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边 书声 在珠江边。 世代傍着水乡栖止的人,他们清晨沐着金黄灿烂的阳光,戴着竹笠,一袭破衣, 双桨出动。日落了,又带着一身疲倦,迎着晚风,回到停泊的地方。这时候,小孩 饥饿了,嗷嗷之声可闻,妻子冒骂之声也听到了。年复一年,他们背负着生活重担, 在饥饿中挣扎着,打发了长长的岁月。 在江边,每逢黄昏,却又另有人声喧嚷的一景。 “疍家妹,划艇来,老子包你的艇跟你睡觉。” 遇着酗酒的醉汉,她们就会遭到难以忍受的侮辱。然而她们忍受下来了,江边 是一片喧闹,杂有下流诟骂的声音。 疍家隐忍地期待着。 今天,依旧是珠江边。 浪涛像欢笑,像在戏弄着新漆的船舷,一个笑涡又一个笑涡涌到船边。许多小 艇的舱里用小巧的花瓶栽着南方特有的素馨花,在欢乐春节中贴上的春联依然红得 熠眼。许多轮班干活的小艇穿梭往来,双桨轻快地拨起银白的浪花。不待日落西山, 就有人赶驾小舟归来了。 江边响起了欢腾的声音。 远处传来琅琅的书声。 “同志们,去上学啦,时间快到了。” 老人闲坐艇头,笑容可掬,用牙签剔着咧嘴的牙齿,表示他吃过晚饭,现在是 欣赏落日晚霞飞的时候了。可是老人也有感奋的情感,他向江边散步的人闲嗑起来: “你听听,那是水上学校传来的读书声。我们的祖宗,就没有人念过书,我这 一辈子也不识字。现在却能日间劳动,夜学文化,我的老眼也亮起来了!” 水街 一个来自遥远国家的作家,访问了珠江边的人们。 艇群密密麻麻地泊在岸边,另有巧手把它分开,中间就形成整整齐齐的几条水 街了。 是狭长而充满热流的水街啊,有一点威尼斯的风味。 艇群的竹篷是低矮的,可是这些小艇的主人却屹立在船头和贵宾亲切握手。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这些水街也有辛酸的历史呢!” 这却引起了作家的兴趣。 有一个看来已是六十岁的老妇了,腰虽佝偻,身体却硬朗,受过风吹雨打的紫 铜色的脸上,无数皱纹记下了她的经历。她一点也不羞涩,不怯生,她低沉地叙述 了水街辛酸的故事—— 过去这里被人称为马路。 马路两边倚艇卖笑的姑娘,她们用脂粉掩饰憔悴的容颜,用笑声掩盖着心上的 创痛。每逢黄昏上灯,珠江泛起潋滟的波光,响起了喑哑的琴声,她们就向逛马路 的押客招手了,招手不足,常常拉扯,争吵不休。狎客狞笑着,他们无动于衷地欣 赏着她们演出的悲剧。 那些发霉的年月啊,水街是浑浊的,人是污浊的,不幸的。一个巨人对珠江边 的妇女说过同情而又愤激的话:“……也仿佛觉得不知那里有青春的生命沦亡,或 者正被杀戮,或者正在呻吟,或者正在经营腐烂事业和作这事业的材料。”[注] 今天,水街像洁装的青春少女,用纯洁的欢乐的笑靥迎接远客,她们已不是 “脂粉女郎”了。 澄澈的江水流过水街,每户艇家自觉地排好渡送客人过江的次序,没有吵闹, 没有争先恐后,用崇高的劳动,换取生活之资。 ……………… 水街的故事使作家感动,他说他愿有机会在珠江边住三年,写一本书——《水 街》。 登陆 小孩们在花丛边堆沙为戏。 这花丛边从前竖有一支桅杆是挂着米字旗的地方,这一带划为禁区。 艇上赤足的小孩更是不能越雷池一步了。 小孩们从白发祖父和老师的口里,知道他们不能踏上这块土地的原因:卑微、 疍家……只会在珠海之涯浮沉,不能迁住陆地。 珠江淘去了无数泥沙,但淘不掉这一辈传一辈的耻辱记忆。 长辈们指着白鹅潭说:“那儿有掀起炮衣的军舰,那是征服者的‘雄姿’,炮 眼对准赤裸着胸脯的城市和善良的人民。谁能扭转那些硕大而又发光的炮筒呢?” 可是终于扭转了,连历史都扭转了!赶走了白鹅潭上米字旗的强盗,赶走了强 盗的军舰,打垮了他们的余威! 如今,小孩们赤了足自由自在地在花丛边嬉戏着。幼稚的眼睛闪着热情的光芒, 指手划脚地在议论着。有一个小孩指着一幢矗立的洋楼,天真地向同伴说:“是我 们的!” 一九五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