我童年的环境,似乎极近似哈代某些小说里的人物:翻过荒凉的红色草原后,僻 远的村野里所住的那些畸零人。安静的时候——多半的时候他们很安静——是一张 张前倾的,守候着什么的脸。 源婶和她的两个女儿始终没露过面,当然无从知道她们在守候什么。我家厨房 那道灰石墙隔开了她们,源婶和她的两个女儿就住在墙那边。 她们的房间像是永远是晚上,源婶摸黑起身,在她黑黑的房里走来走去,摸摸 索索,碰到触到的全是几十年来熟悉的东西,天天还照样是无声无息地过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天晚上,我到厨房洗脚,第一次听到墙那边有了声音—— 女人到伤心欲绝时,换不过气来的号哭。我静静地告诉自己:源婶死了,就站在那 里不动。厨房早已熄火的砖砌大灶在昏黄的灯火下,愈看愈像一座隆起的圆墓堆, 我突然大叫一声,往外跑。 源婶黑暗里的死亡使第一次知道死亡这回事的我有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及至几 年后的某个早晨,我无缘无故地走进二伯母的房间(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进去,平 常我最怕她房里漫着的那股病人味道),一推门跨入,暗昏昏的房那边,红桶木大 床寂寂地吊着帐子,却有一只脚垂出帐子外边,蜡做似的,动也不动。我一惊,返 身便跑。此后,一想到源婶的死,二伯母房间所见的情景便一起浮上心来。 隔壁林家四周有高高的围墙,所以给人一种深宅大院的感觉。三年举行一次的 镇长选举,或者间有县议员的选举,林家那个空的祠堂被借用为宫口附近这一邻临 时的投票所、开票所。每当开放的这一天,我和邻居的玩伴们,从贴着“入口”的 大门走进去,过了院子的走廊——院子左边有一口碱水的圆井,右边是个花园—— 第二进就是祠堂,绕过长长的喷水池,跨出门槛,才是后院。后院是方形的,正厅 之外,还有几间厢房毗连。最后我们从贴着“出口”的后门出来时,心里饱涨着游 历一番后的满足。 林水连,这个房子的主人。他平日无所事事,我常看他袖着手,走来走去。姐 姐说他写得一手好字。林家过年用的春联想必全是他写的。我还记得他颤巍巍地蹬 上椅子,亲手贴大门的门联,底下簇拥了一大堆人防着他摔下来。这光景常常招来 路人的目光。 他的元配月桂是本镇某个望族家的丫头。陪小姐出门看戏时被林水连看上了, 对于月桂的美丽十分倾倒。即使后来打听清楚不过是个俏丫环,他也独排众议,不 顾一切地娶了她。 后来还去了内地。他把父亲给他的学费用来旅行。花了一段长时间邀游大陆风 光。意犹未尽之余,回来时还带了个厦门港湾船上卖唱的歌女。我们叫她“猴珍”, 可能本名唤“珍”,因为生得瘦,同时加上个“猴”字表示宫口的人对她这种女人 的鄙夷。 猴珍有黯淡的瓜子脸,抹着桑葚红的嘴唇膏。她嗑瓜子,她闲闲地衔着香烟, 显出哀怨的平静。据我母亲从月桂那儿得来的消息,说猴珍要的是吓死人的奢侈享 受。她轻易不出门走动。我们姐妹睡的卧房有个圆窗,隔了一条窄窄的小巷,恰巧 正对着林家的偏厅。好几次,惊鸿一瞥,我疑心猴珍站在她家窗前朝外看。我想她 是在瞻望岁月。 林家中落以后,猴珍偷偷跟人跑了,听说跟的是以前教唱的师傅。 林家继续没落下去。几年前一次台风后,我打从他们的后门经过,看到后院厢 房连屋顶也被风掀掉了。两扇半掩的破木门再也遮挡不住里面的赤贫。以前就很空 的祠堂,现在更空了。猴珍走了以后,林水连的儿子也离开家,到台北卖女人用的 手绢,不久举家都搬了去。有一次月桂回乡探亲,还送给我母亲几条绣花白手绢。 月桂给人的感觉就像这种棉质的手绢,白色的、干净的,捏在手里是软熟而实在的。 不像猴珍,连走路也脚不沾地似的——也许是太瘦的缘故吧? 至于林水连怎么住公寓,怎么去过台北式的生活,我真的无法想象。 虽然施剑山的屋子和“天德宫”才隔了一条三尺来宽的小巷,他们全家信的却 是耶稣。信耶稣的总是有些不同:例如他们住的是漆成蓝色的木板房子,门边两道 应该贴门联的地方,刷上红底,再用黑字写着“神爱世人……”等的字样,长年不 变。 而施剑山的太太是宫口这一带妇女群中最文化、最开放的一个。她和她的女儿 肩并肩,坐在风琴前弹弹唱唱。她也会戴起眼镜来读圣经。 施剑山本人则是一个穿凉鞋,留胡子的高大男人。他微呈风霜的鬓角使他看起 来像挂在他家墙上宗教画片里的人物。虽是靠卖野药为生,他并不像大刀王五一样, 在自家门口搁上一把扎红布的刀。 无论如何,跑江湖的人还信基督,还有那么个洁净的家,实在稀奇得很。 我倒是见识过施剑山的工夫。那一次,他到小镇中学的礼堂表演吞剑,他人很 高,站在台上像一棵树。在我一个不留意之间,手中那把亮晶晶的西洋剑已经插入 他的嘴里。他把剑含在口中,慢慢地,长剑有脚呵!只见它一寸寸矮短下去,最后 剩下一截剑柄留在嘴外。这时施剑山让自己腔子里怀着剑,绕着台上走了一圈。我 不禁伸手蒙住眼睛。隔了好一会,从指缝间看出去时,他已经定定立在台的中央 (他真像一棵树)。然后,他比划了一个手势,身体微微向后仰,右手翘起抓住剑 的末梢,缓缓地,一寸一寸又把它从腔子抽出来。 表演就到这里结束了。吞剑者惘惘地自口袋取出一条白绸巾,他轻轻擦拭剑上 沾的唾液。我特别眼尖,又因距离近,被我瞥见白绸巾上染了一抹血丝。 二伯父后来告诉我,吞剑最是伤身,施剑山的父亲就是死于这玩意儿。看了表 演当晚临睡前,我一直想着白绸巾上的血。剑的尖端是顶在他内脏里的哪个部位呢? 我难过地问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极恐怖的梦。我梦见我蹲在水沟旁边,掏着自己的肠子, 往外掏,长长的一截……以后一连几天,我咽不下一口饭,老是觉得恶心。长大后, 读了几本“梦的分析”,我把那个晚上的梦解释为是受了施剑山吞剑、吐剑动作的 联想,渐渐也就释然了。今天晚上,这个异乡的雨夜,我可又一寸一寸地拾回童年 时候的自己…… 总之,我不懂得施剑山这一类的人。他不出远门卖药的时候(他从不在镇上卖), 偶而还会要另一种武器——我叫不上名来,它有点像黑脸无常夜里出巡时,手中那 把上面叉开的矛,一掼到地上即啷(口当)响的怯鬼武器。施剑山却拿它当一条软鞭 似地,绕着自身,上、下、左、右、前、后要。在灰白的太阳底下,他面对天德宫, 耍起一层层光影,将自己密封在当中,时而还传出一阵嚓(口切)的声音。 记忆中,施剑山耍这武器的姿态,使我想起电影《处女之泉》(原是流传北欧 的一则神话),复仇前以树叶鞭挞上体的那个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许是 就某种宗教意义上的,或者鞭挞的姿态吧?!当然,这完全是我个人的附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镇上流行一则传说——童话式的传奇。也说不定真的是 为小孩编的故事。那一天,一个转念之间,有了千岁之龄的火车头,终于渴望起人 世间的温情了。他不愿像以往的一千零一夜,跨在小火车站的铁轨上守着寂寞了。 摇身一变,他变成一个高大的古装绅士,身穿一袭华美的银白色长袍,用他稍微僵 硬的步姿,开始去探访娼察里的姑娘了……此后,夜夜如此…… 凭我太过丰富的想象力,变人的火车精无疑地是去探访罔腰开的那间娼寮—— 离宫口不远的隐秘角落。可是,罔腰会是传说中的那个聪明至极的老鸨吗?我怀疑。 因为故事的上半段是:妓女们难以忍受火车精在她们身上开机器似地摧残而渐渐憔 悴,变得不成人形时,一场人与精灵的斗法展开了。聪明的老鸨教妓女枕边暗暗地 放了一二把剪刀,那一夜,偷偷剪下银白长袍的一角。 第二天,小火车站的火车头,左上方凭空缺了一大块,像是被剪了去的,老鸨 的疑心果然被证实了…… 我所认识的这个老鸨——罔腰,看不出聪明,只是一个有臭味的老女人而已。 她脚上永远趿着一双男人的皮拖鞋,一天到晚踢踢拖拖的。腰间系的黑色半裤,脏 到极点变得柔软异常,随着她的走动而甩前甩后,给人拖泥带水的感觉。 她张开嘴大嚼摈榔,睁着因纵欲而肿得陷在肉里的,猪一般的小眼睛,下贱地 四下张望。吐血似地吐出一口口摈榔汁。 罔腰的娼寮设在一条小径旁边的暗房里。对街有棵其大无比的老榕树。榕树太 老了,没力气再长高。泄气之余,根根藤藤向横里恣意乱窜,使得这儿仿佛平地撑 起一把大黑伞,遮挡住阳光。伞下自成一块蓝绿斑斑的小天地。 由于近处少有住家,平日不大有人走动,这儿终年逸散着海藻的湿腥味,顶上 盘绕着一股阴冷冷的风。偶而有人路过小径,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一走进娼寮前 面这片青溶溶的小天地,像突然脚下一个不留神,踩了个空,滑入了神秘鱼藻的深 海底。任何植物都染上了海水的颜色,甚至一朵朵的扶桑花,也被染成一种妖异的 深红,从娼寮前的篱笆探出来。天再晚些——海底也有夜晚的,我想。攀结的根藤 会变成食人树。先是缓缓解散开来,变得(鱼章)鱼似的柔软。接着一根根直立起来…… 到这时,屋顶下草蓬内的妓女更是半人半兽的东西了…… 罔腰的女儿给了我灵感,鼓励我的这些幻想。她是个先天性的白痴,一生下来 就有12个手指,12个脚趾头。她整个的样子像是个未成形的婴孩尸——用布包着的。 她手脚奇短,吱吱笑着跑来跑去,模仿娼妓的媚态。没有头脑的白痴还想学女人的 媚态,是世界上最让人费解的事。 前年我去合欢山着雪,走在高高的吊桥上,不意看到底下极深的溪谷那端,三 两个山地女人光着背在洗澡。我一下想及罔腰的女儿,想到她叉开12个冻红的脚趾 头,站在故乡冬日的井旁汲水。两只脚像马蹄似地,牢牢地扣住地面。 罔腰的女儿挑水的这口井,和“天德宫”成一直线面对面。离井不远的地方, 立了一块青石石碑,碑上深深槽刻着“南无阿弥陀佛”。据传闻从前水井这一带原 是一片池塘,日本兵来了,许多草莽好汉被逼投水自尽。后来池塘虽被填平了,却 还一直不平静,于是立了碑镇住鬼魂。每年冬至,住在宫口附近的妇人都捧了碗汤 团到石碑下拜祭。 我的二伯父是个业余的乩童。不久前,锯木工厂老板的儿子被机器轧断一只手, 他一口咬定是水鬼使的勾当。于是借题发挥,率领了一批没事干的闲人,请来神明 三王爷庇护,带着一个油锅,夜里一大群浩浩荡荡来水井这里抓水鬼下油钢,虚张 声势一番。 我的二怕父本是个虚张声势的人——旧制度下的大家庭中总少不了一两个像他 这样的人。 姐姐说:盘庚带着他的子民迁徙。太阳下山以后,他们露宿于黄土高原的旷野, 用拾来的树枝生了一个火堆。天愈来愈黑,盘庚和他的子民围火而坐。他们只是沉 默着。长得差不多一样的黄赤的平扁脸,不带一点表情的,在火光的阴影一个个向 前倾,他们在想着吗?想些什么呢?盘庚看着他的子民,看久了,会不会心慌呢? 夏天晚上,群星的天空底下,宫口惟一的电线杆早亮了起来。在光线所及的范 围以内,大家坐在从家里搬来的小竹凳,围成一个小圈圈——像围着火堆似的—— 圈圈当中坐着施子荣,他摇着扇子,显出十足自信。和盘庚当年的境遇所不同的, 施子荣的对象不过是一群听故事的小孩。 记不清施子荣说了些什么故事。但一定离不开他遇鬼的经过。施子荣曾经看过 很多鬼,各式各样的鬼。从我么哥吓青了脸跑回家,我相信了这点 小时候没能进入想听鬼故事,怕极了不敢听,又不得不听的境界,至今仍引以 为憾事。那时我年纪太小,加以电杆下那一片晕光,黄濛濛的,朦胧得使我每次如 置身半催眠的状态之下。 施子荣的二层红砖楼房紧挨着林水连的花园。两家门口共有一口洋灰井。井是 干涸的,半圆的曲线,灰色的,倒像个堡垒。 红砖楼柱子底下,站着施子荣最小的女儿。她个子极小,翻着多眼白的眼睛, 露出黑黑的肚脐眼,没穿上衣。每次看见她,她总是在那柱子底下,迎着阳光,在 撕她自己身上的皮,撕不完似的,一片一片,也不觉得痛。她得了一种怪病——脱 皮症,我想。 她家二楼的阳台却十分好玩。它由一格格方形的红砖拼起来的。红砖上摊晒着 味道很重的咸菜,四季不断。阳台是倾斜的,四周没有栏杆,自有一种一无遮拦的 空旷。 黄昏凉润的风吹来,我立在阳台上,自觉是站在天底下了。 “喔,我看到了世界!” 我对身旁的玩伴们说。然后,我们颠着脚步,沿着阳台的倾斜度向下跑,感到 危险的快乐。 长长的一个夏天,施子荣继续讲他的鬼故事,宫口这一带的人继续活着。 突然有一天,施子荣挨户向邻居诀别。他衣履齐整,脸盘涨成酱红色,满口酒 臭。他说他快要死了。今天凌晨时分,经常出没在他家的大蜈蚣咬了他,咬在肘臂 上的部位。现在全身红斑点点,过不了多时,毒气一攻心,他就完了。为了不耐烦 坐着等死,他索性喝了两瓶高粱,让毒气走得快些。说着一一告别了大家,施子荣 就回去,西装笔挺,直挺挺地躺在客厅的柜台上等死。 他没有死。几天以后,他到处展览一只三尺余长,钉在木板上还张须舞爪的大 蜈蚣。 施子荣继续讲他的鬼故事。就在这时,我们搬家离开了宫口。 小学记事 已经出嫁的大姐有天晚上回来。 “我先是到宫口的屋子找去,”她说,“拍门也拍不开,里面黑漆漆的,还以 为那么早上床了呢!” 那个关在黑暗里的家是以前的了,我暗自高兴着。离开宫口的小社会没多久, 我又加入另一个人堆里——我上了小学。 一年级似乎天天下雨。我们的教室是两间漏水的破屋子,躲在操场不被人注意 的角落。厕所离教室很远很远,每天我们穿着透明的玻璃雨衣上厕所。雨打在背脊, 我们缩着肩膀,斜斜地走在雨中模糊的大操场。小时候便感到风雨中跋涉的艰苦— —湿冷而凄惨。 操场的地全是黄磷土。一下雨,教室后边木麻黄林子里的防空洞,一个个积满 了黄盈盈的水。我曾经雨天在操场上滑跌了一交,裹了一脸一身的湿黄泥,爬起来 时,觉得自己被染成黄色的了。我立于黄茫茫的大雨中,竟然想不出去哪儿洗刷, 顶上一只黄色的漂鸟咻咻掠过。一年级是黄色的雨天,尽下着雨。 班上有一个叫黄永安的男生,长得精干瘦的猴崽样,终日蹦蹦跳跳,活动得不 可思议。黄永安特别晓得学校的历史。他一蹦一跳地告诉我们:操场是清朝时的刑 场。当犯人的头被砍落以后,就是埋在这地底下的。 “哪,你脚下那块地方就是。”黄永安指着,个女学生说。她尖叫着跑开了。 直到现在,一阵豪雨过后,几根被冲刷得很干净的骨头还会浮现于操场上。有 天傍晚,我在跳远的沙坑看到一根白色的大骨头,弯月似的弧形,不知属于那种兽 类的(也说不定是人的某个部位的),那样形状怪异的白骨躺在黑沙上,我很害怕 了。 黄永安说的不错。毕竟从升旗台附近挖出了三个陶坛子。因为闪着暗赭色的光, 坛子看来还很新。我们都知道这叫“骨坛子”,是专门盛尸骨的。 黄永安这时打着赤脚,右边裤脚管高高卷起,他双手拄了三根线香;我们远远 站在一旁看他对着骨坛子三拜,然后以一种顽皮的小心翼翼,他掀开坛盖子,用食 指向坛子里恨恨地指了三次,放回盖子,朝地上吐了三口唾沫,便转身跑开。几分 钟以后,又跳回来表演相同的动作,以他无限的精力,一天不知道反复做几次。 后来这三个骨坛子被移到操场北角的小庙供起来。我去看过一次。还是个阴雨 天,有个瞎眼的老乞丐阴沉地坐在小庙口,旁边搁着一卷破草席和一个龌龊的小布 包,老乞丐拱起一条腿,上身倾前,像是钝钝地注视他膝盖上的脓疮。他这样坐着 也许有十天,一年了…… 关于故乡的乞丐,姐姐对他们的记忆是属于动态的:“使我心悸和觉得创痛的 是盲眼的乞丐父亲,在7月普渡的时候,挨门挨户的弹三弦的弦声和歌声。后面是盲 眼的乞丐母亲和串在一起的孩子。非常奇怪的感觉。总之你在那种普渡的时候觉得 真正在饥饿和真正会摄走你的生命和灵魂的是那一拨一拨的乞丐家族,而不是别的。 三弦的声音、背上的草席和行囊,7月的杉行街、宫口、金盛巷、美市街都摒住呼吸, 任他们自荒寂的石板和碎砖街心一顿一顿地重重踩过,而后降临那几区街巷的是冬 日,黄昏时的死亡。” 认识的字逐渐多起来,我开始大量地读故事书。《磨荞麦的老妖婆》和《大蟒 蛇》是记忆最深的两个故事。它们使我第一次感到由文字产生的恐怖力量。 《磨荞麦的老妖婆》是人变成小小驴子的故事。一个懂得巫魔的老妖婆,关在 客栈的暗房间里磨荞麦。投宿的客人第二天早晨吃了荞麦烘的馒头,立刻变成一只 只小小的驴于,老妖婆便很高兴地把这群驴子赶进她的暗房间。当天晚上,那个幸 免的客人,听到一阵驴子的哭声,他终于从木窗的细缝窥伺到老妖婆的秘室。原来 在一盏昏黄的油灯底下,无数只小小的驴子正推着一个圆圆的小石磨,一些粉屑似 的东西沿着石磨边缘洒落下来。老妖婆支使小驴群磨荞麦,为了明天早晨的客人…… 这个故事使人感到看到异像的恐怖。好长的一段时间,我特别爱照镜子。上床 以前,必须先在镜子中把自己的眼睛、鼻子确认一番,才能安心睡觉。然而灯一熄, 黑暗拥来,全身的皮肤仍不由得要感到一阵缩紧,仿佛面临蜕变的前兆。这完全是 单纯的小孩子的恐惧——担心自己变形。我想我真的有一个焦灼的童年。 由人变的那群小驴子,常常浮现在我眼前:千百万个乱窜的小小驴头,由于推 挤而引起的喧哗……由这我联想到另一个景像——我自己编的——一堆血肉模糊的 婴儿的头,挣扎着探出圆圆的血池,他们渴望被生。这个景像的来源是出自于—— 那次我表姑的来访。那时,母亲陪着表姑坐在床沿,两人小声谈话。他们谈着一个 远房亲戚堕胎以后发生的事。 我表姑说: “听说天天晚上来找。一大群一大堆的来,有时候,坐在床下的小人,还说是 佩刀带剑的。” 团头团脑的婴孩魂灵,成群结队地来向我亲戚索取生命,那真是可怕的。 不久前,我读了一篇小说,里头有这样一段:因为堕胎而把子宫比喻为“杀婴 的屠场”。对于小说中人物“老莫”这种“知性的人道主义”,我不禁要摇头苦笑。 童话电影有“捕童官”这么一个角色。他身穿黑衣,一个长得不近情理的鼻子, 肩上扛着黑色的大网。他踏着舞蹈的步子,到街上吸吸嗅嗅找小孩,长鼻子夸张地 一搐一搐的。一个太童话化了的“捕童官”。 我的同学美宝,是个圆圆的女孩,她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她连续死了四个哥 哥。 “躲在门后抓,”她说,“你知道吗?躲在门后抓。” 我于是去了她家。极古怪的一栋房子,座落在低下马路平面很深的洼地。远远 看去,整栋房子像是个倒放的灰色盒子,被抛弃在路边,给人一种玩具式的恐怖。 美宝领我走下马路,经过三四个台阶才到屋子里。从里面向上看,她家的门楣离地 面不到一尺。我正纳闷着,刚好马路上一辆牛车缓缓地走过,仿佛从门媚的边缘辗 过一般。牛车扬起的白尘灰轰轰卷入她家,使人想起天方夜谭的那一撮神秘的清烟。 然而我是失望了。美宝的家闻不出一丝“妖气”,门后边’也空空的,看不见 任何东西藏着。倒是墙上许多窥伺着的盛装遗像,以及美宝祖父的那口发亮的大黑 棺木吓骇了我。 那时候,我家经营家具生意,做了一种精致的小木盒子,装图章用的。我常常 偷这种小盒去换王玫姬的橡皮圈,八行的公文稿纸——她父亲在政府机关做事,我 后来才晓得的。 王玫姬的母亲带着她及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住在街上一栋老房子的三楼。二楼 及楼下全是空的,一点摆设也没有。我在楼下的空屋骑她弟弟的三轮小脚踏车,铁 轮子磨在水泥地上,划过来,划过去,像夜里咬牙的声音。秋天的天井洒着似有似 无的日影,王玫姬的妹妹静静地在那里玩。突然“蓬(口当)”一声,什么东西磕碰 到地上的声音,王玫姬的母亲飞跑到天井,我跟着出去,王玫姬的妹妹直直躺在古 井旁边,紧闭眼睛,汗哗哗地淌下来,脸是死灰色的。她以头为圆心,正开始向四 方旋转她的身体绕圆圈。王玫姬的妹妹患羊癫疯,她脸上常常跌得青一块、紫一块 的。 王玫姬说她家闹鬼,我们一大群同学晚上去“探险”。她家楼板上躺着蓝色的 月光,冰渍似的清冷,房间因之沉浸于一种气氛里。我们仿佛来到梦幻的边缘,那 暗暗的走廊,幽微不可辨色的床,全敷上不真实的恍惚感觉。房内的一切东西—— 连同我们,随时可能消失掉似的。 我曾经以王玫姬家为背景,构想了一篇极浪漫的小说:被遗弃的母子,夜里偷 偷搬来躲在三楼的空屋里,被贫穷威胁着…… 来美国以后,初次看到Manch的画,我惊然于那种熟悉。有关我童年梦魇的一页 页风景Manch在他的画面上为我展现,也为我诠释了。这个北欧的画家,一再在他的 作品里轮替着恐惧、苦难、以及死亡的困扰。他把北欧人对生之焦虑的感觉实实在 在地表现出来。 一幅题名为“号哭”的石版画,冷硬对比的黑白,迂回的曲线勾勒出因恐惧而 至颠狂的主题。一个曲扭的黑衣人,分辨不出男或女,伸出无力的、白色的手掩住 双耳,缩卷在桥上。他是在曲线无尽的天及海中间桥上号哭。记得我10岁那年,害 怕被疯狗看到,不敢走在路当中,捱着墙根从学校一路捱回家,也曾经感到Manch画 里这种后退不得,也无法前进的大惊恐。 10岁那年的清明节是个大晴天。墓地上的太阳很强,草丛在白花花的阳光底下 骚动着,蒸发出轰轰的草腥味。我立于墓地,触目所及尽是些塌陷的上坟,黑黑的, 看不见底的破墓窟窿,一个一个,到处都是。 离我们不远的那座坟上,突然劈啪劈啪一阵鞭炮响。我的二伯父抬头看了看, 转向我说: “那边在赶鬼咧!” 鞭炮的响声可以把鬼吓跑,这是姐姐和我都相信的。扫墓的时候,一不小心, 走近陷下去的旧坟,会有一只黑骨手从破墓的窟窿伸出来,把你的脚拖下去。 想到这儿,我开始觉得在这墓地上无处立足,四周尽是窟窿,无数只黑骨手等 着拖我的脚下去……我站在那儿,寸步也不敢移动,后来我简直不敢站在墓地上了, 我但愿我能腾空,我能飞。那天下午,是姐姐背着我走出墓地的。 有一年的圣诞节,我去了隔壁班一个同学的家。那同学叫“水芳”,一个很美 的名字,她过份苍白的清秀小脸上,永远闪着一丝令人不解的诡秘,她是浸淫于某 种宗教气氛里长大的。 水芳的家一部分就是教堂。一间旧了的木造房子,屋顶两边斜斜地分技下来, 蜘蛛网似的支架爬满了屋顶,当中钉着垂头张臂的耶稣像。我站在阴暗的一角,前 面有一个小小的水泥台,地上是潮湿的。这是一个有很多柱子的教堂。’ 当台上的人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台下的信徒们便纟卒纟祭下跪做祷告。他 们一律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似的,争相张嘴嗥叫起来。那么激楚的声调、悲辛的表情, 在人类有语言之先就是像这样地诉苦吧?我旁边跪着的女人全身厉害地颤动着,像 控制不住大笑时的样子,其实她是在哭,尽情发泄地痛哭着。那边那个一头汗、一 脸泪、在哺哺的男人,他是镇上卖馒头的退役老兵,白天我还见他担着馒头沿街叫 卖,像是快乐的人,他怎会跪在这里抽筋似地恸哭呢?我真不懂。 那天晚上,走出水芳家的教堂经过小巷回家,“呆梦出卖”的红条子迎风张扬 起来,如一面面红色的小旗。一个女人向暗处掷了什么东西,便翻身急急走开,想 又是在祭送小草人。似乎这才是我的家乡。 姐姐来信说外祖母去世了,她将回去参加葬礼。由外祖母的葬礼,使我想到我 的二舅妈,她原是佛庙虔诚的信女,半途改信了基督教。我可以想见现在每个星期 天,她牵着她的小孙女,一手拿着圣经去教堂做礼拜。我不知道她将如何地参加外 祖母的葬礼。 二舅妈为了表示她改教的决心,曾经把本来供奉在家里的神明偶像全部搬出来, 在她家附近的庙前,当众放火焚毁。这举动引起了全家族人的不满。 “嘿,大概连祖宗的牌位也搬出来烧了吧?”大姨妈愤愤地讥讽道; 说起来,我是二舅妈的半个女儿。她只有两个儿子,小时候我算是过继给她的。 记得我去她家时,刚巧遇上县议员选举前的宣传期间。二舅的家在市场附近,助选 的宣传车一来一往,鞭炮声不绝于耳,比住在我家热闹多了。当时我常常跟在宣传 车后面跑,还学会唱助选团编的歌。 每天下午,我和二舅坐在柜台前面吃点心。屋子里漫着铁腥气,墙上挂满了锄 头、铁锤、牛犁一类的铁器。我二舅开铁店。 一天傍晚,二舅妈在厨房杀鱼预备晚饭,我蹲在她身旁玩盆里的鱼。一排又硬 又尖的鱼鳍划破了我的手指,出了一点血,二舅妈连忙把我的手指包扎起来。我突 然很想家,没等到吃了晚饭,我就回家了。结束了我的“过继”生涯。 移居美国以后,每当难以成眠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恍惚间,觉得 床慢慢离地飘浮起来了……床带着我越过屋顶……朦胧中,我发现自己躺在大海中 的一块浮板上,四周尽是水…… 我一惊,醒了。小时候,邻村有年来了大水,烧灰辉的女儿一家全被水冲走了。 消息确实的那天傍晚,烧灰辉家里挤满了人,我被夹在人缝里。 “……差不多这个时候,水开始爬入门槛,哗哗地流进来……” 水哗哗地越过门槛,流进来……一阵朦胧的眩晕袭向我,咦,房间内的红木床、 五斗柜、小茶几仿佛全都慢慢浮动起来,而大水还是不断地涌进来,涌进来…… 不断流着的水让我惊心,它可以将人生一切的东西都流了去了。 升上四年级的暑假,班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的班长纪淑贞死了。这样实在 的事,我的记忆却很模糊。只记得全班穿着制服,排队站在她家门口等送葬。放假 的时间穿制服,还站在那么整齐的队伍里。总是感到空气的异样的。那时正是临近 日午炎热的夏天,纪淑贞的家对面有棵(米果)叶树,一个个巴掌大的叶子垂拖得挺 低挺低的,我随手抓来一支枝桠撕着叶子,慢慢地把它撕成一条一条。她家里挤满 了人,我竟然没有进去看她最后一面的欲望——我们一直是那么好的朋友。 至于送葬的记忆也是模糊的。似乎在离开墓地回家的途中,看到了一条被打死 的小青蛇,趴在窄窄的街道边,嘴还汩汩渗出血。 我倒是梦见过纪淑贞。一次是她斜斜站在台阶上,穿着她最喜爱的白地红碎花 衣裳,我从地面仰脸望她,还看她袖子两边的蝴蝶结迎风飞起来。另一次是我来到 一个荒山,我赤裸着上体,皮肤是锈色的。我背着一块墓碑在荒山的小路跑,心中 想着纪淑贞,脚下不停地跑。我是背着自己的墓碑在荒山中找埋葬自己的地方…… 尾声——失乐园 “巴蕉叶大栀子肥”故乡正值栀子花开的季节,我十分怀想小学同学许心心家 的柜子花。 因为是在比较郊外,许心心的家很有花园别墅的味道。喷水池、白色的花园坐 椅、吹拂的垂柳、圆椎形的圣诞树分别在小石径两旁因围着花园当中那轩西洋风的 楼房。这样富于异国情调的花园,那片铺着朝鲜草的绿地,在春天的时候,实在很 适合野宴的气氛。 可是却有几十株野生的栀子树,蔓散于紫藤花架底下。一逢栀子花开的季节、 那一朵朵小白花,窝在绿叶丛中粲然地微笑,笑出一缕缕花香。许心心端柔的母亲, 这时穿着旗袍,闲雅地漫步于栀子树下。许心心和我蹲在春天的土地上,挖洞用水 灌蟋蟀,屋檐下的风铃清脆的敲响着,这花园又是很童歌的。 许心心很虚荣。我一去她家,“她便领我到她母亲的卧房,指着壁橱的箱子, 告诉我这一箱绸的,那一箱丝的衣料全是她的。我由她夸耀,心里却恶意地想着人 家说她家楼上没有屋顶。许心心的父亲不做什么事,似乎一心一意地在等遗产。 后来许心心家的花园不知为什么荒废了。像是在一夜之间荒废了似的。围墙四 周本来高而直的椰子树,现在烧焦了似地弯驼下来。喷水池冒出一缕野草,青蛙躲 在看不见的池底聒噪着,呼喊着空虚。西洋风的楼房破旧褴褛了,门前两排大理石 台桌现在空秃了,看不见昔日的兰花盆景,而台桌底下的石径荒凉地晒着黄昏的夕 阳。 郁怒的甘蔗丛代替了昔日四季开花的蔷薇花圃,许心心的母亲穿了一件旧了的 旗袍和我、许心心的弟妹在花园削甘蔗吃。我一边啃着甘蔗,心里一直在找柜子花。 紫藤花架底下空荡荡的,不见了野生的柜子树,刚犁平的地摊在那里,死了一般。 “一定是一场虫灾。”我告诉我自己。 《飘》里头的郝思嘉,一场浩劫之后回到她南方的家园。电影中有一个镜头: 她穿了一袭暗红的旧衣裳,站在晚霞染红了的荒田地上,饥饿地啃着一根胡萝卜。 这镜头使我联想起那天黄昏,我们围在许心心家荒凉的花园啃甘蔗的风景。 记忆中的另一个花园是舞蹈老师吉米的家。清晨这花园融于一片青晕里,开敞 着浅褐色的门窗,很安静。天窗如玲珑的宝塔,一层层窄上去,那上面便是天,可 以看到云。传说日落后的天窗会悬挂一尾红蛇,因之我宁可把这郁绿的花园想成是 一片幽林。 吉米老师穿着蓬蓬的月白圆裙。她赤足在阶前冰凉的石板上跳舞。她转着圈圈, 圆裙便伞一样地洒开,膝盖陡然,弯,地上生出,朵月白的草菇。我跟在她后边, 一个转身,摆成舞蹈姿态的手拨了一下白兰的枝桠,花叶上的露珠闪着光,颤颤等 待滑落下来。 那年七夕,母亲买不到鲜花,我于是去找吉米老师要花。她领我到屋后的花圃 采花。那样高的墙围。假山、凉亭、真像旧小说里的后花园。我采了一大把鲜花, 吉米老师开了后花园的门让我出来。 此后我再也找不到那花园了。我记得由关帝庙的旁边拐入,走过深深的巷子, 吉米老师的花园就在巷子尽头,然而奇怪的是我怎么也走不深进去。上大学暑假回 家,傍晚散步时,我脚下不由自主地弯拐入通往那花园的小巷,往往进入迷宫似的 在巷子里绕来转去,就是到不了那花园。 写到这里,我突然记起有一次大姨妈去和美看她娘家的亲戚,她带了表姐和我 ——那时我五岁吧。我们去了亲戚的果园,那时正是袖子成熟时。圆圆的白抽垂挂 了一园子,像一个个绿色的灯笼。表姐和我碰撞着袖子,在园子里追逐,笑闹(从 没见过那么低的抽子树呵)回家时天已黑了。我们坐在客运汽车里,昏黄的车灯, 颠簸的石子路使我瞌睡起来,大姨妈把两个袖子放到我怀中,由我抱着。 车外是无边的黑暗,车内有灯,也很温暖,我怀中的袖子,大姨妈拥着我的手 臂……充满了童年的感觉。 客运车一颠一摆地朝前驰去,谁都知道这只是一段过程。童年呵!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