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听黄鹂鸟叫
莲儿清晨醒来,就听见鸟叫和琴声。奶奶最近常常弹钢琴,爷爷拉提琴,两老
又回到年轻的日子了。他们奏的全是“资产阶级”的调子。在那十年内乱时期,她
连听也不敢听呢!那些调子可真多情善感,纯粹的“浪漫主义”,一点儿“现实主
义”也没有。但两位老人守在一起“浪漫”一下,也是件很美的事吧。奶奶正弹着
《用你的眼睛饮酒》,还轻声哼着:“……在酒杯里留下一个吻,我杯中不需酒
……”
一阵鸟叫,在枫林里叫。莲儿蓦然想起: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她和两老约好一
同到墓地去。她和露西有个“阴谋”,要给两老一个意外的惊喜,一个“赛不来兮”
——她想到妈妈信中所写的张大嫂的话:“给彼尔一个赛不来兮!”说也奇怪,到
爸爸坟上去,现在竟成了件喜事:奶奶唱她年轻的歌。她自己呢?看见满窗青翠,
她的心也青了。当然,她还有许多未解决的矛盾。她突然想起爷爷在“老提琴手”
台上谈到的“爱”。她的矛盾就是“爱”的矛盾,而不是“恨”的矛盾了。她爱她
生长的地方,洒了十亿人血汗的地方。千山外,大江东流,流了几千年了,她回去
时候,大江仍然东流去。她的心情却不一样了:她在那儿吃过苦,也快乐过,她是
属于大江的。她也爱爸爸生长的地方,洒着布郎家几代人的血汗。她现在见人就自
我介绍:“我是中国人,老布郎的孙女。”对方也许惊奇地瞪着两眼,她就一个个
字说得更清楚!更坚定:“我——是——中——国——人,老——布——郎——的
——孙——女。”口吻甚至透着点儿嘲讽:简单明了,你为啥就不懂呢?她爱妈妈,
想到妈妈,她就心酸,妈妈是经过风浪还能站起来的人,她能支配生活,活得有意
义;但莲儿渴望和她在一起,使她过一个快乐的晚年。她爱爷爷,一见面她就喜欢
那老头儿。拼得一身剐,皇帝老子也敢骂——那就是爷爷!一把发光的白胡子一翘
一翘,是他的爱和恨的标点符号,爱,胡子翘;恨,胡子也翘!爱恨分明,恨恶爱
善,还透着点儿“浪漫”情调。奶奶呢?从相恨到相爱,对她了解愈多,也就爱她
愈深。自从她一场大病之后,变得更仁慈、喜乐了。心底愿意照顾两老,在石头城
住下来。但是,正如林大夫所说的,她也得实际一点呀!照顾他们,她就不能好好
学习了。她下决心不要两老分文!怎么办呢?林大夫,彼利,她都有很深的感情:
和林大夫在一起,她感到“家”的宁静和安全;和彼利在一起,她感到生命的动力,
他永不停止,永远向前、向新的方向走,走,走到哪儿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琴声停了。奶奶等着着急了吧!莲儿从床上跳起,漱洗之后下楼,两老正在吃
早餐。彼利来了,在莲儿耳边说:“一切准备好了。”莲儿点头笑笑。莲儿跑上楼,
给露西打电话,约好去墓园的时间:一个钟头之后——十点钟,两老到达。林大夫
已到了露西家,正好是星期天,莲儿“秘密”邀请了他,给两老另一个“赛不来兮”。
老布郎一吃完早餐,就嚷着要走。从小石屋到墓园,十分钟就走到了。现在才
九点呢!
“还早着呢!爷爷!”莲儿哄孩子似的。“拉拉琴吧!”
“我要逛逛山庄!”
彼利和莲儿将老人和轮椅连推带抬地搬到屋子外面草地上。玛丽从花圃里摘了
一把红艳艳的杜鹃花。
彼利推老布郎的轮椅;莲儿扶着玛丽。山上在夏天也不热,四周苍莽的丛林,
绿了山庄,荫了山庄,时而还吹来一阵微风。太阳还没移到顶空,只是一片清凉的
蓝。放眼望去,风车背着几朵棉汲似的白云,云缝透出的阳光,一颗星似的照在风
车轮子上;那儿的天蓝得发光。风车过去,就是露西、艾德住的红木屋,仓房,木
屋前一大片绿油油高高的玉米秆——快到收获的季节了。祖孙四人慢慢走到烧毁的
山庄前面。
“那幢屋子,”老布郎指着露西、艾德住的地方。“当年是一个小小的木屋,
我们祖宗砍倒一棵棵的树,又砍成一截截的木头,用自己的手盖起来的。布郎家白
手起家的地方呀!后来布郎先生发了财,才盖了这座山庄。”老布郎又重复他一再
告诉过莲儿的话。“那是彼尔的房,那是兰熙的房,那是客人的房。妈,那是我们
俩的房。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就在那儿度过的。”老布郎指着一个个空空的石框子—
—当年的窗子。
“是啊!别人结婚度蜜月,到夏威夷去,到迈阿密去,到纽约去。”玛丽说。
“我们就在山庄里度蜜月!就在娥普西河上度蜜月!”
“彼利!”老布郎说。“你要把山庄再修起来,有志气!我赞成!但是,不实
际呀!你知道这要多少人力,多少钱吗?”
“我知道。”彼利推着轮椅。“我还年轻。我可以试验各种办法筹钱。我们一
伙朋友也有兴趣。我们马上要把白云酒店改成白云艺术中心,民歌社,还有餐馆;
我们可以利用中西部大学和博物馆的资源——人力,物力,‘财’力。”彼利望着
莲儿。
莲儿会意,点点头,表示民歌社和餐馆,她都会参加。
“好!只要你修好了,山庄就是你的!你说对吗?妈!”
玛丽笑了。“你已经决定了,才问我。不过,我赞成!你真的能把山庄修起来
吗?彼利!”
“你等着瞧吧!”
“我等不了了。”玛丽微笑着。
“奶奶,”莲儿扶着她向水塔走。“你病好以后,一直很健康,还在博览会上
跳舞呢。”
“活着可真好啊!”玛丽望望四周青翠的树林,远方线条柔和的山丘。“近来
常常想到兰熙。”
“兰熙在欧洲旅行,她在纽约工作辛苦,压力大,也该轻松一下。她答应回纽
约后,就回石头城来看我们。”
“唉,以前她还每年回一次家。几年没回来了,只是在电话上谈谈话。人越老,
也就越想亲人。”
“你有个能干女儿呀,妈。顾了事业,就顾不了妈啦!”老布郎望望莲儿,又
望望彼利。“没想到现在在我们身边的是年轻的孙儿孙女!这在美国,恐怕是只此
一家吧!”他咯咯笑了。
莲儿看看表,九点四十了。她对彼利使了个眼色。彼利转动轮椅往回走;莲儿
扶着玛丽也转身往回走;走到山庄旁边,正要绕过去走进枫林,听见后面叭叭几下
汽车喇叭声。他们回头一看,艾德、露西开车来了,车子后座坐着林大夫。
“你们也来啦!”玛丽向他们挥着杜鹃花,仿佛他们是来参加大喜事。
车子开到山庄旁边就停下了。
“林大夫,”玛丽热烈地欢迎他。“没想到你也来了!我太高兴了!”
“今天是彼尔的生日,我这个中国人一定要来!”林大夫弦外之音:彼尔死在
中国;彼尔冥寿,庆祝也好,志哀也好,身为中国人的林大夫应该来。
威廉·布郎(一九二O——一九四九)死于中国南京。
他们就在那块墓碑前停下了。玛丽将杜鹃花放在墓碑前面。
“啊,”老布郎看看四周。“几年没到墓园来了,枫树林更高更密了。这倒是
块好地方。妈。”
“我们搬到这儿来可是不远,”玛丽笑了。“几步路就到了。”
“现在我还不想搬来,妈。”
“爹,我也不想。”
露西从一个竹编野餐篮子里,取出一大瓶果汁,放在墓碑前面:“彼尔爱喝柠
檬汁。”又从竹篮里取出一个方形纸盒,放在墓前草地上。“玛丽,你来,你来打
开这盒子。”
“啊——”玛丽打开盒子,愣住了。“核桃糕!彼尔最喜欢吃的核桃糕!”
“也是你的老头儿喜欢吃的,妈,你可忘了。你好多年没做核桃糕”了。”
雪白的核桃糕上,描青红色的字。露西一个个字念:
彼尔生日快乐
风莲赠于中国
“啊——!”莲儿和玛丽一样,愣住了。她没想到露西在蛋糕上写了妈妈的名
字,英文拼音一点儿也没错,她居然记得“风莲”那个中国名字。
玛丽半张着嘴,望着核桃糕上的字,好一会儿,才蓦地一把将莲儿搂在怀里,
泪水扑扑滴在她肩上。“莲儿,谢谢你妈妈。”
莲儿也哭了,轻轻拍着玛丽的背。“奶奶,奶奶!我要代妈妈做爸爸爱吃的核
桃糕;我不会做,露西代妈妈做的,没想到她还写上了妈妈的名字!”
“啊,露西!”玛丽转身拥抱她。“多少年来,你一直是个好姑娘!”
“我同意!”艾德笑着说,“我老婆一直是个好姑娘。”
莲儿走过去拥抱露西。“我代替妈妈谢谢你,露西。”
“这对彼尔,对风莲,对莲儿,对玛丽、老布郎——对布郎家所有的入都很重
要。”露西含泪说。
“我知道你们大伙儿在搞‘阴谋’,”老布郎用手背抹眼泪,“没想到是这么
美丽的一个大‘阴谋’!这种美丽人情的场合,我就要哭!”他不断抹眼泪。“我
是个老兵呀!”
那最后一句话逗得所有的人都笑了。
“现在——,我也有个阴谋!”玛丽意味深长地,伸出她皱巴巴的右手,食指
上闪着圆圆的金戒指。“我这个结婚戒指,你们瞧!老式的,扎扎实实,一个金圈
圈,可是布郎家的家传之宝!一代传一代,传到我手上。年轻时候,戒指上缠了一
道又一道的线——戒指太大了!年纪一年年长,缠的线一道道减,最后,根本不必
缠线了!我戴了一辈子!”她使劲从胖乎乎的手指上拔戒指,拔也拔不下来。“戒
指在我手上扎了根啦,拔不下来啦!啊,啊,瞧我这根指头,多深的红印子,像火
钳烙过的!多少年啦?爹,我们结婚!”
“我可记不得!以前每个结婚纪念日,你就生气,因为我忘了!”
玛丽翻着眼想了一下。“六十三年啦!我们结婚六十三年啦!”她指着手指上
的红印子。“这就是六十三年受苦受难的痕迹呀!”她笑起来了。“啊,啊!可真
疼!好,好,拔下来了。”玛丽拔下戒指,拉起莲儿的手,放在她掌心。“这是你
爸爸给你妈妈的结婚戒指,迟了三十三年的结婚戒指!”
莲儿抱着奶奶哭出声来。墓地上的人都流泪了。
莲儿抽泣着。“我——我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去,把爸爸的戒指戴在妈妈手上。”
“我也有个阴谋!”林大夫说话了,“今年年底我去中国,专程去一趟重庆,
代表布郎家把彼尔的戒指戴在她妻子手上。”
“谢谢,林大夫!”玛丽直擦眼泪。“那太好了!”
“但是,莲儿。”林大夫说。“先别告诉她!”
“好!”
“妈,”老布郎淌着泪的脸透着神秘的笑。“儿女的婚姻大事,你没和我商量
一下,就自做主张,把布郎家传之宝拿去娶媳妇儿!”他伸出手,玛丽走过去,握
着他的手。老伴儿拉了一下,她低下头,
他吻了她。“妈,娶了你,我从没失悔过!”
“失悔?”
老头儿又咯咯笑了。白胡子闪着阳光。
“爹。”玛丽躺在医院加护病房里,鼻孔插着氧气管,床头吊着输氧气的架子
和心脏测量器;床的另一边是脉搏测量器。玛丽从墓园回家就昏倒了,又犯了心脏
病。
“妈。我在这儿。”老布郎坐在床边轮椅里。
“莲儿。”
“我也在这儿,奶奶。”
“彼利。”
“我也在这儿。”
“那就好。”玛丽脸色平静,声音微弱。“可惜兰熙不在这儿,还在欧洲。否
则,我们一家团圆了。”
“妈,你有个成功的女儿;成功就得付代价呀!”
“我很满足:丈夫好,儿女好,孙女外孙也好。莲儿,告诉你妈妈,她是我的
好媳妇儿。”
“我会写信告诉她。”
“我希望她也在这儿。”
“我也希望,奶奶。”
“告诉你妈妈:布郎家里人对不起她。我这辈子有几件快乐事……”
“妈,第一件快乐事,就是你嫁了我。”
“对”
“莲儿,你奶奶年轻时候可是个迷人的姑娘呢!”老布郎调皮地向她眨眨眼。
“她在中学是领着足球队出场耍棒子的女孩;走进运动场,闪亮的短运动裤,丰润、
匀称的腿……”老布郎尖着嘴吹了声口哨,仿佛那挥棒子的女孩就在眼前。“全校
最美的腿!我是足球队员,我……”
“也是个风流人物呢!好多风流事!第一次大战当兵,爱上一个法国姑娘。”
玛丽笑了。“爹,你还留着她写给你的情书吧!”
“山庄一场火烧啦!”
“你应该像中国皇帝一样,皇后嫔妃一大群。”
“不行,不行,受不了!只有一个老婆,我都招架不住了!我可不羡慕中国皇
帝,有了你,妈,我比皇帝幸福。皇帝是假的,福气是真的。”
“你这老家伙!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彼利和莲儿都笑了。
“现在说也不迟呀!老夫老妻,六十几年了,血肉相连,声气相通。这就是爱
呀!你要我说什么呢?”
莲儿笑着说。“爷爷,你可真像中国男人,没有甜言蜜语,死心塌地,老老实
实。妻子知不知道丈夫爱她呢?男人可不管!”
“我知道,我知道!”玛丽说。“我故意逗逗老头儿。我逗了他一辈子。”
“逗?”老布郎点头笑笑。“那倒是真的!唱着反调逗。”
“嘴唱反调,心可是掏给你了。你老婆一辈子对你忠心耿耿,像一条狗!”
“对,我有条很好的母狗。”老布郎笑得咳呛起来。
“我讲到哪儿啦?老头儿就爱打岔!”
“讲到你这辈子有几件快乐事。”莲儿说。
“对了。生彼利的时候,也是件快乐事。”
“生我的时候?”彼利指着自己鼻尖。“你也那么快乐?”
“啊,对不起,彼利。”玛丽笑了。“我说的是彼尔。年轻夫妻生第一个孩子
可是一件大事呀!生第二个孩子,兰熙,就不同了。”
“我在医院看到婴儿,高兴得哭了。”老布郎说。“妈,你生彼尔,第一胎,
可真苦啊!一声声尖叫,叫得我心疼。我骂自己,我叫她受苦,我发誓不再缠她
了。”老布郎又咯咯笑了。“男人不缠老婆?谁相信?对不对?妈!”
“啊——天——”老玛丽故做哀求神情,仿佛是说:别缠我了吧,受不了啦。
“妈,你好了,我们全家到中国去,看看我们的媳妇儿。”
“好,爹,一定去。无论你到哪儿,我都跟你去。我累了,爹”
“你别说话,妈。”老布郎握起妻子的手,双手紧紧捧着。
“你说说话吧,爹。我听见你说话,就知道我们还在一起。”
莲儿和彼利互相瞟了一眼。他们默默坐在窗边,看着两老用快乐的面具拼命挡
开死亡的恐惧。莲儿听着他们“逗”来“逗”去,就很心酸。两老都知道:死亡就
在眼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他们可不要各自飞啊。他捧着老妻的
手,她听见他说话——夫妻俩还是在一个巢里的鸟儿。
“妈,你在医院这几天,我好想你啊!孙儿孙女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老婆。”
老布郎望着莲儿、彼利笑笑,表示抱歉的意思。“我们结婚以后,一天也没分离过。
我们刻苦成家,生儿育女,共患难,共安乐,大半个世纪了。这几天,我想的全是
我们生活里的日常小事:复活节你教彼尔、兰熙做彩蛋,你把彩蛋藏在树林里,两
个孩子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找彩蛋,一找一上午,找到了,就大叫:妈咪!找到啦!
圣诞节可就更热闹了。你在厨房里忙好几天:烤面包呀,烤南瓜饼呀,烤核桃糕呀,
烤小甜饼呀,我最喜吃你加了姜的小甜饼,还有荷兰面包——不太甜,和着胡桃、
葡萄干。你总是做两个,一大一小;你把小面包放在小盘子里,放在圣诞树下,对
孩子们说:‘那是给圣诞老人的。冰天雪地,圣诞老人到处给孩子们送礼物,可别
让他饿着了。’第二天早上,小面包不见了——圣诞老人果真饿了,吃光了!孩子
们不知道:妈咪在他们起床之前,把小面包拿走藏起来了。孩子们看到圣诞树下的
礼物可高兴啊!我们从不买圣诞礼物。我们每个人做——用手做圣诞礼物。彼尔用
木头雕个小碗呀,兰熙绣条小手绢呀,妈,你的十字布挑花可真是手巧心灵!有个
圣诞节,你送给我一条天蓝色十字布红线挑花领带,一对红鸟儿在蓝色天空飞。我
高兴得抱着你亲了又亲,马上戴上!太长了!我得把一只鸟儿塞在裤子里——那就
是你!”老布郎笑了。“妈,你的肉馅饼真好吃!想起来就叫人馋;饼馅是肉末和
水果。你总是对我说:‘你老婆的肉馅饼呀!世界第一!吃吧!’你可知道为什么
你的肉馅饼是世界第一吗?妈。对不起,今天才告诉你。每次你做肉馅饼,我就偷
偷在饼馅里倒了点儿白兰地!你反对喝酒,你可喜欢吃掺了酒的肉馅饼!啊,秋天
打核桃!我们带着孩子们到核桃树林里去。下过霜了,天凉了,是打核桃的时候了。
从地上拾起一根小树枝,往上一扔,核桃就哗哗落了一地。我们每人拎一篮核桃回
家。核桃可真难剥啊!吃了晚饭,一家人围桌剥核桃皮,把手也染黄了。你把核桃
仁装在大玻璃瓶里,贴上字条:请别动!留着做核桃饼。啊,核桃饼!妈,你回家
了,一定要为你老汉做个核桃饼!你的钢琴有一两个键坏了,我要找人去修修。你
回家了,我们要大大庆祝一番,来个家庭音乐会:你弹钢琴,我拉提琴,彼尔——
不,彼利弹吉他,莲儿唱歌。莲儿还是吹中国笛子吧!四重奏!就在山庄前面草地
上,月夜四重奏。啊,妈,你回家了,我就可以站起来了!一定可以!爱,毅力
——我就可以站起来了!我是个老兵呀!我爱我老婆,她回家了,我就可以站起来
了!……”
莲儿忍住泪,再听下去,她就会哭出来,拉着彼利走出病房。一排心电图的小
电视机搁在白色柜台上,几个护士坐在台后不停地查看每个病人的心电图。莲儿和
彼利走到一个电视机前面,上面注明病人的名字:“玛丽·布郎”。心电图上那细
细一根生命线,在狂风巨浪中抛上抛下。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斗争己止,战争已停;
生命已胜
胜利之歌己始
哈利路亚!
……
悼丧的人跟在玛丽灵柩后面唱着圣歌,从圣约瑟教堂走向山头的墓园。教堂就
在山脚的娥普西河边。
老布郎由彼利开车、莲儿和兰熙陪伴,从教堂坐车到墓园。他们已在教堂为玛
丽做过弥撒。兰熙终于从欧洲回来赶上母亲葬礼。
玛丽的灵柩搁在挖好的墓穴旁边,紧靠着儿子的坟墓;她另一边的空地是留给
老伴儿的。
枫林静静的,没有一丝儿风意了。人们走进墓园,惊起树上的鸟,红、蓝、黑、
绿,飞上碧云天,又飞回枫林,不知藏在哪丛翠叶里,只听见一声声鸟啼,此起彼
落,洒在墓园四周。
老布郎坐在轮椅里,全副戎装:第一次世界大战“老兵”的黄咔叽布军装、船
形小帽。胸前一排勋章。瘫痪的腿缠着猪色绑腿布,庄严地搁在轮椅脚板上;腿上
搁着他的老提琴。
彼利一身黑西装,白衬衫,黑领结,站在老布郎旁边,不断用手扯领结。身旁
地上搁着吉他。莲儿黑衫黑裙,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白绒线花,站在老布郎另一边。
兰熙一身黑衣,站在墓穴边,愣愣望着母亲灵柩。
黑袍白领的神父将十字架放在灵柩上。
莲儿走过去将一把红艳艳的杜鹃花放在灵柩上;另一束粉红杜鹃花放在爸爸墓
前。全是奶奶生前种的花。她要接下去浇水,施肥,修枝——花开花谢,不停运转
下去。
石头城附近几个城镇的朋友都来了。“老提琴手”都送了鲜花,只缺了一个人
——瞎眼的哈瑞在玛丽以前过世了。
林大夫也来了,一身藏青西装;臂膀戴着一圈黑布,莲儿一眼就看到了。一朵
白绒线花,一块黑布——那就是她和林大夫对死亡的哀悼,对故土的乡愁。
艾德、露西、兰熙张罗着把花圈放在玛丽四周。人们站在老布郎身后,面对神
父。神父要为玛丽坟墓祈主赐福了。
“现在,我们祈祷吧!”
人们肃立低首。莲儿也连忙低头。
“天主啊,你在坟墓里躺了三天,圣化了所有信仰你的人的坟墓;虽然他们的
身体躺在尘土里,他们相信将和你一样死而复生……”
“阿门。”众人齐声说。
莲儿说不出“阿门”。林大夫和彼利也没说“阿门”——她可有两个好伴儿。
神父绕着墓穴走,洒下圣水。
“请为我们的姊妹玛丽·布郎向天主祈祷。天主说:我就是复活,就是生命。
信仰我的人将死而复生,每一个信仰我的人永远不会遭受永恒死亡之苦……”
枫林绕着墓园又洒下一阵鸟叫。莲儿的心出奇地宁静。这的确是人安息的好地
方。秋天,枫叶红了,叶连叶,枝连枝,一大蓬红叶罩在奶奶、爸爸上面:红叶缝
里的蓝天可好看啊。奶奶终于和她儿子在一起了,以后老伴儿也要来了。莲儿和彼
利可以常常来看他们。她望了彼利一眼,衣冠楚楚,脸色肃穆,和她初到石头城的
彼利,判若两人。看他扯领结,恨不得扯下来的神情,莲儿几乎笑出声。她对奶奶
有些歉意,年轻人应该宽容一点儿:十“老”九“怪”,老人嘛!何必针锋相对呢?
奶奶终于认识她,认识妈妈,认识中国人了——这是她来石头城最大的收获。
“……天主啊,今天在这儿悼念的人祈求将来和我们的姊妹玛丽重聚。当耶稣
在光耀中显现的时候,我们将一同见到他。”
“阿门。”
静默——每个人低头默祷。鸟儿也不叫了。
“上主的圣神,请来帮助她!”神父带领众人唱告别曲。“上主的天使,请来
见她……”
莲儿不会唱,看看林大夫和彼利,他们也不会唱。唱得最响亮的是艾德和露西,
他们的歌声并不悲哀,却透着感情——纯净无尘的感情。莲儿不会祈祷,不会唱圣
歌。她心里所信仰的宗教,就是:自尊、自信,宽恕、爱人。心里充满了爱,人就
净化了。
“……给她永恒的安息,啊,主……”
唱完告别曲,神父又祈祷了。
“主啊,求你俯听我们的祈求:欢迎我们的姊妹到天国去吧,帮助我们用信仰
互相安慰吧……”
“阿门。”
老布郎说过阿门之后,抬起头来。“我是老提琴手,我要用提琴传达我的话
——这也是我的妻子所喜欢的说话方式。谢谢你们,亲爱的朋友们。”他竖起提琴,
搁在左肩上。
“我给外祖父伴奏,也是外祖母所喜欢的。”彼利拿起地上的吉他,将吉他的
带子套在脖子上。吉他挂在胸前。
祖孙俩互望一眼,开始合奏起来。老布郎用微弱沙哑的声音唱了一句,人们就
啊——了一声,那是他们爱唱的歌。
我梦见玛丽,
甜蜜的玛丽,甜蜜的玛丽,
我梦见玛丽,
相思永不消。
她在山谷睡觉,
山谷啊,山谷,
她在山谷睡觉,
黄鹂鸟在她那儿叫。
众人齐唱。彼利吹起口哨,模仿鸟儿叫。
听黄鹂鸟叫,
听黄鹂鸟叫,
黄鹂鸟在她坟上叫。
听黄鹂鸟叫,
听黄鹂鸟叫,
在柳絮飘飘中叫。
彼利口哨停了,枫林里的鸟儿叫起来了,一声声,清脆明亮,洒满墓园。鸟儿
就那样叫下去,老布郎又独自幽幽拉着提琴唱。彼利弹吉他。
啊,我仍然记得,我记得,我记得
啊,我仍然记得
我们同枕共衾
是温柔的九月,九月,九月。
是温柔的九月
黄鹂鸟远远叫。
林里的鸟儿把枫叶叫醒了。一阵轻风吹来。彼利长长吹了一声口哨,鸟儿叫得
更欢了。
当夏日的娇媚被叫醒,叫醒,
叫醒了,
黄鹂鸟仍在枝头叫,
我心孤单,孤单,孤单
我心孤单
自从玛丽撒我去了。
一阵静默。
老布郎叫彼利把轮椅推到玛丽灵柩旁边。莲儿跟着走过去,他挣扎着要站起来。
艾德跑过去;兰熙和露西也急忙走过去。艾德和彼利又召来两个汉子。四个汉干将
老布郎从轮椅上抬起,扶着他站在玛丽灵柩旁边。他两手轻轻抚摸那坚硬的、冷冷
的铜棺材,仿佛抚摸着“温柔的九月”妻子的身子。他取下军帽,俯身吻它;两手
扶在上面,扑通跪下了,脸贴着妻子的身子哭泣——隔着厚实的铜板。
莲儿跪下了。兰熙、彼利也跪下了。
老布郎门前草地上摆了几张长形木桌。兰熙、露西、艾德把人们带来的各种食
物摆在桌子上:火腿、烤牛肉、土豆色拉、烤豆、熏香肠、奶油玉米、乳酪、南瓜
饼、魔鬼糕、荷兰面包、法国面包、柠檬汁、橘子汁、可口可乐……露西特地做了
一个核桃糕。人们立刻拿起刀、叉、盘子吃起来;谈笑风生。
“嗯——香极了!我可真饿了,应该悲哀呀!”
“核桃糕!玛丽的拿手!你非吃一块不可!丽莎!”
“怎么回事呀!葬礼叫人饿得慌!”
“玛丽看见我们在这儿吃呀,笑呀!她可高兴呢!她就是喜欢热闹!”
“我可真想她!她总是有说有笑。你记得吗?那年纽约晚上突然停电,全市漆
黑。玛丽和布郎正好在纽约。他们陷在旅馆电梯里。电梯吊在七楼和八楼之间,挤
满了人。救护人员在墙上凿了个洞。一个个人从洞里钻出去。老弱妇孺优先出洞。
黑暗里有人问:‘谁怀孕了吗?’‘还没有!’那就是玛丽!哈哈哈!”
彼利、林大夫、兰熙边吃边谈。彼利谈他白云艺术中心、民歌社和餐馆的计划。
兰熙保证全力支持。林大夫也说从旁协助,建议邀请正在美国巡回表演的中国“丝
绸之路”的少数民族音乐家,他们演奏的就是民间音乐;他还可以教他们做几样中
国菜呢!餐馆供应“自助餐”,几样中国菜,加上炒面、炒饭就行了。
“彼利,”兰熙对儿子说。“我要结婚了。”
“啊。那很好。”
“你呢?”
“不知道。”
老布郎坐在一边,不吃,不喝,不说话。兰熙走过去,他不理。莲儿走过去,
他也不理。他不理任何人,呆呆坐在轮椅里,仍然穿着“老兵”的黄咔叽布军装;
背后是大火遗留下的白云石山庄废墟。
“老年丧偶,一个去了,另一个也留不多久了。”林大夫远远望着老头儿对彼
利说。
莲儿正好打他们身边走过。
“莲儿!”
“莲儿!”
彼利和林大夫同声叫她。
她微笑着向那两个男子招招手;另一只手拿着一本精装《中国现代史》;书里
夹着一叠纸,一支笔。她向山下娥普西河走。
娥普西河仍然流呀流。一朵朵的白云石仍然飘也飘不走。河边一棵大柳树,柳
丝拂在河上荡漾,仍然青翠欲滴。一丝柳,一寸乡情。
她就在那棵柳树下的石头上坐下了;用书做垫子,铺上纸,拿起笔写下去:
亲爱、亲爱的妈妈……
一九八四年,爱荷华春,木兰花开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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