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伯的末裔 一 第七个酒厂内,通向市集的铁轨上,晚班车载走酒厂全天的产品,轰隆而过。 震动着坡低下,沿铁道的曲直所拼搭,一长列木造的工人寮。 夏夜郊野的静寂重又恢复了,左边数过去第五间寮房里,年青的漆匠看见一些 粉末似的东西,徐徐洒下木匠江荣的肩头一带。 咦!屋漏了。该死,火车震坏了屋顶。年青的漆匠晃晃拳说。他惯有一动气, 脸就红热的毛病。 哪是屋漏?木匠江荣漫不经心地拂落肩肿上的粉屑说。蛀虫爬入屋梁里,啃着, 咬着。最后蛀屑洒下来了。 年青的漆匠动手推撞了几下木柱,又仰头逡巡粗陋褴褛的屋顶。疑虑一下消失 了,他释然笑笑说: 呸!胡说八道,这么坚牢的木屋,怎会生蛀虫呢? 一种特别的笑,浮现江荣唇边。 小老弟,就凭你一双眼睛,马马虎虎看了一番,你倒已经安心了。我确定有蛀 虫,这是事实。 哦,说下去。 木匠江荣瞥了年青漆匠一眼。他说: 几天前,酒厂停工,白天,我躺在床上看屋顶发楞,就这样被我发觉了。 那几天你确实没有出去。 对,我有哪个地方可去?木匠口气变得粗暴已极。像发现蛀虫这种事,也不可 能是你。那是要有了年纪的人,安静地守候中得来的。 年青的漆匠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希罕,他说。 苍蝇在飞,是有什么东西腐烂吧?那几天我躺在床上苦思,江荣回忆说。突然, 一小撮白粉飘落睡铺。我的职业性的警觉使我明白;这木屋整个给蛀虫占据了。 你不以为这很可怕?江荣瞪着年青的漆匠,说。木头里挖洞的小虫,进行它们 的阴谋。闻不出臭味,也听不见声音,可是蛀虫静静侵犯这房屋,无声无息地占据 了…… 然后呢? 江荣很快答道:然后屋梁被啄空了,变软了。接着整个屋子坍塌下来,蛀虫得 到完全胜利。 年青的漆匠乐观地说:咳,屋子塌掉这一天不知是何年何月,恐怕那时我们早 又到别的工厂去了呢,怕什么? 不,我有预感,我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木屋陷塌。江荣拍落遍身上的蛀屑,固执 地说。 因为年青的漆匠四处走动,所以蛀屑始终沾不到他。 那么,明天上街买罐DDT,喷死那批蛀虫,不就得了? 才没有这般容易呢!木匠江荣愁着脸,沉重地吩咐说:明天别买DDT,不会有效 用的。蛀虫太多了,何况我们又看不见它们藏身的所在。 蛀屑绵绵落着,电灯照到积成几堆的小山,在凹凸不平的木桌上,依序排列着。 年青漆匠看了,觉得脸上的皮肤微微缩皱发麻。舌头的里面,喷涌出粘稠的唾液, 想吞下去,喉咙可又拒绝。 妈的,什么也不买。我明天上工厂带些剩漆回来,把屋子里的木头,一根根涂 上厚厚的油漆,看它们还作怪!年青的漆匠一动气,又红遍了脸。 算了。你嫌蛀屑落得心烦,我劝你买块玻璃布,四边绑在角落里,高高的张开, 像个露天的摇床,接住屋顶落下的粉屑,省得你看了不舒服。 这可是你建议的?木匠江荣一番话无意间提醒了年青的漆匠。他的表情颇不以 为然。说来可笑,我倒忘了你是个木匠。你可以修,再不然,把房于搞一次大翻新。 木匠的身体缓缓向墙角靠过去。不,我老了,懒得动了。他说。如一头兽,爬 入穴内等死的兽。 唷,不到40岁,却以为自己老了。滑稽,真的滑稽!年青漆匠很畅的震声大笑。 他威扬地兀立江荣面前。木匠只好站了起来。触目所及,正是年青的漆匠结成 肌肉硬块的胸膛。 有的人老得快些,像我就是。江荣垂下了眼睑,说。 你这话说得毫无道理,我不懂。 不是身受的人,当然不了解很早就垂垂老去的滋味。相信吗?我一生从没有年 轻过。 伸手为江荣拂打衣服上新的蛀屑,年青的漆匠傻直地看着他,说: 酒厂里认识你的工人,说你是个怪人。我和你同房,除了觉得你太懒散,也看 不出怪呀! 我是不同于你们的。现在你对小时候的记忆,一定不外乎捉蟋蟀,斗天牛、爬 树、打水战、玩陀螺。至于我呢?江荣虚怠的声音,困顿地说:我从不闯祸,比女 孩还要文静。脑子里,却很会胡思乱想。 讲一段童年的记忆给我听听,好吧?年青的漆匠,一拍江荣,兴味地鼓舞。 “我15岁以前的邻居,”江荣开口道:“一对年纪真的很大的夫妇:他们只有 两个人。我一天到晚注意那个老女人,所以也清楚了这一家的好些事。例如,他们 根本没有什么亲戚来走动走动,同时,老夫妇很穷困,天天吃着粗糙的食物。没搬 到这里的时候,我家住在专门开棺材店的一条街。母亲为了怕我走失,反复教我记 念:‘杉市’就是我们住的街名。好像没多久工夫,我用不着再记住那条街的名字 了,因为我们搬了家。据说,当年的父亲凭一时讨厌经营祖父留下来的棺材行,仅 只下一天,全家即搬离那条街。 “老夫妇隔壁的一间空屋租给我们,就这样,我便说他们是邻居。刚搬去的头 天晚上,父亲很晚很晚才从隔壁回来。他躺在母亲身旁,不低的声音说:‘这间房 子的主人是个掘坟穴的粗工。跟我以前一样,专做死人生意。’母亲似乎不很善意 地回答:‘这辈子你怕是摆脱不了吧?别忘了,你从娘胎出来,第一眼所看到就是 一口口棺木。死人这一档事,谁又能知道?’父亲沉默着不再接腔,他只深深叹了 口气。 “几乎不可避免的,我跑过去认识这对老夫妇。白天,我家惟一不外出的母亲, 总爱有意无意地用眼睛逡巡我。受不了这种目光,我急急跑离家里,躲到隔壁去。 到那边,老吉也不是天天有坟穴好挖的,没有死人,他就不出去。我常常摸抚他靠 在墙角,那一把手柄乌黑发亮的锄头,觉得好玩。” “每次一逢到老夫妇同时呆在屋子里,老吉的女人装出忙着收拾家务的模样, 故意不搭理她丈夫,反而满屋子乱转乱跑。她的两只手肘这时会特别向外曲弯,横 刻着威胁她的丈夫。老吉最可怜了,你不晓得他身躯有多庞大,只要用两个小指头, 就能把他老婆的颈子捏碎。可是他却被女人毒狠狠的嫌恶弄得手足无措。他躲过她, 墙这边到那边,来回两三趟,好几次也想张口责备老女人。最后,一定是他放弃了 斗争,情愿默默地爬到角落去。” 哇,有这种女人,太凶了。还好没碰上我,否则……年青的漆匠混身痒痒的, 他凭直接反映截住江荣的叙述。 “别吵,你没见过,老吉的女人有一种古怪的味道。很吸引人,却说不上为什 么。其实,她一点也不美。一个瘦瘦的,愁脸苦容的长身妇女而已。她脸上有麻子, 而且那时候,已经老得脸皮有萎黄的苦瓜那么皱。我猜眼泪爬出眼眶,都没法往下 滚落的。当然这是想像,她从不哭泣。她前额顶的发根处,老像爬着一小只紫红的 蜈蚣。后来我仔细看清了,原来是一道弯弯的疤。据母亲从旁的邻人口中得知:老 吉的女人曾得一种狂病。还做闺女的时候,头硬往墙上碰,结果留下额上的那一块 疤痕。还说,她有个疯疯癫癫的弟弟。帮人家挑水,一到井旁,常常扁担一甩,无 缘无故跌了个四脚朝天。 “不管别人怎样说她,我爱用眼睛看她,完全不像偶尔看我母亲的那种神情。 冬天,她的穿着很奇怪。春夏时那一套宽荡荡的长衣已足够让邻近的妇人大惊小怪 了。何况整个冬季,她笔一般挺的身躯,却有意似地披上一袭黑绒的大衣。一圈属 于动物的体毛绕着衣领,松松的,一卷卷的,像烫大花的女人的头发。偶而,她蹲 下来,全身的样子使我想到姐姐课本上画的一只某种动物。她又很少说话,安静得 像那时战后,街上出现影子一般,到处走动的那种疯子。” 江荣暂时停止叙说。他走出厨房,拿出一把黑布伞,接着来到木桌旁,雨伞撑 开,人躲在伞下,年青的漆匠向他扮了个鬼脸说:木匠还怕腐烂的木头掉下来的粉 屑,结果,躲到雨伞下去了。嗯哼!有趣!有趣! “老吉干挖坟穴这一行,比以前我家做棺材更讨人嫌。你。想想,一掘深下去, 据他说翻出以前埋葬的死人的毛发、牙齿,甚至一根根枯骨是常有的事。夜里,白 天的记忆一起跑到梦里来,老吉这么大的人也被吓得发抖呢!终年里,老吉的女人 不停地准备一扎扎的冥纸。每次老吉上坟回来,他的女人在弯入他家的巷口处,焚 化一叠叠的冥纸。别人说是:‘为了安定那群被老吉的锄头触怒的死鬼。’我可不 以为这样。一当焚烧起来的火焰照得我看清她的神色,我发觉她两只眼睛骨碌碌向 她家溜转。而这个时刻,老吉习惯地在他屋子里喝烧酒。巷口处,老女人会恨切切 地将手中的冥纸,拼命往火里扔。 “所以,她一定隐藏什么事实的。还有一个举动更使我肯定我的说法。老女人 一有工夫,就拿来一片粗宽的麻绳。她用口咬住,右手狠狠一拉,嘶的一声,麻绳 裂成两半,这时,她的嘴便整个歪斜变形,好一会恢复不过来。这些麻绳剖细了, 是用来绑冥纸的。她往往出尽全力,几乎要用这细绳来勒断那一叠冥纸。反正她就 是那种充满恨怒的表情,我熟悉得很。无聊中,我偷偷朝长桌上摸来一张锡箔,敷 覆脸上,凉飕飕的。就像手中抓着捏碎了的蛤蟆,那种冷凉,却又不是舒服的感觉。” 年青的漆匠黑黑的头颅垂向地面,他几乎瞌睡着了。你怎么了?这一段不好听? 江荣摇摇他的臂膀问。又微喟地低语:你真健康。当时,我最怕现在提到的这里呢! 听着,年青人,我接着就说精彩的地方了。 “咳,我想你也有过一个爱把所有秘密揭开来的年纪。更因为我平常不好动, 好奇心也格外强烈。虽说这一对老夫妇已够阴气了,我还一径想揭发更怪的事情。 甚至老吉挖完坟,当天晚上,全身浸在一大桶肥皂水里,要泡到深夜,甚至老女人 煎鱼的时候,不准别人讲话,说是怕口沫喷到锅内,鱼会跳将起来……等等奇怪的 行径,还满足不了我。我既没上学,也不情愿照顾弟妹。真可以说整天没事可做, 惟一渴想的,就是把秘密掏得一个也不剩。 “不久,我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所在。又因为我没能一下清楚它的一切,所以好 一段时间,我全心全神地为了它,几乎可说有事好忙了。那天,我扒在老吉夫妇卧 房的后门,从门缝向外窥看,后面应该另有一个天地,我猜想。老吉的女人却永远 紧闭这一道门。那么,显然有秘密在那一方天地中了。说不定囚着一个狂人。或者, 里面藏了半人半兽的东西……尽管编出多少幻想,那道门却关闭得铁紧。我碰打了 它一阵,也只有慢吞吞地回家。这天晚上,我到厨房洗脚,不意看到厨房有一面和 那块隐密的天地正是紧邻,这中间隔着一堵长满青苔的砖墙。还有,一个大食橱厚 厚地挡着。我再努力睁大眼睛,垫高脚,也仅看到墙缘栽着敲碎的玻璃,形成一片 尖刀山。 “我很苦恼,可又不敢向老古的女人吭声,要求她满足我的好奇心。半年来, 她已经习惯于我是个坐在小板凳上,狗一样看她的男孩。而老吉极少在家。‘他躲 到大街一间豆腐店的半楼上赌博。太概难忍他的女人的恶待吧!’母亲这样说着, 并且做结论。咳!愈是受到阻碍,那一处隐密的所在愈是蛊惑我,缠我。天天敲打 那道门,也没裂齐一点点。耳朵贴着细听,可又静悄悄的,好像人的脚步或动物翻 身的声音都没有。妈的,真晦气,那时我竟然还找出一个排遣自己的方法呢!我聚 集许多小木块,照那个情势,四面用木块堆叠起来。当然,我故意叠得很高很高, 好让我在来不及站起来看入它的中间时,木块已经崩散一地了。年青人,这点你该 了解,万一那方天地真如我叠的一样,里面实在一无所有,我的心会空乏得爆裂的。” 这时,年青的漆匠揉揉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江荣。他帮助木匠稳住雨伞,胡 乱点了两下头,算是安慰,而蛀虫依然继续它的阴谋。黑伞上面,已经满布一团团 小白点。 “慢慢地,我观察出;老吉夫妇卧房的这道门,是通入那个所在的惟一入口。 我摸摸门上坏朽的铜锁,真不敢希望钥匙会还没遗失。终于有一个下午,老吉的女 人好不容易出门了。我照样坐在小板凳上,狗一样看着她。临出去时,她望我一眼, 大门照样敞开着。相形之下,后面那块不愿为人所见的天地,更藏着很大的神秘吧!? “屋里无人。我从从容容地打开他们的卧房。比我家睡铺干净多了,只是到处 过分平整,反而显得单调。卧房内旧式的家具十分酷似母亲的嫁妆。红木床两旁挂 钩上,老吉女人浆洗好的长衣吊着,硬挺一如尸衣。黄昏的阳光被折弯了,投射于 木床的中间。我循光看去,原来一个小窗,离门不远,而且半开着,只是窗的位置 极高。 “我抓一把红木凳,扛到五斗柜上垫脚。人站在椅子上,两手刚够得攀住窗棂。 颈子伸再长,也看不见窗外的另一个世界。唉,我真傻呢!头仰得脖子酸痛,几乎 恢复不过来。眼球奋力睁大,累到发涩。最后,还是没精打采地下来。我气恼自己 个儿矮。回家去,向厨房里的大食橱猛踢了几脚。姐姐出去报告,我挨了母亲一顿 打。异于往日的、我哭得十分伤心。” 一种类似帏幕般的东西,夹于木匠和年青漆匠之间。夜深极,寮房内的光线暗 淡。说到这里,江荣打住了。他没有继续叙说往下的心情,另起了个头。 “有一年秋天,小镇遭了大地震。这天早晨,四周突然响起了地鸣声,我一个 人在前厅,妹妹睡在摇篮里。我心一慌,立刻想冲出去。一刹时,大地摇得隆隆作 响。母亲颠颠撞撞从厨房跑来,她抱起吓哭了的妹妹,直奔出外边。我的母亲一向 不疼惜我。她撇下我一个人,自己抱妹妹跑得那么快,快到我没能抓住她的裙角。 我恨她,恨死她。当我被一个不顾我的母亲留在屋里东倒西歪,连爬都爬不出去时, 老吉的女人这时却踉跄地扶着板壁过来。她歪歪斜斜,而且几乎匍匐到我家的门框 上。地震一直猛烈摇着大地,一络未盘上去的发髻洒落下来,披了老女人一脸。 “我竭力跪着走前,手伸给她。我们一直缩着头颈,互相拖拉来到门外旷地上。 我想,那时我的心情就如一个小孩,伴着母亲躲空袭警报。好一会,老女人枯瘦的 手指直揿入我的皮肤里。缓缓地,元气恢复了,她的手掌流着一股温热。没想到吧? 这影子似的女人竟也同我一样的活着、惊吓着。 “地震发生的当天下午,一群人挤满圆井旁边。我一下钻进去,猛然看到地上 一个尸体紧靠圆井躺着。心一颤,我又像早晨地震,吓了一大跳。说得确切些,死 人不只靠圆井,应该说是以身躯的背面牢牢盘住圆井吧!他的两只手朝向空间,比 划出一个很可笑的手势,永远凝住了。离死人的脚旁不远,有只打翻的木桶,桶底 朝天兀立着。老吉的女人的弟弟死了。人人猜测:挑水的时候,这男人是因地震而 发生了一次比平常厉害的痉挛致死的。路人皆知,老吉的女人的娘家,遗传着疯癫 症的。 “看热闹的人散光了,我发觉老吉的女人还痴痴站着。她困顿地摇了摇头。这 副佝偻着身子的模样,怎么可能就是一向挺得笔直的坐在椅子上,被我像狗一样注 视的女人?早晨地震,她不也无措到打抖的地步?我甩甩她握过的手臂,突然好嫌 恶老吉的女人。” 年青的漆匠端详江荣的手臂,好像有意看到曾被捏过的那个部位。老太婆捏摸 过,什么滋味呀?一问江荣,年青漆匠的脸马上又通红了。 江荣没理他,自顾自地说着: “老吉的女人有了明显的大改变,还是在她丈夫生病之后。她仿佛变成与一般 女人毫无异样,长着红红的,忧虑的眼睛,不再是默默地威胁她丈夫了,而是整天 喃声不休,满屋子跑来跑去,造成使老古无法忍受的紧张。她逼走了他。老古抱头 逃开的那一晚,她倚在门边阴恻恻地笑着。我母亲说老吉的女人疯了,就重重关上 门,呵斥我上床睡觉。 “约莫过了一个月光景,老吉病了,被人从豆腐店的半楼抬下来。抬回来时, 我偷跑过去隔壁看他,只见老吉四肢肿得怕人。他紧闭的双眼陷在肿大的脸面里, 只剩两条皮肤的褶纹。往后的日子,老吉白天昏昏迷迷睡着,晚上却常大呼大叫。 他发着梦呓,一大串乱语之后,老吉陡然一醒,赶忙坐起身来,手朝屋角乱指,两 眼直楞楞的说;喏,果然真的。刚刚彩云告诉我。她就变成一张小红凳伴着我。那 一天,我坐上它,彩云带我飞,腾着云上去……唉!她太体面,可穿起金色缎袍, 光闪闪的…… “有时,半夜里,我被老吉凄厉的叫喊吓醒,他似乎拚命躲着什么,一面叹声 泣求:不要抓我,别来……我看不到你,到处黑漆漆一团,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不,我不愿下去那个地方,我怕,我不!别拖我,别……老吉疲倦地翻身,又坠入 另一个恶梦。他的女人拿起一把扫帚,口里念念有词,一边往墙角乱打乱扫驱鬼。 听到碰响的声音,母亲模糊地对父亲说:‘天底下,鬼魂的事最难缠。老吉半生掘 坟,就落到这种下场。那群野鬼,不知死了几百年,墓都坍陷了,也没人祭拜,老 吉挖新坟穴,不小心触动它们,你听,一个个全来了,这种东西最碰不得啊!’” 江荣微低的嗓音顿了一顿,郊野寂寂的深夜,立刻拥来死亡那般安静,而蛀屑 的掉落一向无声无息的。年青漆匠打伞的手不免抖颤颤了。别停止,江荣,讲下去 吧!讲到天亮,随便说什么都行!漆匠说。 “后来我不爱上老吉的家,狗一样看那女人了。自从老古患了肺膜炎,她格外 精神起来。不是弯怄身体,跪在地上,用鼻子唤各个角落,眼睛眈眈巡视屋内,便 是霍地站起来,手拿扫帚到处乱打,嘴里相同的驱鬼词从不停止。更恶心的,是傍 晚时分,她从卧房端出一个脸盆,一脸盆老吉吐的脏水,小心翼翼地捧着出去。我 讨厌她认真的忙碌着,团转着。 “再也看不到老吉的女人一身光洁的打扮,硬挺地坐着,闲闲操作家事。她邋 遢,懒散而且疲惫。一天到晚忙着收拾、整理,却只有屋里愈来愈乱。一股腐烂的 臭味流溢出他们的卧房,味道也渐渐加重。变得鼻一嗅,就有要呕吐的恶心感觉。 “恐怕你忘了,年青人,我开头说到他们卧房后边的那一小块天地,你还记得 我少年时期,为它苦恼好久吗?多年来,虽然寻不出结果,我倒慢慢淡忘了。直到 有一个7月的大晴天,屋里实在恶臭燥热不堪,老古的女人打开那道通往后边的门透 气,白花花的太阳使我格外看清那一处天地。嘿,妈的,竟是个长了几丛野草,成 堆的破砖块堆积在各处的废园。我没趣地走开,仿佛受骗一般。你知道,我多么生 气老吉的女人,她轻率地打开那道门。而我一直幻想的神秘所在果真一无所有。我 不喜欢这个发现。” 我看,一定是里边真有怪物,只不过后来放走还是怎么了。随便如何都好,你 相信那个地方确实藏过奇怪的东西,可以了吧?年青的漆匠为江荣找借口,好使江 荣安心。漆匠永远乐于闭上一只眼睛,来看世事。他更善于掩饰,不去对事实的正 面。也许,这就是年青人的通病吧? 二 外观上看,第七个酒厂的工人寮,不似家宅,而是以偶然的方式凑合起来的一 堆木屋而已。一年内的每一季,这铁道坡下,一长列寮房里,流动着酒厂内所需要 的各种独身工人。年青的漆匠,学会了一点手艺的流浪汉,来酒厂打散工糊口,暂 时歇歇脚。偶而,随便找来一个当地的女人,猝发一段热烈的情爱。酒厂的工程完 成了,他拍拍工作裤,坦然地走了。年青人自信,另一个地方,有一段恋情等着他 去发动。然而木匠江荣,总爱在假日里,去女工宿舍,对着空洞洞的屋子发楞,站 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这件事被当成笑话,传遍酒厂每一个部门。由此可想而知,工人们需 求的情爱显然不是江荣这一种了。 蛀虫依然爬满木头内,不息地侵袭这轩木屋。又是山城雨季的时节了。每逢江 荣难以成眠的夜晚,他抱着枕头,侧身倾听外边滔滔的雨声。最近一段日子来,江 荣清醒地躺在睡铺上,细嚼雨夜的冰凉。他突然奇想,木头里的小虫不仅整夜不眠 不休地啃着,咬着。更可怕的,他微微感觉这群小生物,仿佛在漏夜赶工。它们比 白天更积极,更肆意地蛀腐着。而借着雨声掩护,这批夜间的工作者更能无忌恐地 进行它们的阴谋。再过半个月,雨依然不停,那么,屋梁会比预期的日限更快地变 软,以至坍陷下来。 年青的漆匠是无忧的。今天傍晚,他又从酒厂带回来剩漆,厚厚地涂抹每一根 木柱。然后,放下漆桶、刷子,得意地抓一块破布擦擦手,说: 江荣,没想到我这油漆匠反而比你木匠有用。嘿,才不过油刷几次,蛀屑就一 滴也不敢再掉下来了。当初我涂屋顶,你说我白费气力,现在呢? 江荣摇了摇头。年青人,你不懂得。这所房子是挨不过雨季了。 年青的漆匠气盛地回驳,他的脸又通红了。试试看,我油漆一层涂厚一层,那 批混蛋蛀虫铁受不了的。你不想想,酒厂里的大酒槽,上了漆不仅耐用,更是为防 止桶漏。我把木头蛀坏的地方封上厚漆,这样一来,密不通风了,蛀虫还会不闷死 在里边? 别傻了,年轻人,事情如果依你的方式解决得了,天下岂不太平了?江荣用一 种有了年纪的人,体会过许多的口吻说:我做了半辈子木匠,难道对蛀虫的习性还 会比你摸不透?它们本来适合驻在不见天日的木头里。繁殖力很强。一开始,蛀虫 躲在木头中心,从里而外,默默噬咬。当蛀烂的粉屑掉落时,这已经是蛀虫挖空了 木头,也等于公开表示,这栋房子属于它们的了。 木匠职业性的权威,使年青的漆匠大起反感,他摊摊手说: 得了,这些话去对你的徒弟传授吧!我又不搞木工。总说一句:咱们打着灯笼 ——走着瞧吧! 江荣提不起劲吭声,他爬上睡铺卧下。抬眼望着叠了几层油漆,反而一天丑怪 一天的屋顶。心想:又是个湿泞,烦人的雨夜,那批家伙一定以雨声掩护,赶夜工 蛀倒这木屋吧?谁对它们又奈何得了? 年青的漆匠善于忘怀。他飞快变动的情绪,如一座忽强忽弱的喷泉,往往使不 太灵活的江荣,为之目不暇接。像现在,年青漆匠的那颗黑发的头,紧挨着坠下木 桌的电灯泡,他对向一面小镜子;挤出半颗米粒大小的青春豆。 下午绛桃找我,她偷偷跑出包装部,我和她一起去大酒槽旁,绛桃拉我蹲下…… 偷偷摸摸的,很好玩哩。年青的漆匠抖着腿,专心而快乐地说。 咦,绛桃?管包装机器的那个女孩吧。记得你嫌她太肥了,怎么又勾搭上了呢? 谁像你这般老实?木匠!怪不得大家说你是个“君子”,年青的漆匠鹅声地呱 呱笑起来。工人寮住的单身汉,找女工宿舍的妞儿玩玩,用得着大惊小怪吗? 年青的漆匠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他的大手沾染肮脏的桔红色漆。油漆擦不掉, 留在手掌,干了,龟裂了。这情状使人想到:漆匠的手曾在血里浸过,现在血干了, 又褪色了。 绛桃是个好女孩,蠢得像只母鸭,江荣说:别伤害她吧! 可是,她先向我说,她爱死我了。 是吗?……江荣脸侧向里边去,脸皮抽搐了一下。 喂!上礼拜她来那一次,你还记得你那天表演的绝招吗?年青的漆匠取闹江荣。 他说:你那份害羞的模样,可不逊于娘儿们呢! 少乱讲!江荣很快地说。 绛桃来了,你自告奋勇,跑去烧水泡茶招待她。你在厨房不时磕碰东西,发出 好响的声音。今天绛桃和我重又提起这件事,才说到这儿,她就笑得拚命揉肚子。 “哦!绛桃怎样说我呢?”江荣悲声问。 “她说:‘木匠真滑稽,一见到我,紧张得坐立不安。他连手脚都不知摆到哪 里才妥贴呢!’”刚一停嘴,年青的漆匠突然大喊:“对,我正要问你,那一次你 是不是耐不住紧张,才跑到厨房去躲起来的?” 绛桃猜是这样,对吧?江荣垂着头,缓缓地说。 年青漆匠一扬手,猛拍江荣的肩胛:咦!老家伙,你倒聪明,她正是这样以为。 我还和她打赌一场电影呢!我真笨,一直强调说你体贴她,好心为她预备茶水的。 江荣感激地瞥了年青漆匠一眼。到底有你懂得我。他想。 后来呀!你简直太出丑了。年青的漆匠大步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情绪高涨,脸 红得发热。江荣,你怎么会那么差劲。端着茶出来,没料门槛拌了你一交,人结结 实实摔了不说,绛桃还跑回宿舍去大说特说,弄得大家都晓得了。 咳!住嘴,听见没有?闭嘴!江荣从床上跳起来,愤怒大吼。 好好!不说,不说了。嘴里哄着江荣,年青的漆匠脸上却注满促狭的神色。 空气的波流平静了好一段时间,江荣重新打破沉默。 这个酒厂的风气很坏。男工人看女工,几乎要是把人家吞下去的一副馋相。有 时俩个男女走路,相碰了一下,本来没有事的,他们却爱彼此不正经的笑骂一番。 这样才好嘛!大家亲亲热热的。漆匠抬抬眉毛,怪笑地驳江荣。 我爱过一个女孩。到现在为止,始终没碰过她。江荣振声强调说。 老家伙,说说你的恋爱经过吧!年青的漆匠活动四肢,无奈地自语,反正这种 鬼天气,没地方好跑的。 于是,江荣缩坐在睡铺上,手抱着膝盖,开始叙说起来: “我第一次懂得情爱的事,幻莫我18岁那年。那个时候,我和母亲之间的不睦, 严重到好几次我差点动手揍她。家里赶我出门,我跑去一个极小极小的地方,找到 一条死巷入口处,矮破的一间小阁楼住下。” “小阁楼的右首,临着大水沟勉强撑搭起来。危险到我在屋里稍微步子重些, 整个阁楼都要晃摇着。本来我可以有一个床位的,那是在‘南北货运’的工人寮里。 这家货运专门配送小地方出产的香蕉到各处去。当时我去帮忙把香蕉装箱,赚点钱 糊口。货运里担任搬运的苦力欺负我,他们夺去分配给我的床位,宁可在上面堆杂 物,也不准我去睡。年青人,你是知道的,我生性不好惹事,加以那时年纪又小, 遇到这种不平等的对待,我还是隐忍着。偶尔气不过,远远站在工人寮门口。看进 去,只见一间又脏又乱的大屋子,拥挤地排满上下铺的床。我悻悻然想道:他们就 和堆在仓库里,明天成批运出的香蕉没有两样啊!说来可笑,不过在当时,我曾因 这个想头,心里着实舒坦了好些。 “大略想来,那段日子我过得挺逍遥。没有太多欲望的大孩子,傍晚散工回来, 好玩地嚼嚼摈榔,弄得头昏旋了,故意把摈榔汁吐到路上女人的脚旁,惹她们一阵 呱呱叫骂。我赶忙快步跑开。简直为自己的恶作剧笑酸了腰。天黑了,我爬上了小 阁楼,躺下来打饱嗝。往往吃一顿稍稍丰盛的晚饭,都会使我觉得这世界美好极了, 一切显得多么温暖。” 江荣,这是什么心情啊?我猜不透。年青的漆匠歪着头,诧异地问。江荣解释 道:要了解这点,必须归结到我家的环境。唉!我出身穷家。上几代的先祖赤贫得 像地鼠。直到我父亲这一代,依然连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地都没有。我离家以前,还 是很少有吃饱的时候的。 “刚刚提过,我第一次懂得情爱之事,约莫我18岁那年。这条小巷对我的意义, 突然不再如阁楼右首,止水的臭水沟一般让我因熟悉而忽视了。一个年轻女子引起 我的注意。每天上午,卖小菜的摇铃声,照例响彻我住的附近一带。死巷尽处,闻 铃声而来的,是个慵倦的年轻女子。松弛的满足挂在她的脸上。一件龌龊的碎花睡 袍,嫌小地裹住她丰满的身体。往往,胸前一排钮扣倒错地扣着,好像急着出门, 随意披上去的样子。她看来总是懒洋洋的。有几次,一个乞丐似的小男孩,踢踢拖 拖地跟在她后边,女人垂着手,不起劲地牵着男孩,漫不经心地买小菜。屋外的天 气,微风,太阳仿佛渗不进她的感觉里,我先猜她是个麻木的娼妓。可是,只要她 一返身,你看她急急奔往半掩着的,巷底那间小屋时,你会以为:那里面,一个男 人拥着丰硕的爱情等着她。 “而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正是春天,各色各样的猫在垃圾堆上游走,它们沿街恋 爱。这以后,我尝到了苦头。吃罢夜饭,爬回小阁楼,却不能很快睡着。脑中老是 盘旋着巷底屋里那一对同居的男女,不知不觉,我陷入一种古怪的恍惚之境……唉, 我怎样形容呢?还好,这种煎熬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我一辈子也忘怀不了 那幕情景、这记忆深刻的程度,就好像死死印贴到我的眼皮上去,以至我随时一眨 眼,立刻能招来那个印象。暮春的日午,我习惯地以午睡打发下午上工以前的时间。 刚跨入我住的巷口,“三个男人排成一横线迎面走来,中间的那个不仅垂头丧气, 以他肮脏不堪的一身,更与从腋下提着他,两旁两个警察烫平的制服,构成突兀的 对比。一我为这情势错愕得楞住了。这三个人刚要和我擦身而过的当儿,他们后面 起了一阵快跑的细碎脚步声。肮脏的男人蓦地奋力扭拧着,他勉强歪着脖子,拚命 地把身体转后去,并且停住不走。我看到那个每天早晨买小菜的年轻女子,手捧着 肚腹急急跑向前。刹时间,两人的目光碰触了。我一下子明白了一切,那个男人一 对眼睛,本来像垂死的兽一般昏暗。女子一出现,他的眼角马上泛着贪婪的春情。 如果不是两个警察紧紧拖住他,我敢打赌这男人会冲上去,搂抱女子的肉体,缓和 他内心无法填满的饥渴。就这样对视了好久,男人突然全身瑟瑟发抖,他的眼神转 为乞怜,我注意他苍黑,干硬的皮肤,知道他是个上了瘾的吸毒者,最后警察粗暴 地带走那男人。我在一旁仿佛感到:警察强力撕开两个连体人。” 说了半天,你是爱这个女的,嫉妒她的男人。年青漆匠插嘴道。他又似若有所 悟地说:男人被抓去了,你痛快吧?喂!以后呢?江荣望着漆匠又通红的脸,啼笑 皆非地说:屁!你少瞎猜,我这辈子就是被那女人搞惨了,我恨死她了,年青人, 你听呵! “警察抓走吸毒的男人,年轻的女子痴傻地站立着。刚才眼前那幕景象似乎还 没使她弄清楚。她看来惺忪迟倦,还沉于情爱之流,男人被带走的事实也清醒不了 她。我在一旁轻蔑地打量她,看到她龌龊的碎花衣睡袍下面,小腹微隆着。这模样 正像垃圾堆上,一只丑怪脱毛、怀孕的母猫。呵!多少日子来,一对同居的男女躲 在屋里,以为纵乐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结果男人不成人样地被拖出来,年青女子 现在还醉溺于昨夜的激情,不能自拔。好一个凄惨的下场。我心底痛快地叫着:活 该。你们有罪,活该受罚。谁叫你们过那种无耻的生活? “当我又长大了一岁之后,来了阵偶发的情绪彻底改变了我。我不仅因悟解而 在内心原谅那对同居的男女,附带地,我学会了更通达地来看世事。年青人,我告 诉过你吧?有些人长得快些,也老得快。像我就是。加以环境又太复杂,我在20岁 的年纪,便懂得很多。我是指关于成人的事。一天黄昏时分,巷子里的水管坏了, 裂开的那一段正好在我住的小阁楼下边。开始的时候,水花进涌上来,我和邻近顽 皮的小孩,争着用手去按住破洞,故意让水喷溅四处。入夜了,我躺着,却怎样也 睡不着。外面水声滔滔地流着,起初随便听听,那流水声却也缠绵、悦耳。渐渐地, 我发觉它没有流完的时候哩!水管的裂缝,就如一个饿肚的小孩的嘴,不理会母亲 萎缩的乳房,只顾一个劲儿吮吸着,毫无放松。水流终于有气无力,可是还是缠绵 不绝。我先是心烦得要命,双手掩住耳朵,反而因期待水声停止而更清醒,弄得我 一点睡意也没有。那时秋末9月了吧,天气冷凉,寂寞如窗外的秋风,吹入我的里面。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孤单,渴望有人抚爱我。呵!难受极了。好长的长夜,找不出排 遣的方法。再也强忍不下这份寂寥,我踉跄奔下阁楼,去田畦走到天亮。” 说到这里,江荣以凄怆的神色谛视年青的漆匠,他因追怀着自己血亏的青春, 而簇拥起一片黯然。 “别离了那个小地方,我来到枫镇。父亲传授给我的手艺,此时派上了用场, 我借着它谋生至今。不过,也就为了不忍辜负我这双很巧的、木匠的手,20年来, 我的岁月躲在木桶内虚渡了。你也看到的,这次我被招募来酒厂,还不是把身子没 在大酒槽内,修补坏损的地方,日复一日,我的膝盖跪着,长出老茧来。我没有悲 哀,只感到疲倦了,老了。 “咳,不提丧气的事儿。我说到离开‘南北货运’,一家酱油工厂招我去做盛 放酱油的木桶。枫镇是个古风的小城。酱油工厂提制酱油的方式,一如枫镇的民习 一样保守、落伍。我天天躲在木桶里,刨着、凿着,卖力地替老板工作。另一方面, 我再怎么胡思乱想,也不会有被人看出的恐惧。木桶里变成了安全的所在,我可以 蹲在桶内,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快乐自己。 “我羡慕你,小老弟。每天酒厂做工,你提着漆桶,从这个酒槽挥刷到那个, 油漆随着你忽高忽低的手臂,淋淋而下,好比沿你头颈成串滴下的汗珠。让人看了, 觉得你健康,而且平衡。对付女人,除了命运不如你,更糟的,我一直被迫处于劣 势。像荷子,她看扁了我,也难怪,我们的认识并不是相对待的平等。早晨,我躲 在木桶里,等着她和一大群女孩来酱油厂上工。她们活泼地走过我,其中荷子胖嘟 嘟的腿肚,挤出白色线袜外。布鞋里的脚矫健地踏步,仿佛踩践我心坎一般。一长 段日子,我心甘情愿地承担这种屈辱的,却不是没有快乐的悦乐。 “为了工作方便,荷子喜欢穿一条靛蓝色的短裙,裙子下摆遮不过膝盖,露出 一截圆圆的大腿。她走路的姿态,老爱一扭一扭的,煞是诱惑人。我爬出阴暗的木 桶,怯怯地走向她。说来你会笑我痴,当时除了荷子,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也不愿 去想。我算准时间,一等荷子扛着黄豆,走到院子的井水旁淘洗,我已经隐身一棵 大树后。她弯下腰汲水,紧短的上衣整个缩上去,我心跳地看着她健壮而且苗条的 背。看到她淘好黄豆,抬入工厂里,我这才陶陶然走开。” 咦呵!老家伙,你竟然会来这一套。年青漆匠红胀着长青春豆的脸,撮唇高高 呼了几声。屋梁内的蛀虫似乎被惊动了,随着变小的雨,蓦然噤声了。 “荷子很像现在的你,年青、爱笑,混身是劲。下午我倚着大树,耐心等她。 远远地,荷子从酱油工厂内部走来了。她习惯一手拿着绑头巾布,混身上上下下扑 拍。灰尘从她衣服上飞光,12月了,天气暖和得穿上单衣都嫌热,荷子借气候比喻 我:‘江荣呀!你看这种怪天,该冷不冷,不该热又热。’说着,她手朝我鼻子一 点:‘就像你,阴阳怪气的。’接着她咯咯大笑了好久。 “我对她死心蹋地,拚命想法子讨好她,博她欢心。好不容易从街上花店偷一 朵玉兰花,兴冲冲给她。没想荷子接花一摔,嘴唇撅起好高,她跺着脚骂我;你家 死了人哪?谁要这种带孝的白绒花?下一次,我一定要买回一大把大红的玫瑰,陪 笑着求她接受。 “荷子需要只男人的胳臂抱住她。本来,她只穿内衣,不意被我撞见的那一晚, 我首次搂了她裸赤的膀子。仅一个瞬间,当我看到灯光下,荷子的眼睛因我的亲抚 而显出惺忪、倦懒,我猛地一震,放松了她。荷子骂我神经病,把我推出门外,发 誓不再理我。她哪里晓得,好久以来,我把卷成人形的棉被当是她,每晚抱着睡。 甚至天凉了,我都舍不得散开来盖。我渴想荷子的程度,严重到这等地步。” 年青的漆匠愤愤然,他的脸猛然红赤了。重重地一推江荣,扬声叫道:傻瓜, 那晚你该要了她,不就成了?嘿!用不着强暴,她一定会服贴的。江荣渐渐皱紧了 眉头,人真的显得老了。他甘心忍受的表情使人心酸。 “我不敢犯她。尤其那一夜,荷子慵懒的眼神,我因而想及以前小巷那个年轻 的女子。你明白的,那时我正值青年,一冲动,我们也可能像那对同居的男女一般, 过动物般的生活。我拖荷子卷入情爱中,整天躲在屋里,抱着荷子,要她陪我,不 让她走离我一步。更可怕的,荷子过了些日子,她将变得臃肿、痴肥,除了欲情, 什么也不想。然后,荷子的身体像一团失掉弹性的破海绵……喔!天,荷子原是这 般纯洁呢!我不忍心毁了她,我太爱她了。 “年青人,你会不满意我,以为我太过虑了。依你健全男子的想法,总把男女 相悦之事,当成最自然不过的了。可惜我天性多疑,我老提心吊胆,害怕自己会坠 得像那个吸毒的男人一样深,我疑心会有这种倾向,说不定,我是个天生的肉欲者。 “我重又爬回木桶内,仿佛它是世界上惟一觉得安全的所在。当然,从木桶里, 溜出眼睛,追寻荷子挤出白色线袜外,滚圆的腿肚,以及让她穿布鞋的脚,踩践着 我。一个并非无能的男子,却只有享受这种屈辱的,暗自想哭的践踏。我 泪光浮现江荣的眼眸,窗外黝黑的天也哭泣着,难挨过残剩的下半夜呵!江荣 默默躺下,对视屋梁,想象那群蠕动的蛀虫,为它们即将握有的胜利喧哗着…… 下一天,年青的漆匠到女工宿舍找绛桃。 哦,是你呀,绛桃把玩着一朵红玫瑰,故作媚态地说:江荣刚刚送我这个,像 献宝似的。犹豫老半天,用双手捧给我,好好玩。她向年青的漆匠挤挤眼。警觉到 宿舍里,别的女孩子正羡慕地望着她。绛桃随手将花一甩,插入年青漆匠的臂弯, 然后,炫耀似地向宿舍女孩摆摆手。出了门她浪笑说:江荣和你,还有别的,总之 呀,所有的男人,一路货。说着,她更紧地勒住年青漆匠的手臂,整个身体偎靠过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