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梦 作者:徐慧洁 昨夜,在梦里,我又回到了老家,回到了老家长长的院子里。 像许许多多次曾经出现的那样,我看见老家斑驳的土墙上有几根草在风中摇 动,一只黑猫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走。在长长的院子中间是一条青石板路,我死 去多年的祖母踮着小脚向我迎面走来。仿佛很近,却总也触摸不着。忽然之间, 我看见水从地面升起,没至我的脚踝、膝盖以至于脖颈。我梦见自己在一条带子 上奔跑跳跃。我像武打小说中轻功盖世的武林高手一样一跃而起,踩着老家的土 墙或者邻居的屋檐,如鬼魅般地在黑夜中穿梭,脚下铺着的是一条宽大的如波浪 般起伏的带子。周围死一般沉寂与黑暗,唯有带子的颜色与众不同。我从带子上 看下去,看见另一个我站在小屋没踝的积水里,手里拿着脸盆和我死去多年的祖 母一起向外舀水,一盆又一盆,没完没了。 这是一个古老的梦,从幼年起我便做这个梦。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一场大雨之 后,老家低矮的小屋因地势低洼进水,我和祖母端着脸盆一盆一盆地向外舀水。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做这个梦。后来小屋因年久失修经常进水,我们也经常向外 舀水。后来祖母去世,小屋仍进水,我们也仍向外舀水。而这个梦也总在黑夜里 潜入我的睡眠,并在我和祖母没完没了地向外舀水的情节上嘎然而止。那种活着 的人与死去的人同时劳动而且明白地知道与你共同劳动的人已死去多年的窒息感 常令我在痛苦的扭动中猛然惊起,在梦与现实的边缘,我睁着没有焦点的眼睛气 喘吁吁地告诉自己:“跳,赶紧跳,踩着那条带子。” 我跳了。我的祖母对我说女孩子要会缝衣做饭将来做个贤妻良母,我说我要 念好书将来有钱买现成衣服穿。我于是进了一所以条件艰苦和成绩优异而著称的 中学里。我和那所中学里其他几千名学生一样,在山沟里过着清教徒一样的生活, 那段日子我养成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每个夏日的傍晚,我背着手,像个小大人, 沿着校园里唯一称得上景致的小湖绕场三周。我望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发育不良 的瘦弱身体顾影自怜,并且能感觉风吹过我冷冷清清的脸。我一再地希望冬天晚 一点到来,不仅因为那时我看不到自己在湖中的影子——湖里荡漾的水波总让我 想起老家小屋里的水——更因为那个冬季我们的宿舍冷如冰窑。我清楚地记得有 一个冬季我们的门坏了,我半夜醒来看见睡在门边的同学的被子上蒙上一层薄薄 的雪,这情景让我联想到荒野、积雪和千年古墓。 我的语文老师摸着我的头说报考中专吧,女孩子做个护士什么的挺好的。 “该是在镇里那个老医院里吧?”我对自己说。我小时候发高烧去过一次,后来 骑自行车摔骨折了又去过一次镇里的医院。间隔十年那两次给我治病的都是一个 镶银牙的老医生,连墙上的画都没换:一张丰收图,画上一个围红围巾的姑娘抱 着一捆麦子,拿着一把镰刀向每一个病人笑。“我毕业了可以给那个老医生做助 手。”我想,然后对自己笑笑。 几个月后的一天,当我骑着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往高中托行李时,路上见到了 我的语文老师。她把眉毛拧成了一个结,为当年中专录取榜上少了一个名额而痛 心得连连摇头,并对我说跳得高摔得痛。我对她说我怕冷,我真的不想睡在那样 的宿舍里,也不想睡在那所老医院里,因为我还怕黑,我晚上总做噩梦,梦里身 边总是水,或者雪…… 我母亲对我说梦里梦见什么坏事一定要说出来,这样就能逢凶化吉,破了梦。 我对我的语文老师说了我的梦。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再也体会不到半 夜从梦里惊醒时那种诱人的恐怖感。我在每个夜里睡得很安生,白天抓紧每一秒 去学习,并在三年后拿着录取通知书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在这个城市里 装模作样。我身无分文地穿梭于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间,对价格高得让我跌眼镜的 时装评头论足,然后找出一两个缺点留下几许遗憾娉婷离去。我不无得意地想这 个城市里没人知道我是个穷光蛋,刚从老家后院的草垛里爬出来,头发里可能还 藏着麦秸。我走在华灯初上的市区公路上看着一辆辆的士拖着长长的尾灯从身旁 经过,庆幸自己终于溶入了这座城市,不必在夜里被那个纠缠已久的噩梦惊醒, 直到我的远房表叔对我说:“留在这儿吧,我帮你解决户口。”我一惊,我感觉 自己像一个穿着衣服挤在人群中看花灯的猴子,在突然间被人摘去了帽子,露出 了毛茸茸的脸。我捂着我的秘密落荒而逃。我发现这其实不是我的城市,我所有 的陶醉可能只是蹲在老家的墙角里抱着那只黑猫打了个盹儿,做了场梦。我其实 还是会泡在水里睡在雪里,在每个晚上做很久以前的那个梦。在梦里我奔跑跳跃, 惊悸狂躁,似乎害怕什么,又说不清是什么;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不知道到底 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任纷乱狂躁的思绪在想象的原野上奔突冲荡。我又看见了那条 带子。我踩着带子,在屋檐、墙头甚至草尖上跳跃。我看见我和我死去多年的祖 母在屋内舀水,我的同学睡在被薄雪覆盖的被子里,那个镶银牙的老医生朝我咧 嘴而笑:“下来吧。”我听见他们说,“女孩子该学着做点针线活儿。”“女孩 子做个护士挺好的。”“留在这儿吧,我帮你解决户口。”……在他们喃喃不断 而又铺天盖地的劝诱声中,我看见水渐渐升起,没至脚踝、膝盖乃至于脖颈。 “跳,快跳,不然就晚了。”我用脚奋力一点地,向那条带子跳去。 我触到了床沿,然后惊醒。阳光白练般直射进来,我在黎明重温了许久以前 的那个梦。我又体会到了那种诱惑后的恐惧和奔跑后的虚脱,那种手脚冰凉全身 冷汗的刺激,我又听到了多年前梦见的那个声音:“跳,快跳!”我又看到了那 条带子,那条每每救我于水中的带子。在苍茫天地间,洪水漫漫,周围死一般的 沉寂与黑暗,唯有脚下那条带子闪耀着天地间最浪漫的——蓝色。它起伏迭宕绵 延不断,向远方延伸着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