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鸡婆 听说山鸡婆疯了,这意外的传闻使我觉得非常奇怪:她为什么疯了呢?一个充 满着慈爱,具有刚强快利的活力,眼睛里永远发射一种侵彻光辉的老人,受了什么 刺激弄到疯狂的地步呢?不幸的命运,竟还播弄这已经有七十高龄,在人世的生涯, 短促得像深秋的呜蝉一样的女人么?我不禁暗暗叹息了! 知道了她患疯病之后,我就打算抽时间去看她;因为青龙庙离苗寨很远,很想 找一个同伴一道去,于是我要求那老伯——一位忘年的朋友——为我分出一个晚上 的时间。但郑老伯却皱起眉头劝阻我: “不要增加她的疯狂吧,让她在困顿中好好休息,她已一年多不见到外面的人 哩!” “我怎能不去看她呢?”我心里暗忖着,带着哀乞的眼光看着郑老伯。他坐在 校门口青石凳上,吸着烟。透过烟雾向风皮山望去,山峰上正吞噬着苍茫的落日, 苗寨快要沉入黄昏的海里了。看了这黄昏景物,对山鸡婆今天的遭遇,很容易使我 想到过去,一种记忆的担子,沉重地把我压下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记得我在这荒落的苗山生活的时候,山鸡婆把我看成骨肉的一部分地爱护我, 与慈爱的母亲对孩子的态度是没有两样的。我在苗山不服水土,几次给病弄得不能 起床。山鸡婆不分昼夜来看视,在她鹅蛋形的丰满皱红的脸上,为我的病常常罩上 一层担心的忧郁;她替我去寻拾可以治病的野生草药,一面又替我求神问卜。她待 人,并不为种族的分别有厚薄。她的茅屋离我住处不远,屋后有一口清浅的池塘, 微波粼粼,移植的山葡萄、长春藤蔓绕在棚架上。她喜欢饲养鱼呀,鸭呀,当她由 山野浴着落日的光辉,持杖背锄回来的时候,爱一个人伫立塘堰,看鱼儿在棚架下 唼喋萍藻,看活泼的小鸭濯弄羽毛,她微笑地感到一种自然享受的欢乐。照苗山的 风俗,请巫跳神为病人驱病,是要用小鸭伴祭的;她为我的病把心爱的小鸭都给宰 来祭神了。后来我的病慢慢地好起来了,身体却赢弱不堪,在黄昏中散步时也要扶 着杖藜,她怕我寂寞,常常来陪伴我去散步。苗寨少平原,我们蹀躞在青苍的山径 上。晚烟稠浓地弥散在岩岬之间,溶江河在絮语着胭郁着,水畔的斑纹映出潋潋的 波光。当她看见有渔船在停泊之处闪熠着星星的火时,她像记起什么伤心的往事一 般,眼眶里晶莹的泪珠忽然掉下来了。我忧疑地看她,却不敢追问她流泪的究竟, 这忧疑一直隐藏着。后来我离开苗寨了,因为交通梗阻,不明白她近年来的境遇, 在流转中却常常记挂她,也为她祝福。现在她却疯了,我想,这与她无端流泪的事 有关罢?于是我坐近郑老伯,低声地问他: “郑老伯,山鸡婆过去爱流泪;像她那样刚强的人会暗中伤感,她有什么心事 吧?” “嗯,有心事哩,”郑老伯点点头,敲了一下烟灰:“要是没有一段心事折磨 她,她该活得很好。”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告诉你是可以的,你却不要为她的不幸难过。”郑老伯摸着秃了的头,换了 一个坐的姿势,装上一筒烟,用沉郁的声调诉说着山鸡婆的故事,这故事叙述起来 是这样开始的: 说起这件事的起因,郑老伯说年青人那时还在襁褓中做梦呢!山鸡婆却跟随她 那剽悍的丈夫,奔驰在千里嵚崎的山道上了。她的丈夫绰号叫山鸡公——这就是为 什么别人叫她山鸡婆吧!——是他的仇人蓝大爷用憎恨讥讽的口吻给他套上的。他 为什么敢跟有钱有势的汉人结仇?俗话说得好:“人急悬梁,狗急跳墙”,人到无 路可走时就顾不了许多利害。他们之间仇恨是怎样生长呢?这要让年光倒流,从山 鸡婆年轻的时候说起了。 的确,这不是山鸡婆自己夸口,苗山的老罗汉也还保持着记忆:都说她在年轻 的时候,曾以嫣红的双颊,娴雅的风姿压倒过苗山的拉min哩!三百里外石蛤寨的蓝 大爷,像苗山一个皇帝,许多山地,梯田,杉林……都给他划为自己的产业,贫困 的人为他雇用,否则就做他的佃农,每年缴纳着很重的田租。山鸡婆的父亲——秦 老五,一个上了五十岁的人,佝偻着虾公腰,斜着左眼,扁着嘴,一派忠厚相,家 里实在过不得日子了,咬着牙根做了蓝大爷的长工[注],用精力换取微薄的工价。 蓝大爷对老五很苛刻,在严寒的冬月,沉重的石杵压得他汗流浃背,在酷热的夏夜, 去山间戽水过田,让蚊虻啮着他粗糙的皮肤。病了,无人过问。除了工价,他得到 的是一身债,欠了蓝大爷的钱。蓝大爷恣放地生活着,一副狰狞的面孔代表苗山的 法律质婪地眼睛冒着欲火。他看到老五病得不能做工了,把他辞退,还用严峻的口 吻向他说: “秦老五,你欠的钱限期垫还。做不得工了,你给我滚回去!” 秦老五睁大他那斜眼睛咽声地请求: “蓝大爷,病了就不用我,讲讲良心吧!” 这请求的反应却是无情的呵斥。老五被迫着扶起破烂的包袱离开石蛤寨了。 三百里的崎岖山路,一个患病的人在没有星月之夜步行,是如何艰难的事啊! 秦老五像一只受伤的老牛,喘着气,走到半途就倒下了。他痉挛地抓住山路旁的野 草,声嘶地喊着山鸡婆的乳名:“阿美啊……我……我给蓝大爷欺负了啊!……” 他的嘶喊渐渐微弱,终于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山鸡婆知道父亲的倒毙是由蓝大爷造成之后,她变得冷峻起来了。一种强烈的 仇恨燃烧着她倔强的心。往日挂在她面颊上的欢愉,换上了沉思的脸色。她向同行 的姊妹说: “人穷志不穷。我记得爸爸的惨死,有一天要跟蓝大爷算账!” 有的姊妹讥笑她,说她不自量,要跟蓝大爷较高低,是有点像猫儿发恶狗的脾 气,不会有收梢的。 冤家路狭这句话真有点对。蓝大爷有一次出外打猎,到了她们的寨上,瞥见阿 美那迷人的姿色,他的馋涎流下来了。他拐着脚,捋着短髭,到她家里找她的妈妈, 声言如果愿意把阿美给他做三太太,秦老五欠下的债不用清还,她母女一生还有受 用。她妈妈骇怕蓝大爷,答应了,阿美却当着蓝大爷的面说: “吐泡口沫自己照一照吧?臭钱买不到铁石的心哩!” 蓝大爷无法可想,只好威胁她。但贫穷只能使一个人受尽劳苦,却不能阻止一 个人理想的飞翔。阿美有她自由的生命,她也有自由的理想。她咒骂这吃人的恶魔, 啮着痛苦,用悲凉的语调在秽气雾湿像猪圈一样的茅屋里对妈妈哭诉。妈妈却不能 可怜她。在彻夜不眠中,她像小犊一般为命运觳触了!三天后,她所诅咒的魔手— —蓝大爷的恶奴——来攫去了她。她被禁锢在蓝大爷的碉楼上。 黑暗的碉楼,窒息了她的呼吸,她期待着两种发展:被逼得太紧时以死了之; 不然,应该有人来拯救——相信自己的情人不是一个怯懦无能的男子汉。 甫义,她的情人,来拯救她了—— 在一个山风打着唿哨,破絮的乌云压覆着石蛤寨的午夜,他扮成毛发毵毵的黑 人,越过竹篱,瓦棱,从碉楼窗隙中破孔进去,用短匕刺死了看守的恶奴,把她背 着逃走了。 一段悠长的岁月,她跟着挺俊豪爽的甫义——就是山鸡公——在莠草连山僻幽 野径里生活;他们耕耘着坚硬而又寂寞的日子。 蓝大爷是不放过仇敌的,他对山鸡公抱了极大的忿恨,想尽方法探到了他们匿 藏的地方,利用势力来围捕他们。 一个晴天,在坳壑断崖间搭着的茅篷里,甫义跟伙伴们在商量如何抢劫蓝大爷 的耕牛的事。这些伙伴都是剽悍的苗人,被蓝大爷欺压得走了草径的。 山鹳鸟欢跃地在绿叶稠密的石崖上歌唱着,丛花在怒放。紫堇色的香草被山风 吹拂,送来淡淡的清香。辽阔的天空,飘荡着蓝色的气流。迤逦的群山做了他们的 屏障。他们愉快地分头出发了。山鸡公和山鸡婆用手招飏着为他们高歌。 正在这时候不幸袭来了——蓝大父派出围捕的猎犬在歌声休歇之后开始围击, 枪声惊窜了鼹鼠。甫义在仓惶中拉着阿美,攀着峻陡的山崖,想向贵州边界逃去。 但枪声紧密,情势太坏,甫义用喑哑的声音对阿美说: “阿美,不要忘记今天的灾难。我们快要分手了,不能给他一网打尽,逃得出, 后会有日子;逃不出,你应该死在山上。仇恨是要报的,愿记着!” 山鸡婆淌着泪,偎倚着甫义,抽搐着: “我……不会忘记的……你……你走吧!” 于是分了手。山鸡婆向溶江上游逃去。有一条山溪的溪水很深,没有舟揖就无 法渡过。她偃卧在崖石间等待着。幸好在水涯间常有渔舟山没,一个小孩子驾着渔 舟来了,把她渡过了岸。在舟中,她探问这野孩子,知道他没有了父母,是一个拾 荒的孤儿,遂决心收留他,把他抚养成人,带着他在山壑中流浪。 山鸡公呢?逃不出,在抗拒围捕的时候给打死了。这不幸的消息把山鸡婆的心 捣碎了:仇恨,悲痛,使她下了决心。她决意潜住在一个穷远的地方,把复仇的希 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她来苗寨,认为这地方可以住下去,遂勤苦地操作,胼手胝 足地度过了饥荒的生活。她收来的孩子——小鸡日渐长大了。她变得慈爱而苍老了, 但一段悲痛的心事在折磨她,这就是她为什么暗中流泪的原故。 郑老伯说到这里停止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燃着烟袋,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诉 说还没有使我满足,因为他未提到山鸡婆为什么疯癫。于是我愣着他,意思是催他 说下去。 “没有什么可说了;悲惨的结局说了会使人难受的,所以我劝你不要去看她, 让她忘记她发霉的日子!” “郑老伯,即使山鸡婆怎样悲修,她毕竟未脱离人间啊!为什么不应该看她呢?” 我知道郑老伯具有一副柔肠,不愿陪伴我去的原因,是他怕看见山鸡婆那疯狂 惨号的情景。然而我老是纠缠他。他在我再三央求之下才答应了。 青龙庙是一个僻静少人迹的地方。我们打着竹灯笼去。将要走到庙门,那幽冷 的月光照射在长满绿苔的瓦面,显出黯淡的粼光。庙后响着嚯嚯的松涛。夹竹桃从 树枒上攀缘到庙檐。没胫的荒茅造了路径。庙门半敝着,里面黑魆魆的,蝙蝠在低 回飞翔,使人想起了“黄昏到寺蝙蝠飞”的诗境。看到眼前这幅凄凉的夜画,我们 有点颤栗起来了。 “郑老伯,她住在哪一间呢?”青龙庙一共有三进平房,我模糊地问同伴。 郑老伯用右手把灯笼举起来,左手指着后一进房子。 “郑老伯,她的小鸡呢?常来看她吧?”我记起她寄托希望的一个人来了。但 郑老伯不答我。看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哀矜之色。 正在徘徊间,庙里发出呼啸了,一种笨重的动作碰着了床板,嘭……嘭嘭…… 地响起来,接着是断续的尖叫:一小鸡呀……小鸡呀…” 我怔了许久,待声息完全归于阗寂了,才提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跟着郑老伯走 进去。灯笼微弱的光所照到的角落,尽是尘封蛛网,颓圯不堪。在第三间一个神龛 下面,我们看见了山鸡婆。 “啊!山鸡婆……”我不禁滚下热泪惊叫了一声,但山鸡婆却不答应。她的头 靠在膝上,在沉睡中还带着抽咽。蝙蝠在低飞时掠过她灰白的头发,蚊蚋麇集在她 汗湿的左额,嘴角边流下两道蜿蜒的泪痕,她似乎在精力疲倦中昏睡过去了。 “这是慈爱的山鸡婆么?”我的泪簌籁地流着,感到这场面太残酷了! 山鸡婆醒来了。她微微地抬起头,瘦削萎黄的面颊,干涩无光的眼睛,已不是 往昔的样子了,见了我们也不认识。她突然用拳头挥向空际,嘶叫着震裂四壁、令 人心碎的怨语,模糊而颤抖地: “小鸡……小鸡呀……强盗……蓝大爷这强盗啊……他欺负我们……杀了我们 的小鸡呀……天……我要跟你们……跟你们汉人拼命哪……” 说着站了起来,撕碎一片片衣襟,拔下一丝丝的银发向我们抛过来。她装着要 打蓝大爷的手势,一边跺着脚,更迭地,渐渐地由愤怒、怨恨变成痉挛,终于柔弱 无力了,然后垂下眼皮坐了下来。 我和郑老伯含着泪不说什么。我在痛苦中祈祷她咽下气得到超脱,因为这人世 给她的只有磨折,只有仇恨,她受不了!苗山虽有广邃的丛林,辽囗的山野,但在 蓝大爷魔掌所及的地方,却失掉她——不仅是她,还有许多同命运的人——挣扎生 存的空隙了! 郑老伯在激动的情绪下,指着山鸡婆,答复我刚才问他关于小鸡的事: “小鸡永远不会来看他了!蓝大爷知道了她想报仇,派爪牙到苗寨侦察她,在 小鸡上山捡茶籽的时候,把他刺死了!当她发现小鸡的血衣,多少年来所抱的希望 幻灭之后,就疯癫了……” “官厅不追究凶手么?” “唉!苗山的瘴雾遮了官厅的耳目呀!如今的世界……唉……”郑老伯深沉地 叹息着。 月偏了,山鸡婆昏沉地吃语着,庙廊有凄切的群音。我们走出庙门。夹竹桃洒 下参差的碎影,苗寨正沉入了深湛的银色的海里。在途中,我感慨着这些可怜的原 始型的苗民核狂的命运。在这凄其的永夜,他们永远面临着惨淡的人生,无法改变 过来。我记得什么典籍载的关于汉苗之间史实的几句话: 草薙禽猕,如屠犬豕。 狡黠得售,变乱难遏。 我悲痛山鸡婆的不幸,却也寄愤慨于未来——鼓楼[注]上未疯的人不会再疯吧? 一九四二年于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