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982年7月--8月,美国爱荷华城、石头城)
一、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林大夫的家在爱荷华城小山顶上,正对着爱荷华河;河水弯弯流去,河边长着
长长的柳条。
“那就是我的江南!”林大夫指着柔柔弯去的河水,对莲儿说“就只差一条小
桥了。我回国四次了,还想去!真是‘美不美,乡中水。’”
莲儿和林大夫一人拎着一个小塑料桶,在园子里洒葵瓜子给鸟儿、松鼠吃。一
棵铺天盖地的大橡树罩着整个园子,满园荫凉的绿。几只红鸟、蓝鸟在草地上啄来
啄去。一只小松鼠嗑——的一下,从橡树上溜下来,翘起小脑袋眨着小眼睛四周望
了一下,也在草地上点头磕脑啄葵瓜子。
林大夫的女儿莉莉在园子里荡秋千。
厨房里烤箱烤着两只大肥鸭。傍晚有些中国人带孩子来山头看焰火,一家带来
一个菜,庆祝美国国庆(七月四日)。
林大夫和莲儿刚在台阶上坐下,厨房里电话铃响了。莲儿跑进屋子接电话,医
院急诊室找林大夫吧?
“哈罗!”
“莲儿!”
“彼利,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你好吗?莲儿。”
“很好。你呢?”
“不好。”
“有什么问题吗?”
“有——你走了。”彼利声音低沉。“想你。”
“我也想你呀!”莲儿声音轻松。
“你回石头城来吧!”
“我回不去了,彼利。你知道,”莲儿不便单刀直入地说:我给奶奶“扫地出
门”了,只是说:“石头城不是我的家。”
“我在那儿,那儿就是你的家。你回来住在我水塔里。”
“什么?彼利!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住在林大夫家呀!你和他同居了吗?”
“彼利!”莲儿生气地叫了起来。“胡说八道!我永远也不会和人同居!”
“你干什么要住在那儿呢?”
“我是用劳力换饭吃呀!我帮他照顾家,照顾孩子。他们夫妇分居了。开学以
后,我要找工作。我并不打算在这儿长住下去。”
“哈尔菲、黛安搬到爱荷华城去了,他们和另外一对人合租了一幢小房子。也
许你可以搬到那儿去。”
“不!不!我在这儿很好。”
“你是不是爱上林大夫了?”
“彼利!你实在不讲道理了!我和他本不认识,你知道。那天晚上,白云酒店
出了事。你们得收拾,处理善后。林大夫送我回家,奶奶开门,看到我和林大夫,
背后警车也来了,两个警察下车,要向我调查那对自杀的捷克夫妇。我吓得浑身发
抖;林大夫帮我回答了许多问题,他认识捷克教授。奶奶对我下了逐客令。我才搬
到这儿来。彼利,有一阵子,我想放弃了,回中国去!”
“莲儿,现在你不能走!我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们一起去中国。我正好教英
文。”
“白云酒店怎么样了?”
“修理内部,暂停营业——门口挂了那么一个牌子。我们要重新开业。我们有
许多计划,决不放弃石头城那个美丽的‘鬼城’……”
“彼利,你太理想主义了!”
“也许。我有理想,也拼命苦干去实现理想——美国就是这样子造成的。”
“这倒有点像中国目前的家庭联合承包责任制,勤劳致富。”莲儿自顾自说。
“你说什么?莲儿。”
莲儿噗嗤笑了。“这个你又不懂了。现在中国鼓励责任制,譬如,生产队几户
社员,联合承包一座荒山造林,经过一冬两春的努力,就造出满山树林;或者承包
鱼塘养鱼,发挥劳动力和创造力,许多专业户赚了大钱!彼利!只要你坚持下去,
你会成功的!”
“没有你,不行!”
“彼利,你单身汉过了这些年!你不需要任何人!”
“我需要你———莲儿!”
“爷爷好吗?”莲儿故意变换话题。
“他也想你。两老常常吵架。”
“为什么?”
“布郎怨玛丽要你搬出去;玛丽怨布郎让你到石头城来。”
“啊。现在没问题啦。我很想念爷爷;但我不会回石头城了。”
“我能来看你吗?”
“当然可以。”
“明天爱荷华城公园里有牧师宣扬福音。你对基督教很好奇。我来带你去,好
吗?”
“好,彼利!那正是我要看的。明天正好,星期天,我不用照顾莉莉,林大夫
在家。”
“莲儿,只是见见你,我就高兴了。”
“再见,彼利。”
“再见,莲儿。”
莲儿回到园子里,林大夫正在莉莉背后高高举起秋千,一放手,莉莉呼的一下
荡起,高兴得大叫。
“爸爸,飞上天啦!”莉莉用英文说。
林大夫向她招招手,用中文说:“莉莉,你自个儿荡吧,爸爸得休息一下了。”
林大夫走过去和莲儿一同坐在台阶上。
“莲儿,我很感激你,正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候,你搬到我这儿来,为我照顾莉
莉,照顾这个家。”
“你也帮了我的忙。”莲儿说。“我不懂,这么好一个家,这么可爱的女儿,你
们夫妇要分居!”
“是玖蒂的问题。”林大夫沉吟了一下。“也是我的问题。我在美国,精神苦
闷,玖蒂对我好,就糊里糊涂结婚了。生了第一个孩子约翰,她很好,心甘情愿在
家做主妇。约翰现在密其根大学念书。后来,玖蒂渐渐变了,她要有自己的生活,
她要有自己的工作。我们没有吵过架,没有争论过。她非常冷静,非常理智。她在
大学找到一个工作,就搬出走了。她说,她抚养了约翰,现在归我抚养莉莉了,这
才平等。我爱家,爱孩子。莉莉是我最大的安慰。只是我这个医生,不能把握自己
的时间,有了急诊病人,半夜三更也得到医院去。她三点放了学,我怎么办?美国
许许多多孩子失踪了,有的找回来了;有的永远没回家;有的莫名其妙地被人谋杀
了。”
“爸爸!”莉莉在秋千上大叫。“再推我一把!”
林大夫对女儿有求必应,跑过去又举起秋千高高荡起莉莉。他走过来又坐在台
阶上。
“林大夫,”莲儿说。“你认为异国婚姻有问题吗?”
“对方必须尊重、接受你的本国文化。否则,就有大问题了。那也就是我和玖
蒂的问题。我在中国生长,在台湾读医学院。在美国成家立业,已经二十几年了。
我仍然是个中国人。就说音乐吧!以前在台湾读大学时候,唱洋歌,听西方音乐,
认为中国歌庸俗。现在呢!唱中国歌,听中国歌,弹中国歌,我爱弹钢琴,你知道。
唱、听、弹——全是我年轻时候的歌。那就是我的中国。”他自嘲地笑笑。“在医
院忙了一天回来,养鸟、种花、弹琴,吃点中国菜,一天的疲劳全消了。但是,玖
蒂受不了,她要去酒会;她要看表演,她要旅行,她不爱听中国音乐;她不爱吃中
国菜。她说我们的家庭生活太单调枯燥了。”
“真的吗?你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我尽了最大努力。我每年回大陆,玖蒂也不高兴。没办法!我父母在文革中
被红卫兵整死了;我哥哥在台湾坐牢,说是什么‘叛乱罪’。我还是想去!两边都
想去!”
“爸爸!”莉莉又在秋千上叫了。“你不和我说话!你不爱我了!”
“莉莉,爸爸非常非常爱你!”林大夫这次可用英文对女儿说话了。“我和阿
姨谈很重要的事。”
“爸爸,我要你送我上学,放学你去接我。我不要阿姨。”
“为什么?”
“我的朋友们说她很怪!”
莲儿低下头,没有做声。
“莉莉,爸爸没有时间呀!阿姨非常喜欢你!”
莲儿只好对她高声用英文说。“莉莉,我非常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这孩子有问题,”林大夫说。“莲儿,别放在心上。”
“我了解。她和我一样,不中不西,畸形人。”
“很对。”林大夫说。“玖蒂要教育她做美国人;我要教育她做中国人。我和玖
蒂分居了,莉莉也受不了。”
“我再送她去学校,只送到街口,远远看着她走进去,不和她一起走,同学们
就不会注意了。”
“莲儿,谢谢你。你真有耐性。”
莲儿笑了一下。“我和莉莉同病相怜,不,不,不是‘相’怜,是一‘边’怜”
莉莉已走到林大夫面前:“别讲中文,讲英文。”
“我和阿姨都是中国人,当然讲中文。”
“你们讲中文,我听不懂!你们在别人面前讲中文,我难为情。”
“莉莉!”林大夫正色说:“爸爸是中国人!你就是中国人!”
“不是,不是!”莉莉大哭。“我不要做中国人!我不要做中国人!”
“好,好,爸爸是中国人,你要不要爸爸?”
“我要爸爸!我也要妈妈!”莉莉抱着林大夫大哭。
“莉莉!”林大夫抱着莉莉站起身。“爸爸给你去念故事,好吗?”他放下莉
莉,牵着她的手,转身对莲儿使个眼色,走进屋子。
莲儿一人坐在台阶上愣了一阵子,走进厨房翻了一下烤箱里的烤鸭。她走到阳
台上,靠着栏杆坐下。一阵心酸,独个儿流了一阵眼泪。爱荷华河里映着一抹柔红
——太阳落下去之前最柔和的一刻时光。莲儿本来是来看娥普西河的夕阳红;现在
却看到爱荷华河的夕阳红。人生的风景也变幻不定。她本是到爸爸的家乡看爷爷奶
奶,现在却流落到爱荷华城一个陌生人家里。她和林大夫在一起倒很自在,但在莉
莉心目中,她又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世界虽大,就没有她安身的地方。彼利需要她,
她和他在一起感到轻松,开朗,但是,中国人,中国事,他不一定了解。不同的历
史,不同的生活经验,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这都是他俩之间的障碍。上过刀
山,下过‘地狱’的中国人,哪是布郎山庄月夜弹吉他的彼利所了解的?她和林大
夫可有谈不完的话。他仿佛是她和爸爸、妈妈之间的一座桥梁,他们在南京的时候,
林大夫正在南京读中央大学附属中学——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是对人间事印象
最鲜明的时候。她看过妈妈的一束信之后,就想给林大夫看。他一定懂!但她在信
上所写的眉批,是她心里的秘密,可不愿意让林大夫知道。她刚到石头城,不想见
任何中国人。她要过单纯的新生活,她要拒绝过去。中国人的‘政治世故’和处人
哲学,太复杂了!但没想到现在在林大夫这儿,说中国话,谈中国事,表中国“情”……
仿佛出水的小鱼又回到水里了。每天下午林大夫从医院回来,她早已把莉莉从暑期
学校接回家了。林大夫和她一起做饭。他会做中国菜、法国菜、意大利菜。三人一
起吃饭,居然像一家人。饭后,莉莉练习钢琴;她和林大夫聊天,喝酒——现在她
也可以喝一小杯甜甜的西班牙雪利酒了。林大夫送女儿上床睡觉,她就在起居间看
书——林大夫家里到处是书,除了医学书籍、各种画册、杂志之外,就是中国古典、
现代文学书籍,以前她没机会看或是不能看的书,现在都可看到了。林大夫就要她
好好读《红楼梦》。“天下第一书呀!”林大夫说。莉莉睡了以后,林大夫有时弹
弹钢琴:《小小荷包》,《跑马溜溜的山上》,《茉莉花》,《小路》……那一类
的抒情歌;有时也弹《到敌人后方去》,《在太行山上》,《大路歌》……那一类
的抗战歌曲。总之,全是她母亲年轻时代唱的歌。莲儿近来很想念母亲,听着那些
歌。也就更了解她信里所写的人和事了。
厨房里电话铃响了,莲儿跑进屋接电话。
“哈罗!”
“我是林大夫的太太,他在家吗?”
“请等一等!”莲儿跑到林大夫书房:“你太太电话!林大夫!”
林大夫顺手拿起书桌上的电话筒;莉莉跑到厨房拿起那儿的电话筒。
“妈咪!我要你!回来呀!”莉莉在电话上说。“妈咪,我可以到你那儿去吗……
为什么不能去呢……你要去欧洲吗?我跟你一起去……妈咪,我好想你啊……为什
么我不能去欧洲?……为什么?妈咪……”莉莉在电话上哭起来。
莲儿走过去拿纸巾递给她擦眼泪;她扔在地上。
“莉莉、等爸爸和妈妈说完话,你再说,好吗?”林大夫在书房拿着电话。
“玖蒂,你好吗?……”林大夫在电话上说。“不是,不是,别误会了。她在
这儿帮我管家,照顾莉莉……”
“妈咪,”莉莉插了进去。“我不喜欢她!”
“莉莉,爸爸讲话,不准打岔!”林大夫说。
莉莉叭的一下把电话扔了,跑进洗澡间,关上门。
“玖蒂,”林大夫接着说。“你也得为我想想呀!我怎么可能又工作又照顾孩
子……美国管家?找不到!我也不要找!……什么?玖蒂!你一搬出去,我就找女
人进门!别胡说八道,好不好?你回来看看,就明白了……你不要进这个家门了?
玖蒂!这个家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的……今天吗?有些中国人要带孩子来看焰
火……莉莉是你美国人的孩子,当然!她也是我中国人的孩子!她和中国孩子一起
看美国国庆焰火,有什么错?……你什么时候来看孩子都可以!再见!”
莲儿本想离开,冲到楼下卧房去。但她要听下去。林大夫挂了电话,莲儿就
站起身,准备下楼。
“别走,”林大夫走出书房。“莲儿!我很抱歉!”
“抱歉的是我,林大夫!”
“你别大夫大夫的,好不好?叫我乃光。”
“一下子改口不习惯。我在这儿为你添麻烦,心里很不安。明天我就搬走。”
“回石头城吗?”
“不,找间房子。听说爱荷华城有三四百中国人,我在哪家睡地板都行!我也
要找个工作。”
“移民局禁止外国学生打工,上课期间只能在校园打工。否则,抓着了递解出
境。”
“递解出境,我就回国!只是那样子回国,太不光彩了,有损国格。”
“莲儿,别三心二意了。你就安心在我这儿住下吧。你为我照顾家和孩子。也
别找工作了。现在美国有个教育基金会,我把钱捐给基金会,指定是给你的奖学金。
我可以因此减税,实际花的钱也就没多少了。你也就不必找工作了。”
“不行,不行,别人以为我和你,”莲儿突然停住了。“以为我和你同居了!”
“同居就同居吧!”林大夫笑了。“那倒是件好事呢!”
“林——大——夫——”莲儿绷着脸。“你太美国化了。”
林大夫大笑。“你也太严肃了!莲儿,你绷得太紧了。你应该大笑!你应该大
哭!你应该大叫!开放,开放,像花一样开放!”
“莉莉!莉莉呢?”莲儿突然发现孩子不见了。
“莉莉!莉莉!”林大夫紧张起来了。“美国有许多孩子跑掉了。莉莉!莉莉!”
莲儿和林大夫楼上楼下每间房都找过了,甚至衣橱里、床下也看过了。最后莲
儿发现楼上洗澡间的门是锁着的。
“莉莉!莉莉!开门呀!”林大夫大叫。
没有回应。
林大夫找出洗澡间的钥匙,打开门一看,莉莉躲在地板上睡着了。一场虚惊。
太阳还没落下去,公园里就放焰火了。林大夫的客人陆续开车到达。热烘烘的
菜;闹哄哄的孩子们。长条桌上摆着广东炒米粉,四川棒棒鸡,湖北珍珠丸子……
不同地区的中国菜;还有林大夫的北京烤鸭。他身披中国蓝印花布大围裙,手拿美
国烤肉大刀叉,揭鸭皮,剁鸭肉,剁鸭骨,放在黄底盘龙的大磁盘上,四周摆上一
片片青翠的生菜叶,代替薄饼包烤鸭——林大夫改良的吃法。自助餐,人各一盘。
孩子们全跑上山头,坐在大橡树下,边吃边看焰火。一朵朵彩色透亮的火花在天空
散开,孩子们“哇——哇——”大声欢叫。大人全在阳台上,边吃边谈。
“你从大陆来的。是吗?”赵先生问莲儿。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赵先生语意深长的笑笑,仿佛有话不便说出口。
“你是从台湾来的,是吗?”莲儿问赵先生。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也看得出来。”
“你喜欢美国吗?”
“喜欢,也不喜欢。你呢?”
“我必须说,我不喜欢美国,但是,”赵太太代丈夫发言了。“两年前,我们
回过一趟台湾,人挤人,车撞车,空气污染!一天到晚吃得你看到鸡鸭鱼肉就恶心!
我再也不回去了!”
“你不喜欢美国,为什么留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教育呀!”
“妈咪!”山头的一个男孩叫赵太太看美丽的焰火:“Look!It is
beautiful !”
轰的一声,天边射出一股彩光,散开来——一把彩色光亮大伞,在空中一
闪就消失了。
“peter! Talk in Chinese !”赵太太用英文命令儿子说中文。
“赵太太,”钱太太说。“真谢谢你,提倡成立中文班。孩子们决不能忘本!
一定得学中文。Lisa,”她转身叫山头看焰火的女儿。“小心,别摔跤!”
“OK!妈咪!”
“中文班还有个好处,”钱太太说。“太太们周末可以在一起聊聊天。男士们
还有球队呀!合唱队呀!桥牌会呀!现在好啦!还可以看到大陆的电影!没想到大
陆还有阿Q那么好的电影!”
“大陆还有其他的好电影呢!”莲儿说话了。碰到这种节骨眼儿,莲儿就自自
然然护着祖国了。
“你应该去台湾呀!”赵先生对莲儿说。“台湾的生活比大陆好呀!比比看,
哪边好!”
“你也应该去大陆呀!”莲儿回答。“除了物质生活,比比看,哪边好!”
“那你为什么要到美国来呢?”
“来读书;也来看看我的祖父母。”
“你的祖父母是移民吗?”
“他们是美国人。”
“莲儿父亲是美国人。”林大夫说。“爱荷华州人,在中国内战中采访学生运
动,在南京死了。”
“学生闹事,把国也亡了!”赵先生说。
“赵先生,”莲儿想起母亲信中所描绘的内战。“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但我决不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
“今天是来看焰火的。”孙先生说话了。“不谈政治,好不好?不管是海峡哪
边来的,都是中国人嘛!彼此互相多多了解才好。我为什么孤家寡人在美国?只因
为台湾抓人呀!高雄事件,我正好来美国旅行,太太孩子都在台湾。我若在台湾,
早坐牢了!我可不是搞台独的!我是苏州人。我的朋友全抓走了。我们只是要民主,
要公平的选举制度。今天——只有今天,我们不谈政治,好不好?大家都是中国人
嘛!”
“你叫别人不谈政治,你自己谈了半天!”赵先生说。“这叫做:只准州官放
火,不准百姓点灯!中国大陆,杀了多少人?抓了多少人?整死了多少人?你当然
知道!”
“那是过去的事了。中国在变。”莲儿说。你谈的是四人帮时候。”
轰——的一声,一连串巨大的彩色火花窜上天空。
“Dady! Look at the beautiful colors of the sky rockets!”
(爸爸,看焰火的颜色多好看呀!)莉莉在山头大叫。
“Yes! Sweety!”林大夫回应了女儿,转身对客人们说:“今天是美国国
庆,莉莉要挂美国国旗,我就挂出来了。你们瞧,这山上三户人家,家家飘着美国
国旗。天上一串又一串美丽的焰火。我们这些中国人,在美国国旗下,在美国国庆
日,在焰火照亮的阳台上,谈的是中国事。争的是中国事!荒谬!荒谬!”
阳台上的人都笑了——自我放逐的中国人的荒谬感,是他们共同的感受,所以
才能一起笑。
“老李,你吹笛子凑凑兴吧!”林大夫转向其他在座的人。“老李是音乐家,
专长笛子,也作曲。文革时的红卫兵头头,七0 年到了香港,在香港、日本演奏,
灌唱片,在香港得过几项音乐比赛冠军。来到美国以后,在芝加哥开计程汽车维持
一家四口生活,也常常到外地演奏。”
“啊——”所有的人都长长啊了一声。
“老李,吹吧!”莲儿对他突然感到亲切起来。“吹吧!露一手给人看看!”
笛子早已由林大夫从屋子里拿出放在阳台桌子上。老李拿起笛子。
“我吹一首自己编的曲子:《山川的回忆》。也就是我对故乡的怀念。”
焰火已停了。孩子们到楼下看电视去了。一片沉静。
老李横起笛子放在嘴边,眼睛突然定住了,望着远方,望断江南江北, 楼前的
爱荷华河已不存在了。他那痴痴的眼神就是向人诉说:犹记家乡旧事。他吹起笛子,
相思悠悠而起。一丝笛声,一份乡情,一种色彩,一个舞姿,吹出了中国山山水水
的风情:云淡碧天,梧桐细雨,绿水千畦,春江花月,风斜雨细,千树桃花红,一
枝梅花白……笛声逐渐急促,锣当当敲起来了,轻快、欢乐的歌唱——中国老百姓
玩花灯、耍狮子的热闹。
刚才为大陆、台湾争论的中国人,现在只有一个共同的表情:怀念故乡。
莲儿泪汪汪的,突然想到嘉陵江上的母亲。昨夜她在梦中回到嘉陵江上,但是
找不着母亲了。
老李吹完之后,一片沉寂。没人说话。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林大夫
幽幽念出一首诗,望着柔柔弯去、柳条青青的爱荷华河。“好诗是没有时间性的。”
“你是红卫兵头头,为什么要跑出来呢?”赵先生问老李。
“说来话长。今天大好时光,还是喝酒、唱歌、吹笛子吧!”
他又吹了自己编的一首曲子:《草原情歌》。辽阔的内蒙草原,牧民的欢乐,
情侣的挑逗——他全吹出了,看到了。
“老李,”林大夫在一片沉默之后说话了。“你是红卫兵,为什么要跑出来呢?”
“唉!”吹笛人长长叹了口气。
“老李!”莲儿说。“干脆讲给他们听吧!我懂你的话。我和你都是文革那一
代的青年。”
“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你们听了很多了,读了很多了。”吹笛人说。“你们
一定要我讲,我就讲吧!首先我得说:这已经是过去的历史了!不过,历史可以警
告未来。我从小自认为是‘革命子弟’。解放时候,我父亲参了军,当少校工程师;
六二年转业成教师。六四、六五年,四清运动,爸爸突然成了‘历史反革命’、
‘隐瞒的地主分子’,原来我祖父是地主;但爸爸从没有管过家乡田地。我从小就
是‘少先队’,听共产党的话。”
“咱们都听党的话。”莲儿说。
“很对。我们是同代的人。青年生气勃勃,要国家富强。”
“共产党教育我们青年人爱国,这点是好的。”莲儿说。
“对。我有同感。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受的教育都是毛主席如何伟大。一直到
现在,我还是觉得他伟大。他晚年犯了错;但没有他,就没有新中国今天在国际的
地位。”
“很对,”莲儿说。“我有同感。”她到美国之后,第一次发现居然在异国还
有共同思想、共同语言的人。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炮打司令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这些是年轻
人拥护的。我马上参加。”
“我也是;只是后来被踢出来了,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莲儿说。
“你被踢得早一点就是了。”吹笛人说。“我爸爸早被抓走了。六五年一个晚
上,一辆小吉普车,两个便衣,说要带他去交代事情,就那样把他带走了。后来,
他的工作单位通知家里:‘历史反革命’、‘隐瞒的地主分子’。”
“老李,你的遭遇和我的完全一样!”莲儿说。“我继父就是那样给带走的,
比你父亲还早,在五七、五八年反右运动就带走了,罪名也是‘历史反革命’,还
有,‘现行反革命,’、‘美帝特务’,说他组织反党集团,其实,就是三四个朋
友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论文谈诗;他说过一句话:‘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你那时候恨你继父吗?”
“恨啊!怎么不恨,还恨我妈妈!恨他们为什么瞒着我!不告诉我他是一个反
革命分子。”
“很对。我也是一样。我要妈妈讲爸爸的事。我怀疑父亲。我相信党。我和爸
爸划清界限。”
“我也是!”
“我还是希望组织调查。六五年底,妈妈也被抓走了,下乡劳动。妈妈到底为
什么被抓?没有罪证,只因为她是反革命分子的爱人。”
“我懂!我懂!”莲儿应和着,吹笛人把她心里话讲出来了。
“那时候,我已经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因为爸爸的牵连,还没上学。我在广
州参加了文化局的演出队。组织要我四个妹妹也下乡。我不让他们走。我说:‘父
母有罪,我们没罪。’他们就没把妹妹们押走。文革开始时候,我仍然听党的话……”
“我也是。”莲儿说。
林大夫坐在她旁边,拍拍她的手,对她笑笑。
“我就投入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了。为什么要有文化大革命呢?只知道,是要
破四旧,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使中国更富强。我们是跟着报纸转:今天是一套,明
天又是另一套!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校长好,副校长不好,就贴大
字报骂副校长,拣最坏的事骂,甚至骂他的私生活;养一只猫也成了罪恶!另一批
人认为副校长好,校长不好,就贴大字报骂校长……那样子发展下去,就成了红卫
兵派系之争,成了全国性的武斗。重庆坦克车也出来了。打死人就像拍死一个苍蝇
一样。我亲眼看到,一个人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人大叫:‘那个人是劳改犯
呀!’枪就叭叭叭把他打死了。我的思想有变化,就是从武斗开始:打死这么多人!
这样子杀人,不对呀!我开始看书:毛泽东、马克思、恩格斯著作,我全看!毛主
席的理论、思想是好的、伟大的;理论立脚点有历史观;他用浅显的语言讲根深的
道理。”
“我同意。”莲儿说。
“我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经常一起讨论读书心得。那样子下去,对国家、对民
族有什么好处?我们的问题是:对于一个伟大人物,我们应该是什么态度呢?讨论
结果是:‘伟大人物也可能犯错。我们尊敬伟大的人物,但不是崇拜!’”
“好!”赵先生拍了一下腿。“我不知道大陆还有这样的年轻人!肯思索,头
脑非常逻辑!”
“打击刘少奇的时候,你们是什么反应?”林大夫问。
“也跟着打呀!那时候,我已经参加了最激烈的八一战斗兵团。我记得有一天,
我们在广州正在开一个誓师大会,我正在台上问:‘下一个谁发言?’突然一张字条
传上来了:‘打倒陶铸!’陶铸是文革领导呀!我问:‘哪来的指示?’传字条的人
说:‘北京来的电话!’马上大字报就贴出来了:打倒陶铸!你说,我们怎么跟法?
今天一个样,明天一个样!在我盲目火拼的时候,我也斗过人呀!完全失去理性。……”
“所以呀,我们看海峡两岸,都得跟着历史演变而演变。”孙先生说。
赵先生和钱先生都点点头。
“老李,”林大夫说。“说不定我父母挨斗,你也有一份呢!他们就是在广州斗
死的。”
吹笛人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林大哥!很可能!”
“我母亲挨斗时,我也在场。”莲儿悄悄对林大夫说。“我也斗她!”
“真的吗?”
莲儿点点头。
“我经过思考、讨论、看书,逐渐冷静下来了,才回顾我父亲是怎么回事;才
知道我父亲是没罪的。只因为我祖母在乡下对一个长工不好,四清时候,长工找到
她,把她抓回去了;长工当了生产队队长。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文革后期了,
八、九月吧,我也挨斗了:出身不好。我是‘地、富、反、坏、右’的第一大类。
那时最痛苦的,不是挨打、挨骂。最痛苦的是,每天写检查,叫我交心。写出良心
话,就是错!拳打脚踢。写违背良心的话,最难受了!六八年十二月十七号,我下
放了。谢天谢地!哪儿安静,我就到哪儿去。在农村,没有朋友,更加孤独。我到
哪儿都是‘罪人’了。我苦思。这样的人生,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不找一个更好
一点儿的地方去生活呢?我泅水到了香港。”
“老李,”莲儿说。“你找到了吗?”
老李盯着莲儿。“你知道我怎么生活吗?我在芝加哥开计程车,那是拿命来拼
呀!我晚上开车,生意好。下午五点以后,开个通宵!天亮才回家睡觉。有天晚上,
在芝加哥‘旧城’搭上一个客人,他下车时候,一手拿着钞票,一手拿着刀,问我:
‘你要钱?还是要刀?’他晃了一下刀子。我说,‘钱和刀子,我全要!’”
“为什么呢?当然要钱呀!”赵太太说。
“要钱:为了活命!要刀:活不下去了。”
“后来呢?”
“他看我那么硬,反而软下来了;没给钱,就走了。”
“老李,”莲儿说:“你走得早了点,没赶上天安门的‘四五’运动,惊天动
地啊!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件!”
“我在那儿,准活不了!”吹笛人说。“我准参加!四人帮的爪牙决不饶我!”
“老李,老李!”莲儿忽然想起死去的李伟,“你说得太对了!我的一个好朋
友就完了!”
“怎么完的呢?”吹笛人关心地问。
莲儿犹疑着。林大夫又拍拍莲儿的手:“莲儿,讲吧!我要听!”那一声“我
要听”透着医生特有的关切和专断。
“好,讲吧!”莲儿咳嗽了一声。“从何说起呢?我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叫
李伟。我们家庭出身相同。文化大革命,我们两人额头上都盖了黑戳子:我是‘美
国特务的狗崽子’;李伟是‘英国特务的狗崽子’。李伟妈妈是英国人,解放前回
英国去了,爸爸是大学教授,文革揪斗,自杀死了。我妈妈和他爸爸,还有我继父,
他们是抗战时代的大学同学。我跟姥姥住在北京,和李家常有来往。我和李伟身世
相同,我们有共同语言,共同感受,常常在一起玩。两个‘狗崽子’本都是红卫兵,
后来都给轰出来了。就是红卫兵在大街上贴出的大字报,我们也不敢看……”莲儿
笑了,对吹笛人说。“你那时候可是当权派!你贴的大字报,我们也不敢看呢!说
不定还会挨你揍!”
吹笛人也笑了。“现在我们在爱荷华河阳台上碰到了。”
阳台上的人都笑了。
“中国人啊!”林大夫叹了口气。“莲儿,讲下去吧!”
“我们走在大街上,眼睛直愣愣的,什么也不敢看。一看大字报,就是‘抄情
报’!我和李伟命运、遭遇完全相同。两人见面也只是低声吐吐苦水,那种信任在
文革中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吹笛人连连点头。
“我们两人都爱唱歌。李伟串联的时候,就收集了大量民歌。我们唱歌也不敢
随便唱。‘资产阶级思想’呀,‘唱黄色歌曲’呀……他们爱给你戴什么帽子就给
你戴上一顶,没有准!我在一九六八年紧跟革命,自动去山西农村插队。一九七六
年四月清明节前,我肠子出血,给了我十天假,回到北京看病,肠子长了瘤,在医
院开刀。我出院以后正碰上四·五运动:多年压积在人民心里的愤怒,终于因为纪
念逝世的周总理,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李伟在北京的一个工厂当钳工。我们不敢直
接参加那动人的场面。我们非常兴奋,也只是偷偷地兴奋。清早,傍晚,到天安门
去,站得远远的,看花山、诗海、人潮涌到天安门广场。工人、农民、青年、老人、
儿童、知识分子、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甚至有拄拐杖、坐轮椅的残废人,把纪念
周总理的鲜花、花圈、松枝、诗歌,献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面。李伟不停地小声对
我说:‘天要亮了,天要亮了。’我记得,第一个献给周总理的花圈出现在三月二
十五日;第一篇悼念周总理的悼词是北京市总工会理论组张贴在他们洁白的花圈旁
边。
“一连三天,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献花圈、诗歌、悼词。在蒙蒙亮的早晨,
在昏黑的夜晚,人们拿着手电筒,读悼词,抄诗歌,甚至有人挺身而出大声朗诵。
李伟的工厂接到指示,下了禁令,说清明节是鬼节,扫墓是四旧,不要去天安门献
花圈,以免上阶级敌人的当。我和李伟都是‘阶级敌人的孝子贤孙’。反革命,有
罪!革命,也有罪!工厂里有人盯梢,打报告。李伟对我说:‘看看总没罪吧!’”
“天安门广场上的人分成三圈:最里面的一圈人天不怕地不怕,在那儿演讲呀,
朗诵诗呀,念祭文呀,爬到英雄碑上放花圈呀。中间一圈是看在眼里、喜在眉梢,
但又不得不抑制的那种人。最外一圈是喜在心里但必须‘靠边站’的人。我和李伟
就是外圈人。另外还有些洋人,站在远处观望。我和李伟本能地远远离开他们,站
在相对的方向,以免混淆。
“我们每天听到一些传说:有人遭到拘留、审查、逮捕、关押;或是检查交代,
受到各种不同的迫害。但我和李伟还是清早、傍晚到天安门去。天气很冷,我头上
包着黑围巾——我妈的一条桃红围巾,我早已染黑了;戴上姥姥遗留下来的一副旧
近视眼镜。李伟把帽子的鸭嘴舌压得低低的。一队一队,一群一群,有组织地抬着
巨大的花圈走来。最叫人感动的是老人和小孩。一个老大妈,头上扎着包头,正中
间还别着一朵小红星,把手里捧着的一束松枝放在最外围的花圈旁边,默默走开了。
一个者头儿献上一个花圈,全是白色鲜花,上面写着:‘一个老红军’……”
“啊!”阳台上的人都听入了神,只是那么啊了一声。
“一个老红军,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浪!”林大夫说。“他站在天安门前,不
知道有多少感慨和回忆啊!莲儿!讲下去吧!”
“四月三号那天,下着雨,冷风刺骨,有句诗正好形容那情景:青天作泪雨纷
纷。有一群工人,因为下雨,就把花圈用塑料布盖着,从很远的郊外抬来。黑压压
的人。许多人戴着白花,有人哭泣,有人抄写挽联诗歌,有人只是站在那儿,默默
低头悼念。有人站在人们肩上演讲,朗诵诗,高声唱歌。我看到一个花圈,白色鲜
花做成的像框,中间镶着周总理的像,白布条上写着:‘夜送花圈盼天明。’一个
青年拿起话筒大声叫嚷:‘看呀!看纪念碑正面呀!’我和李伟抬头看见几个年轻
人把一条长达两三丈的横幅,挂在纪念碑正面:
‘若有妖魔兴风浪,人民愤起灭豺狼。’拿话筒的青年高声朗诵那两句诗,广
场上的人跟着朗诵起来。我和李伟这时候可忍不住了,也高声朗诵。正在那当口,
一大伙工人抬着一个约有千斤重的钢铸花圈,两个女工走在最前面,抬着周总理的
像,浩浩荡荡走进天安门广场。人们跳起来叫:‘把钢花圈献到纪念碑最高的地方!’”
李伟对我说:‘你别动,我去帮忙!你就在这儿等着吧!回头我来找你!’李
伟跃进人群就不见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前面的人欢呼:‘胜利啦!人民的力量!
钢的力量!’钢铸花圈赫然矗立在英雄纪念碑顶上!李伟和工人们刚把花圈放上去。
他正站在钢铸花圈旁边,准备往地上跳。我向他招手。他没看见……”
“他那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知道。”吹笛人说。“他本身就变成一团燃烧
的火!那个经验我是有的!只是我烧死了别人!”
“李伟烧死了自己!”莲儿说。“这是四·五运动和你们文革不同的地方。”
“我们文革!”吹笛人叫了起来。“我也是文革受害的人呀!”
莲儿笑了。“对不起!不过,你还是专政过一阵子。你甚至还在台上威风凛凛
问过:‘下一个谁发言?’‘哪来的指示?’”
吹笛人也笑了。“我承认。不过,你也得总结一下呀!最后我是反文革的。”
“老李,”莲儿仍然笑着。“不要制造内部矛盾,好不好?”
“好!你讲下去吧!我不在场,很遗憾!”
“李伟把钢铸花圈放上纪念碑以后,就情不自禁卷进运动里去了。第二天,四
月四号,我一个人去天安门,只见李伟站在人们肩上,高声朗诵一首诗: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永远活着。
活着的人被人忘了,
死了的人被人记着。
那死了的人,
千秋万代子孙牢记。
那活着的人,
永被人民唾弃。
“我跳起来大叫:‘李伟!李伟!’”
“他根本听不见了!”吹苗人说。“我知道。”
“很对。老李,你懂!他根本听不见任何人的叫唤了。我在人群中挤呀挤的,
挤到李伟朗诵的地方,他早已淹没在人海里了。我只想见他一面,几分钟,几秒钟,
我只要告诉他从没出口的话:‘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和你一起去!’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莲儿泪汪汪的。
林大夫拍拍莲儿的手:“别讲了,莲儿。”
“我要讲!”莲儿说。“李伟的事还没完呢!我在人群中找呀,找呀,又看见
李伟远远站在一堆人肩膀上,举起一块白布。我看不清是什么,只听见前面有人大
叫:‘血书!血书!’人们把李伟抬在肩上;他举着血书,在广场上走。人们对他
大叫:‘你代表我!你说出了我心里的话!’千千万万只手伸出来和他握手,向他
致敬。鲜花纷纷洒在他身上。人们流着泪高呼李伟的血书:‘用鲜血和生命为真理
而战斗!’十几万人悲壮的呼声震动了天安门。我淌着泪和他们一起高呼。那样的
场面大概有两三个钟头吧!一群人把李伟拥走了。我也不再找他了。他已经不是孤
独的、消极的‘外圈人’了。他已经化成一股动天地、泣鬼神的力量,已经变成正
气的象征了。”莲儿眼泪不断地流。
阳台上的人全怔住了。一阵严肃的沉默。
“五号早上,”莲儿继续说下去。“英雄纪念碑前、广场上,全空了!花圈、
诗词、祭文,一夜之间,全被抢走了。成千成万的群众在广场上非常愤怒。几辆公
安局的广播车汹汹闯进广场,用高音喇叭大声吼叫:“现在宣布,清明悼念活动到
此结束,马上离开广场!”没有一个人离开!人们大叫:“还我花圈!还我战友!”
保护花圈的十几个人在夜间被抓走了。民兵、警察开来了。有人将民兵指挥部的好
几辆汽车,点火烧了。仍然有许多人冲破重重封锁,把花圈送到纪念碑上。晚上,
上万人马冲来了,民兵挥木棒,警察挥铁棍,对民众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广场上
到处是血。许多人被抓走了。六号早晨,广场上淌满了水——救火车冲刷血迹洒下
的水。
“李伟到底到哪儿去了呢?”赵先生问。
“当然是被抓走了呀!”吹笛人说。
“就在他宣读血书那天晚上,被抓走了。”莲儿说。“一九七七年元月八日,
周总理逝世一周年;四人帮已垮了。天安门广场,又是人潮,花山,诗海。我也去
了,这次可是堂堂正正去的——只是李伟不在了。有一首诗,正好道出那时候人们
的心情:
今日重设酒,告君换新颜。
春夏秋冬一回转,万花驱残寒。”
“在天安门运动被抓走的人,现在都放了吗?”
“早都放了。只是李伟死得太早了,没赶上天亮。”
又是一阵严肃的沉默。
“中国人永远不会死。”林大夫沉沉地说。然后他转向吹笛人。“老李,你会
回去吗?”
老李一时说不出话,眼泪流了一脸。“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就是在我离开的
时候,我也爱我的祖国呀。我必须离开我爱的祖国。一直到今天,我还不甘心!”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钱先生问。
“我要回去的!我要回去的!”吹笛人的神魂回到中国去了,两眼定定望着前
面,又是望断江南江北那种眼神。“只要他们不再搞政治运动了,我马上回去!假
若我此时此地死了,我的骨灰就洒在长江黄河上——我已经告诉我的妻子了。”
“老李,”莲儿说。“我了解你的心情。我离中国愈远,也就离它更近了。”
“我也了解。”林大夫说。“只要中国从此安定下来了,我就回去定居!”
客人告别时,都一一和老李、莲儿握手。
“今天晚上我实在感动。哪天请你们到我们家去,再好好谈谈!彼此多了解。
都是中国人嘛!”赵先生说。
“去了你家,就轮到我家了!”钱先生说。
林大夫和孙先生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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