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与追求 在九龙一家书店的花园凉台上,我曾在一个春夜里会见了香港一批老中青的文 艺作者。那是一个情感交流、以文会友的集会。 提到老中青,似乎是内地习用之词,与海外有隔膜之感。在这样的社会,谁理 会你什么老中青呢?我之提到老中青,是从文艺事业发展的角度来考察的。 海外文坛与文艺运动是虚词,研究起来,即没有“坛”,也无所谓“运动”, 有的是为新文艺而孤军作战的一些个人。他们从少年时代爱好文艺、形成癖性起, 一直丢不开。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在练笔、写作过程中成长起来,从而进入文艺 的行列。在香港,这样成长起来的作家大有人在。他们先是在进步的报纸文艺副刊 上投稿,培养了勇气,再就是撰写专栏,然后逐渐成熟起来。他们都很年轻,来自 不同的行业,却有热爱文艺,想利用作品来反映社会的光明和黑暗的愿望。他们的 写作是自发的,所有的文学知识是自修得来的。这批文艺青年的代表曾向我吐露他 们十多年前的心事,说:“我们是野生野长的,在当时的情况,我们要成为流氓、 骗子、恶棍,非常容易,要成为一个作家却非常困难。” 可是他们毕竟在艰难的道路上走过来了。我手头有两部作品,一部是青年短篇 小说创作集《市声·泪形·微笑》;一部是青年散文创作集《海联·在语·情思》。 翻看这些作品,就不禁泛起可佩的感情。想想看,香港是国际冒险家的乐园,是纸 醉金迷的洋场都市,一切都围绕着金钱势力转移,铜臭熏天,荒淫匝地,能洁身自 好已不易,何况还想用笔,用微弱的文艺声音来反映现实,做一个文艺拓荒的有心 人?单是这一点纯洁的感情贯注于文章之中,就不能不令人感佩了。而这些作品写 于十七年前,在书画屋的花园凉台上就有其中的作者。他们都已进入中年了。诗人 说:“中年心事浓如酒”,谢安说:“哀乐中年”,都可作为一种尺度衡量中年的 人生,但就作品而言,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却非“闭门杜撰”或“无病呻吟”之作, 写作的态度是扎扎实实的。他们“用朴质的、真实的表现方法来描写他们的所闻所 见所感受”,常常可看到“一颗赤热的心”。他们有时“悲天悯人”,有时也似 “身受其害”而激昂控诉,于有意与无意之间把这个社会现实所产生的血泪故事变 成作品。老作家吴其敏对这些作品作了公允的评价,他说:这类作品“是我们目前 所处环境下面的一些生活横断面;众生相里,正好兼备着咸甜甘酸苦辣的许多味道, 甚至可以说,苦味相当多。但寻味下去,总觉得苦是有尽的,至少每每会有别种滋 味来中和着它——就是这个缘故,使人对生存获得了鼓舞,不至于丧失应有的希望 与憧憬。”吴其敏还说:“真实是不容矫饰的,也不能掩饰的。也惟有服从真实, 善于揭露真实存在的本质面貌,才能显出文艺创作的尊严。” 正因为忠于现实主义的创作,我看到了十多年后一代青年作家的成长。在书画 屋的集会上,我见到了一位姓郑的作者,他以海辛的笔名写了许多作品。他出身于 贫困之家,曾在一间五金制造厂写字间做小厮,整天在刺耳的机器声中生活,常常 穷得连一本较昂贵的书也买不起。可是他却写了鼓舞人心的诗篇和小说,最近他赠 送给我的《西瓜成熟的时候》,就是他写的十多种小说中的一本结集。他写的《再 来一次航海》,是反映一个热爱大海的老海员无辜被迫退休的故事,读来朴素感人。 文如其人,海辛从外貌到谈吐,也是质朴的。另一个姓麦的作者,已成为国画家、 园艺家。他曾从文艺道路上开始他的艺术生涯,他曾经穷得几天没有饭吃,在坪洲 一条小巷织藤谋生,后来又在九龙庙街摆卖小摊子。但他对文艺、绘画艺术没有失 却热情,啃着干面包写稿、投稿,终于把国画艺术与盆栽艺术结合起来独创一格而 成家。 在这样的环境中,似乎缺乏诗情。新诗的形式更是难于为人接受。为了追求一 种崇高的境界,也有人不怕寂寞,愿意行吟海滨,如何达、原甸、洪荒等就属于这 一类诗人。何达对西洋文学较有研究,他也从世界著名诗人的艺术表现手法中接受 养分,同时也不忘记他的老师闻一多对他的教导,因此他写的诗具有中外优秀传统 的影响。他追求友谊,“对这世界,对这人生,我一无所求,只要你的信任与你的 默契……”他希望真诚的友谊如常青的大树,“挺立在历史的空间”。他的足迹遍 历欧美,对旧友新交都伸出友谊之手,他要让朋友们知道虽然是轻轻一握,却有感 情的重量和忠诚。何达有海洋的气质,而魁梧的身材,粗犷豪爽的声音笑貌,令人 一见就感觉到他不像在香港这个社会长期生活过来的。原甸是另一种类型,这个生 长于东南亚的华裔青年,似乎有难以排遣的愤世嫉俗的感情,也有更多的祖国之恋, 他运用近于马耶可夫斯基的新诗形式,写了很多诗篇。原甸靠卖沙嗲以谋生,也不 改诗人自得其乐的本色。万物腾贵了,他的沙嗲价格却依旧;左邻右舍的商人每天 都在为谋利奔营,他却以半天时间营业,然后就读书写诗。他尽量摆脱市侩气习的 沾染,在这洋场上保留一个“叛逆”性格,一份纯真。诗人洪荒似在探索新诗的表 现形式,倾向于把古典诗歌的艺术,运用于自由体之中。他描画香江,令人向往大 自然的海与山,唤起人们一种向上的感觉。 走过艰苦行程的舒巷城,以秦西宁、于燕泥等笔名写诗、写散文和小说。在他 的选集里,编者在前言中说他的创作面对人生,有社会意义,“通过具体的艺术形 象与言外之‘意’;通过曲折、细致、传神之笔,感染读者”,说他对人物与环境 了解和理解,所以写得深刻。我觉得舒巷城的作品反映了这里的社会与人生,也反 映了他的尊严与追求的精神。还有一位姓谭的作者,出身于理发店的洗头小工,有 志于做文学史家。他白天忙于替人洗头,双手往热水里泡,整天站着工作。到了晚 上,仍用一双给热水泡得发皱的手写小说,还编文学史料。有一套厚达十册的《中 国新文学大系续编》,就是他孜孜不倦、辛勤劳动的成绩。 在文艺青年作者成长的道路上,还有一位以谷旭、林真为笔名的作者,有着奇 人奇遇的生涯。他做过戏院的带位工人、搬运工人、爆石工人……他常常在人前描 述他以往写作生活的艰苦。他说:“我每天在挨过艰苦而危险的工作后,就在昏暗 的煤油灯下学习写作。后来因为家累太重,虽然改谋别业,但对文艺仍有着一份宛 似初恋一样的狂热。”早期的散文《巢》、《黑胶书包》、《树根大伯》和小说 《一个母亲的故事》就是他的创作记录。 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文艺作者,对文艺十分热爱。香港的《文汇报》副刊专栏 《水珠集》,就是他们最早投稿的园地,至今他们并未忘情过去峥嵘岁月所给他们 的鼓励,对那个园地仍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中断了的《水珠集》又恢复了,海辛仍 有当年的劲头,以《为了那辆车》的小文反映了香港这个社会人生的悲欢。 人生多苦辛,尤其是在海外这个为生活搏斗的洋场上。许多青年作者各以不同 的遭遇步入了中年。我看到了他们两鬓已微露,但也看到了他们顽强地成长。写 《粗咖啡》专栏的张君默,最近在《海洋文艺》月刊上发表的小说《异域》,就颇 能寄托在海外生活的真实感情。曾以各种文艺形式抒写现实、评论杜会的吴羊壁, 曾用双翼、鲁嘉等笔名写过《顶嘴》、《请你叫醒我》两个集子的短篇小说,其中 有讽刺,有酸辛,有血泪,都不失为香港社会现实的写照。而章初则以全依的笔名, 用长篇小说描写现实。在武侠小说风行海外的情势下,现实主义在章初看来却不能 丢,因此他用现实主义的笔,勤恳地在耕耘荒瘠的土地。而诗人何达则放拓视野, 远涉重洋,在新诗内容与形式的表达上,作了探索。他多产,也热情,具有那种关 东大汉的豪放。写散文的年轻女作者谢雨凝,以细腻的感情反映社会生活,不失女 性的特点。 在香港,有一位老作家,如李辉英、刘以鬯、阮朗他们,都在默默中写作,从 不歇手。《名流》是李辉英新的小说创作集,这位三十年代与端木蕻良、萧军、萧 红、舒群、骆宾基流亡关内的东北作家,经历了几十年的沧桑变化,如今是海滨旅 人了。他的笔触尚未脱离现实,以熟练的技巧在描写生活,写《疯子与丑鬼》,从 人物的口里喊出了“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的声音。 我与刘以鬯成为新知,对他的勤奋早有仰慕。他写小说,也治文学史,多产于 创作,认真于考证,待人接物颇有长者之风。他的长篇连载小说,在香港与新马文 艺园地中都有影响O 值得一提的是,在香港有许多专栏作家,如胡菊人、司马长风、谈锡水等都以 随笔式的专栏在谈古论今,涉及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各方面。 香港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充满了市声、泪影,一边是庄严地工作,一边是 荒淫与无耻。作为文艺,却仍然是荒芜的,有心人却在勤恳地拓荒。就体验生活、 反映生活看来,吴其敏说得好:“使人对生存获得了鼓舞,不至于丧失应有的希望 与憧憬。”陆如蓝则以欢欣的情绪指出:“能看到新一代、更新一代的文艺青年, 以更快速而稳健的步伐在身旁奔掠而过。”事实也正是这样,多少年过去了,尽管 山长水远,但希望与憧憬——却是香港文艺界在追求着的。 一九七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