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丈夫 一 下午4点钟,李愫打开她丈夫家的客人房的门,从里头走了出来。她已经把自己 关了七天了。萧上班,缤缤和她哥哥上学,她全没理会。 七天前,她从旧金山回台,萧到机场接她。司机老刘把李愫轻简的行李——只 有一只旅行皮箱——拎在手中,有点意外地看了李愫几眼。车子开动后,好几次, 老刘从反光镜,偷偷窥视后座沉默的主人。 “老刘,你常常问起太太,你看,她不是回来了。”萧似乎为了减少司机的疑 心,还试着把李愫的手抓过来放在他的腿上,却被李愫技巧地避开了。 “太太回来长住吗?”老刘问。 后座的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在李愫开口之前,萧抢先说: “当然,老刘,当然。” 老刘不再作声,专心地开车。 到了家,陆妈带着缤缤和她哥哥,站在台阶上迎接。萧把李愫介绍给她。 陆妈看都没看她一眼,眼睛却盯着老刘拎进屋的皮箱。 “太太不是回来久住?”面对李愫时。陆妈劈头就问,自己却如释重负地吐了 一口气。 李愫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陆妈一阵风,把孩子们赶进屋去。 现在李愫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客厅,对着落地窗、怔怔地看着窗外。厨房里, 传来一缕缕烤食物的香味,陆妈和她请来帮忙的助手,两人正在厨房里忙着张罗下 午的鸡尾酒会。刚才李愫进去看了一下,发现台子上放了好几碟西洋点心:乳酪、 熏火腿、橄榄生菜、串烧羊肉、草菇镶肉……它们排列的形状、配色,甚至是盘子 的选配,简直完美到无懈可击,完全是一流厨师的的杰作。李愫不觉暗自心惊。原 来离开十几年的台湾,对于美国式生活的模仿,竟然到了几乎可以乱真的地步。陆 妈做好了这几盘洋点心,甚至在材料垂手可得的美国,李愫连试都不敢去试。 陆妈弯下腰,从烤箱取出一盘烘好的苹果派,抬起头,看到李愫站在那里。 “太太,快出去,别进这儿来,”她嚷嚷,说着一口四川土音很重的国语, “厨房脏,小心你的衣服。” “我可以帮帮忙,反正没事。”李愫说。 “不行!”这位黑脸的女佣决然地说,“不行,厨房内的事,可不能由你动手!” 她手中抓了一把掀肉的大叉子,朝李愫挥了挥,李愫只好自讨没趣地退回客厅。 这几天来,她看出陆妈是个厉害的角色。她极端的能干,一个人,家里面里里 外外,弄得干干净净的。缤缤和她哥哥,也都被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偶尔,李愫看 她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她走过去想帮忙她,却被陆妈礼貌地拒绝了。 “太太,快别这样,你真体谅我们下人,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是请来侍候 老爷和缤缤他们的,你抢着帮我做,怎么可以?” 说这话时,她两脚撑开,霸占着洗碗的水槽,仿佛怕李愫来占领了她的地盘似 的。一边伸出手,把李愫拿在手中,要帮她擦碗盘的干布,一把抢了过去。 如果陆妈不是在替萧做家事,李愫连厨房也不会走近一步的。然而,她自己做 了萧15年的太太,她知道那种频频请客,碗盘堆得如山高,半个晚上也洗不完的滋 味。 “我做惯了,从老爷带孩子一回来,我就来帮忙了,”陆妈显出老资格的神气, “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全归我管,东西洗好,该搁在哪里,我自己知道,不敢让 太太烦心。” 陆妈这样叽咕,一边赶李愫出去。 这还不打紧,反正家事是陆妈分内的事,不让李愫进厨房,她不进去也就算了。 不过,陆妈对她的两个小孩,却管得很严格。有意无意地,不让李愫亲近他们,李 愫偶尔帮女儿换换衣服,陆妈总是适时地跑进来,把缤缤拉到一边去。 “缤缤,谁叫你烦妈咪来着!”她训斥这可怜的小女孩,“妈咪没回来以前, 你不是都自己穿衣服?你忘了吗?” 李愫退出缤缤房间。她搓着手,在客厅踱来走去,这不是她的家,她只是来做 客人的,她不属于这儿。六个月前,这个房子却是她看中意租下来的。 当初,看房子的时候,萧嫌外边的小溪,水流急的时候,哗啦哗啦地很吵,刚 好设计来做主人卧房的大房间,临着小溪,无法不听到水声。李愫想出了一个解决 的法子。反正她自己走了以后,只有萧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大的卧房,她于是把这 二十来坪大的房间,改装成孩子们的游戏间,给他们大一点的空间画图、下棋、劳 作。萧的睡房,挪到里面听不到水声的那间,反正这房子空房间很多。刚搬进来时, 偌大的客厅空空旷旷,李愫特地到画廊挑了几幅画,全套家具从客厅、饭厅到卧室、 书房也是她选样、订做的。李愫又从巷子旁边那个花圃,买来二十几盆室内盆景, 点缀着客厅。在门口处搁了两长排,使客人一进屋,就首先看到一片绿意,李愫还 自己觉得这是她所布置的最有创意的角落。 接下来,是台灯、风铃、门帘,点缀的一些小玩意,李愫每天还是兴冲冲地跑 进跑出去买,好像在布置她的第一个新家似的那般兴奋。难怪接送她来去的司机老 刘、萧公司里的职员,看她这付热衷的样子,都以为她会理所当然地一起住下来。 一切布置就绪之后,李愫在这屋子巡回了最后一次,像室内设计家完成了她的 工作似的,满意地走了,回旧金山去。半年之后,她回来了,这儿风情依旧,仍然 是她留下的样子。可是,李愫却没有回家的感觉。她第一次感到“家”的意义,并 不在于墙上挂的、吊的那些装饰,也不在于地毯上摆着那些考究的现代家具。使一 个家像家,主要在于住在里面的人。 她和萧的感情早就死了,孩子们呢?久不和他们在一起,似乎把妈咪都给忘了。 李愫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始终觉得自己是这屋子的客人,一个不怎么受 欢迎的客人。陆妈尤其是处心积虑,随时在找机会暗示她在这家中的地位。她不让 李愫插手做任何事,表面上的理由十分堂皇,骨子里,这两个女人却有一种很微妙 的竞争心理,陆妈本能地排斥李愫的介入。她要李愫的存在,只止于一个客人—— 偶尔来做客,迟早总要走的。有李愫在的一天,显然破坏了陆妈在萧家所建立起来 的秩序,李愫的出现,明显地动摇了陆妈在萧和在孩子们面前、甚至司机老刘面前 的权威。 深深了解这种情势的李愫,倒是很能淡然处之。她这次回来主要的是回来解决 她和萧之间的关系。李愫没有心情和余力来理会这个过分能干的女佣。她也知道如 果真要斗起来,自己绝对不是陆妈的对手。 二 门外汽车“叭叭”两声,这是萧回来的信号。李愫直觉地从沙发一跃而起,跑 去就要开门。陆妈从厨房抢了出来,几个箭步,赶到李愫面前。 “老爷回来了,我去,我去。”她挡住李愫,“太太留步,我来开,我来开。” 李愫煞住脚,很惊异自己怎么会想去开门。 “人真是习惯的动物。”她禁不住这样想。在美国,她为萧开了15年的门。刚 结婚那几年,每天下午,坐在屋子里等萧的车喇叭声,“叭叭”那两声,知道是萧 回来的信号,雀跃地跑去开门。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站在门口,可以看到萧穿过花园的碎石路,朝她的方向走来。升上主管以后的 萧,确实和以前很不同,瞧他踌躇满志的样子,那股神气飞扬的神采,好像世界就 在他的掌握中似的。老刘跟在后面,陆妈走在一边,短短的腿走不快,半跑着,一 副奴才相,李愫倒是有点可怜她。只见陆妈边跑边说着,似乎在向萧报告鸡尾酒会 预备的事。 这样一个三人的队伍,萧居中,阵容已经够坚强了。李愫冷眼旁观,萧在生气 时说了一句对话:他是不需要李愫的,没有她,他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 可是,一既然李愫是她的合法妻子,萧有绝对的权利要求她履行一个做妻子的义务, 不管她喜不喜欢。李愫一个人住在美国的那半年,萧用了种种借口向对他的婚姻起 了疑心的朋友、属下解释,在人家快要开始不相信他的时候,李愫适时地回来了。 于是,才有今天下午的鸡尾酒会。 “太太预备好了没有?”萧问陆妈。 一抬头发现李愫——今天下午的女主角——就站在他前面。 “哦,你在这里。”似乎很意外似的。瞥了一眼李愫的家居服,一丝不快扫过 他的眼睛,“怎么,又在屋子里躲一天了?哪儿不舒服?” “我很好。”李愫简短地回答。 “那就好。”撩起带金袖扣的衬衫袖子看时间,劳莱士的手表指着差10分5点, “没有不舒服,那你整天做什么?应该去预备了,客人很快就来了:” 萧对她的家居服那种嫌恶的样子,使李愫自惭形秽。 “我没有衣服穿,萧,”她说,“你知道,我带回来的,只是家常穿的。”明 明知道这样说,会惹他生气,不过,还是继续下去,“我以为是回来谈事情的,也 不打算出去,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为你接风,开酒会,”他通视着自己安排亮相的妻子,“愫,你 还是没有变。” 在他走开去之前,丢下一句话: “随便穿好了——”想到酒会的动机,忙又改口,“不,穿整齐一点,快去!” 挥挥手,好像恨不得把她从这个世界挥出去。 李愫虽然瘦弱,也没那么容易被挥走。她反而在沙发上坐下来。 “萧,我想跟你谈一谈。” “跟我谈?现在?”好像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事,一什么时候不好,偏偏现在, 不行,客人很快来了——” “何必多此一举,开这个鸡尾酒会。” “一些交往的朋友,办公室的属下,听说你回来了,想来看你,我安排了这个 机会。” “好像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李愫悻悻地,一等下他们来了,你还要装出很 融洽的样子,好像我们之间,相处得很好,一点意见都没有。” “最好是这样。” “那我不在台湾这一段时间,你如何跟人家解释?” “用不着解释,说你在旧金山,事情还没了,一办好,就会回来了。喏,现在, 你不是在这儿了?” “我是回来了,没错。这趟回来,还有一个目的,”李愫挑衅地抬起下颚, “你告诉他们了没有?” “人家不必要知道。何况,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李愫缓缓地说:“这么说,你是不答应。” “这还用得着问吗?”萧动手就要去拉沙发上的李愫,“现在,“你进房去换 衣服吧!客人马上到了。” 李愫背对着萧。 “你不让我走,为什么?” “谁说不让你?台北、旧金山,你可以来回跑,我又不限制你。这一点,你可 没话说了吧?” “萧,我指的是什么,你心理明白。像这样,把我悬在半空中,什么事也不能 做——” “愫,你知道吗?你选了最不适当的时候来谈这个问题。” “我不以为。”李愫吸了口气,下决定地,“萧,我不想在这酒会上出现。” “这就是你要说的?” “没错” “我劝你别开玩笑。”萧的脸色沉下来,“我要你进房去,把自己收拾整齐, 然后再出来。” “我可以进房去,然后,我不打算再出来。”在萧发作之前,李愫接着说, “你总还记得,上一回我当众出丑,失态成那个样子,如果我又犯一次,对你更不 好。” 萧的眉毛在一刹那之间坚了起来:“你想用这个来威胁我?” “我没有。”李愫摇了摇头,没有把握地,“我只是怕我管不了自己。” “这你放心,今天下午,我不会准你再出差错的,我会把你看得好好的。” 萧说着,半强迫似地,把李愫推进她的房间。 三 15年了,任凭李愫再怎样努力试着,她还是无法按照萧的希望,符合他对她的 要求。出身于嘉义乡下农家的李愫,上面五个哥哥在家里耕田,大字都不认得一个。 只有她,最小的,也是家中惟一的女儿,力气小,农忙的时候,也帮不上,只好让 她去上小学念书。 就这样,一步步读上去,竟然考取了师范大学,李愫的寡母和哥哥们,算算学 费花用也不太多,毕业后,可以当“老师”。在乡下地方,李家能够出了个“老师”, 也是祖上积德。所以,家里一致赞成她去念,至于后来李愫申请到奖学金,可以到 美国留学,乡下的亲戚朋友,一齐摇头,很不以为然了。 一向有肝病的寡母,旧病复发,才两三天就病逝了。李愫回乡下奔丧,她五个 农夫哥哥,趿着草鞋,穿孝服,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他们对丧母的骤变,简直不知 所措,不知如何应付才好。碰到出殡时一些重要的决定,他们反过来问最小的妹妹, 征询她的意见,只因为她读书识字。 李愫坐在母亲灵堂右手的小桌子前,负责记帐,收奠仪。母亲睡在棺材里,隔 着白布帐,和她距离近得不能再近。她的五个嫂嫂,定时轮流进来,跪在棺材前, 唱歌似的号哭一阵。道士也几次来做一些祭奠仪式,超渡逝者,他的道士服里头, 露出一大截西装裤,和一双带泥的破布鞋,鞋后跟被踩下去,变成拖鞋。他踢踢拖 拖地,在棺材前面跑来跑去,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了一阵,停下来,跟围在棺材旁 边的女人们说: “查某人,哭几声吧!” 女人们——多半是李愫的五个嫂嫂,不需要培养情绪,说哭就哭,哇啦哇啦叫 了起来,念了一大堆李愫听不懂的词。女人眼睛干干的,她们是睁着眼干号,李愫 无法学她们那样哭。最让李愫心碎的,是她的五个哥哥,晚上守灵彻夜不睡,平时 沉默的哥哥,会猝然跑过去,抚着棺材,趴在那里,哀声痛哭。那种勉强不哭出声, 心中却割裂似地恸痛,就成了闷声呻吟,喉结堵在气管里,要憋住气的那种哭。李 愫坐在一旁,清点白天的帐务,回家后,一直无法哭出来,这时,泪水却潮水似的, 争着涌出,她趴在桌上,让自己哭个痛快。 丧礼一过,李愫在老家砖屋,从里到外走了一圈。五个嫂嫂生下的那群小鬼, 大大小小,男女都有。他们赤脚、光着屁股、拖着鼻涕,成群在晒稻谷的场子上奔 逐尖叫。其中一个小的被欺负了,哇哇哭了起来。从烧稻草烟蒙蒙的的厨房,探出 一个女人被熏黑的脸,看到自己的小孩被打哭了,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起来,对面 空屋捆稻草的另一个嫂嫂,闻声抢到外边来。两个女人在场子当中,叉着腰针锋相 对,破口大骂,被欺负的小娃娃,反而不哭了,站在一边,仰头看大人吵架。 李愫回到她的母亲生前房间——到台北上大学以前,李愫都是和她母亲睡在红 木床上——她站在母亲的遗像前,对那张悲苦、认命的苦脸永远地告别了。 李愫耳朵塞满了丧礼中,唢呐、铙钹的拔尖高音,以及嫂嫂们嘶叫的争吵声, 离开乡下,飞到美国。在那儿,看不到水牛、猪圈、鸡飞狗跳。得到的奖学金不算 优厚,李愫还是得俭省地过日子,她不时想到老家苦着脸的母亲。修完了学分,她 提出论文计划,同住的女孩,却突然决定放弃马上可以得到的学位,回台湾和她大 学的爱人结婚。李愫一个人住,租不起,只好出去找下学期的安身之处。 萧,她未来的丈夫,半个月前,刚通过口试,得到了普林斯顿的化学博士,在 西海岸找到了高薪的工作,签了合约。第二天,开着朋友的车,在旧金山丘陵似的 街道逛,敞篷的车子飞驰着,他告诉自己: “我萧某人学位弄到了,工作也找着了,所差的,”他拍了一下方向盘,“就 是少了个太太。” 他在街上碰到正愁着下学期没地方住的李愫。 认识一个月之后,李愫不必为她下学期的住处而烦心了。因为她高挑细瘦的身 材,小时候在乡下晒过很多阳光的皮肤,还有她唇边的那一颗痣,全是萧的理想。 他决定娶她为妻。 就此,嘉义乡下人心目中的“女状元”,嫁给上海阔佬最小的公子,萧。 直到最近几年,李愫才一寸一寸地发觉,嫁给一个人,也同时嫁给对方的社会。 在适应上,李愫发生了困难,像下午的酒会,萧还要摆他的排场,还要李愫出去周 旋于客人当中,在人面前演戏,装出恩爱夫妻的样子。早几年,李愫还有力气帮他 掩饰,这次萧被总公司调回来,李愫一个人留在美国,几个月的思索,她已经得到 一个答案,这次回来,就是希望能有实际行动,好把事情有个了结。像今天这种场 合,李愫从心里觉得不必要。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再装,也装不过三两个月,一 等律师把手续弄妥,不是什么都结束了。 不过,如果萧不同意呢?刚才他的口气蛮坚决的,毫无商量的余地,他显然是 要在对他有利的情势下拖下去。然而,李愫还有多少个15年让他拖?前两天,她主 动提出来“离婚”这两个字,使萧在刹那之间,脸色全变了,像是受了很大的伤害 似的。在同一个屋顶下住了15年,李愫把丈夫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他之所以对离 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只不过是因为是李愫先提出来,一向绝对自我中心的萧,觉 得太不给他面子了。再怎样,李愫也没有权在他面前提出这种要求。多年来,萧一 定以为,他牺牲了自己,在外奔波养家,他错在哪一点?李愫竟然不领情到这个地 步,居然要求在法律上还她自由! 客厅传来人声,想是鸡尾酒会快要开始了,从美军军官俱乐部请来调酒的酒保 一定现在到了,李愫听到酒瓶搬动的清脆响声。“咚咚”,两声重重的叩门声,萧 在外头催促她的信号。从敲叩声音之轻重,李愫不难分辨出她丈夫的情绪。这次他 一定气坏了,很可能下一个动作是推门进来,指挥她立刻换衣服打扮。李愫怕萧进 来,过去把门拴上,她退回单人床坐下,双手捧住脸。 为什么自己和萧那么不同?李愫刚开始的时候,曾经用尽心力,向他学习。当 时她不懂得这和一个人的出身有绝大的关系,学也学不来的。李愫只是埋怨自己太 笨拙。像两人同时准备出去应酬,萧只花几分钟,干净利落地把自己装扮好了,站 在穿衣镜前,他已经是个体面的绅士了。在颜色的选配上,他有绝佳的鉴赏力,萧 就这样,自然而体面地站在穿衣镜前,施施然地结着那条巴黎著名公司出品的领带, 李愫满头发卷,坐在堆了一桌化妆品的梳妆台前,对镜子中的自己,不知从哪个地 方先下手。 每当这时,萧就说她真是“农业社会”的产品,李愫露出一种忍从的微笑,接 受丈夫的批评。 萧只好把她带到衣橱前,为她挑选适合晚上场合的服饰,连皮包、手饰都帮她 挑好。新婚的那几个月,甚至还动手帮李愫穿衣服,李愫自卑而又心存感激地任他 搬弄。妆扮好了,萧把她推到落地长镜前,李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是别人似 的,李愫觉得好陌生。 “喏,快走吧,我的灰姑娘!” 萧得意地拉着自己的杰作,扬长赶宴会去了。 在宴会中,萧把按照他的希望揉捏成的妻子,介绍给来宾。由于萧已经代李愫 说了很多话,所以李愫不必要再多嘴,她只要甜甜地笑着周旋在客人当中。偶尔去 的场合,是特别为南部总公司派来的高级主管而开的酒会,李愫在出发之前,就被 萧吩咐不能多言,尽量微笑,少开口。李愫晓得自己失言,对一心往上爬的丈夫的 事业,将会造成难以想像的打击。于是,她装出更甜的笑容,惹得几位南部的老绅 士,激动地直握住李愫的手,仿佛不这样做,眼前这位东方的公主,会像仙女一样 地消失。 萧是在试着把嘉义乡下农夫的女儿,妆扮成洋客人心目中神秘的黄肤色公主。 李愫别无选择地扮演着丈夫指派的角色,萧说是什么,她就是什么。每一次的宴会, 在李愫来说,就是一次不真实的化装舞会。 照说,这个嘉义乡下人心目中的女状元,应该不致于差劲到这个地步。尽管她 在书本上的聪明,在此时派不上用场,不过,李愫也不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只是, “新婚前夕的那次经验,使她对自己的信心大打折扣。 萧向她求婚,她接受了。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在门口时,萧说: “愫。” 李愫转过身来。她的手里多了一张硬卡片。 “这是信用卡,明天拿去买两套像样的衣服穿。”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逗她, “你不觉得,应该向你的农业社会告别了?” 李愫依言,捏着萧给她的信用卡,怀着待嫁新娘买嫁妆的心理,准备到最贵的 服装公司去大大地挥霍一番。二十几年俭苦的生活,使李愫觉得今天得好好补偿一 下。反正一辈子也就结这么一次婚,奢侈一下又何妨?她这样告诉自己。虽然用的 是未来丈夫的钱来买自己的嫁妆”,不过,管它的。在美国,谁又来那一套中国古 礼?! 李愫推门走进“萨克斯·第五街”旧金山的分店,她东逛西看,几次看到中意 的小饰物,一对贝壳耳坠,一条麻绳穿的皮带,她心想,这类东西一定不会太贵, 请橱窗后那个香水味很浓的女售货员拿出来给她看看,李愫还是很喜欢,爱不忍释, 直至她翻过那个小标签,上面写的价格,让她把掏了一半的信用卡,又搁了回去。 向女售货员道歉,那女人一副“早就知道你不会买”的神色,也不再理她。李愫连 连退了几步,右边一个电梯门开了,两个妆扮时髦穿向样衣服的美国年轻女土走了 进去,李愫夹脚跟进电梯。 门关了,电梯往上升。 “小姐,我想你用错了电梯。”摩登小组中的一个说,‘她用眼角看了李愫一 眼,“这是我们职员专甩的电梯——” 怪不得两人的衣服一模一样,还是制服哩。 “宾客用的;是在西边拐角,两个大花盘当中——”她打量李愫的衣服,“第 一次进这里,没错吧!” 李愫希望有地方躲,朝地下钻,或往上面爬。可是她却被关在铁匣子内,上不 着天,下不着地。她无处可躲。 这一次的经验把她给整惨了。等到萧把她带去那些在旧金山和暖的天气,穿不 上貂皮大衣,却硬要在肩上围个貂皮披肩显派头的仕女面前,李愫几次说错了话, 受了挫折之后,她对自己更没信心。 多少次李愫求她的丈夫,不要再带自己去应酬了,她恨透了那些永远开不完的 酒会。萧捧住李愫的脸,好像听到最不可思议的怪话。在他的观念中,太太娶来就 是要帮助丈夫的事业的,除非她李愫不做萧太太,否则这种疯话别谈。 四 突如其来的冲动,使李愫从床沿跳了起来。她想把房门打开,穿着身上绉兮兮 的家居服,出现在客人面前,给萧来个措手不及。而客人呢,错愕在那里,不知如 何反应。然后,李愫向围着她,而不敢走近她的宾客,歪斜地笑着,大声嚷道: “猜猜我是谁?告诉你们,我才是真正的萧太太。我丈夫所塑造的那个,是假 的,那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然后,她摇摇摆摆,走在吓坏了的客人当中。所到之处,人家自然开出一条路 来,让她过去。 萧的表情这时会是怎样的呢? 他一定不假思索,过来一把抓住她,捏痛她,让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可怜的愫,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萧一定会这样说。 李愫颓然重又坐下。对,人家一定把她当疯子看。萧和她两个人,如果有人犯 错,一定是她,萧是永远不会错的。她嫁给了一个“完美”的丈夫。 李愫是注定要被牺牲的。 结婚15年,就只有那么一次,对方问她一个问题,李愫诚实地说出心里的感觉。 没想到萧会又叫又跳,那么怒不可遏,指控李愫葬送了他的前程,使萧半生的努力, 顷刻之间付诸东流。李愫忍无可忍,反唇相讥,两人针锋相对,扯下戴了15年的面 具,大吵一番。这一吵粉碎了15年来各自伪装的快乐,爱体面的萧,死也不肯去面 对李愫所指出的事实,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在这段不快乐的婚姻生活中,所应该负 起的大部分责任。于是,两人僵持着。 在冷战的过程中,他们还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还是在孩子们面前扮演严父慈母 的角色,僵持到去年夏天,’萧接到总公司的通知,把他派回台湾做负责人。萧这 才开口要李愫也一起回来,帮他把家安顿好。李愫答应了。不过,她主动提出分开 一段时候的要求,声明台北的家一弄妥,自己要再回旧金山,“好好把事情想一想。” 她说。 萧同意地点点头。他那种神情好像是在说:”” “对,女人,你应该闭门思过,好好忏悔一番。” 其实,那一次争吵,是李愫的错吗?早在半个多月前,李愫偶尔听萧提及,南 部总公司又要派人来了,李愫也不以为意。做为一个不能干的家庭主妇;除了丈夫 公司里的人,她有更多的事要操心的。管教家中两个学到了美国小孩子放任的小鬼, 已经很够了,还得侍候一个事事讲究的丈夫。又因为家中人来人往,请客频繁,萧 要求她每天把家里——特别是客厅——收拾到无懈可击。他常常不先通知李愫,就 把客人往家里带。 每天,李愫蹲在地上,用吸尘器清理被缤缤和她哥哥踩脏的地毯,她空出一只 手,把掉到前面来的发丝往后拨,她看看自己这副狼狈不堪,披头散发的样子,不 禁想到从前在乡下,母亲、阿持她们,又要下田、又要侍奉公婆、丈夫,她们哪来 的另一只手如何把十几个小孩一个个带大? 记得有一年暑假,这位乡人皆知的“女状元”,临回嘉义前的一个晚上,被同 学拖去“东南亚”看了一场电影,片名叫“一家之主”,演的是一个母亲,带了四 个孩子,又要理家2结果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必须去找心理医生给她治疗,因为她 已经濒于崩溃边缘。 李愫回家,把这个故事当笑谈一样,说给母亲听。母亲坐在她的红木床上,一 边听,一边时有反应地插嘴,她说了些什车,李愫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说完, 站起身,用一根竹竿,把闽上的竹编窗子撑开,外边晒谷场上,她五个嫂嫂生的、 数不清的孩子在互相追逐尖叫。李愫更相信那电影实在太夸张了。 几年以后,自己身历其境,她不敢再像从前告诉母亲时的那种口吻: “一个妈妈带四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 是很不简单。李愫不得不承认,尤其是白天忙完了,晚上经常还得陪丈夫出去 应酬。李愫在厨房里脱下她的围裙,回到卧室去换衣服。她伸出被肥皂水泡成尸白 而粗肿的手指,小心地涂上露华浓的名牌玫瑰色寇丹,凑到嘴巴前,轻轻地把它一 只只吹干,一边吹着,一边就觉得荒谬无比。前5分钟,她还在厨房和硫盘大战,洗 碗水溅了一身,嘴里可没闲着,还在扯开喉咙,斥责顽皮的缤缤,一副泼辣状,下 一刻,她由萧陪着,像公主般被侍候着,在人面前装模作样。萧那股体贴的劲儿, 会让女客们以为李愫在家,是被供养在从前欧洲贵妇的丝质靠椅上,那半躺半坐在 上面,脚下、身畔尽是黄色的玫瑰花。 这位受尽娇宠的东方公主,接过丈夫代她从侍者银盘中端来的香摈,冷凉的酒 杯,捏在泡了太多水的手中,手心似·乎起了化学作用似的,一阵微麻。李愫一边 小心翼翼地笑着,一边拿眼睛在找寻可以坐下来的位子,站了一天的脚,实在需要 休息了。 门又有人在外边重重敲了两下。 “李愫,快出来。”萧附在门边,“限你五分钟之内出来,要不——”勉强压 抑了愠怒声,到后来变成听不清楚的呢喃。 “要不然怎样?你敢打进来?”李愫对自己说。她可以想像萧着急的模样,得 到一种捉弄他的快感,李愫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笑了起来。有一个意念在同时 闪过她的脑子,如果坚决不出去参萧为她开的酒会,萧被惹得恼羞成怒,答应离婚 的可能性更小。也许,也许李愫应该做的是:再委屈一次,和他演戏,反正这是最 后一次了。 主意打定,匆匆把自己妆扮好,李愫推门出来。萧似乎就在等着她似的,一见 她出来,眼睛由上而下,打量她,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也不跟她说话,径自找酒 保,张罗去了。 五 没想到那一次南部派来的那个人,会是如此的重要。从他到达旧金山后,萧每 天进出陪着他。那人来的第三天下午,萧打电话回来,告诉李愫晚上要请客人到家 吃饭。李愫那时正跪在饭厅,用力想把儿子涂了半墙的抽象画洗掉。哪知道蜡笔简 直跟油漆一样,任凭李愫用尽力气擦,线条还是清晰地留在白墙上。李愫愈擦愈有 气,跑到厨房,拿了一把刀子出来要刮的,电话铃恰在此时响了。 “不行,来不及预备。”涂红画绿的那半边墙,更坚定了李愫的口气,“你儿 子的杰作,我还不知能不能洗掉,而你 对方截断她:“不管什么理由,你必须在7点钟把一切预备好,我已经邀请了亚 佛先生,他很高兴地答应了。” 擅自邀请客人来家里吃饭,从来没有征询过李愫的同意,她已经很习惯了。 “愫,这个人对我将来很重要,你照我的话做。” “真的不行,萧——” 他不给李愫说话的机会。 “晚上要铺桌巾,用银刀叉,好的碗盘。愫,你出去买两瓶加州葡萄酒回来先 冰着,顺便带点法国乳酪、水果,还有最重要的买很多鲜花。晚上你准备穿什么衣 服?我建议你穿保守一点的,教孩子们要规矩点,亚佛先生是个典型的南方绅士— —” 他一口气说着,像弄错转数的唱片,愈旋愈快,叽叽卡卡,弄出很多噪音,震 得李愫耳朵发胀,不自觉地把手中那把刀举了起来,如果萧不是在电话里,而是站 在她眼前的话,说不定一个冲动,李愫会拿着刀,朝他劈过去,只为了请他止住不 说。 “好了,愫,你都听清楚了?” “我说,晚上不行,现在几点了?屋子被缤缤弄得一塌糊涂——萧,”恳求地, “明天,改明天晚上,好吗?” “愫,你少开玩笑,我已经请了他,你知道这是不可能改的。好了,不占你时 间,快去预备吧!” 不知哪来的勇气,李愫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刀,对着话筒,大叫: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对方似乎没防到她这一招,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反应,电话里静默了一分钟。 “李愫,就当我没听见。你去预备吧!”。 说完就把电话挂断。李愫拿着刀,坐在地上刮墙上的粉蜡笔画。她拿刀的手微 微发颤,刮了几下,索性把刀子一丢,坐在地上,脸埋在膝盖当中,无声地哭了起 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想到离家出走。上哪儿去呢?李愫把脸从膝盖间抬起 来,还挂满了泪水。上哪儿去呢?她以前来往的同学、朋友,搬走的搬走,结婚的 结婚,没结婚的,索性关起门来,抽烟、喝酒,做个自暴自弃的老处女。多年来, 李愫把自己的心力、时间整个奉献给她的家、她的丈夫和孩子,从来没想到去找从 前的老朋友。李愫偶尔去散心的地方,是离家不远的那个小公园,她在天气好的下 午,和来晒太阳的老人们一起,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缤缤和她哥哥在草地上追逐笑 闹,李愫以一种很陌生的眼光,望着阳光底下,探头舒足的这两个小孩,不止一次, 她禁不住自问: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我并没有要他们来。而我自己呢?我怎会坐在这里? 好像刚从一个昏睡不醒的夏天午觉中醒来,从前发生过的事,变得疑疑惑惑。 似真似假,很难一下子贯串起来,李愫支着头,甩甩头,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坐在 这里。 她喜欢那种疑惑的感觉,一刹那间,生命停顿的间隔。对,到小公园去坐坐吧! 她不能学台湾的那些结了婚的女人,一和丈夫呕气,就往娘家跑,李愫没这福气, 她是无处可去。 她站了起来,脑子里突然一闪,对,萧一定是吃定她这一点。他知道李愫除了 这个家,她无处可以投奔。就是因为依恃着这点,他才对李愫命令这个,要求那个。 这一次,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李愫走进厨房拿车的钥匙,转回饭厅,儿子的杰作, 那半面墙又击入她的眼帘,李愫把车的钥匙放到桌上,从墙角移过一盆美人蕉,盆 景很重,好不容易把它移过来,挡住鬼画符的那半面墙。搬完了,李愫回到厨房洗 手。她平时做粗重的家事所戴的那副棉手套,歪歪斜斜地搁在水槽上,右手小姆指, 还缩在里头,刚才匆忙脱掉,没把它拔出来。伸过手,把小拇指拉出来,李愫突然 在一刹那间改变主意,不想到小公园了,她从抽屉里取出她的钱包,开车去买萧吩 咐的乳酪、鲜花和加州的葡萄酒。’ 她在车上迅速盘算着,萧7点钟带客人来,预备中国菜,是断断来不及了。既然 客人是位南方绅士,让他尝一下旧金山的“德州牛排”吧!李愫到特别的肉店,花 了令她心疼的钱,实了四大块牛排。回家途中,车子从小公园边急驶而过,脑子里 装满了晚上的菜单:牛排、青豆、马铃薯、苹果派……她无暇想到别的,车子经过 公园,她甚至没注意到。 依照萧的要求,铺上餐巾,摆上银器、瓷盘,餐桌当中,还多了盆黄色的小雏 菊。7点不到。李愫坐在梳妆台前,还没决定晚上穿什么衣服。走到衣柜,拿出一件 米色柔软的衬衫领洋装,这是萧花了300元美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晚上穿这件衣服 是最理想不过了,她可以把头发往后摆,使她显得优雅大方、有身份,萧会喜欢的。 最好再戴上她的那副珍珠耳环,使她看起来很古典,也很大方,正好适合南方绅士 的品味。 萧在这时又打了电话回来,先是问李愫准备得怎么样了,再又问到给小孩穿好 衣服没,他们在10分钟内离开办公室。电话中那命令的口气,使李愫早已忘记的火 气又升上来了,放下电话,回到穿衣镜前,朝自己挤挤眼,恶作剧的整人心理,使 她很快换上一套藏青色的裤装。这套衣服是萧最讨厌的,他笑她,穿起来像中山北 路美军顾问团走出来的美军太太。李愫以后也就不在他面前穿,这一次,看到镜中 的自己,她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叭叭”两声,萧带客人回来了。一进门,他就朝李愫直瞪眼睛,李愫装作没 有看到。亲切地和头发、眉毛、胡子全白的老绅士招呼。 吃饭时,李愫端上牛排,萧更是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会是真的。 缤缤和她哥哥,刀叉用不来,他们半坐半跪在椅子上,奋力宰割盘子中的牛排,刀 子碰击瓷盘,铿锵有声,萧的脸憋得发黑,又不能发作。李愫也觉得太过分了,萧 带亚佛先生回家途中,一定向他描述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孩。萧口中所形容的,绝不 是随随便便穿了裤装的妻子和两个小动物似的小孩。吃完主菜之后,李愫带孩子们 到别处去吃他们的甜点。重又回来时,李愫向亚佛先生道歉,说一切那么简陋。这 位白胡子的老先生,倒是绝口赞赏李愫的牛排,他又说他是多么喜欢屋子里的布置。 “旧金山实在是个好地方。”老绅士说。 “嗯,我们在这儿,还算住得很舒服。”李愫说,“中国人多,不太像住在外 国。” “哦,有这回事吗?”亚佛先生扬起他的眉毛,“去过南方吗?萧太太。” 李愫摇摇头:“最南是密苏里。” “哦,不知你会不会喜欢南方。”老绅士像在问自己。 “偶尔去玩玩,当然很好。” “你意思是说,”亚佛先生试探着,“久住就不喜欢啰?” 李愫想起不久前,看过“流浪骑士”片中南方的女孩,梳着30年前的发型,看 到长发骑士,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小孩跟在他们后边,好像他们是从另一个星球 来的,最后,骑士被一群坐在卡车里,上工种田的农夫,用打鸟的猎枪打死了…… “我怕。亚佛先生——”李愫说得有点困难,但很诚实地,“我怕我们不会受 欢迎。” “为什么?”老绅士嚷了起来,“那么可爱的女士,天使一样的小孩,谁敢不 喜欢你们?” “我是说——我是说——我们的肤色——” 如果李愫不是那么专心选择英文字眼,她只要看萧一眼,她就知道这话绝不该 讲。 六 那天晚上,送客人回旅馆,萧一踏进家门就气势汹汹地到厨房找人。李愫站在 水槽前洗碗盘,好几次,萧试着趋近李愫,终于因为怕洗碗的脏水溅到他的西装而 作罢,不甘心,咬牙切齿地骂。 “你一句笨话,毁了我10年的苦心。” 李愫洗碗的手没停下来,她不感觉到其中的严重性。 “你这女人,你懂什么?你以为我萧某人,一辈子窝在旧金山小小的办公室, 就心满意足了,没的事。” 激动使萧的脸变了形。 “我争取、设计、安排了10年,每一次,用尽心血,让总公司派来的人,对我 有好印象。你知道,为的是什么?” “绝对不是为我和小孩。”这点李愫很清楚。 “跟你说了吧!我计划在一两年内,逮住机会,找适当的人提拔,派我回总公 司——” “你是说,南方的总公司?”。 “结果被你一手搞砸了。好不容易说服亚佛先生。回去帮我美言、美言。他也 真狡猾,居然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你。你真的笨得可以,胡说八道一番,好了,这下 可什么都完了 李愫被流水声冲得有几分茫然。“该不会我听错吧,”她把水龙头关掉,转过 身来,“你刚才说:你希望被调到南方去,你已经计划了10年?” “可不是吗?到南方去,非做到副总裁我不退休。这是我一生的目标。” “我怎会一点都不知道?” “何必让你知道?这些事和你又不相干。” “和我不相干?没有给我知道的必要?” “没有。” 李愫对着碗槽里,如山高的杯盘,饭厅还有一桌的狼藉。今天晚上,非搞到半 夜收拾不干净,明天一大早,她还得想法子,用刀子去刮小齐画的墙二而前面这个 男人,先是指控她断送了他的前途,只不过是因为李愫毫不知情地说了几句话,为 了强调妻子的罪状,萧才抖出他10年来志在争取总公司的副总裁之职。李愫和这个 男人同床同席了十几年,竟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瞧你晚上的慧的祸,连你不知道都还会乱说话,如果真的把什么事都告诉你, 那还得了?” “你是在打算,有一天,你得到总公司的聘书了,你才一声令下,要我立刻包 好行李。带着孩子跟你到南方去?” “这有什么不对呢?” “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白天当你的老妈子,晚上让你带出去展览,像只色 彩鲜艳的鹦鹉,只差不会说人话,在床上,我又是你不花钱的娼妓,”李愫抓起一 只盘子,使尽全力,朝下一摔,“你当不当我也是个人?” 就这样,她摔破了他们的婚姻。 客人开始来了,一波波拥进萧家的客厅。每个人一来,从酒保那儿拿过一杯酒, 在人群中找他们认识的,一下子就聊上了,似乎忘记此行的目的是来一睹期待已久 的萧太太的真面目。倒是有几个女人,李愫注意到了,她们和萧打招呼,可能问及 萧太太,想认识她,萧于是把她们带过来,一一介绍。 目送萧的背影,女人当中一个很胖的凑上前: “萧太太,你怎么放心让你先生一个人留在台湾?” 另外一个女人,把嘴附在李愫的耳边:“萧太太,你那么信得过他?” 浓郁的香水味熏得李愫头晕。她转过脸去。 “萧先生开的,是一部道奇,1974年出厂的?!” 第三个女人扭着头,翠玉长耳环晃啊晃的。 李愫有点茫然。她从不曾去注意萧的车子是几年的:“车子是公司的,老刘用 来接送萧的,怎么了?” “人家可看到,下班以后,萧先生一个人用。” “所以——” “人家也看到,萧先生的车子,每天下午,固定停在一个地方——” 三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懂了吧,萧太太。” 另一个接口:“这种事情呀,现在台湾愈来愈多了。”摇摇头,翠玉耳环晃得 啐啐响。 胖女人再次凑上前:“我们知道你刚从国外回来,很可能你一点也不知情……” “说了这么半天,拐弯抹角的,其实要说的是:萧有了女朋友?!” 三个女人一齐点头。 “我妹妹的同事,和那坏女人同住一条巷子,发现萧先生的车子的,也是她。” “你们萧先生每天去报到哩,听说那狐狸精长得很漂亮——” “好极了。”李愫脱口而出。 三个女人,六只眼睛一齐瞪着她。一边害怕地后退。 “萧太太,不要受刺激大深——我们是一片好心的……你心里难过,我们知道, 不过,你萧太太千万得好好的……” 三个女人边说边后退,混入人群。李愫到吧台要了一杯酒,觉得应该庆祝一下。 她像是被闷在暗无天日的布袋里,憋得快透不过气了,突然,有人把袋子口打开, 李愫的头一下探出来,重又呼吸到空气了。她有着跳跃的欲望,为自己的新生而跳 跃。 酒杯靠近唇缘,感觉有一对眼睛朝这方向射来,萧不远不近地守着她,怕她出 差错。李愫向他举起杯子。 “为一个新的开始。”她默默地说。 接着,李愫认真地做起酒会的女主人,她周旋在客人当中,不时加入谈话的圈 子。她开心地笑着为自己即将拥有的自由而笑,萧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不懂李 愫为什么一下子变得那么活泼。 酒会直到8点钟,最后一位客人才尽兴地走了。李愫轻哼着“The Party is Ov er”的曲子。 “你好像很开心。” “我是很开心。” “有人跟你说了些什么?”萧戒备地,“人家造了我的谣?” “造谣?喔,我但愿是真的,如果你说是谣言,我会很失望的。” 他们彼此凝视。 “一个很好的结局,萧。” “是吗?” “我们每个人可以得到自己所要的。我有我的自由——萧,你再也没有理由留 住我了吧?” 萧只是不语。 “难道你不想跟你相爱的人在一起?萧,我猜想,你们一定彼此有了很深的感 情——” “只有感情——够吗?” 李愫快乐地站在窗前。 “明天,明天我一早坐火车回嘉义,回乡下老家去,我要住在母亲生前的房间, 睡在她那张八脚的红木床……” 窗外小溪潺潺的水声,使李愫想起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树, 长着巴掌大的叶子,逢年过节,母亲把叶子洗干净,用来做米粽…… 她的丈夫等着和她谈话,李愫只是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