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法官大人,今年二月廿八日,我的委托人徐槐先生在他的办公室被廉政公署 逮捕,逮捕及问话之前,均没向他宣读他的权利,违反了从一九七六年开始适用于 香港的‘国际人权法案’。当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半,前后长达九个半小时的 问话,其实是恐吓逼供,试想一个从来与法制疏离的普通市民——而这类市民占人 口中绝大多数——突然之间被搜身、带到冷气极低的密室,铁门砰一声关上,心理 上的威胁不难理解,问话的人又以不招供、不放人作为威胁,廉政公署采用非法手 段获得的证供,在法庭上无法成立作为证据。” “根据早上吴义先生及刚才结束的徐槐先生不谋而合的口供,二月廿八日下午 六点半,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等候,不准吴义先生依照法律程序保释他的委托人,令 吴义先生在外头等了两个小时才让他与委托人见面。吴义先生的第一句话问他的委 托人,这份笔录证供是否在威胁下写成?委托人答‘是’。” “吴义先生读过这份没有签名的证供,已经当场撕毁,但不知检察官呈堂当证 供的这份来自何处?令人困惑。辩方要求法官大人,将这份先是并非出于自愿,非 法逼供取得,没有签名,以后又经撕毁,早上却又奇迹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所谓证 供取消,宣布无效。” “检察官呈堂的另一件证据:大卫·威尔逊,控方证人所交出的五卷录音带, 它的完整性值得怀疑。法官大人,可否允许我建议,在决定是否呈堂当证据之前, 找专家验明这五卷录音带是否为原有、完整的录音,或者是已经被人改动剪辑过, 如已被动过手脚,录音带不应呈堂当证据。” “我的委托人被廉政公署逮捕,带去诘问的第二天,大卫·威尔逊立即弃职逃 离香港,飞到马尼拉,自愿当控方证人,廉政公署答应他透过律师所开出的所有条 件,派专人到马尼拉半岛酒店做了长达六十三页的证供,除了使我的委托人徐槐先 生成为最直接的受害人之一,其余还卷进与他自己有往来的供应商,比如海鲜公司 海霸王、餐酒与白兰地、威士忌代理行等等,这些与我的委托人毫无关系。大卫· 威尔逊贪得无厌,私自控制海鲜与酒的供应,不让旁人插足,如果他这份六十三页 证供中,提到我的委托人参与受贿,那只不过是由大卫·威尔逊主谋行事中,极微 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数量大而价码高的项目,全由威尔逊独自控制,将贿款大笔私 人腰包。” “摆在眼前的情况十分明显,大卫·威尔逊以经理职权超越过徐槐的采购之职, 私自与供应商勾搭牟利在先,后又出卖他的下属,道德上他犯了怎样的错误,无须 我赘言。” “法官大人,我的委托人坐在铁栏后的被告席上,预备面对法律给他公正的评 判,六个月来他承受身心的打击,财务上的损失,被维多利亚俱乐部停职后,他的 收入完全停止。相反的,大卫·威尔逊自愿当控方证人,他的声誉不仅丝毫没受损, 甚至可保有案发之前的利益,他不但不受法律的惩罚,反而得以逍遥法外。” “廉政公署如何向相信司法公正的香港人民交代?如何向直接受到损害的维多 利亚一千五百名会员交代?按照法令,如果受贿罪成立,被告除了服刑,罚款及赔 偿损失亦包括在内,廉政公署难以服人的交易,使大卫·威尔逊得以逃脱法律、罚 款的制裁。” “刚才我的委托人在进行答辩时,声泪俱下,反映了他六个月来所受的屈辱、 不幸,为了不愿与廉政公署合作,他所得到的惩罚,到目前为止已经不止是他自身, 还连累了他的家人,特别是他的孩子。 “廉政公署倚赖它特定的权力,搜集他们心目中的证据,利用凌晨突击,几次 搜查徐槐先生的家,惊吓他的孩子,他八岁的女儿至今仍没恢复,每晚在噩梦中惊 叫,需要接受心理辅导。一个八岁的小女孩!” (静默) “本人代表我的委托人徐槐先生,请求法官大人明察,被控触犯防止贪污条例 第九条串谋受贿控诉不能成立。” 碧加大律师的手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抓在手中窸窣作响,他的头颅沉重, 自觉像一艘下沉的船,浸着冰冷的海水,他浑身颤抖,发着高烧。这么多年了,他 还是适应不了香港的气候。 眼看这又是一场还没开始打就已经失败的仗,他怎样向身后铁栅栏里那双把生 命托付给他的、充满期待乞求的眼睛交代?第一次吴义律师带徐槐来见他,碧加大 律师例行公事,在接案子之前问对方是否自觉触犯法律?徐槐摇摇头,迎着碧加大 律师尖锐的目光丝毫不退缩。 “碧加先生请到外面去看看,从下到上大家都在做,我不拿,没有厂家、供应 商敢和我们做生意,这是规矩!” 徐槐相信他的做法是对的,殖民地一九七四年实行的法律可不认为。铁栅栏后 边的人的悲剧。 碧加大律师承认对这些咽蛇羹、吃狗肉、不信基督教的黄种人缺少了解,他也 不必去了解,不管是否合乎中国人情,碧加大律师手握的大英律法,是小民百姓违 抗不得的金科玉律。一九七一年香港法律把妾侍摒出婚姻法,“大清律例”正式寿 终正寝。 碧加大律师在香港住下来的动机与目的极为单纯,六年前,他一下启德机场, 闻嗅到一股特殊的味道,金钱的味道,使他放弃殖民政府按察司的高官俸禄,回到 本行开业当大律师,走他的英国先人走过的路,到香港来赚它个盘满钵满。他十分 同意此地教科书,把一八四O 年的鸦片战争解释为商务战争,他站在他的先人用枪 炮夺来的土地上,享受大英帝国在地球上最后一个殖民地消失之前的种种特权。 碧加夫妇在寿臣道复式的洋房里,过着和伦敦没有两样的生活,碧加先生打着 登喜路的斜纹领带,他的夫人穿着又轻又暖的英呢衫裙,用英国骨瓷餐具、银器享 用他们英国式的晚餐,过英国的节日,周末碧加先生全套伦敦带来的球具装备,到 黄泥甬道的俱乐部打木球,最是英国人的运动。碧加太太已经开始在物色西班牙一 栋滨海的别墅,准备退休后去养老,徐槐的一百万港币将成为他们退休储蓄金的极 小部分。 赢家是法兰西斯·董以及他所代表的机构,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踌躇满志地 坐在旁听席,聆讯尚未结束,法兰西斯·董已知道胜利在握,以后审判开始,碧加 大律师腰揣徐槐回扣赚取的洗钱,走过法治社会保障人权的司法程序过场,法官惊 堂木一敲,被告有罪锒铛入狱,廉政公署又记他一功。他的上司韩德今天早上只露 了一下面,现在一定在尖沙咀酒吧买醉,法兰西斯·董环抱的手紧紧贴住胸,中国 人凭勤劳毅力,终究要打垮那般好逸恶劳的鬼佬,很快他就要占住他们凭白皮肤得 来不费吹灰之力的位置了。等着瞧吧!他自己和递举报信的匿名人手携手,将会把 香港带到一个新的境地,香港需要他们这种人。 岑灼却不一定这么想。二月最后一天那个下雨的早晨,徐槐被上下搜身带出维 多利亚俱乐部,岑灼对走廊墙上挂的香港开埠发黄照片做了最后一次巡礼,自此再 也不曾踏入殖民地最古老的俱乐部,他给大卫·威尔逊寄去的辞职信,自称还是吃 粉笔灰当教师比较适合他,以后的发展他一概不知。维多利亚俱乐部八个月,他在 同事间没交到一个朋友,信差小王看不惯他那种愤世嫉俗、凡事不顺眼的神气,苏 爱伦一听有人提到他,嘴唇一撇手一挥,岑灼仍旧一个人孤零零晃来转去,与自己 周旋。 早上他看到铁栅栏后脱了形的徐槐,仍觉得他罪有应得。检察官唤大卫·威尔 逊反过来当控方证人,这鬼佬戴着徐槐给他订做的假发——贪污的证据,坐在证人 席上反咬他的下属,岑灼禁欲过度紫黑的嘴唇慢慢转白,威尔逊此举他始料不及, 法官让他要打击的头号敌人走出法庭,走出法律,发肢无损地回到山顶加利山道那 个雪洞一样美丽的家,穿制服的菲律宾女佣在客厅敉平乳白地毡的长毛,他的妻子 服银丝缎拖鞋走出卧室迎接归来的丈夫,中国贸易油画重新又挂了一墙,威尔逊夫 妇过回二月以前的日子,…… 岑灼愤怒的拳头敲开法庭的双重门,十年前“反资反殖”学生运动不再只是空 幻的摇旗呐喊,他在深切体会到殖民地本质的同时,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力感所包 围,除了愤怒,他一无所有。岑灼在野蛮的货车、向他突击的的士、私家车间绕来 转去,最后他冲上一辆驶往北角的电车,他唯一能做的是回到水星街,举起双拳把 金鱼店的大鱼缸打它个落花流水,他将抓住那条看似凶恶,其实无甚作为的黑鲤, 把它揿成两半,抛在地下践踏成鱼酱。 外边的雨不知停了没有?一遇天雨,湿衣只好晾在浴室,儿子的牛仔裤最具侵 略性,褪色的蓝色水一沾到他的衬衫,报销了。今早离家,天还是阴的,这回不知 轮到哪一件衣服遭殃?徐槐鼻子吸嗅家中雨天的味道,他坐在被告铁栅栏后,担心 他的衬衫被染上色,一心一意想回去打开浴室的门看个究竟。 徐槐串谋受贿控诉成立不成立,审判席上的黄威廉法官正在定夺,照说他应该 调动全身每一根神经,把注意力集中在法官的两片嘴唇静待他发落,决定命运,徐 槐的心思却被浴室的湿衣所占据,还有晾衣服的他的妻子,除此之外他已经所剩无 多。 香港廿五年,他从无到有,第一天从维多利亚俱乐部下班,他为自己买了一条 比亚·卡丹的领带,第一件名牌,不消多久,他在百货公司精品橱柜发现比亚·卡 丹在名牌中属于最低的档次,他站在阿曼尼剪裁修长、色调米白淡青的西装前,想 象轻柔如无物的衣料覆盖在他肌肤上的感觉。他很快如愿以偿。 徐槐打扮自己,也不忘记打扮他周围的人,妻子的衣橱从不欠缺,尽管周鸣琴 极少打开衣橱的门,马安贞出现在香港以及徐槐个人的顶峰,他开他的奔驰二五O 敞篷跑车,载他一手调理的情人到浅水湾酒店喝下午茶,对着蓝海他为早走一步的 母亲感到遗憾,可惜她无福消受儿子侍奉的丰衣美食,在徐槐终于脱下那件白衬衫 后的隔年,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去年夏天,徐槐为自己买了一顶登喜路的草帽,英国绅士郊游所戴的,马安贞 笑他只差最后一根手杖,登喜路的产品就被他买齐全了。她帮他照了一张照片,在 南丫岛的渡轮上,这张戴草帽的照片装在马安贞的皮夹里,等到哪一天她的眼睛不 再妩媚有光彩、脖子皱纹连连,徐槐手抓帽檐的留影将陪她度过很多寂寂的黄昏。 那次郊游是她对他爱情的分水岭,马安贞张开涂着名牌唇膏的嘴唇,他送的,宣称 她的厌倦与烦闷,她想拥有一切。 廉政公署的韩德和法兰西斯·董从维多利亚俱乐部带走徐槐,拯救了他们的爱 情,马安贞没有在预期中离他而去,她留了下来,她的眼睛从初识时深情的注视, 移到打量对方一身名牌的装扮,找出缺点,要求徐槐改进,到他出事后,这双眼睛 微微向上仰着,带着困惑,凝视冥冥的上空,马安贞从两人相爱、厌倦、互相折磨 的小小的空间挣出头来,注意到包含灾难的世界其实何其广大!千里迢迢赶到苏联 探望生病的丈夫的露易丝,电影里她在冰天雪地踏踏而行的背影是多么孤单,马安 贞体会到那种无助,她帮不了徐槐。 今天聆讯,她不敢推开法庭的双重门,却守候在外边不愿离开。中午休息,徐 槐由律师楼师爷拜仁·翁陪同出来,马安贞一见到他,惊跳了起来,徐槐期待她疾 步向自己走来,他极需要她的安慰。马安贞看了他一眼,转过脸,像不认识的陌生 人一样,和他擦身而过,头也不回。电梯缓缓合上,她消失了,永远消失了。马安 贞陪他走了那么一段长路,一直走到今天,她还是走了。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 他所剩无多。九年来左手拿进来的钞票,现在右手递出去,希望来个两相抵消, 还他自由之身。受益最大的是代他出堂打官司的碧加大律师,他拿得名正言顺,吴 义小律师从他惹上事的第一天就向他趁火打劫,而且贪婪无餍。 “律师的血是蓝的!” 吴义把聆讯的日期告诉他,知道大势已去,所有诈钱的借口全用光了,便反过 来主动约徐槐,请他吃饭,好言相求,请徐槐把最后一条尾数给清了。 “秘书会给你开收据的,徐先生帮帮忙,律师楼几千尺,几个同行联名租的, 租金要付,对合伙人有个交代!” 徐槐哂然一笑,一纸袋一纸袋的冤枉钱不知给了多少,会欠你这个区区尾数! 他从有到无。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他逃离来了香港,他逃离不了命中的劫难。 他诚心诚意地为自己赎罪,双手合十跪在大屿山宝莲寺的和尚、上海静安寺、宁波 南普陀的高僧,忏悔前生罪愆,家中供奉佛祖,初一十五茹素,身上戴着台北龙山 寺的灵符,他把所剩无多的存款又拿出一部分捐给徙置区火灾的灾民、土瓜湾台风 过后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他嘴里对自己说、对周围的人说,他一定会被控诉,被判刑坐牢的,心里却存 侥幸,黄威廉法官网开一面:“控诉徐槐串谋受贿不能成立,当即撤销此案。”徐 槐回复自由之身,回到浴室晾满湿衣的家,回到他妻子身边。早上他起了个绝早, 妻子从枕头上仰起脸,不发一言,徐槐转身脱下睡衣,感觉到妻子的眼光烙印在他 赤裸的肩膀、背脊、手臂上,灼伤一样疼痛。 他能逃脱被审判、被判刑最沉重巨大的最后一击?在承受八个月生不如死的灾 厄痛楚惊恐之后? 他能吗?关键在廉政公署呈堂的那份没签名的证供——吴义指天发誓,保释时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法兰西斯·董宣称依照法律,他的委托人徐槐在被胁迫下所 说的证供不能成立,他从那面无表情的女书记员夺过证供,当场撕得粉碎。 这份没签名的证供现在正由黄威廉法官过目,聆讯结束,他的职责是总结案情、 检查证据、决定它是否属于“表面上证据确凿的案件”,然后他就控、辩双方提供 证人的证供笔录,辩护的陈述和使用的证据裁夺是否签字。 如果证据成立,徐槐的命运有如下的可能性:送回警察局监管,或交保释放, 然后择期审讯。黄威廉法官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法庭;铁栅栏后的被告向他乞求自 由,法兰西斯·董双手抱胸,经此一役,廉政公署执行处助理处长已然在望。律师 楼的师爷拜仁·翁,代表吴义,坐在印着最高机密、堆成小山的卷宗旁,考虑等下 见到牙医,是否该告诉他里边那颗智慧牙也开始疼了起来。保密保到自己的牙齿。 证人席的位置空着,大卫·威尔逊昂然地从他的鼻子底下走掉,黄威廉除了忍 从地让他走出法庭,别无他法,出卖自己灵魂的代价,他赚来的。碧加大律师垂着 头颅,不再声势浩大地擤鼻涕了,他在编幅一样的黑袍下树叶似地颤抖,他发着高 烧,缺乏和他狭路相逢的对手迎战的心力。 黄威廉法官拿起笔,毫不思索地在那份没有签名的证供签下他的英文名宇,决 定了徐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