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八九四年 香港的英国女人 1 瘟疫过去了。 中秋后的早晨,亚当·史密斯梳洗完毕,立在阳台瞭望海景,风夹着桂花清香 轻轻拂来,钻入他睡衣敞领,史密斯浑身舒畅。栏杆外的榕树,忽闪长雉尾的绶带 鸟,看清了,鸟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鲜黄。 这是一个气候怡人的星期日早晨,圣约翰教堂歌德式的尖顶在召唤信徒前往礼 拜。信主的才能永生。史密斯抚摸仔细刮过的脸颊,等下他将穿上佣人亚福洗烫过 的雪白硬领,坐在教堂的长凳双手交叠捧着圣经聆听汤玛士牧师布道,管风琴奏出 圣乐,他心里充满信仰的喜悦。 做完礼拜,来到教堂外红棉树下散步,职别极高的殖民地军官、政要暨夫人, 在上帝殿堂暂时收敛气焰,夫人们点着戴花边帽的头招呼阶层比她们低的教友,和 颜悦色的微笑着,甚至停下来逗水兵妻子手抱的婴儿,或赞美衣帽店女老板的巧手 艺。 史密斯但愿自己臂弯挽了位长裙窸窣的仕女同上教堂,她也戴着花边帽子,两 人步伐一致,漫步碎石于路,与相熟和不相熟的教友寒暄问好,然后回到家里享用 丰盛的礼拜日午餐。他已经从鼠疫的梦魇中苏醒过来,他需要回到他熟悉的生活中 去,回到应有的理性与秩序,这包括他的交际礼仪,一举一动必须合乎绅士的作为。 比如:小心翼翼的扶着女伴步上维多利亚会所的云石阶梯,在二楼餐厅抢先半步, 开门让她进入,拉开椅子侍候她坐下,再轻轻往前一推,如果女伴抽烟,他即时划 上火柴或接过打火机捻亮,然后捧着烫金皮的餐牌,轻声体贴地推荐会所的著名菜 式。 邻桌坐的也许是警察局帮办和他的夫人,他,布莱敦磨坊主的第二儿子,在离 开故乡四千里路之外的殖民地会所,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帮办夫人平起平坐。前天 在楼下酒吧,白发苍苍的法官大人问清他的身份,老头子拍拍他的肩: “干得好,年轻人!可怜的狄金逊先生,一个爱闹的家伙!” 他前途无量。史密斯踌躇满志地对住海景,唇角高高牵起。接替狄金逊先生的 人选,找出种种藉口,至今仍滞留伦敦,史密斯在洁净局呼风唤雨,尝到权力的甜 美滋味。唯一欠缺的就是身边一位得体的女伴。瘟疫过后,他对安妮的想念愈深: 她摘下帽子,那一头发亮栗色的长发,早晚各梳一百下,她告诉他。史密斯难忘安 妮散发的那股体香,处女的芬芳。不像黄得云用莞香薰出来的香味——他愈来愈受 不了那味道。他从小和安妮厮混,却没受她体香的诱惑而有进一步行动,史密斯抚 着心,在这个上帝的日子里,为自己纯白的爱而感动。 他从箱笼底翻出故乡带来的笛子,湖上泛舟,他为安妮的歌声伴奏的那个笛子。 收拾行李时,没曾想到带走它,却很高兴从箱底发现了。史密斯两腿并拢,立在阳 台对住海,下唇按住笛嘴吹起他熟悉的牧歌。笛声呜呜声,荒疏太久,居然吹不成 调,支离破碎的音节在异乡的天空轰响。史密斯悚然停住,他口干唇燥,自此不敢 再吹笛了,只是深情的抚摸着它,眼睛投向远远的海的那一边。 他不懂自己。半年前他急于逃离的,如今变成他最大的渴望,如果安妮在这儿, 她会为他布置一个舒适温馨的家,首先搬走楼下客厅多余的家具,点上壁炉,上面 镶上镜子,安妮将诚心的征求他的意见,壁炉镜子上该选挂马或静物油画,不管决 定如何,画要挂得很高,合乎时宜。客厅两边拱形门框上,他们多半挑中目下时兴 典型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景画;蓊绿的橡树,云彩幽微精深。圆桌铺着手织的桌布, 可能出自安妮秀巧的手……她将会把精致的英国搬到殖民地来。 每个月史密斯等待伦敦邮轮捎来安妮的信,每个月都落空。 史密斯立在阳台,享受美好的星期日早晨,阳光普照下理性、清醒的世界,上 帝连续六天创造大地后休息的日子。他轻抚失声的短笛,感到孤清。他不愿形单影 只的上教堂,巴巴望着人家回去团聚,而他独自一人回来啃半冷的食物,佣人亚福 放假前帮他准备的。 他无路可去,除了一个地方,山下隐密的所在,他的行宫。史密斯在阳台焦躁 的踱步,性急的盼望黑夜降临,等待黄昏最后一抹晚霞消失,黑暗是个深渊,他将 像往常一样走下山,往下坠落,陷到深渊的底层。山脚下点灯的屋子引他前去,灯 屋里藏着他的海蒂拉——古希腊擅歌弹琴的神女,她浑身散发莞香的香味,盛妆坐 在灯下,她是他的夜之女妖,一朵夜里才盛开的花。 黄得云妓院的习惯未改,每天睡到下午才起床,然后坐在镜前悉心打扮,从前 她一个晚上妆扮二次:酒楼花厅出局一次,散席后邀客人到她妓寨香闺“打水围” 吃生果、瓜子前再补妆,最后陪客人留宿,上床前又重新打扮得醉眉恨眼。现在她 只专心对住史密斯,把每晚的化妆减为一次。她坐在灯下排字花,一心一意等待。 玫瑰椅摆着一把三弦,她从南唐馆带来的乐器。一等史密斯坐定,仆妇低头上来挥 着一把大葵扇帮他解暑——山脚下的气温总比山顶高几度,黄得云取过三弦,唱一 曲《昭君怨》,感叹飘零身世,珍琼弦声取代了失声的笛子,布莱敦的乡情牧歌远 微了,史密斯呷多了锡杯里的酒,更不知身在何处。 他从不在这里过夜,等下酒醒了,他还是回到半山那个有壁炉、阳台的家,不 管夜有多深。黄得云放下三弦,也不卸妆,只换一条裤头很松的“二奶裤”。(传 说里二奶与大妇争主人同房,每以裤头松取胜,云云。)黄得云风情万种的躺下来, 采取一个最美的侧脸,使出妓女的媚术来蛊惑他,柔骨轻躯任他弯转,变换不同的 姿势去迎合他,正常女人所达不到的。他驾御着她,两人共享肉欲的飨宴、堕落的 欢愉。 然后她匍匐在他脚下,像只蜷伏的猫,在另一次情欲升起的空隙中喘息。在最 后一次狂乐的顶点过后,史密斯摊开被淘空的身子,为自己感官的要求感到震惊, 他会是这样欲念深重的男人? 经不起黄得云苦苦哀求,满足她和爱人共度一夜的愿望,史密斯留了下来,搂 抱他放荡的女妖过了一夜。隔天早晨他在逸乐的床上睁开眼,看到没有烛光、黑夜 遮掩下的现实:红砖地横陈她的亵衣,第一次曾经使他感到淫秽的妓女红肚兜,墙 角立着异教徒的小神龛,烧尽的香灰像堆起的小坟冢。飞龙雕刻、红纱宫灯、竹椅 高几,史密斯心目中的中国和黄得云从湾仔春园街买来的西洋花纱窗帘、绿丝绒靠 垫,带穗的桌巾,混合成光怪陆离的景象。 然后他发现他所躺的这张弹簧大床,是摆在唐楼的客厅中央。卧房在二楼,苦 力从中环拍卖行搬来,没吃饱肚子,扛不上楼梯,就把床丢在客厅。中国人拜祖先、 供神明的庄严厅堂,却被他们用来夜夜宣淫,真是不懂持家的娼妇所为。 史密斯脚一伸,重重踢了匍匐在他脚下的女人一脚,立即想离开这娼妓的屋子。 他在凌乱的被褥找寻自己的衣裤,他的赤裸的腰从后面被狠狠抱住,出奇有力的把 坐着的他按倒回床上,躺回他原来的位置。那个被他踢过的女人,双眼发光,反转 过来骑在他身上。史密斯感到被侵犯了,试着挣脱,女人却插入他血肉里,和他连 在一起,变成他的一部分。她撩拨他,施展所擅长的媚术蛊惑他,使他感到有如千 万只蚂蚁的腿在血管里抓爬,史密斯禁不住撩拨,不止一次兴奋起来,在放荡的恶 行过后,他躺在那里,比以前更感到孤独,他意识到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不属于自 己,他控制不了它。他出卖自己的感官,做不了自己完全的主人。 他从心底鄙视这女人,他诅咒她,那揿入他血肉的女妖。他掉开眼睛,不愿去 面对她那如谜语般难解的容颜,企图忘记他曾十指张开,叉入她浓密如黑夜的发茨, 那种把另一个生命掌握在手中的实在感觉。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发誓永远离开 那个迫不及待扑向自己的柔软身体,不去回应她咂咂有声的啃啮,与她相互吞食, 然后,足足有一世纪之长,才听到她餍足的叹息声,他趴倒下来,身心空白一片。 一经餍足,史密斯翻身下床,找出种种藉口,只为离开她。他甚至以撤谎做为 交换。回到自己的家,双手插在口袋深处,立在阳台,面向漆黑不可辨的维多利亚 海港。 史密斯在阳台上来回踱步,刚点上的香烟不耐烦的往一盆茉莉花一挥,磁一声, 烧焦的味道。他左边的脸皮抽了几下,在已然模糊的天空找寻圣约翰尖顶的十字架。 “它与我同行,它诲我谆谆,它说我只属他一人……” 史密斯背诵圣诗,踱步愈来愈急。脚下一个不留神,绊倒一个玉兰花盆栽,整 个人往前一趑趄,一个奇怪的景象发生了,他感到自己好像从体内悠悠飘出,飘到 山脚下那个点灯的屋子,跌落在他抗拒了无数个夕暮的弹簧床,与异教的祖先、神 明共聚一室。那个异教的女人两片嘴唇磁铁一样,吮吸他因缺乏爱抚而粗糙的耳垂, 十只凤仙花的浆汁染红指甲的手,鱼一样的滑在他身上肆意游行,他吹熄灯火,抱 着他犯罪的同谋,一齐坠入黑暗的深渊,永劫不复。 2 公元一八九四年这场瘟疫,驻港的英国人有十一个受到感染,除狄金逊先生之 外,两名从伦敦来的女护士因照顾疫者结果染病丧命。为了纪念这两位牺牲者,圣 约翰教堂的窗嵌上她们的名字:露茜·马丽安·莫里森、珍妮·茀萝拉·霍尔。两 个生命换成两块烫金的古体字母,史密斯一手压在心脏的位置感觉到它的跳动,却 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这个天灾人祸肆虐不息的孤岛,生命不可能持久,匆匆 几十年短暂得令人叹息。史密斯好不容易逃过瘟神的捕杀,但他逃得过圣经记载惩 罚有罪之人的地狱吗?那个烈火永不止熄、毒虫永不死亡的地狱! 那天早上他从黄得云摆在客厅的床上醒来,对住唐楼石灰天花板,一根根黑色 的横梁,乍看之下像极了教堂十字架上耶稣的肋骨,瘦骨嶙嶙的肋骨。史密斯被自 己的联想吓住了,他亵渎了主耶稣。他一个宿妓眠娼的罪孽深重的浪子,他是被诅 咒的人,他将进入永恒的火坑。 “感恩吧,孩子,耶稣用他的血来洗清人类的罪恶!”汤玛士牧师高亢的布道 声。 史密斯羞惭的跪倒在十字架下。他必须忏悔,他不知上帝是否会偏怜孤岛上这 只迷途的羔羊,他迫切的想抓住汤玛士牧师的袍角,向他倾诉满盈罪恶,求他宽恕。 他需要一个父亲一样的角色,在他又将堕落的刹那抓住他,使他免于又坠入罪恶的 深渊。 在造访汤玛士牧师的途中,史密斯反复念着福音: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我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们却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汤玛士牧师住在美梨楼英军的营房附近,高不可攀的围墙里一栋红砖花岗石建 筑,和三军司令白色官邸比邻。中区这一带维多利亚军营,是香港开埠最早的建筑, 于一八四四年兴建。大英帝国的船坚炮利强迫打开中国大门,《南京条约》里两项 条款并列:“英国商人可在中国各地贩卖鸦片,传教士可在中国各地传道。”鸦片 商、传教士组成的队伍并肩入侵,由军队来保卫他们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利益。在 大英帝国深谋远虑扩张的阵营里,传教士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他们利用教堂、学 校和医院来换得文化统治和华人的灵魂。 与三军司令比邻而居的汤玛士牧师,十二年前带着种族优越感,手捧《圣经》 来到这佛光笼罩的神秘土地,他原是曼彻斯特的圣公会牧师,自称亲受主耶稣显灵, 在梦中看到一线光,向他召唤: “去吧!到海外传教团体那里,向他们讲:请派遣我到中国去!到那个奇妙的 地方,称颂上帝的圣名!” 他屡屡向他的异乡教民宣导这一段轶事。 可惜汤玛士牧师来晚了,没赶上香港教堂未建,信徒聚集马六甲迁移过来的英 华书院做礼拜、施水礼受圣餐的草创时期,他也没赶上参与《圣经》翻译成中文的 神圣任务。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以《圣经》为武器,请来精通笔墨的华人名儒文士, 逐字逐句解释《圣经》 , 口译成中文,再由文士执笔记录,最后把译成的新旧约 《圣经》用英华书院自制的钢模、活版印刷成书。 为了弥补没能赶上秉笔华士翻译《圣经》的缺憾,汤玛士牧师接手主掌圣约翰 教堂,坐镇东亚第一座圣公会教堂之后,勤奋地著述了基督教的教义,加入自己的 灵修,从教友中遴选文笔信雅称著的李提摩太,把他的论文译成中文,在港澳圣公 会刊物上定期发表。汤玛士牧师对“约翰福音”的神秘主义最感兴趣,他向华人教 友布道,最常讲的是耶稣的奇迹故事,每次必定重复主耶稣显灵,他受感召东来传 教那一段轶事。 汤玛士牧师住宅的豪华奢侈,颇令亚当·史密斯吃惊,沿着花园铺碎石子的小 路,他被穿制服的华人男仆引入堂皇的客厅等候主人召见。除了墙上那幅基督升天 的油画,点缀宗教气氛,牧师住处的华丽远远超过从前狄金逊夫妇山顶的家。史密 斯无法把他常见矮小、衣饰朴素,脸上浮了一层黄蜡光的牧师和这一屋子的豪华联 想在一起。 在书房里,汤玛士牧师正和长袍马褂、戴着玳琩眼镜的李提摩太议论一个圣名 的中译,他为天主教的翻译大为光火。香港天主教和基督教在感化异教的华人采取 同样的阵线, 但彼此之间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至今仍争执不休, 比如如何称呼 “神”,新教徒主张用上帝,而天主教坚持利马窦所主张的“天主”。 汤玛士牧师在一月一次的牧师茶会上已经提出抗议。他振振有词: “后天总督府的午宴,我还会向总督反映,情况可不同啰,我们罗便臣爵士是 位虔诚的基督徒,现在总督府宴会,轮不到主教坐第二个位子了。” 他指的是第八届总督轩尼诗,是个天主教徒,在他任期内,占少数的天主教徒 (他们是澳门来的法国、葡萄牙、意大利神父、修女)大为得势。天主教与以圣公 会为主的基督教之间关系紧张,甚至到了传教士之间彼此不交谈、不来往的地步, 李提摩太唯唯诺诺的听着。他父亲李西门是第一代教徒,英华书院培育的华人宗教 青年,毕生以推广福音为职志。李提摩太尊敬他,以父亲为模。他心里不同意汤玛 士牧师挂在嘴上的: “上帝派遣我,他的仆人,来向华人传授福音,用基督教替代有欠缺的、不可 迁就的儒教体系,因为耶稣胜于孔子。” 汤玛士牧师坚持尊崇一七○四年罗马教皇克雷芒十二世的主张: 禁止华人教友使用华人礼节,禁止祭祖尊孔。不去理会清朝康熙皇帝的声明: 孔子不是神,是作为师长受人尊崇,祭祖是祭奠礼仪而不是宗教仪式。 李提摩太和上海的名儒文士对孔子、耶稣之间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耶稣心合孔子者也,儒教之所重五伦、五常,而吾教亦事五伦,证以圣经。 儒教君子三戒,与吾教上帝十诫,皆有相同者。” 慑于汤玛士牧师的气焰,他不敢把这种“耶稣加孔子”的公式与他讨论,李提 摩太自小接受基督教教义,张口讲新词,思想举止有一定程度的西化,但他坚持出 外见客必穿长袍马褂,他是活在中西文化冲突里的人。 “……听说总督夫人身体违和,瘟疫才过,又碰到这事,总督心理负担够重的!” 李提摩太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两人交谈,汤玛士牧师也不像在华人教徒面前 卖弄他的粤语,这使李提摩太很窝心,表示洋牧师当他自己人。 “夫人患的是口炎性腹泻,”汤玛士牧师怕对方听不懂这医学字汇,又解释道: “一种热带性疾病,我们早晚都为她祈祷。可怜的夫人!” “看来病势不轻,这种时候向他提圣名中译的事……” 穿制服的男仆人进来回报客人的到来,汤玛士牧师问清是史密斯,挥手下令把 客人请到书房来。史密斯一进来,迎面一排烫金的精装书,嵌在厚重雕花的柚木书 柜,他脑子闪过一个疑问:这些崭新如斯的书,可曾被翻阅过,或只是用来做陈列 装饰? 书房布置得堂皇讲究,更令史密斯咋舌,精致的骨董桌几,摆放着银器、雕刻, 一张气派非凡的桃花心木大书桌上,摊开墨迹未干的中文蝇头小楷,李提摩太的译 文。书桌前昂贵的红漆皮沙发里,坐着衣着寒素的汤玛士牧师,脸上浮着一层蜡光, 与这一屋子的堂皇讲究极不相称。据说他来香港传教十多年了,从不准他的华人教 徒踏上他家的门阶。 史密斯曾经想过当传教士。如果殖民地海外服务部不接受他的申请把他外派, 第二个选择是加入教会让他到非洲的乡村小教堂教孩子英文,完成他遨游世界的梦 想。非洲传教士是否能过如此奢华的生活?史密斯怀疑。 “啊,年轻人,欢迎,欢迎。提摩太,你一定要认识这位勇敢的年轻人,这一 次扑灭瘟疫,他的表现真可获几枚勋章呢。总督的命令就是他率领洁净局手下执行 的——放火除疫!” 李提摩太嘴里敷衍,心中怨恨这放火烧屋的鬼佬,虽然他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 他可知道,那些住屋被烧的可怜华人,被强迫迁挤到环境更恶劣的徙置区,李提摩 太有亲戚住在其间,他甚至不敢去探望,怕乘坐的轿子被丢石头。 两个月前,当放火烧疫区的公告一传开来,李提摩太屋子前面跪了一排人,当 中有他的亲戚,他们头如捣蒜哀求他上达民情,请求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夺门 而出,直奔汤玛士牧师的府邸,牧师听完求情,灰色的眼珠一转,竖起食指: “嘘,李提摩太,这是上帝的惩罚,惩罚这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灾难降临 了,《圣经》上说的:‘祭祀别神,不单单祭祀耶和华的,那人必要灭绝。’” 李提摩太的上达民情只止于此。他回去翻阅《马可福音》,经书上明明写道: “耶稣基督属于民众,属于受排斥、没有权势、一无所有的人民。耶稣和被蹂 躏、受迫害的弱小者打成一片,为穷人争取公正平等。” 李提摩太的思想陷入极大的混乱,他深深自觉有负同胞期望,为此而自责,以 后对汤玛士牧师的种种要求,也只模糊了事的应付。 此刻,他面对这个使他的同胞流离失所的直接刽子手,他的机会来了,最低限 度也可逞口舌之快,为他的同胞讨回公正,或者请求这洁净局的官员上达民情,写 报告上去,让总督知道华人疾苦,对徙置区的住屋环境有所改善。李提摩太扶扶玳 瑁眼镜,咂着嘴,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要和一个以上的英国人共聚一室,他就自觉 处于少数劣势,不战自败。这天他一反常态不肯留下来午餐,汤玛士牧师也不坚持。 “你留下来吧,孩子,告诉我,狄金逊夫人来信了吗?” “狄金逊夫人已经安抵英国,我收到她一封信,一等她安顿下来——您一定听 说了,她带孩子住到约克老姑妈家去了——她会帮我联系安妮……” 牧师浮着蜡光的脸,埋藏着一双尖锐、洞悉一切的灰色小眼睛,他故意不去理 会年轻人重重的心事。 “来,到餐厅去,你和潘朵拉谈谈,她谁都认识,人面广……” 3 牧师娘潘朵拉很胖,一身肥肉,像教会救济华人教友的面粉,下多了酵母,发 得东倒西歪,家居银灰色的袍子腋下两大块汗渍,牧师娘摘下做礼拜花团锦簇的帽 子,脸上没化浓妆,史密斯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她像一座庞然的山,背后三尺远 的地方,站了个白衣黑裤的女佣在为她打扇,相形之下,女佣瘦得只剩一长条,名 副其实的细妹。 细妹被牧师娘收容之前,原是水坑口“二四寨”日夜接客的雏妓。妓女卖入寨 后,便不准外出,街头街尾设下木闸,仅容一人出入。十三岁的细妹染了梅毒,被 龟爪丢弃街边,一个好心的嫖客把她弄到东华医院免费诊治,汤玛士太太让她在病 床上皈依上帝。病愈后,无家可归的细妹跪在牧师娘的脚下求她收容,细妹初入牧 师府鸟语花香的花园,真以为是到了《圣经》形容的天堂,她被领到花园尽头的下 人房,两个年纪大的佣妇扒下她的衣物拿去烧掉,把她关在澡房用冷水刷洗消毒, 最初分派给细妹的工作是照顾牧师娘出席宴会的丝绸衣裙,为了避免沾湿气发霉生 黄斑点,她必须不让干燥衣物间的火炉熄灭,一夜之间起身无数回加添木炭。即使 这样,牧师娘还是她天大的恩人,时时想叩头膜拜,就算她不得梅毒,二四寨(因 嫖金夜则四钱,日则二钱而得名)妓女老去的下场是帮按摩的盲妹背琵琶,扶她上 街,手摇一块白铁手铃,在又冷又黑的长街拖曳前行找顾客。 一直到这个夏天,细妹才被牧师娘唤到跟前,一日三餐替她打扇,客人在坐也 不例外。史密斯愈来愈没有处身圣职牧师之家的感觉,虽然在跑马地唐楼他吃莲子 羹听三弦时,黄得云也让女佣阿梅为他打扇。 潘朵拉眉嘴凑在一起的脸红扑扑的,长着厚厚的金毛,唇上有胡须。 “亲爱的,记得可怜的狄金逊先生吧?这年轻人亚当·史密斯先生是他的第二 把手,应该说曾经是。唉,可怜!史密斯先生来殖民地没多久,偶尔也上教堂作礼 拜,最近来得勤一些!” 史密斯讪讪的:“夫人,今天有机会正式认识您,非常荣幸!” “啊,狄金逊先生,可惜了,他很幽默,每次聚会有他在,准不会有冷场,女 士们聚在一起还怀念他呢……贝丝和孩子们回老家去了吧?” “是的,汤玛士太太。” “回老家,呵,没什么好羡慕的,听说她那独身的老姑母又尖苛又噜苏,够贝 丝受的!” 史密斯喂着银匙中的豆汤,谣传牧师娘为了和狄金逊夫人在宴会上争出风头互 不相让,而彼此伤了感情。她从不出席狄金逊家的下午茶,现在对手已经完全处于 劣势,牧师娘嘴上仍不饶她。史密斯决定藏起心事,绝口不提自己宿妓眠娼求主宽 恕的深重罪孽,而把这次见面当做一般性的造访。 潘朵拉打开话匣子,从赞扬上任总督夫人的机智到中环衣帽店女店主的是非, 都逃不过她那张嘴: “……夏威夷的土王元首来访问,大热天,穿礼服坐在看台上阅兵。土王的头 点啊点的,打瞌睡。说老实话,我眼睛也几次睁不开,总督夫人故意使扇子掉到地 下,惊醒他。当天晚上的宴会,这位爱打瞌睡的土王,竟然歪在总督的肩上睡着了, 夫人起身带领女士们离坐去扑粉,假装不知晚餐还没结束,最后一道冰淇淋还没上 ……” 潘朵拉咂着嘴,不无遗憾,她给上任总督夫人的评语是:夫人对家务很热心, 宴会后她讲起柱子里藏白蚁,讲得很激动。至于再上一任总督夫人她坐在柱子后不 理人,丢下一屋子宾客,思考人生的意义去了。 “皇后大道中的‘碧翠丝女帽店’,喔,亲爱的亚当,你一定听说。”潘朵拉 晃了晃刀叉,细妹的扇风加急了,“女店主用自己名字开的,这个叫碧翠丝的女人, 从孟买来的,当然她是英国人,说是随她当军人的丈夫调来的,人们可从没见过她 丈夫,后来她开了帽子店,生意一般,我去过二次,垂顾她买了一顶帽子……” “也许你忘了,亲爱的,”汤玛土牧师提醒她,“买这顶帽子是后来的事……” 牧师娘胖脸红涨,她犹想分辩。 “不打岔了,讲你的故事,亲爱的,” 显然丈夫扫了她的兴,不过还是继续下去: “有天总督的女儿走进碧翠丝的店里,和女店主谈天,听她抱怨香港天气太热, 手流汗针涩穿不过去,做不了好针线,说的也就是女裁缝的话。后来碧翠丝还接到 请帖,应邀到总督府喝下午茶。呃,她总算熬出头,一个女店主……” 告辞时,牧师娘热心的拉住史密斯的双手: “以后欢迎常来,单身一人住这地方……我介绍些朋友给你。呣,这样吧,下 星期六般含道有个义卖会,你来吧,认识一下艾米丽也好,”说着转向丈夫,“你 说呢,亲爱的。” 汤玛士牧师安慰地拍拍妻子肥厚的肩: “慢慢来,亲爱的。” 他送客人穿过花园。细妹和其他佣人住的下人房传来火鸡咕咕叫声。 “火鸡在叫,奇怪吗?中国没有火鸡,我们从孟买运来小火鸡,养大了圣诞节 用,每年一样!” “圣诞节!”史密斯环视花树长青的花园,他骚动烦乱的心突然静下来,牧师 娘潘朵拉叽叽喳喳的是非闲话消失了,他对造访目的没能达到的失望被一种有所期 待的心情所取代。是的,圣诞节,在这个救世主降生的神圣日子,他将没有理由不 被殖民地的社交圈所接纳,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欢庆圣诞的集会里,仕女们戴着出 自碧翠丝巧手的漂亮帽子,在他眼前穿梭。 鸦片战争后,在广州发生了因西洋女人抛头露面违反华人风俗而引起的暴动事 件。广东人吞不下给英国洋鬼子打败这口气,寻找事端发泄情绪。当他们看到第一 批沿珠江坐船而来的蓝眼赤发“野蛮人”中,包括腰束得细细,胸脯鼓起的女人。 满清官方通译上来干涉,列出种种禁例,包括不准西洋女人在街市公开场合招摇而 过,败坏风俗。这位第一个登陆广州的英商妻子也颇知检点闭门不出,然而她在自 家里的阳台散步,还是招来眼光,结果发生暴动,把躲在船上预备逃走的女子衣服 悉数撕烂。 香港开埠以来,英国女人一直不成比例的稀罕,她们是殖民政府官员夫人、贵 族夫人的贴身女侍、驻军的妻子、传教士的牧师娘、女儿,天主教修女、洋商妻女、 女护士等,据一八八○年的统计,香港的英国妓女只有一名,而且是从西贡来的。 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女人,按照出身阶级、丈夫官位职业,区分成一个个小圈圈, 物以类聚,俨然分明,每个小团体推出一个领袖当头,率领同伴同进同出。潘朵拉 口中的碧翠丝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是位极特殊的女性。她和一位姓霍尔的 军官订情,等了两年,未婚夫音讯全无,她独自从利物浦坐船飘洋过海,经过刚开 航的苏伊士跑到香港来成婚。一下码头,坐上轿子直奔梅利楼军营,同僚通风报讯, 从摆花街兰豆夫人的艳窟拖出醉死的霍尔军官,两人还是结婚了。 当时的习惯,夫妻失和,总是妻子以健康理由或孩子教育为藉口,离开香港回 英国。碧翠丝和丈夫分居后,一反常态,不仅在香港住了下来,还开起衣帽店。但 由于出身,她父亲是利物浦裁缝店老板,在阶级意识尤其划分严格的殖民地,必须 敷上总督女儿垂顾的传说,使欣赏她手艺的仕女得到一种平衡。 至于汤玛士夫妇的女儿艾米丽,更是位难得的女性,一向闹惯的单身汉、军人 一听到她的名字,立即肃然起敬。艾米丽年近二十五,已经超过了结婚的年龄。她 在般含道开了间教会学校,又主持崇光孤儿院,收容十来个中英混血儿,英国军人 在摆花街妓馆几夕风流留下的骨肉。她说一口带腔调的广东话,自己驾一辆小马车, 到赤柱、石澳渔村坐在海边与渔家妇女聊家常,说服她们送儿女到她学校读书识字。 渔村的人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真的把男孩送去念书,艾米丽又驾着她的小 马车出现渔村,和母亲们讲条件,她每收三个男学生,必搭配一个女孩,让他们学 中英文、地理、基督教圣经教义,女孩还学手工绣花。 星期天的义卖会是为孤儿院、学校下一年的经费筹款。殖民地政府津贴微薄, 艾米丽除了不断写信要求英国教会拨款,每年春、秋两季的义卖,捐助物品来自本 地洋商银行机构,及学生们的劳作。 十二年前,汤玛士牧师听从主耶稣基督的感召,来到这犹待开发的渔港献身教 化异教徒,他曾经考虑独生女将来的归宿,有意把她留在曼彻斯特。牧师娘潘朵拉 的观点正好相反,香港的英国女子稀罕,女儿一到适婚年龄,还怕不被男士们包围, 任她精挑细选,最好选中个有上进心的政府官员,一路升迁而上,说不定几年后女 儿可当上香港第一夫人。 汤玛士牧师被说动了。女儿初到时还没完全长成,舞会、音乐会、野餐的请帖 络绎不绝,甚至汇丰银行的小伙子在她窗下拉小提琴求爱。但艾米丽对殖民地的社 交和以她母亲为主的闲言是非毫不热衷。妇女们因无所事事而烦闷,趿着绣花拖鞋, 恹恹地歪靠床上,等得炎炎烈日下山,好聚集阳台话家常,她们在下午五点钟前是 不会客的。与艾米丽年纪相仿的女孩,则沉迷于相互交换衣服穿的游戏,把裁缝请 到家里来加长补短,改个没完没了。也有成群挤在碧翠丝的衣帽店,热烈讨论这一 季伦敦流行的花边样式或女帽的形状。 艾米丽撇下在厨房为晚上的甜点是炖苹果或布丁而操心的母亲,穿着凉快的中 国丝绸衫裤,坐在窗前捧了本书,脑中闪过做礼拜的那个可怜女人,被喝醉酒的士 兵丈夫打得半脸青肿,帽子戴歪都遮住不了。她向艾米丽诉苦,说住澳洲的英国女 人宁愿嫁给中国人,至少不会挨打,比驻香港的爱尔兰酒鬼好多了。 她开始以牧师女儿的身份到军营去慰问一些遭丈夫虐打受苦的姊妹,为火灾过 后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送面包开水。艾米丽把时间花在照顾需要帮助的妇孺,没工夫 参加舞会、音乐会了。她拒绝男士们的约会,这很伤她母亲的心,汤玛士牧师把每 次祈祷的时间加长,比平日更虔诚的求主降福给女儿,指引她道路。 上帝是指引了她道路,艾米丽这样认为。一八八九年五月那次前所未有的台风, 小岛天旋地转,百年老树连根拔起,一排排房舍倒塌,住民被活埋,船只像玩具似 的被抛上岸。风从东南海上袭卷过来,潮涨二丈多高,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太平山 山洪暴发,大灾难来临,毁灭就在旦夕。艾米丽抓住胸前十字架,跪在地上,身临 《圣经》所描述的世界末日的恐惧: 日头要变黑 月亮也不放光 众星要从天上坠落 天势都要震动 台风过后,抢救仍在进行。尸体飘浮海面,出海丧生的白种人当中,有一具基 督教福音堂的何雅先生,他的游艇残骸在青山海面被发现,艾米丽把这当做上帝给 她的启示,她接手何雅先生般含道的孤儿院,搬出堂皇的牧师府。 牧师娘潘朵拉仍未死心。她托人提醒亚当·史密斯星期六的义卖会。牧师以为 这种场合介绍两人相识颇不相宜,潘朵拉劈头一句: “如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说出来我听听,你想你女儿还会特地梳妆打扮拿把 扇子等人家来接她去听音乐?” 汤玛士牧师哑口无言。 那天亚当·史密斯抱着游园会的心情来到般含道,他逐渐接受外放殖民地的生 活方式,安心期待第一个异乡圣诞节的到来,他心急地想进入同胞的社交圈相濡以 沫。抵达崇光孤儿院之前,他在黄种苦力一前一后扛着他的轿子里移动了一下坐姿, 眼前浮起这样的景象: 秋高气爽的长青树下,长裙及地的仕女持着花边阳伞漫步绿茵草地迤逦前来, 他迎面脱帽致意,陪伴当中相貌姣好的一位浏览义卖的摊位,鉴貌辨色,一见她看 中的小玩意,立即慷慨解囊,讨仕女欢心。 史密斯对素未谋面的艾米丽小姐充满好奇,他从香港会所打弹子的朋友口中, 听说艾米丽对文学兴趣很浓,强行加入不收女会员的文学月会,朗诵自己写的诗, 付了半价会费被引为佳话。 下了轿子,面对两层楼其貌不扬的建筑,史密斯哑然失笑。孤儿院的走廊和院 子摆满摊位,匀不出大片草地让手持花伞仕女散步社交。义卖会的人们都很忙碌, 衣着朴素的女传教士协助灰色制服但收拾干净的混血孤儿义卖物品,多半出自孩子 们劳作课做的圣诞树装饰,刺绣手工则出自女学生之手。 主妇模样的太太们和蔼地招呼来宾义买她们家中自制的布丁、甜饼,艾米丽忙 进忙出,史密斯没能和她聊上两句。她身材细瘦高挑,充满倦容的脸上有一对遗传 她父亲灰色,但澄明笃定的眼睛,与人谈话时,直直望入对方,稍稍宽阔的嘴一抿, 总是温和的微笑着。 汤玛士牧师把女儿介绍给史密斯,一听说他是扑灭鼠疫的英雄,艾米丽立刻请 他到学校为学生做一次演讲。她的要求被答应了,艾米丽双手合十感谢他。 “上帝保佑你,史密斯先生,十月一日见!” 说完匆匆走开,忙别的事去了。 “您有一位可爱的女儿,汤玛士太太。” 潘朵拉嘴一噘:“可爱?看她瘦成一把骨头,还病着呢!”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