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崎坑 一 基隆的五路市内车停在终站安崎坑的地方。车座前面的乘客,纷纷摘解下行李 网上的物件,磕碰着别人,抢先下车。少妇李元琴的左边,并排坐过去的那三个泥 水匠模样的青年,咂着下垂的厚嘴唇,结束了半小时以来扯不完的闲聊。他们立起 身子,拎了装工具的帆布口袋,朝背后一甩,肩搭肩地挨挤向车口。 李元琴最后一个钻出气味劣躁的车厢。她按着丈夫及时扶持的手,下了踩板, 用力跺踏到腥气很重的地面来。 骤然来的一个特别表情,就在这时扭皱了李元琴仔细化妆过的脸盘。她显然是 被意想不到的、一下袭来的痛苦所占据了。看她的样子,就像不小心踩入一地尖锐 的、有齿的枯竹堆,由脚底直刺入心窝。 “唷,我的脚麻!”李元琴急急扎煞着脚踝,活动她足部的筋骨,来缓和颠荡 的石子路所带来的小腿麻痹。 海边的黄昏很长。落日悲哀地挂在西天,为粘瑞西松垮的侧脸涂上了红光。他 左手拎着一只精巧的旅行箱,并不带劲地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 “元琴,走吧!”他的脚在地面不住地踢动着,几粒小沙石从鞋边斜滚过去, 一小撮的尘灰扑飞上粘瑞西考究的麂皮鞋面。 李元琴环视这蓦然投入的乡野。“走?往哪儿走?”她说着,一边系上紫绸丝 巾。 粘瑞西朝前抬了抬下颚:“喏!从这条路进去。”镜片后,他的眼光昏暗而且 遥远:“大约还得走上20分钟。远着呢,太太。” 无原因的不愉快立时笼罩住李元琴。 粘瑞西垂着肩,向前迈出一步,发觉太太没跟上来,又无奈地转向着她。眼尾 一触到李元琴足下的高跟鞋,他很快掉开眼睛,不安地笑了笑: “元琴,来!慢慢走好了。你没来过,不晓得这儿一天黑,进去安崎坑的路挺 难走的呢!” 挑弄着头上的紫绸丝巾,李元琴以一种挨延的态度,慢慢松开打在下颚的结, 又用另外的方式,把丝巾系到发很后,她这才朝安崎坑的方向举起脚跟。 五路车站旁,那间售车票、卖零食的小店围拢来一群人。睁着乡下人猜疑,畏 怯的目光,追随前去的这一对都市装扮的男女。几个打鱼刚回来的青年,用嘴呵出 热气,缓和溺尸般的肿手指。他们格外注意李元琴磕绊着煤碴而不时扭摆着的背影。 小店前,这幕追索猎物般,无声的、专注的风景,为蹲坐在长板凳上的枯干的 老人破坏了。他歪扭着丑陋的细脖子,迷聚眼光注视粘瑞西夫妇的背影,嘟哝道: “这一男一女,往安崎坑进去做什么,天都晚了。” “该不是去跳海自杀吧?”身后一个恶毒的快调紧接上来。当粘瑞西手搀住妻 子的腰时,打鱼的青年中,不知道谁带着莫名的醋意这样说。 于是,白烟从一张张狂笑的大嘴尽吐出来。渔郎扭动着刚打完鱼的身体,腥碱 味很厉害地被摇散开来。一片喧哗的热流混凝入德湿的空气,像轻纱的拖裙,这股 波流扫向煤渣路上。 粘瑞西有感于很重的湿气。他说: “晚上恐怕会下雨。” 远处海面浮动着化不开的浓雾水气。 “可是,你还得到水利局报到呢,瑞西。”趑趄于煤渣中的李元琴说。 “算了,明后天再去也不迟。”粘瑞西镜片后的眼眶,疲倦地垂下。 “那怎么行?我们拖了一个多月才到这儿来,再不快,你真的要被免职。”李 元琴推了丈夫松胖的胳臂,“瑞西,你总是懒洋洋的。” “太太,我先安顿你,好让你舒服些,这还不好?” “哼!算你体贴。” 粘瑞西钝重的脚板,踩在煤渣上,发出踏碎了干树叶般的声音。 “所以呀!”他说,“我来了几次安崎坑,只管忙着布置我们的新居,搞得太 迟了,去水利局,人家早下班了。” “用不着那么费心,房子是租的,我们又不会来往太久。”李元琴嫌恶地瞥瞥 路旁矮陋的村舍,不屑地说:“这鬼地方,谁愿意待久?” “很难讲咧!”粘瑞西一点也没把握的口气,“元琴,说不定得委屈你一些时 候呢。” “瑞西!”李元琴高了半音喊他,“你说过,这次调到小乡下的水利分局,是 为了避避风头。一等那件事情开脱了,我们马上回台北的。” “太太,我也没能拿稳往多久啊!”他的手松松搭在李元琴左肩,“你就当我 们来海边渡假,这样日子就好过了。” “渡假?你少发癫,有人11月天跑来这鬼地方渡假?”对于丈夫敷衍的安慰, 李元琴受辱了似的生气着,摔开拥住她的那只手。 雨点开始从转暗的天空疏疏落落地洒下了。 “下雨了!元琴,快过来。小心地上滑,要绊交的。” 李元琴不情愿地斜着身子移到粘瑞西身边。 “还要走多远?”她赌气的问。 “不很远。再过去看到小河,就差不多到爱姐家了。” 俩人跑到一家村舍的屋檐下躲雨。粘瑞西包了并肩站的妻子一眼,小心地说: “我看这雨是下不大的。” “哼,还敢下大?早晨台北是个大睛天呢!一到这里,就要淋雨,倒霉透了。” 粘瑞西看着嗔怒的妻子,他微笑了。蓦地把她绑紫巾的头向自己身边拉靠过来。 李元琴哼卿着,脸朝下,钻进丈夫的腋下。 雨果真只是绵绵密密,没神没气地下着。 “赶路吧,稍微走急点儿,到爱姐家再休息。” 粘瑞西首先跨出男人的大步,他的妻子躲在下面依傍着他。俩人离开村舍的檐 下,黑暗性急地拥来,裹住被抛掷在荒村旷野上的这对夫妇。 雨点在无边的黝暗里,格外放肆起来。风声从海草丛中穿过,呼啸而来,把斜 斜的雨撒成碎片。李元琴的高跟鞋横挡着地面的小水流,脚尖立刻湿透了。 不远处,河里传来冒水泡的咕咕声。 “元琴,小河就在这边,我们上岸去好走。”粘瑞西的声音被疾风扯碎,飘到 李元琴耳边。 “看到了吗?前面有间小屋,”粘瑞西挣扎着,奋力张开湿镜片下的近视眼, 指点他妻子,“小屋左手有个土梯,下去一拐弯就是爱姐家了。” 李元琴抑制地闭紧嘴唇不响,任由丈关挟着她,用跌倒一般的快步下了土梯。 整个脚趾头陷没河岸下泥泞的粘土,她觉得像赤足踩入浸湿的破海绵,有说不出的 难过。 “终于到了。”李元琴喘息着跑进砖屋,雨点子悬在她的眼睫毛上,一身浅色 的初冬装束全走了样。她解下紫丝巾,像被雨打湿羽毛的鸟一般哆嗦着。 屋梁上一盏昏黄的电灯,以及地面那盆赤红的炉火,勉强地映射出砖屋内乡野 风情的摆设。 “爱姐,我太太来了。”粘瑞西撑开手,脱下上装。橡白的灰墙乍现他脱衣的 影子,就像一只加倍放大的编幅,张开双翅,骤然又翕拢。 坐在火炉旁烘衣服的女人,放下无目的摆动的火著,开始很快折叠她膝上的干 布片。 “元琴,这是爱姐,我们的房东。”粘瑞西向着炉火弯下腰,墙上摇晃的身影 蓦地怪状地随他弯身而折短。 爱姐拿眼睛望着粘瑞西前倾的、发紫的粗颈,随即站起来。她脚旁的猫无声地 跑掉了。 “喔,是粘太太!”她让出了凳子,招呼在门边打抖的李元琴,“呶,这边来, 快烤烤火,你浑身湿透了。” 这是一个矮小可是坚实的老女人。黑发网下有棱角的轮廓被灯光淡淡地刻画出 来。 “粘先生!”她的声音唱着一般的嘹亮,似乎长久沉默之后,陡然放开喉咙。 “粘先生!”又是一声重复,“上个月您布置好房间,回台北接太太时,我忘 了嘱咐您早点来。像现在摸着黑,又下雨,太太怕要受风寒了。” 爱姐把粘瑞西放在地上的旅行箱拎进房里。出来时,她头上裹了条黑布巾。 “打从这个月起,安崎坑开始天天下雨了。” 坐着烤火的李元琴,经爱姐一说,仿佛嗅到梅雨季节特有的湿闷气息。她向丈 夫问灼着冷嘲的眼睛,心里说: “好!你被调到这鬼地方来,似乎不够晦气。我还得陪你碰上雨季受罪。” 她的丈夫浑然不觉太太眼光里的声讨。脱掉西装上衣后,淋湿的衬衫粘贴着他 的身体,显得特别肉多。粘瑞西懒洋洋趴扶在屋中的供桌上,恰似一头曲着前肢的 狮兽,盹睡于过小的穴洞。 爱姐把眉毛弯成愁虑的弧形,缩缩包在黑布巾里的头:“这雨要下到明年2月哩!” 她说。 “安崎坑靠海,湿度大。”粘瑞西把玩他衬衫的纹石袖扣,不起劲地接口, “台湾东北角这一带,冬天吹东北季风,常常多雨。” “哦,粘先生挺清楚的咧!”爱姐靠在一张月份牌上,极诧异的口气,“我们 这儿天天得生炉子烘衣服呢!就是不下雨,天也是阴的。” “爱姐,你在安崎坑住很久了吧?”粘瑞西持续礼貌上的寒暄。 “我20岁嫁过来,过完年都46了。” “每年有这么长的雨天,你不会住得心烦?”凳子上的李元琴,伤风般地沙声 问。 “爱姐,你实在可以搬出这地方。住到城里,孩子上学也方便些。”粘瑞西鼓 舞他的女房东。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呢?”爱姐走过去,掩上被风吹开的门。她回过身 来,迅快扫了屋里一眼。 “我丈夫一死,邻居们劝我搬走。”爱姐把背抵住门板对他们说,“随便住到 那里去,免得你看着海伤心。” 她向墙角走去,动手摘解大堆的鱼网,圆小的黑头向下倾斜:“那天,我丈夫 出海打鱼,就没有再回来。” 粘瑞西听到爱姐仿佛从鱼网透出来的低泣声,他无措地盯着桌上的观音瓷像, 不再搭腔。 “这里有什么好?”李元琴用力绞拧她的湿外衣,“夏天海里有鲨鱼吃人,冬 天整季下雨,我恨不得现在立刻回台北……” 憋了半个晚上,李元琴终于因着爱姐的不幸,十分堂皇地发泄她对安崎坑的憎 恶。 被海夺去了丈夫的老寡妇,微凸着上唇,神情中有着遮掩不住的严肃性。 “台北可以住人,安崎坑也一样是人住的。”她说,“我丈夫死了,我当产婆, 替安崎坑的女人接生来养活一家,也还过得很好。” 爱姐整理歪到脑海后的布巾。外边浪卷推向岩岸,发出响大的涛声。她倾听着, 微凸的嘴唇,已经有了笑意: “住惯海边的人——就连我那个小儿子——都知道哪个季节吹南风,什么时候 海里打大浪。” 粘瑞西短促地笑了一下。隔着火炉,他看到李元琴不服气的神色。 “嘿!爱姐,我们想歇息了。”他慌忙说,“大家都累了。你平常睡得早吧?” 粘瑞西拥着李元琴进入卧房,他瞌睡地连连打呵欠。这天晚上李元琴躺在又冷 又硬的板床上,无论如何睡不着。涛浪愤怒地拍击岩石,她始终想不透,何以爱姐 宁肯待在荒僻的安崎坑,每晚听这些吵死人的浪声,而不愿搬到城里去。 二 雨执拗地绵绵落着。檐下那墩石磨早被雨水冲刷得亮净净的。左厢房的门板, 也迎着不歇的斜雨,洗走了泥垢,整面门板清洁得似涂上一层松香。篱垣处一小块 壤土的地,是爱姐的另一位男房客种的蒜圃。半个多月以来,李元琴看着蒜一天天 青翠拔高起来。也闻到石阶下,囤积的坏铁锚,发出一股废铁浸水的锈味。安崎坑 在一种停滞的空气里,像被淫雨吓住的乌龟,缩着头小声呼吸。 李元琴双手交叉在助部,对着很低的、冬日下雨的天空发任。她不时厌烦地推 开缠在脚畔,那只献殷勤的猫。 爱姐一手提着裙子边,抱了一盆绞干的衣服,跨过水洼,走进篱笆。她先开口 喝住在院子里玩水的小儿子,然后看到倚在门边的李元琴。 “粘先生上班去啦?”爱姐的嘹亮的高音,震颤着雨天濡湿的空气。 李元琴微微咧嘴一笑:“去了。”她简短地回答。 雨季阴霾的天气,扼止了人们心境的开朗。加以对住惯城市的李元琴来说,安 崎坑的单调、贫乏对她始终是一种委屈一种亏欠。半个多月了,一向饶舌的李元琴 意外地沉默起来。并且,除了对天气、地理的懊恼,她对安崎坑的居民也有意无意 地显出阶级的优越感。 眼前的爱姐,因半生的辛劳,而显出过早的衰老。李元琴望着爱姐粗糙的、冻 裂的手背,起于矜怜的推动,她不禁又问了一句: “爱姐,这么早就洗完衣服了?” “不早罗!粘太太。”把木盆放下来,爱姐依然带着笠帽。她站在屋檐下,背 向着李元琴,抖开绞干粘成一团的一件件衣服。 “下雨天,洗衣服顶麻烦。还好庄家那口井盖了蓬顶挡雨。女人们老爱跑他家 洗。一边聊天,也就耗了大半个早上啦!” 隔两轩砖屋过去,就是爱姐所说的庄家。李元琴没看过那口加盖蓬顶的井,然 而凭想像也不难勾画出这样一个情景:一堆乡下妇女,团团围在灰雾还弥漫着的井 旁,冻红的手放在洗衣板上搓个不停,嘴巴也动个不停。粘瑞西夫妇俩的衣服,也 就是在这吱喳中,被残废的马二婶洗出来。 “从前,这儿缺少淡水,衣服要拿到河边去洗。”爱姐抖开她的一件破裙,顾 自叨念,“下雨天,女人家头上带斗笠,整个背还不是湿透了。有的女人呀,只好 穿她丈夫的蓑衣。” 抖好的衣服架满竹竿上,爱姐端了空木盆,用脚探着门槛一进屋来,她立时拿 起手挡住眼睛。 “3年前,这附近仅有的一口井,还害人吃着生病呢!” 李元琴奇怪爱姐眨霎眼睛的动作,她嘴里敷衍: “哼!有过这回事吗?” “粘太太,那时您还没来。小孩子一个个下巴肿了成串瘰瘤。大家说这水有毒。 后来水利局来挖井,才说以前那并不够深,水质太差。” 突然记取什么事似的,爱姐偏斜过半身说:“粘太太,您先生在水利局办公吧! 遍地的井都亏他们派人掘的。咳,现在安崎坑可便利多了呢!” “瑞西刚来上班,也没赶上帮你们的忙。”一想到丈夫险些被撤职,几经周转, 才被局里调到这里来,李元琴讪讪了。 爱姐放下使劲揉眼睛的手,带着笑说:“粘太太倒会替您先生客气啊!” “爱姐,说正经的,你眼睛老是温红红的,好像怕见光、见暗,是怎么啦?” 对于老女人这一对尾端粘肿、包脓的,也没长半根睫毛的病眼,李元琴刚来安 崎坑的第一个白天就发现了。 “唉,老毛病啰!”爱姐眨眨红眼,哭泣也似地含着泪光,“我这双眼痛好久 了。先以为睫毛倒插,结果,一个医生把睫毛拔光,也不见好。” 浙沥的雨声,罕有地减弱了些。爱姐退到门边去,屋外较亮的光线,毫无掩饰 地把她可怕红肿的病眼呈现无余。李元琴几乎不敢去看那为泪水蚀烂的眼眶。 “每次一从外边回来,两眼发痒,我用手揉,揉完了,又作痛。”爱姐无奈地, 两只手上下搓着,“入秋,我痒得没法子忍,又去看别的医生。他才说住海边的人 容易患这种病。” 李元琴使力拨开偎在她脚畔的猫。 “住海边的人容易得这种眼病?” “嗯,海边风沙大,眼睛爱发痒。我一直揉,眼球给揉坏了,医生说。” 爱姐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往下说:“医生劝我搬去城里住。” “你并不听医生的话,爱姐。” 这老女人暗赤的脸盘羞红了。被磨损的瞳仁,畏怯地闪着模糊的光:“没想到 那么快,才不过几年,左眼愈来愈看不清楚了。” 说着,她逃避似地步出门槛:“不过,也不是每个住海边的人眼睛全不好。我 听医生也这么说的。” 李元琴在爱姐又举手揉眼睛时,几乎半跑地奔回房间,把自已关在里面。 一如现代社会时潮下的都市人,李元琴是个浅识,还多少带点虚荣心的女人。 前年快过圣诞节的时候,她走下人寿保险公司的柜台,披上款式新颖的白纱礼服, 由粘瑞西沃软的手携着,步入教堂。当神父问她: “您愿意与密斯特粘瑞西结婚吗?” 李元琴低着头,捏捏白手套里,打字机使她皮肤变粗的指尖,轻声说: “愿意。” 毕业于商校夜间部的她,曾因接受大学生、又是水利局中级职员粘瑞西的追求 以至求婚,这件事实使保险公司的女同事们又妒又羡。所以去年夏天,消息传出粘 瑞西因怠职,将被贬遣到安崎坑的水利分局时,本着女性浅浅的自尊,她嗔怒她的 丈夫,当时李元琴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似乎不难被理解。 显见的,李元琴渴望着回台北。她忽视安崎坑的一切,却近乎乡愁地怀想她的 都市生活。一个星期的前五天,她回忆前时她所沉于的那种排遣时日的方式。周末 的晚上,李元琴把房里的灯关得很迟,爱姐隔着板墙,由邻房的动静,可以意会出 这对年轻夫妇在房里的光景,粘瑞西坐在吱吱响的竹椅上,托托眼镜,为他妻子挑 选明天上街的服饰。李元琴必是这套那套试穿着,床上早丢满了衣服。 每逢这些特殊的夜晚,爱姐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微喟着: “粘太太明天又要回台北去了。她喜欢住城里吧?到底是都市长大的。” 好不容易李元琴满意了,这才熄灯睡觉。从蔗板墙的缝隙透射过爱姐的房里, 几道像阿拉伯弯刀的线光骤然熄灭了。 这一夜,粘瑞西躺着吸烟。一小星的灯火映红了他肥鼓的左面颊。 “元琴,”粘瑞西用摘下眼镜的手摇摇妻子,“明天回台北,我想去体育馆打 打球,好久没运动了。” “你不怕又摔坏一个眼镜?记得上次到羽球馆吗?”李元琴挪动她柔软的身体, 靠向伏在床边的丈夫,她撩起宽袖,夺过丈夫的眼镜。 “你少了它,就像瞎子一样的。嘿,去羽球馆把镜片摔破了不说,人还跌了一 交……” “别取笑我嘛,你又不提醒我地面太滑。”粘瑞西拧了妻子一下,呵呵笑着。 不仅从粘瑞西娇纵比他年轻的妻子,就由他本身所沾染的某个阶层的习性看来, 他恰合了台北高薪职员的典型。星期日,粘瑞西一身挺括的白色运动衣,球拍绑在 摩托车的后座,陪同一些医生朋友,驶向体育馆。他们胆小地进行最轻型的运动, 对于积满肥油的隆腹却一点也不济事。 “喂,瑞西,犯不着花钱上体育馆,”李元琴用大拇指绕着丈夫疏落的发顶, 作弄地说,“我教你去水利局上班这一段路,你天天跑着去,跑着回来。看你不出 3个月,变得苗条极了。” “喔,不行,别让我出丑,我会累死掉的。” 隔着睡衣,李元琴感到丈夫在打颤。 “7月那件事被揭发出来,那时你整天张张惶惶,人瘦了好多。现在啦,”李元 琴恶戏地抓捏粘瑞西脊椎两旁堆高的肉,“一歇下来,像灌风似的,你又鼓胖起来 了。” “元琴,别提那件事,好吧?”香烟落到地上,粘瑞西皱紧眉头,央求着妻子 住口。 妻子于是带着歉意偎近他、爱抚他,使得体胖的丈夫无法忍受肉体的欢欣,疲 乏但愉快地呻吟起来。 下一天早晨,李元琴异于平日赖床的习惯,一早就哼着电影插曲,装扮着回台 北。 都市的感觉在她下车的瞬间,往往促拥起她类似回家的欢乐心清。粘瑞西默默 承受妻子投给他的,含有深义的怨怪眼神,他只好更体贴地拥着身旁的妻子。 可幸的是,像大半生长于都市的女人,李元琴只是浅浅地活着,容易记取,更 善于忘怀。看她下车后,走入人多的大街的模样,用这样来比喻她最恰适:一尾久 困浅滩的鱼,游入骤然拥来的春潮之中。闪灼在李元琴脸上的陶然、满足,使人不 忍心看到她被搁置在安崎坑的寂寞。也许,鱼被迫到浅滩,根本上就是不应该的。 结婚后,李元琴顶爱拉粘瑞西逛街。偶尔碰过熟人,粘瑞西以合乎身份,尊重 而又妥切的措辞来介绍她。人们可以看到当时李元琴骄傲的、微笑的嘴。而此刻, 她回来了,回到风情依旧的大城市,由修饰体面的丈夫偕同,散步于大厦矗立的廊 下。橱窗、车声、人潮在她全是一种新鲜,一种丰富。李元琴分外的美丽、焕发了。 一当霓虹灯染红了都市的夜空,他们又得赶回安崎坑。路过阒寂的机关大厦前, 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时,一个小贩靠着建筑物的廊柱,向李元琴兜售: “太太,买株仙人掌吧。看,这是日本种,长不高的。”小瓦盆里,柳绿色的 刺球茎,向李元琴晃了晃。 小贩又鼓动着:“买回去当盆景,摆在客厅,挺好看的。买几个吧。” 李元琴住了脚,看着托在小贩掌里,怪可爱的小植物,不知怎的,她想及爱姐 院子里的蒜圃。 “元琴,反正你问得发慌,买几个回去种种。也蛮有趣的。”粘瑞西建议他的 妻子。 “春天马上到了。”他又说。 于是,当晚李元琴捧了四颗不同种的仙人掌,回安崎坑去。 三 “快来看,我的螃蟹不动了。” 爱姐的小儿子用一只脚跑跳过来。他指指木槽旁边的铅桶:“螃蟹会死掉吗? 王大哥。” 背向篱笆,蹲着掘土的男人,转过来一张黑脸膛。 “什么事?小弟。”他暗哑地漫应着。这男人正扒土栽着削细的竹片,为了使 丝瓜的须根攀爬住竹片,沿着它盈盈上长。 男孩拾起木槽边的破铅桶,飞跑下台阶。 “我的螃蟹不会死吧?它像生病呢!” 流鼻涕的小脸,满布童稚的焦急。 篱笆处的男人立起矮壮魁梧的身躯。他脚底站得很牢,两只矿工的粗手支在膝 盖,探头看入铅桶。几只毛蟹在干沙里挣扎着往上爬。 “小弟,螃蟹口干了。快给它点水喝。”男人伸出猿一样的长手臂,黑巴掌拍 了小孩一下屁股,哄着说,“喏,快去,去海边盛咸水,毛蟹要渴死了。” 小孩听话地跑向海滩,身上披的单褂鼓满了风,衣角飘呀飘的。不远的沙滩上, 几个妇人弯腰在那儿捞洗鱼网,嬉戏的少女隐于大岩石的棱角下,跑着,藏着,嫩 脆的笑声铃挡似响过来,一群尾巴像剪刀的燕子,斜斜掠过温柔明亮的蓝色天空。 矿工心里自语:又是回暖的天气了。 爱姐几乎跑步地推篱笆进来。她烧红的、疲倦的双颊,愉悦地笑着。昨天夜半, 爱姐拎了个折扁的黑箱子,匆匆出去接生。黎明时分,又有一个属于安崎坑的婴儿, 由爱姐的手将这生命引渡到人间来。 这是春天,安崎坑的春天。 “咳咳,阿龙哪,”爱姐把她的兴奋传染给她的男房客,“成仔的媳妇生了个 男娃啦!” 矿工王汉龙莫名地翕动他的鼻翅。 “成仔的媳妇一连六个女儿,现在总算熬出头啦!”爱姐感动地望着东方幸福 的天空。海面懒洋洋的波浪,仿佛述说着预言,祝颂那个刚诞生的婴儿。 成熟了、稳重了的李元琴,听到爱姐的嚷声,鸟一般步出卧房。她嘴唇咬了缝 被褥的针线,十足少妇风韵地出现在门槛上。 “爱姐,成仔的媳妇生啦?你怎么弄到现在才回来?”四个月的共处,李元琴 多少担心这一夜未归的老女人。 光荣的神采从爱姐疲累的脸上透出来:“粘太太,夜半人家喊我去接生。嘿, 一个男娃儿哪。” “是不是不太顺利?”李元琴轻声咬着牙齿问。眼睛藏着母性的不安。 爱姐以鹅般的步子,向门槛摇来。她斜了矿工一眼,这才秘密地,低矮了声音 向李元琴咬着耳朵: “说危险也真危险哪,肚子一痛,胎盘破了。孩子的头还没冒出来,羊水早流 干了。” 接下去,爱姐放松了喉咙,抬高清亮的嗓子,摆摆圆小的头: “成仔高兴得疯了。抖着手烧香拜天公,还在门口放了一大串鞭炮。也难怪, 六个丫头!”爱姐叹息着,颠着脚走进房里休息。 不安的感觉退去了,李元琴丰润的额头,隐藏了对那个产子的母亲的慕情。她 轻抚自己的腹部,对里边的生命更怀着无限的憧憬。 李元琴被一种母性的激情燃着,她立在春日的天空下,眸光凝迷。 “粘太太,天气真好啊。” 李元琴有些意外,但随即极为熟络地回答了丝瓜园旁的男人的招呼: “王汉龙,今天没上矿坑?” 放下细竹片,王汉龙踏动马一样的沉重步伐,跨上屋前的台阶。 “从这个月起,矿坑轮班,我当夜班。”他加了个注脚,“就是挖晚上的。” 李元琴为矿工的小心引笑了。 “你刚才做什么?为丝瓜下肥吗?”她问。 “喔,不是。我用削细的竹片护住丝瓜,让它的须攀住竹片,爬上架子。春天 了,丝瓜长得真快!” “你真有点脑筋。”李元琴夸奖他。 安崎坑的任何一个住家,他们屋前的院子,绝对比不上爱姐篱笆内的这片小天 地,给人在视觉上的蓬勃。尤其春天了,花床上的粉红色月季,点缀着蒜圃、丝瓜 一园的苍翠,这一切,全靠王汉龙下工回来经营出来的。 当初住到爱姐家,由于无所事事,李元琴对于偏房住的陌生房客,她本着女性 的好奇心,偷偷留意他。白天矿工上矿坑了,李元琴从常是锁着的门缝看进去,小 房间里,除了折叠齐整的草绿色军用毯,摆置在一张半旧的帆布床上,其余的,就 不是狭窄的眼线所能目击的了。上次,李元琴从台北带回来四个仙人掌,才结束了 她对矿工迷惑地探看。 开始的时候,每天清早,王汉龙整理他的蒜圃,然后站在台阶边缘,朝下漱口。 李元琴披着一袭宽袍,手执瓢瓜做的水勺,盛水浇仙人掌。这时,王汉龙必会探身 过来看看,然后用没睡醒的浓鼻音说: “粘太太,仙人掌长高点了。” 俩人就这样相熟了。 “咦,这一株快开花了,”王汉龙指着一株日本种的矮球茎,“粘太太,快来 看。” 李元琴跑近一条垫高的石板,上面四个小盆一直线排列。 “仙人掌会开花?”她瞪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说啊!” “当然会罗!开一种黄色的小花。”矿工颧骨以下的肌肉笑成四洞,用他惯有 口吃的浓鼻音说: “粘太太是城里人。没见过仙人掌开花。” “我真是少见多怪了。”她如许自嘲。 爱姐的小儿子这时拎了铅桶,喘气跑过来。 “王大哥,我的螃蟹活了。快来看,在冒泡了。” 孩子欢喜地跳脚跑走了。他去向小同伴宣告螃蟹复活的消息。 直到小孩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外,王汉龙窄亮的眼睛,依然停逗于那一片空白里。 他回忆着,暗哑的喉音和他锈黑的肤色十分相称: “我像这孩子的年纪,最喜欢养小乌龟。装在木桶里,天天喂米饭。我想把它 喂大了,可以骑着乌龟下海里!” 他油亮的眼睛说梦话似的温柔: “祖母哄我,海底有座水晶宫,住着海龙王。” 王汉龙突然扭过脖子,出其不意地问道: “粘太太,你小时候养动物吗?” 李元琴收回凝视矿工顽强的侧脸的视线,她匆促地笑了一下: “养小动物?我不知道,没养过。” 都市女孩时兴捡贝壳、搜集火柴盒、洋娃娃、狗熊这些文明的玩意,李元琴一 向提不起兴致。结了婚以后,她泰然地不去学习时下流行的室内布置,即使是客厅 里挂些风铃、宫灯之类的小摆设。也许是李元琴生来闲散的天性使然吧? 现在,矿工锈黑色皮肤崩紧的尖颧骨正对住李元琴。 “粘太太一直在城里长大的吧?老家就在台北?” “喔!不,我们宜兰乡下还有祖屋。我弟弟过暑假常回去钓鱼。” “你呢?回去吗?” 阳光从背面花花地照过来。王汉龙的脸庞恰似一枚古锈的斑旧铜币。 这化过妆的都市女人坦然回答:“我没回去过宜兰老家,以前在保险公司打字, 每天上班,结了婚,更懒了。” “你想念故乡吗?” 李元琴摇了一下裙子。“我为什么要怀念它呢?”她的眼睛坦然到极点,“来 安崎坑以前,我们住在水利局分配的宿舍,后来搬走了。我还不是没再去过一次。” “你们每个礼拜回台北,不是去旧的住家?”王汉龙惊讶了。 “才不呢!在都市里,大家搬来搬去,平常得很。”李元琴抬了抬拔过的细眉 毛。 日影爬上第二层台阶。王汉龙拭着石床上,小陶盆蒙垢的缘口,他的擦擦响的 黑手指,轻触到李元琴伸过去、扳正仙人掌的嫩白手背。她立刻缩回手,似乎被刺 了一下。 “王汉龙,你挖矿赚那么多钱,怎么用呢?”李元琴怀疑地问。这个单身汉把 日子苦俭得似只赤贫的土拨鼠。 “我寄回去。”他简短回答。 李元琴觉得闭窄眼睛的王汉龙,像隐瞒了许多似地深不可测。 “你是哪里人?”她开始问。 “我是客家人,祖先在台山。”王汉龙掉开他黑赤的脸,向海的那边望去。 “就你一个人?没娶妻?” “不,我有个病妻。现在由我大嫂陪她住在苗栗。” 李元琴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你跑这么远来挖矿?” “我力气大,挖煤矿钱赚得多。” “最近该好点了吧?” 把下巴长久没剃的硬须擦得唰唰响,王汉龙感激的口气说:“正月我刚回去看 她,人硬朗多了。全亏我那老嫂子的照顾呢!” “老嫂子?她多大呢?” “有爱姐这般年纪了。”矿工以记取他最眷爱的亲人的表情,突然饶舌起来,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长嫂视如母。我就是这么看待她……”他又说: “小时候,我母亲死得早,老嫂子把我带大。记得有一个晚上,六七岁光景吧, 她哄我睡,讲了个猴子看月亮,想念故乡的故事……” 中国乡民朴讷的天性抑制了王汉龙的倾滔。夸述他嫂子的热情就在他笨拙的搓 手、龇牙中慢慢断着。他傻气地转了话锋: “明天又礼拜天了,粘太太,还是赶早车回台北?” “没决定哪。”李元琴漫应着。她奇怪王汉龙为什么突然改口提去台北的事。 “大城市热闹,好玩,你刚刚说的。”矿工提醒她。 “我可真有点不想动,最近懒洋洋的。”李元琴移动一下身体,似只檐上的懒 猫。 “你以前不是常盼着星期天,好回台北吗?” “哎,近来我老爱晕车,上次回来,车子颠得我差点呕吐出来。”李元琴双手 按住胸口,她的胃又蠕动出酸液了。 王汉龙不敢正视李元琴非处女的眼睛。他的病妻曾经有过这种昏倦的眼神,只 是因身子大虚,而保不住那个小生命。 “海边比城里安静些。”李元琴说。邻舍的烟囱喷出缕缕青烟,干的泥块从王 汉龙的裤管掉下来。安崎坑是安静的,即使在日午。 “明天不去台北了。”李元琴最后决定。她懒懒地向屋里走:一我只想休息呵!” 王汉龙目送这女人宽衣里的背影。李元琴有好多秘密的憧憬,需要安崎坑静谧 的氛围,才能把她的微笑圈串起来。然而,留住李元琴的不是安崎坑的本身,而是 那点刚被孵育着的,生命的原始雏型。毕竟,李元琴只是个女人。 四 窄闷的小房间里,泛滥着猫王患热病的歌声。李元琴蜷伏在床的中央,枕头上 一本有关生理知识的书摊开着。 猫王叫完了,野人合唱团的电动吉他终于拨烦了李元琴。 “瑞西,收音机关掉吧,吵死人了。” “等一下,马上有美军电台的节目了。” 粘瑞西歪坐在桌几前,又无聊地把《生活》杂志翻得嘎嘎响。 “晚上节目很棒。元琴,你听听。” 他背对着床上的妻子,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动手边的杂志。占极重要篇幅 的越战,一页页被掩盖过去。战场上经年累月的大爆炸,粘瑞西在几秒钟内就轻松 地翻完了。 电晶体收音机扬起沙哑的女低音,像从一枚枯皱的干果榨挤出来般的憔悴。 “元琴,这首歌很好听吧?唱得可真富磁性。” “嗯,好听?!像你祖母唱的。”李元琴头也不抬,没好声气地说。 粘瑞西敏感地把音量减到最低。对于妻子的辱损,他显出甘心忍受的微笑。 “唱歌的女人年纪不小了。”他附合着。 凭以往涉足仿西洋风的歌厅的记忆,粘瑞西眼前的玻璃窗上,仿佛浮现一个迟 暮的歌女,坐在高椅上,半闭她银色的眼皮,装出让人难过的邪气,咿哑唱着。粘 瑞西深深地迷恋欢场中,半老的女人那股疲倦的风尘味,那种疲倦,倘若以某种心 情去体悟,勿宁是和粘瑞西这一阶层人的颓废无隙地契遇着了。 “咳!烦死人了。” 桌几上的小电晶体收音机被李元琴“啪”一声扭熄。 粘瑞西擦了一下渗汗的腮巴,坐直了。他的眼睛楞直像黑暗里缩颈的猫头鹰。 “我的妻子不知道我的需要。她爱我,可是不懂得我。”这意识格外的明显地 流入他的里面。受了自弃的推动,粘瑞西负气地想再扭开收音机。手刚朝前一伸, 不意碰到站在桌边的妻子,宽睡袍内的隆腹,粘瑞西无力的垂下了手。 “元琴,你从来不管我喜欢什么。”他倒埋了脸,孤独地自语。 “你喜欢什么?喜欢听这沙声的女人唱歌,对不?”李元琴扭过半边身体,不 屑地又说。 返身的刹那,李元琴一眼瞥见丈夫晒黑的油腻手掌,盖在杂志乳白色的香烟广 告上。一种相称之下产生很脏的感觉,李元琴一阵恶心,她真的想呕吐。 “音乐关掉了,那么睡觉吧!”他没劲地说。 李元琴默默地躺了下来。天花板吊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她想及爱姐闲聊的一个 故事: “本来安崎坑只点油灯,”爱姐说,“一直到我婆婆患了老病,这儿才接了电 灯。我那个婆婆呀,夜半常常隔着房喊我:媳妇啊,灯油少了,添上去吧。” “老太婆不懂,以为电灯也要加油才会亮!”李元琴记得这样回答爱姐。 现在,她凝视上面乌旧的灯罩,倒真像被油烟熏黑似的。 春天并不是一下子就走的。屋顶上的猫踏响了瓦片,细声细气地呼唤伴侣。 “把头枕到我臂弯来。”粘瑞西柔声鼓动妻子的热情。 李元琴向下一溜,躲掉丈夫藤茎似缠过来的手臂。“不要,我想吐。” 盖在香烟广告上的那只手好黑、好脏。她想。一种恶心的痉挛袭上喉咙。 “又想吐了?快吞点药。” 粘瑞西紧张地起身。摸出一个小瓶,倒了几粒药丸,递给她。 “不要。”李元琴懒得动手去接,“我要桌上的青梅。” “咳!你就爱乱吃。这些果子又伤胃又不卫生。” 然而,他还是忍从地帮她拿桌几上的小碟子。 “元琴,来安崎坑,你变了。竟敢相信爱姐的野草药,还说喝下去安胎。” “人家当了20年产婆,难道比你不懂啊?”李元琴拖长声立曰。 “如果我们住台北,你怀孕了,每个月我陪你上医院检查一次,最可靠不过了。” “我倒觉得在爱姐这儿很好。”李元琴咬破一枚青梅,酸汁盖满牙龈,她赶忙 往里一吸。 “元琴,这小乡下的土产婆乱给你药喝,没有知识的矿工乱采生果给你吃!” 粘瑞西摇晃瓶中的药粒,愤愤接下,“可是,效率高的药物摆在面前,你反而一粒 也不肯吞。” “瑞西,”李元琴耸了耸肩,“你前天才说过:怀孕的女人最古怪,也最迷信。” “唉,我担心再不走,你要待在安崎坑,由爱姐用原始接生法了。” “原始接生法,你倒真会发明名词啊!瑞西。”李元琴揪着睡袍上的蝴蝶结, 笑开了。 粘瑞西看见妻子笑了,他乘机关熄电灯,爬到床的这边,把李元琴按倒。 “元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暗黝一片的,丈夫腻黑的手掌不再刺眼了,李元琴挺宽心地任丈夫抱拥。 “我要你回台北生产,”顿了一下,粘瑞西推敲字眼,“我考虑了很久,干脆 辞掉水利局的工作不干……” “那我们拿什么生活?孩子一生,马上需要大开销呢!” “你说对了,有了孩子,开销也大了,我这个工作到时也养不了一个家呢!” “怎么办呢?瑞西。” 听到妻子愁虑的声音,粘瑞西巧妙地导入正题: “我想冒险,在这儿做一次矿木生意。” 李元琴侧睡过来,面向丈夫。 “我布置好了,利用王汉龙,叫他从中拉线。” 陷入警觉的情绪,李元琴拉住丈夫的睡衣: “你又动歪脑筋了?” “这机会太难得了,”粘瑞西把妻子的小手从睡衣拉开,温存地包在自己掌中, “礼拜天下午,你到马二婶家,我向王汉龙探口风…” “你嫌他挖矿的,从不理他嘛!” “嘿,当然是有用处我才找他搭讪,”粘瑞西得意地干笑两声,“我从水利局 闻到一点风声,崁顶矿坑——王汉龙工作的那里——最近要换一批矿木。”他握紧 妻子的手: “我想做这笔生意。” 粘瑞西一向昏倦的眼睛,在镜片后燃烧着: “明天王汉龙带我去见负责矿木的主管,”他微喘地接下,“我说明我愿意做 中间人,去莺歌采购矿木转卖给他们。” 李元琴疑惑地问道:“你用这方法赚钱?” “表面上是拿点介绍费,暗地里我还要手脚。” 李元琴轻轻向后缩退着。 “普通矿木采用相思树,愈粗的价钱愈高。我向主管声明,我将以碗口粗的相 思树跟他交货,要求他给上料的价钱。然后……” 他握住李元琴的双手发烫了。 “然后,我暗地加进一些杂材——杂材便宜多了——约莫混入三成,我就可以 额外的捞一笔了。” 李元琴甩不开丈夫执住她的手。 “想思树和杂材有分别吗?”她问声问。 “相思树纤维韧,支柱力很强,不容易断。杂材木质很软,不耐压力。”李元 琴抽回手,离开丈夫远一点儿,她谨慎地发音: “混进去杂材,对矿坑有危险吗?” 粘瑞西轻描淡写地回答:“只要地层不摇动就没事了。” 默默地翻了身,对着暗黑的板壁,李元琴想着王汉龙这一个矿工。 昨天下午,他搭着丝瓜蓬,嘴里咬着铁丝,一边哼客家小调。李元琴要王汉龙 翻译歌词的含义,他一脚踏下垫脚的板凳,冒汗的额头闪现劳力的光辉: “粘大大,这条客家调劝人不要懒惰。耕了田才有饭吃……‘汗水一滴落入田 里,米一粒粒长起来’……” 李元琴歪着头听他粗犷的低声。 “我家乡台山一带,田就是大家的宝贝,”提及故乡,王汉龙滚水一般撒出话 来,“嘿,说到种田,我还有个笑话呢!” “你说说看。” “我家乡有个从良的婊子,丈夫出外城谋生,她自己在家理田。那一年,这女 人种棉花。粘太太,你猜,”王汉龙神秘地眨眨眼,“你猜,她把棉花种在哪里?” 李元琴稚气地摇摇头。 “种在高田里。”矿工露出两排马般的长牙,他兴味地接下:“棉花最怕风。 结果,那年秋风一起,所有的棉絮吹个净光,她只剩干棉梗抱回家生火。” 李元琴笑开了,王汉龙更是张大嘴,笑得野极了。他的宽胸膛因笑而迫出、沉 下。整个脸,整个四肢的每条线,每根骨头全震动着。 一个充满人的原味的男子。李元琴为王汉龙鲜活的野劲深深迷惑着了。她像是 听见矿工体内的血哗哗地流着。 “地基不摇就没事了。”丈夫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杂材软,必定支持不久,突然有一天,矿坑塌陷下来……” 不祥的意识流入李元琴脑中,她蓦然坐起来。 粘瑞西听到妻子赤足下床的声音。黑暗里,她混乱的脚步停在房门前。 “元琴,你这是干什么?” 李元琴不吭声,她摸到该是门栓的位置。粘瑞西把她的手拨落。四只眼睛碰遇 了。 “瑞西,别赚这笔钱。” “元琴,我这是全为你啊!我接你去大医院生产,那里的医术、设备才让人放 心……” “我要你放弃做矿木的念头。” 她截断丈夫的话。 “去年在台北你挪用买材料的公款,被告发了,差点掉了工作……” “别说下去。”粘瑞西拚命搓手。 “我不愿意再陪你到处求人,像去年夏天一样。” 她哽声。颠着脚支靠在椅背上。 “别傻,元琴,我保证这次不会被发现。” 李元琴摇了摇头。初夏的风拂向角落柳筐里的脏衣服,扬起粘瑞西穿脏的汗衫 的一阵酸臭味。李元琴的喉咙又起了恶心的痉挛。失望的情绪与孕妇的负担使她不 支地躺回床上合起眼睑。 记忆平滑地在半睡中动着……远在她穿高中制服的一个绝早,她走过商店都还 紧闭着的街道……老绅士多皱的手气咻咻地揪着无赖汉颈上的一块肉,“我只不过 向您讨点小钱买碗酒喝!”被拖着走的无赖汉卑颤地笑着。老绅士不屑地把他掼到 地上……这偷钱的懒汉爬起身,发觉没人看到这幕丑事,他拍拍身上的灰土,放心 地挺起胸脯,走了…… 李元琴记得,无赖汉有张懒肥的,没有棱角的光脸。微睡中,那张脸渐渐酷似 身旁的粘瑞西……她挣扎着,勉力不把头侧过去看她的丈夫,李元琴深怕那感觉被 证实了……记忆像一艘顺水流下的小船,突然搁浅了——一具死尸挡住了。李元琴 梦见丈夫的尸体飘浮于白瓷浴缸,缸里的水泛着油腻的光。像月光下,水池面上的 一尾死鱼。李元琴并没有哭…… 五 6月太阳的燥烈熔解了礁石的白盐。海水微波不泛地发着乌蓝色,顽拗的神气似 是海啸前夕的迹象。安崎坑几乎被太阳煮熟了。水成岩的地层,岩岗参差罗列。日 光淋晒受风化的岩层表面,粉屑洒下来,像层层剥落的古庙斑驳的墙,隐隐泛着凄 凉的感觉。海边的荒凉烘托起一种悲壮感,迫使生息于安崎坑的人们,除了独对这 庞大的自然之外,仿佛得由自己的力量扛起一己的责任似地,这与都市生活造成人 心的推倭、倚赖,显示着绝对的分野。初来安崎坑的某个夜晚,当粘瑞西迎着海边 的暮色,下班回来时,他这样对李元琴说: “刚刚我走回家,西方的天整面压向我。四边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天,好 像逼我用肩膀扛起来似的。” 李元琴笑骂丈夫莫名其妙。 “唉,元琴,你不懂的。台北人多,挤来挤去,难得发现有这么大一个天。” 粘瑞西舐舐嘴唇,自嘲着: “我这个落荒的英雄,逃来这旷野,说不定前面是绝路呢!” 大自然的凛然撼摇了粘瑞西都市的、伪假的质性,李元琴却本着女性宽广的适 应力,恬然生活着。脱去了冬衣的她,怀孕的大肚子在夏天的薄衫里,带着骄傲, 遮掩不住地挺出来。 爱姐两脚踩着高凳子,用剪刀剪下长长的一条丝瓜。白热一片的安崎坑,爱姐 篱笆里的丝瓜棚下是惟一的清凉。 “粘太太。”爱姐把剪下来的丝瓜递给在底下接的李元琴,“你站高处向下看, 安崎坑像一只海龟。” 爱姐的脸藏在茂盛的丝瓜叶丛,李元琴感到一种神秘性。 “我嫁过来不久,听婆婆说:她小时候,有个从唐山来的地理师,看安崎坑的 风水……”爱姐把手勾在棚架上,追忆着。李元琴始终看不清楚爱姐脸上的表情: “唐山师傅看出安崎坑本来是海龟精,崁顶那小土丘是龟吐的珠。迟早有一天, 珠会被海龟收回去。” “珠会被海龟收回去?怎么讲呢?”受了某种预感的推动,李元琴井没把爱姐 口述的传说当成无稽。 “我婆婆也不肯讲明白。依我想……”爱姐用拇指缠了一绺丝瓜须,嘶一声扯 断下来,“依我想,崁顶怕是要遭地变吧?这是天意,谁知道?喏,那边海蓝得发 着妖气呢!” 爱姐捧了两条丝瓜,摇摇摆摆走下凳子。 “粘太太,这月底粘先生接你回台北生孩子。是吗?” 十分平常的问话,李元琴一下感到难答极了。 “我先生是这么说,不过——”她艰涩地顿住了。 “不知你先生怎么想,其实呢!”爱姐闪动一下发黄的眼睛,“从安崎坑到台 北,铺的全是石子路,车子又颠又摆,我怕你动了胎气。” 一瞬间的感应,李元琴全然意会爱姐话里不可捉摸的游说性。 “晚上我依你的话,告诉我先生。”她说。 王汉龙这时走进篱笆。一看到前面的两个女人,他不安地拉掉围在颈子间的湿 毛巾。 “爱姐,粘太太!你们聊天啊?”他胡乱地擦擦赤露的上身,“我刚去小河洗 澡,天热着呢!” “阿龙啊!”爱姐注视王汉龙刚洗过澡的,涨满血潮的脸庞,“这些日子你挖 夜班,白天简直就是躺在水里过的。” 水珠成串沿王汉龙的筋骨滑下:“我从小好玩水,老家到处都有小河。”为了 照顾沉默的李元琴,他转向她: “咳,我家乡的小河数不完的。许多摇船夫,一边摇船,一边和矮山的采茶姑 娘对歌,一答一唱猜心意。” 默默望着王汉龙濒水的故乡所锻炼出他的一身肌肉,李元琴并不搭腔。 “阿龙,你妻子硬朗点了吧?”爱姐插上来,关怀地问。 “赫!好多了。前两天我嫂子托人捎信来,听她说我妻子人长胖了。”王汉龙 鼓起胸膛的硬块,好半天才缩失。 “7月半普渡我回苗栗看她。”他兴奋地说。 “爱姐,粘太太,我先进去睡一觉,晚上好挖矿。” 阳光从丝瓜棚的缝隙筛下,把王汉龙跨上台阶的上身映得斑斑点点。李元琴想 及她弟弟养过的一只小花狗,被汽车辗伤,趴扶在地面,呻吟残喘了三天。李元琴 当时渴盼这条受苦的狗快点死掉,而现在,望着矿工的裸背,她想像王汉龙将被矿 土覆毙,于是,李元琴对他产生了类似渴盼伤狗早死的心情。 “阿龙这趟子回苗栗,可用不着苦紧了脸罗!”爱姐的嘴角漾现安慰的笑纹, “妻子病好,也该替他生个儿子了。” 李元琴的眼睛像被云遮住的日光,骤然间暗下来。 “粘太太,看不出来吧?”爱姐跨前一步,牵牵李元琴的袖子,“王汉龙这副 体格,他祖母还担心他活不了呢!” “这30几岁的男人呀!老家有个祖母顶宠他。”爱姐眯聚着眼角的皱纹,善心 地笑着,“怕他被死鬼拖去,到了7岁,祖母还把他扮成女娃儿呢!粘太太,下次你 仔细瞧瞧他,两只耳朵留有耳环痕哩!” “爱姐,扶我进去,我快站不住了。”她说。 不安像阴影般躺在李元琴倦极的脸上。 傍晚,粘瑞西下班回家,李元琴按住没吃午饭的饿胃,从床上坐起来。 “瑞西,我不要回台北生产。”她衰弱地微喘着。 粘瑞西手摸到开灯开关:“为什么?”他问。 “到台北的石于路太颠,我怕对胎儿不好,而且……”房间一下明亮了,粘瑞 西俯向她,一张松弛的胖脸离她好近,李元琴垂下眼睑,不愿继续说。 “咳,别胡思乱想了,元琴。我们最迟月底走,水利局的工作我已经提出辞呈 了。” 粘瑞西抬直身体,他举高脸,高得使他的小眼陷于肉里:“我自动辞职,不爱 干了,水利局那批家伙个个瞪大眼睛。嘿,这一招要得漂亮。” 狡猾地笑出来,粘瑞西旋了个身,又说:“去年密告我的小人,看到我在这儿 赚大钱,也无可奈何啦,哈!” “我胸口塞得历害,”李元琴发汗的手掌抚住前胸,睡乱了的发丝衬出她一脸 愁虑,对于丈夫的得意,不安静的心神拒绝她接受。 “我也想回台北,离安崎坑远远的,我害怕……”头自然转向崁顶矿坑的方位, “我害怕亲眼看到你惹的祸。” 李元琴怔怔地望着窗外崁顶矿坑的那一方天空,太阳已被晚霞哭红眼睛推送下 海里了。 “元琴,水利局的离职手续一办完,我们立刻回台北。”粘瑞西握住妻子的细 手腕,“别想东想西瞎操心了,你管不了那么多事啊!” “元琴!”粘瑞西温存地偎近妻子,吐出的热气吹得李元琴麻痒痒的,“你现 在闭上眼睛,想想躺在大妇产科医院,护士抱进来一个又丑又可爱的小东西……” 一个活的生命在李元琴腹腔转动着,愤怒地和强烈地一再打击着,连了好几次。 “可是去台北的石子路太颠,会动了胎气啊!”李元琴捧住腹部,无力地躺下 来。从没有过一刻,她比现在更迷乱。 这一晚,李元琴睡得极不平稳。 “安崎坑是只海龟精,它迟早会把吐出来的珠收回。”爱姐半遮着脸,神秘的 声音包围李元琴,轰响着。任她左右翻身,也挥之不去。 凌晨时分,李元琴半个月来的惴惴,终于被证实了。安崎坑发生了20年未曾有 过的大地震。 王汉龙没有再回爱姐家。他以及无数个值夜班的矿工一起随矿坑塌陷。没有人 推测出这群无辜的灵魂被压在哪个黑暗的地层,因为崁顶山丘完全塌崩成平地一片 了。 “这是天意。”爱姐说。 “粘瑞西,你做投机生意!你杀死王汉龙!”李元琴大叫。 “笑话,六级的大地震,矿坑就是用钢条来撑,还不照样塌?”粘瑞西冷淡地 说。 李元琴把脸倒埋在窗棂上。 “我祖母替我妹子取了个名字,叫‘纹纹’,她依照‘纹纹有路,一枝草,一 点露’的老话取的。可惜我那个妹妹出天花死了。” 那次在海滩上,王汉龙从石罅拨起一丛海草,这样对李元琴说。 “我祖母爱管闲事,管到村长老爹头上。她死后,棺材封了六只铁钉。” “六只?规定的吗?”李元琴不解。 “我家乡有这种风俗,如果一个人生前爱讲话,死后棺材要多封两只大钉。普 通四只就够了。” “你们村里的人怕你祖母躺在棺材里还管闲事,说个不休,好迷信!” “粘太太,总是我们客家人的风俗嘛!” 那时,王汉龙鲁直地摊摊手。李元琴没再逗他。想到这儿,她抬起头,下巴顶 在两根窗栏之间。爱姐的小儿子跑跳穿过窗口,边唱王汉龙生前教他的童谣: 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个虎咬羊, 你食肉,我食肠。 或者地震,或者粘瑞西的阴谋剥食了矿工王汉龙,住在苗栗的病妻、老嫂就是 连夜运口棺材来,也找不出尸体可装啊!更甭说依照客家旧俗,决定封几只大铁钉 了。 李元琴坐在小窗前,对着变成砾土的崁顶,怔怔地望了一个上午。 六 李元琴决心留在安崎坑待产。 “汽车太颠,震坏了胎儿,怎么办?” 她坚持这样堂皇的理由,抗拒屡次逼她回台北的丈夫。 “元琴,别担心,计程车很稳,决不会出事的。”粘瑞西劝着。 紧抱住床头的栏杆,李元琴缓缓摇头:“不!我要留下来。”她说。 自从6月崁顶矿坑塌陷以后,李元琴对待丈夫的态度,可看出一新的、疏离的陌 生性,以及无助的可怜的交织。每逢两人同在房间,消瘦多了的李元琴,沉默总是 胶贴着她的唇缘。粘瑞西明白这意味着一种危机。然而,他仅能托托眼镜,束手地 沉浮于这非他所能遏止的变化。 产期前三星期的某一天,李元琴独自从海边散步回爱姐家,跨入门槛时,不小 心绊了一下,肚子荡起一阵刺痛。李元琴抓紧门枢的直柱,忍着痛楚一步步挨进房 里。 当爱姐发觉异样跑进来时,李元琴半身瘫靠在一只枕头上,笨拙地蜷曲着腿。 汗像小河一样从她的额上向瘪下去的眼孔流去。一瞬间的惧怖紧攫住爱姐,几秒钟 后,本着接生婆的使命,她镇定过来,甩甩头,跑出去拾她扁折的黑色接生箱子。 就在转回李元琴房里时,爱姐在门口碰到正要跨入的粘瑞西。 “粘太太早产了,快进去。”她催促着。 一阵冷气从发顶直贯到粘瑞西的脚指,他几乎是由爱姐推进房里。 李元琴刚从一阵绞痛挣扎过来,她睁开粘湿的睫毛,看到门边哆嗦的丈夫,李 元琴双手蒙住脸,重又合上眼睛。 邻居的妇人闻声都赶过来。有个缺嘴的女人捧进一脚盆冷水,轮流换冷毛巾敷 在李元琴的额上。 “听说早了20来天,怕不好咧!”女人们低声交谈着。爱姐举起衣袖,擦擦汗 湿的腮巴,眼睛瞥到小窗口外的那堆砾土。她赶紧侧过头,忙又照理产妇。 又是落日被哭红眼睛的晚霞推送下海里的时分。 “……我要死了……”李元琴拖长声音。 粘瑞西一下冲到床边,跪下来。妻子歪曲着脸辗转翻着。她张开嘴,像铁箍箍 痛般的呻吟。 “元琴,元琴……”粘瑞西带着哭声大喊。 邻居的妇人陪着落泪。成仔的媳妇感动地弯下身,想拉起跪在地上的粘瑞西。 “你敢碰我?”粘瑞西粗暴地挥开女人的手,“元琴就是听你们的唆使,才不 愿回台北医院……” 他虎地抬直身体,挨近爱姐:“我太太难产了,唷,我怎么办?”粘瑞西抱住 头,被蜂螫了一般的满房子乱撞。 入夜了,爱姐的手被李元琴时而无力地松开,时而被握得死紧。产妇流出来的 羊水,早浸湿了接生婆的布裙。 “忍耐啊!粘太太,用力点!” 爱姐嘹亮的声音,招魂一样地呼唤产妇虚脱的魂魄。 “这里用力!对,再用力挤……” “元琴,元琴!”粘瑞西扶住床栏,泪眼模糊。刚刚他跑进房里,慌忙中眼镜 掉到地上,也不知被谁踩破了。 李元琴斜起眼睛,不停翻滚,疼痛使她想咬碎自己的牙齿。 “我要死了,呶……”她同声喘息着。 爱姐爬上床,按住了李元琴蜷曲的腿。 “粘太太,你快生下一个娃儿了,快了,快了。” 产婆的手臂那么有力地扣住扭动的产妇。 “全是在最痛的时候出来的……”产婆安慰着。泪水混了汗滴滑入嘴里,爱姐 的心胀疼得要撑破了。 “最痛的时候……粘太太,忍着吧!” 产妇一下停止了连续不断的,高到呼号般的狂叫。她掀启嘴唇想说话,痉挛拘 束了她的发音。 “爱姐……爱姐……”仿佛类似这样,李元琴低唤着。 黑夜滑入残剩的下一半。 “爱姐……”像针刺的阵痛折磨产妇,一忽儿,胎怀中的小生命收敛了顽皮蹦 跳。于是,李元琴疲累地从间歇的阵痛中平静下来。 “爱姐,我快要有一个孩子了?”她十分清醒地说。 爱姐熟练地在产妇的肚皮来回推摩,仿佛进行一项拚命的争夺工作。 “别急,粘太太,快了。”爱姐回答,因着出力的缘故,她把字咬得很重。 李元琴由接生婆的话里,安心地,虚弱地叹了口气。 邻居的女人端进一个漆红的脚盆,滚热的水由盆里冒出蒸汽。这是预备给婴儿 洗礼的浴盆。安崎坑的传统,认为红色最是吉利。 邻居的女人用进香一般的步伐,捧着红漆脚盆,一步步走近床前。李元琴眯聚 眼光,触目所及,正是脚盆的底部。 那段记忆摇过来,摇过来,极为遥远,却又割不断的亲切,宜兰老家的天井啊, 李元琴曾经落失的童年,经眼前的红脚盆唤回了。对,老家的天井,母亲捉住自己 肥白的、小女孩的脚,使劲接到一个洗脚的木盆。“阿琴哪,你在外面野了一天, 看你满是泥巴的脚……喏,要吃饭了,才晓得回家啊……天都晚了,小鸟也知道归 巢咧……” 疼痛消失着,她微睁开眼,平视俯向她、发髻散落浑身湿透的接生婆。 “……住惯海边的人——就连我那个小儿子——都知道那个季节吹南风,什么 时候海里打大浪……” 外边浪卷推向岩岸,仿佛响起了涛声。突然袭来一阵极强烈的绞痛,李元琴昏 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