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阳神庙的雕刻
玛丽躺在爱荷华城圣恩医院心脏科加护病房床上,隐约听到几声“奶奶!奶
奶!”睁开眼,只见莲儿蹲在床边。
“奶奶!”莲儿在玛丽耳边又叫了一声。
“啊!你在这儿,莲儿。”玛丽声音十分微弱。
“彼利也在这儿,奶奶。”
彼利站在莲儿身后,微笑望着玛丽。
“是彼利吗?”玛丽恍恍惚惚,眼睛突然亮起来。“我还以为是彼尔呢!”
“我是彼利,玛丽。我接到露西电话,就打电话给莲儿。她要马上来看你。这
是我和她带来的花。”彼利指着矮矮窗台上一盆小小的紫罗兰。
“谢谢你们俩。紫罗兰是不谢的花。我差点死了。我晕倒了。幸亏艾德在家;
老头儿打电话给他,他马上叫了救护车。林大夫是有名的心脏专家呀,我很幸运,
他是我的医生。”
玛丽鼻孔插着氧气管,脖子上套着心电测量器,直接将玛丽心脏的跳动传达到
外面护士台上的小电视机;长长一排小电视机分别注着病人的名字,描出各个病人
心脏跳动的状态——起伏波动的线条。
“我在这儿很好。只是留下老头儿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玛丽,别担心。”彼利说:“天天晚上我去陪布郎。白天我得打工。”
莲儿赞许地对他点点头。
“彼利,你真好。露西可以照顾他吃饭。”
“今天好些了吗?”护士走进房,为玛丽量温度。
莲儿一抬头,只见林大夫也走进房来。
“嗨!”他对莲儿、彼利就那么招呼了一下,仿佛不认识莲儿。“玛丽,你心
口还疼吗?”林大夫为她诊脉搏。
“不疼了。”
“你心脏跳动比较规律了,我刚才看了你的心电图。”林大夫从墙上取下血压
测量器,为玛丽量血压。
“血压还是高一点,一百四十,两百。”
“我奶奶还会在医院待多久呢?”莲儿问。
“要等她心脏恢复正常了,血压低下去了,才能放她出院。”
“啊,”莲儿对玛丽说。“奶奶,我天天来看你。”
林大夫用听诊器检查了她胸腔,拍拍玛丽的手:“我们会照顾你的。你会好起
来。好好静养吧,玛丽。”他走出病房时,对莲儿、彼利说:“客人只能留十分钟。”
他转向护士:“氧气筒可以取掉了。”
“我们知道,林——大——夫——我们很快就走。”莲儿说。
“再见!”林大夫点点头,走出病房。护士取下氧气筒。
“现在可舒服了!林大夫真好!莲儿,你就住在他家里吗?”玛丽说。
“是。我为他照顾家,照顾孩子。他们夫妇分居了。”
“啊,就是你呀!”护士对莲儿说,“林大夫可真关心病人!对护士也好!我
们全都喜欢他!”护士移动氧气筒架子,走出房门,又转头对莲儿、彼利说:“十
分钟啦!林大夫是非常严格的!”
“马上就走!放心!”彼利说。
“奶奶,我想回石头城去照顾爷爷。”
“林大夫也需要你帮忙呀。你回石头城老头儿可真高兴啦!你还是留在林大夫
家吧!露西白天去看看他;晚上彼利在家。林大夫救了我的命,你应该救他的命。”
玛丽笑了。
“莲儿,回石头城吧!”彼利说。“林大夫可以找别人帮忙。”
“不那么简单。彼利。不能说走就走。我真希望有分身术。”莲儿笑着说。
“一边一半。”
彼利望望莲儿,脸色迷惘。
“十分钟早过啦!”护士站在病房门口。“客人请走吧!”
莲儿在玛丽脸上亲了一下——到石头城以后对祖母第一次的亲吻。彼利也亲了
玛丽。
“我看着你们在一起真高兴。”玛丽说。
“他是我弟弟嘛!”莲儿笑着说。“奶奶,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带莲儿来。”彼利说。“再见,玛丽!”
“一定来!你们俩!”玛丽指点着莲儿和彼利。“我很想家,想你们每个人。
当然,”玛丽调皮地笑笑。“最想的还是我那个老头儿!”
“我们就去看爷爷。”
莲儿、彼利走后,玛丽闭上眼。她非常疲倦,但睡不着,她头天下午进医院,
同房的病人还高兴地欢迎她;“我可有个伴儿了。”午夜以后,她就被抬去太平间
了。玛丽庆幸自己活过来了。她看见一个年老的病人在病房外慢慢走过去走过来,
她能那样子走走该多好啊!她躺在病床上,与世隔离,人间事反而清晰起来了。活
着,健康地活着,就是福了。她再回家时,要每个人都快乐,尤其是老伴儿。他们
一同生活多少年了?她不是石头城人;她是德国移民村阿满那人。一百多年以前,
她的祖先们漂洋过海从德国到了美国,受了神的感召,从纽约往中西部走,一辆一
辆马车,拖儿带女,要找个地方安身;又是神的感召,他们在石头城几十里外一个
山头,看到一大片荒原,一个小池塘开满了白色荷花。他们就在那儿停下了,开垦
荒原,自成一个小社会,保持德国文化、语言、生活习俗,和外界不相往来,也不
和“外地人”通婚。一九一九年,第一次大战以后,玛丽正是标致的二八佳人。她
站在池塘边看荷花,身穿黑底灰点长袍,头戴灰色无边小帽,一根黑带子绕着圆溜
溜的下巴打了个蝴蝶。一个漂亮年轻小伙子打那儿走过,走上去和她搭讪;她爱理
不理敷衍他。“我一定要再来!”他临走时说了那么一句话。那就是年轻坚决的布
郎。玛丽想到那句话就笑了。她居然嫁了个“外地人”。阿满那现在已成了德国风
味的观光胜地了。她嫁给布郎时,他已家道中衰,两人勤苦过日,一同生活了六十
三年啊!他们住在布郎山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山庄已经破落了,布
郎修屋顶呀,漆阳台呀,每个夏天,敲敲打打收拾破旧的山庄。但他们一家四口可
真快乐啊!山庄一场大火烧掉了,彼尔在中国死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兰熙嫁
了,离了婚,在纽约闯天下,头几年还偶尔回来看看俩老;最近几年根本不回石头
城了,现在正打算去欧洲旅行呢!果真自己一命鸣呼了,守在身边的准是莲儿,不
是兰熙,甚至彼利也会在身边。自从莲儿来后,就在俩老和彼利之间搭了个桥;彼
利逐渐成熟了,莲儿似乎是个安定力量;他越来越塌实了。莲儿的确改变了许多,
变得开朗亲切,不像初来时别别扭扭、闷声闷气。她不问青红皂白,一开始就拒莲
儿于千里之外,也太厉害了!再回去时,她要好好待她。莲儿毕竟有布郎家血液、
是彼尔的亲骨肉啊……
挂在床边的电话铃响了。玛丽立刻抓起电话筒。
“哈罗!”
“妈,你好些了吗?”
“爹!是你呀!我正在想你呢!”
“想什么?哈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老色狼!我今天可不行呀!”
“你想想就可以了,哈哈!莲儿、彼利刚来了,告诉我你好多了。我真高兴!
你哪天回来呀!”
“林大夫哪天放我,我就哪天回来!林大夫是有名的心脏专家。”
“我知道。妈,中国人是优秀民族呀!”
“我知道,老头儿,不用你说了。爹,我昨晚做了个梦。”
“梦见我吗?”
“梦见布郎山庄修好了……”
“我们应该尽一切可能帮助彼利修复好山庄——现在我可改变主意了。”
“我赞成。我梦见失火以前的山庄,我们俩坐在屋前阳台上的摇椅里,记得吗?
彼尔、兰熙就喜欢坐摇椅……”
“妈,当然记得!过去快乐的日子,怎么忘得了呀!”
“我就忘不了,爹。我们坐在摇椅里,摇呀摇的,忽然听见哒、哒、哒的马蹄
声,你说:‘彼尔骑银月来了。’我好高兴!你猜是谁骑银月来了。”
“是你老伴儿!”
“不对。是莲儿!她向我冲来,好像要把我冲倒,我吓醒了!”
“妈,莲儿就在这儿,站在我旁边,为我脖子按摩呢!脖子有点疼,大概风湿
又犯了吧!彼利在割草。他晚上来陪我。妈,你知道吗?我们同床共枕半个多世纪
了!这是第一次,我半夜醒来,伸手一摸,你不在那儿了!”
“爹,恨不得现在就吻你!我刚才还想到在荷花池塘碰到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呢!”
“新婚夜晚,怎么样?”
玛丽笑个不停。“当然也想到了呀!爹,我爱你!我要吻你!”玛丽在电话筒
上喷了一下,从电话筒传过去一个吻。“爹,再见吧!你同床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
“对!莲儿,彼利,都回来!也请林大夫!露西、艾德!我爱家里所有的人!
爹,再见!”玛丽又喷了一下,又一个电动的吻。
玛丽从圣恩医院回家的那天,正是星期六,莲儿和彼利一起开车去接她。玛丽
看到娥普西河桥头的路牌:“石头城”,就高兴地叫了起来。
“回家啦!回家啦!”
玛丽由莲儿扶着走进屋子,直向轮椅里的老伴儿走去,拥抱着他热泪直流。
“爹,爹,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妈,”老布郎吻了玛丽。“我们永远死不了!”他转向莲儿。“莲儿,你俩
都在这儿。这儿才是个家!一个人真难受呀!”莲儿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电话铃响了。彼利走过去接电话。
“哈罗!兰熙!我们刚接玛丽回家!……她好了,但还得小心!还得常常回医
院检查……我不知道怎么办?……玛丽住院时候,我晚上来,露西白天来做饭。我
得打工,莲儿在爱荷华城一个大夫家工作。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兰熙,你这个
计划,我可做不了主。”彼刺把电话筒递给玛丽。莲儿端过来一把椅子,扶着她坐
下。
“兰熙,你回来吗?我回家啦……啊,去欧洲……什么?进养老院?你要两老
进养老院?我死也死在家里!……没人管?自己管自己!我和爹在一起就死不了!
……你记得我们的老朋友珍珠吗?兰熙。她七十九岁了,儿子逼她进养老院。你知
道她在养老院怎么样了吗?我听她中风了,去养老院看她。她不在房里,我吓了一
大跳!死了吗?我去办公室,才知道她搬到另一层楼去了。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的
天!她倒在轮椅里,歪着头,愣着眼,涎水从嘴角流下来,在胸前衣服上流了一滩,
一股臭味!同房老太太告诉我,珍珠半夜要大便,按铃,没人管。同房老太太醒来
看见她趴在地上,身上,地上,大便已经干了。珍珠以前是有洁癖的人呀!总是打
扮得干干净净。兰熙!我们两老,就是在地上爬,也不进养老院……”
老布郎接过电话筒。“兰熙!我只讲一句话:假若你把两老赶出这幢住了大半
辈子的屋子,我就去法院告你!最后,还告诉你一句话:兰熙,我亲爱的女儿,我
们都非常想你。……”
“爷爷,”莲儿说话了。“我可以和兰熙姨说几句话吗?”
“兰熙,”老布郎说。“莲儿要和你讲话。她给两老这个家带来了生气,她很
可爱。我们很高兴、也很幸运,她到石头城来了。兰熙,你从欧洲回来以后,回来
几天,好吗?……好,好好在欧洲玩玩吧!再见!兰熙。”
莲儿接过电话。“兰熙姨,我是莲儿,你好!……真的吗?你也想去中国吗?
……我妈妈在重庆……她一定很高兴见到你。她会带你去看爸爸到过的地方——他
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兰熙姨,我要告诉你的是:爷爷奶奶不必进养老院,我决定
从爱荷华城搬回石头城。我可以照顾他们。还有彼利帮忙。”
彼利望着莲儿连连点头。
“啊,莲儿!”玛丽站起身,在莲儿脸上亲了一下。
“这就是莲儿!”老布郎对玛丽说。“我知道。”言下之意是:你不知道。
“……兰熙姨,我能为两老做点事,也算是为爸爸妈妈尽了一点责任,我也心
安了!……我不必试,兰熙姨,我已经决定了……不,不,这不是很大的牺牲!我
爱他们,我心甘情愿照顾他们。开学了,我得去爱荷华城上课,但是彼利开车去上
课,我可以搭他的车子……一切没问题,放心吧!……”
彼利没等莲儿说完,就接过电话筒:“兰熙,莲儿自动要挑起这副担子,叫我
很感动!我就没有想到照顾两老。她搬回石头城,大家都高兴。我也不会离开石头
城了。有我和莲儿在石头城,你可以放心了。……我申请明年去中国教书的工作……
酒店暂停营业。我们一定重新开业。我们一伙朋友打算在原地设立一个国际艺术中
心:舞蹈表演呀,绘画展览呀,音乐会呀,诗歌小说朗诵会呀,手工艺品展览呀……
一切属于文学、艺术的活动。我们几个朋友组织了‘民歌社’,我们自己也可以表
演。我们可以和附近几个大学的文学、创作、艺术、音乐、舞蹈各种文艺活动配合
起来:再加盖几间屋子作餐馆,中国菜……开幕时,你真会回来吗?好极了!我们
需要你支持。……好,再见!”
“我也支持你们这个计划!”老布郎说。“这比开酒店好多了!”
“我们也卖啤酒。”
“那也可以,助兴嘛!看表演,看展览,吃中国菜!好主意!”
“莲儿。”玛丽坐在椅子里拉起她的手。“你对我们没有任何责任,没有任何
义务。你完全是自由的。”
“奶奶,我完全是自由的,我知道。我自己做了选择,做了决定。只是有一个
问题:我在林大夫家,不能说走就走。他得有充分时间安排一下。我还得和他商量
一下,告诉他我的决定。”
“我完全同意!莲儿!”
“妈,”老布郎一根指头向老婆连连指点。“这就是中国孙女呀!现在你可了
解啦!”
“爹,我早了解了!”
太阳落到远方的树顶了——娥普西河柔红的时光。
“莲儿,最近你太辛苦了!轻松一下吧!”彼利说。“我带你去游泳,我们也
应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了。”
“去吧!去吧!”玛丽挥挥手。“露西等下来做晚饭。你们去游泳吧!”
“我没有游泳衣。”莲儿说。
“我有!”玛丽笑了。“老古董了!二十年前的游泳衣!只要你肯穿。在卧房
衣橱里。”她慢慢走进卧房,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件黑色连裤背心的游泳衣,递给
莲儿,在椅子里坐下。拉着老伴儿的手,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啊!家,家!
甜蜜的家!”
莲儿和彼利沿着娥普西河走。空中散发着绿色气息,河里一片柔红。他们走到
“彼尔的水洞”。莲儿在核桃林里换了游泳衣,彼利脱了衣服,就是游泳裤。莲儿
从林中走出来,彼利两眼盯着她。
“我没想到这件考古董的黑色游泳衣穿在你身上——”他欲言复止。“这么好
看。游泳衣裹住了你整个身子,只露出脖子、手臂和腿。黑色衬出你皮肤的润和白;
整个身子裹住了,就逗人幻想。现在我才懂:含蓄的美,比暴露的,更是诱惑。”
彼利端详了莲儿一会儿。“不过,我还是要送你一件游泳衣。我会染色。我要染一
件桃红游泳衣送给你——你应该鲜活、明亮起来!”
“爸爸就喜欢我妈戴桃红围巾!”
“真的吗?那就巧了!莲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和你一同去中国看
你妈妈。”
“她一定喜欢你,因为你像爸爸。我接到她一大包信,知道了许多爸爸妈妈的
事。爸爸死的时候,不断地对妈妈说:‘我们三人,你,我,孩子,一同回家。’
妈妈说:‘好,一同回家,一同回石头城。’石头城现在对于我而言,有点儿‘家’
的味道了。但只是我一个人。”
“有我,莲儿。你要照顾两老的决定,叫我很感动。我一定支持你。”
“支持我?”莲儿笑了。“你就没有责任感吗?”
彼利笑了。“我从小就没听说过:孙子对祖父母还有什么责任感。我只知道,
要独立,要独立!”彼利仍然两眼盯着莲儿。“莲儿,我第一次看你穿游泳衣,你
有穿游泳衣的好身子。”
莲儿突然发现,穿上这么紧扎紧裹的游泳衣,可真是第一次;站在彼利面前,
也没有尴尬的感觉了。为了游泳,穿上游泳衣,岂不是很自然的事吗?现在,在柔
红的娥普西河边,她和彼利穿着游泳衣,有说有笑——她果真和初来时不同了。
乒,乒,乒,几声枪响。
莲儿大叫一声抓住彼利臂膀。
又是几声乒,乒,乒。只听见有人大叫。
“打死他!打死他!把他吊在树干上!”
“彼利,快跑!”莲儿叫了一声,就往河里跳。
“打死了吗?打死了吗?”人声从上游山上丛林里传来。
“莲儿,莲儿,别怕,有我!”彼利也跳进河里。
莲儿在河里拼命用力向下游游去。
“莲儿,莲儿,等等我!”彼利在水中向她大叫。他要追上莲儿。但莲儿游得
很快。
“打死了吗?再打几枪!”
又是乒,乒,乒几声枪声。
莲儿爬上岸,就跑进一片原始森林,疯狂地在野草、大树之间乱窜,终于被一
棵倒下的大橡树干绊倒了,躺在泥地上。
彼利追上去:“莲儿,莲儿!”他俯身焦灼地望着她。
莲儿脸色苍白,浑身冷汗,喘着气,湿漉漉的头发披了一脸,身上的水淋在地
上,她就躺在一摊水中。彼利坐在树桩上,将莲儿从地上抱起;莲儿躺在他臂弯里。
彼利撩开她脸上的头发。
“莲儿,别怕,莲儿,彼利在这儿。”
莲儿不住地抖索,牙齿磕得咯咯响,说不出话来。
“啊,莲儿,别怕。”彼利两臂紧紧搂着她。“莲儿,暖和一些了吗?莲儿!”
莲儿闭着眼,仍然喘气。一阵风过,树叶飒飒响。天黑下来了。呜——呜——
猫头鹰不知在哪儿哀鸣。
“彼利。”莲儿好不容易叫了一声。“狼来了吗?”
“不是狼。莲儿,是猫头鹰。别怕。”
呜——呜——呜——。
“彼利,我……”
“莲儿,别说话,别怕!躺一会儿就好了。”彼利抹去她腿上毛茸茸的野草莓。
“莲儿,别怕。”他将莲儿搂得更紧了,心对心地搂着。
莲儿贴着他的胸膛,感到他的心跳。
“莲儿,还怕吗?”
“怕。打枪的,杀人的”
“是打猎的人。莲儿。这儿常常有人来打猎。”
“就像文化大革命武斗时候的枪声和叫声。还有斧头、棍棒、铁矛、钢叉、刺
刀……”莲儿睁开眼,迷惑地望着彼利。“我在哪儿?”
“你在娥普西河边的树林里,你和彼利在一起。”
“彼利,枪声!我又听见了!”
彼利倾耳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也没有。静得很。只有你和我。”
“他们会来吗?”
“谁?”
“打枪的人。”
“他们早走了。”彼利摸抚着莲儿的脸。“我在这儿,你就不用怕。什么都不
用怕。甚至不用怕我。”
“怕你?”
“你不怕就好,莲儿。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互相保护,互相了解,互相抚慰
——就像现在这一刻。莲儿,我从没感到这么满足,自信,安全。你知道吗。和你
在一起,我有安全感,我觉得自己也是很纯洁的……”
“彼利,我并不那么纯洁……”
“莲儿,你听我说。我有些了解彼尔舅舅了。”彼利第一次称彼尔为舅舅。
“中国的历史悠久而复杂。战乱,革命,杀戮,流血,斗争,死亡,伤残……但是,
中国人活过来了,就有一股吸引人的精神力量,是我们安享太平的美国人所没有的。
中国人那股精神魅力把人吸进他们的生活里,欢乐里,苦难里。我就不知不觉被你
吸引进去了。我发现凡是在中国生活过的美国人,没有一个不怀念中国。难怪彼尔
舅舅要回中国去了。我也会到中国去。我们一起去……。”
“彼利,别太理想主义了。我并不纯洁。我的过去,你不知道。我不要骗你。
我……”
“莲儿,”彼利用手堵住她的嘴。“在目前这一刻,不要讲,莲儿。这一刻,
这一刻——我一生中最纯洁美好的一刻。”他的脸贴在莲儿脸上;然后一只手托起
她的脸。“我纯洁美丽的莲儿。在这一刻,我也是纯洁美丽的。”
莲儿向上看到彼利渴望的眼睛,突然想起太阳神庙美丽的雕刻——两张恬静、
满足而又燃烧欲火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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