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戴了一只大口罩
一 愧悔梦
尖利的绝望的声嘶力竭的猪叫声,犹如浸过辣椒水的鞭子,拼命地在我面颊上抽
打,火辣辣地疼。
如果我有本事睁天眼睛,或许能知道是醒着还是梦魇,或许能知道我在哪里。
这杀猪似的尖叫倒是早把耳壁磨出茧子。不是杀猪。那老黄瓜汉子,一把拎起猪
仔后腿,看看是男是女,不,应该说是公的还是母的。然后单腿跪着,在那猪仔的裆
里或腰眼,刺个血淋淋的口子,挖出软蛋似的东西。阉猪。猪自然痛苦地叫。尖利。
绝望。声嘶力竭。房东嘴里龇出十几颗黄玉米粒儿,右手摇纺车似的直轮圈子。就同
他家三闺女进初中半年,终于考出一个及格时的快活模样所差无几。
尖利的绝望的声嘶力竭的猪叫声居然不停不歇不改调门。以往的猪们有公有线有
高音有中音有低声有悲怆的哭泣有愤慨的咆哮有懦弱的哀求有无可奈何的呻吟。终于
听出是头正在蓬勃发育的早已剥夺了性生活权力的肉猪在叫唤。
我无论如何总得醒来。我努力地默颂了几段努力请从今日始,功夫不负有心人之
类的名言,终于正常发挥水平,睁开了我的眼睛。
鸟巢的门半开着。夏日的灼热阳光烤炙着我的脸。屋里如蒸茏,热气混沌而朦胧。
浑身汗湿了。躺在床上。意识在脑子里恍恍惚惚地跳动。怎么没去上班。怎么会在睡
觉。我从哪里来。太阳从门里照进来是下午。午饭在哪里。上午早饭哪里来。昨晚。
昨晚昨晚是个星夜。星星在天空晃动。狗的胆怯懦弱而又威武雄壮的狂吼,憧憧的人
影。叭在一个宽厚的背上顺着奇窄的呻吟着的楼道上升。上升。有人把我送回家来。
自残?我试了试腿。挺麻的。却还勉强能动弹。病了?医院?医院。象是曾有白大褂
飘来忽去。
我的心骤然一紧,飘忽游散的思绪象块压缩饼干聚拢了。
骂了么吧了么骂了么骂了么真骂了么?我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屋顶,那沉甸甸的
预制板象是无声无息地压了下来。
“吱唔哇哇--吱唔哇哇--”猪死命地尖叫着。不是阉割,不是挨刀,猪还能
有什么痛苦。怪事。饿了?饿了吱唔噜噜吱唔噜噜..吱唔噜噜是哀求,饿了,要吃。
吱唔哇哇是痛苦是愤慨是发怒。
人痛苦而愤慨而发怒不知是什么丑样。我。骂了么?真骂了么?涨紫了脸?唾沫
四溅?血口喷人?骂了骂了么?或许根本就是个梦。噩梦?惨不忍睹的恶梦噩梦。骂
同事骂领导骂人类我我我怎么--心象是被什么魔鬼的巨爪揪着撕着搓揉着挤压着,
灵魂深处的痛苦血液从毛绒绒的爪缝中一滴一滴渗出--我怎么能骂崇高的无私的浩
渺宇宙中独树一帜的伟大人类?!怎么能骂整日辛勤操劳并常常亲切地拍我肩膀的主
编?怎么能骂向来对我刮目相待的老现怎么能骂我的好朋友阿鸣--如果没有友情,
生活就不会有悦耳的和音。没有友情的社会只是一片繁华的沙漠。得不友谊的人将是
终身可怜的孤独者。乐于孤独的性格不是属于人而是属于野兽--我撕毁了照亮我人
生的辉煌的友谊。我将无颜再见朋友和同事,我把自己投入了一个黑暗的孤儿的没有
回音的痛苦深井。我将永远呆在万丈深井里,遥望那一孔美好的蓝天白云和逍遥自在
的轻风小鸟。我是一只十恶不赦在劫难逃的井底癞蛤蟆。
眼泪顺着我眼角的皱纹,象无数条山涧小溪,痛苦地流在忱头上。忱头是妈妈重
病在床时一针一针缝起来的。妈妈喜欢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妈妈说:吃尽
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妈妈还说:利刃割肤疮又合,恶语伤人恨不休。妈妈!妈妈!
妈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象个小孩子,放声痛哭起来..
你知道人大哭一场后心里郁积的忧愁苦闷都会随着眼泪悄悄流去。我向左侧过脸,
将满是泪水的左脸颊在忱头上擦擦。又向右侧过脸,将右脸颊在忱头上擦擦。温情的
负疚充盈了我的心头,我默默地望着墙上那张“三剑客”的炭素铅笔素描。三年前国
画院的一个朋友给我们画的。去年他去美国了,拼命地洗盘子,还在一家夜总会当过
裸身招待。挣的钱已经够在国内活三辈子了。他说他挣满八辈子花的钱就回国,继续
画画。他或许能折腾成个毕加索或梵高什么的。天知道。他给我们画的这幅画倒是夸
张幽默颇见才气。左边丝瓜一样苗条还踮着脚伸长脖子的是小初,右边头顶半秃眉毛
胡子依稀难觅浑身上下油比肉多的是老福,中间冬瓜脑袋上顶着面旗子的自然是我。
旗子上“聚义沙龙”四个字大放光彩。那时候老福接连发表了三篇小说,崭露头角,
刚刚从苏州刺绣厂调到编辑部来。小初出身复旦名门博古通今光彩照人。我毕业于北
师大写过几篇学生腔的小说两凑凑还能腆着脸见人。三个人踌躇满志臭味相投。我记
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三个人象三棵青松傲然挺立在平台上凸肚仰脖慷慨悲诗,大有登
鸟巢而小天下之豪气。那以后我们常常在鸟巢聚会,三个人盘腿挤在床上横说小说纵
论文坛。我记得小床先后倒塌过七次。“南北两功”“女中三杰”“红黄二队”全都
源出鸟巢。咖啡煮水论英雄,话说天下成名好汉,都是结帮拉派相互吹捧。几十次手
拉手赌咒发誓,狗日的不学北京拉起小沙龙,狗日的不学湖南团结一致共同御外。平
台上传统正义观念派的一老两小三条狗自然愤慨无比狂吠不歇。人声狗声此起彼伏相
映成趣。到后半夜启明星猫在山头,自然是我们三兄弟红着眼嘶哑了嗓子败下阵来。
笑一笑合吞一锅鸡蛋烂糊面,然后蚯蚓一样挤在我那小床上打盹。他们俩第次都抢着
和我睡一头。不知是因为和我感情特别深还是因为我脚臭。我喜欢嗅臭但我无法和自
己的臭脚睡一头。
这时候我忍不住轻声笑起来。你知道人大哭一场后心情往往会轻松。我的两滩眼
泪已在后脑勺的枕头上连成一片。你没法想象这时候我是多么希望他们突然光临我的
鸟巢。就象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仰天祷告时,盼望天空豁然开裂,主在一个金色的光圈
中望着你说:我忠顺的孩子啊,我不得不来看你啦。我想我不是什么虔诚忠顺的孩子,
也不曾信仰过基督。我加入少先队和共青团时举着拳头宣誓的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
是讲究团结友爱共同幸福共同富裕的。现在搞改革,讲究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绝对
没说过一部分人先幸福起来。至于有的人认为富裕就是幸福,那不是我的错。我想幸
福这是概念是物质精神缺一不可的。当然猪啊狗啊蝙蝠啊可以例外。至于团结友爱相
互关心相互帮助却是不可能一部分人先怎么起来的。所以我迫切地期望着我的朋友们
同事们都如主一样出现在我鸟巢开着的门那里的太阳光圈里。
我将充满期望的目光转向门边。
俗话说心诚则灵。耀眼的阳光里果然升腾起一个人来。痴痴呆呆地望着我不作声。
我揉揉眼定睛看看,原来是楼下的房东。
房东说:“还睡。再睡收猪的就来了。”
我说病了。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他的手上有一股挺好闻的猪圈味儿。我赶紧
用力吸了吸鼻子。
房东用手笃笃地敲自己的脑门,说:“脑子病。你们这些读书人,撑得慌。”
撑得慌。我就是因为撑得慌才骂人的么。沉甸甸的阴郁情绪莫名其妙地笼罩了我
的心,我突然觉得我又想哭。一个男人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哭太壮观了。我没有那股
子英雄气魄,就死劲咬咬牙说:“有一头猪叫个不停。”
房东说:“咬掉了一个耳朵。”
我的心一揪,摸摸自己的大招风耳,还在。我问:“抢食吃?”
房东摇摇头。
我看看针一样插在床前极小空处的房的东,又问:“猪住得太挤?”
房东摇摇头。
“那么,是猪的工资..”我发现我又有点昏头,用劲拧了一把自己的耳朵,问:
“为啥叫呢?”
房东说:“疼呗。”又说:“有个小娃上厕所看见了一只耳朵。”
“猪耳朵?”
“人耳朵。”
我吓一跳,瞪着房东不作声。
房东咧嘴笑笑说:“一个男的把自家老婆弄死了。弄成几段丢在茅坑里。”
我看看房东,房东那两只大招风耳朵也在。我皱皱眉问:“那刚才是人叫?”
“猪叫。”
“谁咬掉了耳朵?”
“猪。”
“茅坑里呢?”
“人耳朵。”房东龇出满嘴黄牙笑了,“你们读书人怎么越读越糊涂呀。”
我认真想了一会,说:“是的。”
房东突然一拍脑门子说:“看我也糊涂了。”说完,把一封信塞到我手里。
信封上有我的名字,下面落款处是我们主编的姓。我接过信拆了开来。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
复。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我抬起头看看,房东正咧着嘴嘻嘻地冲我笑。
“我,我,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于是又低头看信:
明天编辑部继续讨论如何办成第一流刊物的方法,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
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二十八日
我淌着眼泪奋力往起爬。可惜胳膊象棉花棍狼根本无法支撑身体。
房东说:“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我说:“上班。”
房东瞪圆眼睛看我,象是看着一只单独的人耳朵或猪耳朵。
我说:“士为知已..”
“吱唔哇哇--吱唔哇哇--”猪又尖利地嘶叫起来。房东脸一苦,慌慌地下楼
去了。
我脑子里晕乎乎的,肚皮贴阒脊梁,浑身上下象是抽光了筋吸尽了血。我莫非就
饿死在这张床上。我得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可
是眼皮沉重得象是通向地狱的两扇石门,无声无息不可抗拒地关闭了。我或许是该下
地狱。是该下地狱的。古人说施之桃李,报之琼瑶。我呢。我呢。主编和同志们对我
这么亲切这么友好这么关怀这么体贴我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反目为仇视友为敌我算什
么人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
我正陷在无法自拔的痛苦深渊里,我们出版总社的秃头主任来看我了。
我鼻子一酸,说:“谢,谢..”
他哈哈一笑:“哈哈,好嘛,好嘛,消极抵抗嘛。”
不,不不,我我发烧..我居然发不出声音,我疑惑我陷入了一种我经常陷入的
迷糊朦胧的半睡眠状态。我奋力地想睁开眼睛。
“你不是写过入党报告么。你这种态度可以入党。可以入党。可以入党。哈哈。”
我我我..嗓子里干极了,象在沙漠上度过了几个昼夜滴水未进。眼睛还是无法
睁开。我明白我又坠入了梦魇。我得醒。我得醒。一定得醒。
“很好,很好,假病,哈哈。”
“好哇,好哇,红卫兵的劲头。”
“你这么一来,组织上就怕你了。”
“组织上怎么斗得过你红卫兵呢。”
“了不起,了不起,你造反有理啊。哈哈。”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终于睁开了眼睛。什么人也没有。果然是令人恐怖惊
骇的白日梦魇。我满头满胸口的汗珠。我伸手捞过枕巾擦了擦。是梦么。梦。可似乎
又是听过的经历过的体味过的。脑子里昏沉沉的。象团浆糊。你能让浆糊回忆思考什
么问题么?
夕阳从玄武湖上空斜斜地照在我身上。热烘烘的已不象先前那么灼人。眼皮又往
下耷拉。昏昏欲睡。不能睡。不能睡。太可怕了。太恐怖了。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
达成。可我的梦从来没有达成什么。除了恐怕还是恐怖。除了惊骇还是惊骇。我不知
道是弗洛伊德错了,还是我的梦错了。我惶惑而费力地奋力睁眼。我得起床。我得去
吃一点东西。明天无论如何得上班了。我应该直面人生。我不能长久地沉溺在这荒唐
荒谬荒诞的梦幻般的意识中。咳,我怎么会糊涂到随便开口骂人的地步呢!这在我有
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大家或许会谅解的。宽容大度是人的美德。他
人即是美德。可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叔本华说人类社会是人与人之间互相竞争、彼此
吞食以苟延残喘的场所。憎恶、仇恨、暴力、罪恶充斥和横得于这个世界,个体的生
存时时受到攻击和威胁,时时面临毁灭的危险..天哪!我又糊涂了,又陷入了混乱
的撑得慌的思维中去了。我得起来,起来,吃点东西去。吃点东西。一定得吃。干嘛
偏偏让我早死?不。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干。我还有我那个“快快快”。我还有我
的《蝙蝠》。我好歹得吃一点。吃一点营养价值高的。吃一点可口的。我忽然想起了
老广东的三鲜馄饨。三鲜馄饨。人都喜欢吃三鲜馄饨。现在有各种各样的三鲜馄饨。
猪肉青菜黄瓜。猪肉茭瓜韭菜。肥肉瘦肉猪油。我有回在一家馄饨店里吃三鲜馄饨,
吃不到一点荤腥。一问,店老板两只金鱼眼珠子往外一跃:“菜叶菜梗菜根不是三鲜?”
你无法说不是。这老广东的三鲜馄饨,尽管二毛五分一个跟斗翻到五毛,馅少了一些,
味道差了一些,但猪肉虾米海参倒还货真价实。我这两天沾铁饭碗的光,白拿钞票,
干脆破费一些,去老广东吃两碗三鲜馄饨。
原先破烂不堪的老广东如今也霓虹灯红红绿绿地招摇起来。我忽然发现编辑部的
同事们热热闹闹地围了一桌。桌上是丰盛的美味佳肴。我奇怪怎么糊里糊涂走到楼上
来了。
主编站了起来,满脸是笑地说:“我们正等着你呢。”
我看看大伙果然开始慌慌忙忙往一边挤,努力腾出一个空位。
老现说:“大家说你吃不上又得发火了。”
我再三声明我从没为吃饭发过火。我请主编作证。
主编宽厚地笑了:“只要是为了工作,我们不会计较。人还能没点毛病?”
“就是嘛,你看老福,以前见了谁都叫老师,现在鼻孔朝天。”
“人家鸟枪换炮了。”
“别瞎说了。老福是有相的好朋友。”
“聚义沙龙。嘻嘻。”
众人都望我。我心里挺感动,慌慌忙忙问:“是是是么?”
“你不是帮他改小说,帮他往外推荐作品的嘛?”
我忽然疑惑人在谴责我出卖廉价劳力和良心。我帮老福推荐作品的时候确实言过
其实。我说:“那那是..”
“有相捞了不少吧?”
我又疑惑人在谴责我收取贿赂。我说:“没没没有..”
“我证明,书没送过有相一本。”
“是嘛--”调门突然升高,又一拐弯儿,“写得怎样?”
“我看算不了现代派。”
“伪的么?”
“伪倒不伪,我看有点儿通俗味道。”
“我看根本就是通俗小说。”
“出了七本书了。”
“稿费也太好挣了。”
我说:“他每天写一万字,雷打不动。”
“那不成造字机了么?”
我说:“我觉得小说不能那么写。”
主编十分善意地冲我笑了笑说:“象你那么四年发表不了一篇小说也不行。”
众人都十分善意地冲我笑。我的大脑哄的一声热了。我知道他们都在讥笑《蝙蝠》。
四十八只飞回来的《蝙蝠》起码有三分之二“自动”飞出过牛皮信封。人都长眼睛,
都已经看过千篇不一律的退稿信。这不是他们的错。
我说:“我不是说我行。我只是觉得,人活着都象蝙蝠,有蝙蝠多炫耀几个大圈
子,小蝙蝠少炫耀几个小圈子。不过若从时空观念来看,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差别。”
“嘿,有相还老庄呢。”
“就是,他还逍遥出世呢。”
我嘴一张冲那个角落说:“你怎么这么笨。我不是说我逍遥出世,我是说..”
我突然发现那个角落坐着的是社长。
主编笑着调节气氛:“有相,我看你也出不了世。”
我脑门一热说:“主编你怎么也糊涂了啊。”
主编的脸刷地白了。众人都用一种谴责人民公敌的眼光怒视我。我真是昏了头,
一股热气从头顶飘飘摇摇冒走,才脚顿时冰凉..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嗓子里象在冒烟发不声音。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我又坠入
了那荒诞荒谬荒唐的白日梦魇了。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总把我生活中的尴尬处境狼
狈处境一次一次搬到我的梦里来演。
我奋力地挣扎。
我奋力地睁眼。
我奋力地翻身。
我奋力地呼喊。
无济于事。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终于有尖利的绝望的猪叫声把我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然而猪叫声却无法掀去我灵
魂上压着的阴郁悲怆的巨石。我真那么说过么说过么。说了说了。我记得我说了。我
又去了医院。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却记不清了。阿鸣后来万分激动地告诉我,主编气得
嘴唇发紫。主编抽烟了。主编的手指抖了三十七分二十八秒钟。我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主编待我真如母亲真如阿姨真如大姐姐。我的脑子一定出问题了。一定。可是医生说
肯定没问题。真见鬼。这是一个阴谋。阴谋。你明白么?我说过这是一个阴谋。脑子
没有问题,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臭嘴乱说乱骂呢?我昨天开会时又骂人了。骂了么
骂了么。骂了骂了。天哪。我还有脸上班么?不上班又哪里来工资?不劳动者不得食。
我这张嘴还得吃还得喝,还得靠它维持我这不知为什么来到世上不知来干什么又不知
要到哪里去的生命。我这张嘴--讨厌的嘴嘴该死的嘴犯嫌的嘴恶心的嘴臭嘴猪嘴狗
嘴驴嘴!真该用个驴嘴罩子罩起来!工厂为什么不生产罩人嘴的人嘴罩子呢?不对,
工厂明明生产人嘴罩子。口罩。口罩。对了,口罩也行。我为什么不能载上一只大口
罩呢?
“有相--”
“唔唔。”
“你怎么了?嘴?”
“唔唔。”
我忍不住笑了。
我不是故意的。
二 嫖妓梦
这回肚子真的贴着了脊梁。胃忍受不了饥锇的折磨,便努力地弄出剧烈疼痛,向
我发出暴力革命的最后通牒。我自然要避免两败俱伤的必然后果。我其实也不愿这么
久久地痴躺着痴想。
人活着就得不停不歇地同死神作斗争。吃喝屙泄自然首当其冲,还有呼吸、睡觉,
冬天穿上厚厚的衣服,夏日躲在浓密的树阴底下,患病去医院治疗,体亏去海滩休养,
还有长跑气功瑜珈太极拳甩手闻法千奇百怪的玩艺,真是呕心沥血,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到头来伟人和侏儒都免不了以失败告终。人对死亡的恐惧是因为明白自己逃脱不
了死亡而又面对着一个永久的朝气蓬勃的世界。据说老象被死亡的苦恼缠绕得心烦意
乱,便默默地离群,走向森林深入的某一堆老象们的残骨。这样心境或许会好些。据
说象多产于佛国印度,千百年来已受禅宗的潜移默化。人没有这么高的悟性。人有一
颗过分理智的逻辑的大脑。人都是得过且过,能捱一天就捱一天。极少有人学海明威
老爹,一枪打碎自己伟大无比的天灵盖。
海明威老爹是世界罕见的硬汉,而我是不能免俗的软蛋。我努力地挣扎着起床。
总得到哪里去吃一点。我顺着黑暗而狭窄的楼梯往下,脑袋里象是有一架直升飞机徐
徐降落,螺旋桨搅得我晕晕乎乎,居然分不清那呻吟来自于楼梯还是我的胸腔。
下了楼我在尘灰厚厚的努辛难得的坐垫上默默地叭了一阵,心象一只断了线的气
球,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飘来忽去。我无法骑车,我和车胎都泄光了气。
我低着头,顺着房东屋前的泥泞小道,小心翼翼地向前。这种镜头国产电影里屡
见不鲜。诸如勇抓歹徒或特务或流氓,身受重伤却奋力追赶奋力报案的老工人老农民
或解放军战士;诸如身患癌症却心挂工程设计或产品质量的工程师或厂长或书记,临
死前从医院里逃出来,准备牺牲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我是个凡人我没有这么崇高
的品质也没有这么好的机遇。我想我现在弄这种慢镜头,是不愿摔成一只大脑袋的泥
猴子,由人围着观看和哄笑。那未免太宏伟太悲壮了。你知道我生性有点腼腆。
路口的国营饭店早已打烊。天天如此你不必奇怪。这里的领导坚决不愿意搞承包
之类的资本主义。一脸紫疙瘩的盐水鸭个体户倒在那儿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我记得有
回我让他斩八毛钱鸭子。
他白白眼说:“塞牙缝也不够。”
我红了脸说:“我一个人。”
他鼻孔里喷出笑来说:“我知道你是个狗屁作家。写几百几千个晚上的小说还不
如我的屁值钱。”
“你的屁能卖钱?”我心里一阵激动,你知道我挺能放屁。大学里有个甘肃来的
同学成天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我每回都捂住鼻子嗤笑。谁知没多久我也如此这般,而
且常常青出于蓝又胜于蓝。至于屁能卖钱,我活了三十年看了几千本书还闻所未闻。
“你瞧着。”紫疙瘩翻一翻忠厚无比的厚嘴唇,抓了几只鸭屁股,搁秤盘里,一
边拨动秤砣一边嘴里噗地放出一声屁响,那秤头高高一翘,他捏信秤绳往我眼前递来,
嘴里连环屁似地响:“四两二钱六,三五一十五,五九六十三,七八二十四,一二一
个二,二四一个六,统共一块四毛八嘞。便宜你啦!下一个--”说着伸手就抓我的
碗。
我慌忙一缩手问:“怎么赚钱呢?屁?”
他笑笑重新拎起秤扣,打平秤杆给我看,二两七钱。他又翻一翻忠厚的嘴唇说:
“人听了屁都忙着笑,后面又有那么多人等着..”
我说:“那不是欺..”
他鼻孔朝天喷出一股友好的笑,说:“哪个不赚昧心钱啊!”撩起汗衫露出西装
短裤,“喏,看看,才买两天,就他妈的又掉钮扣又绽线!你他妈的把肚里想的东西
写下来卖钱就不昧心了?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做好人啊,就呆家里吃屁吧!”
说着,鼓起嘴冲我噗地一声,笑笑,就把鸭屁股往我碗里倒,“今天教了你个乖。”
我说:“不不我不要。”
他说:“不要你的钱。”
我有脸一下子涨红了。我脑袋奇大,却还没聪明到想法子蹭人家的白食吃。
“咳,我同你家房东沾着亲!再说我还指望向你借两本金庸看看呢。好好,收两
毛吧。意思意思。你们这些臭老九真是又臭又酸。”他说着又翻起厚嘴唇十分友好地
笑。
这时候我周围正有七八个不知是买鸭子还是看热闹的人兴兴地聚来。我慌忙付了
两毛钱,用胳膊撸撸脸上无数鸭骚味儿的唾沫星子,用手遮着碗口,慌张逃窜。过街
到了2路车站拐脚处,我瞅瞅没人,便把鸭屁股倒在一堆臭气熏天的烂西瓜堆上,又
接连吐唾沫。 我想我该吐七口。 在我的意识中七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字。我们苏州人
“七”和“吃”念一个音。有的吃自然不是坏事。只要不是骚味熏天并且致癌的鸭屁
股。谁知我才吐了四口,就有人拍拍我的肩头。“四”听起来有点象“死”,我活得
不快活却还是不想死,于是赶紧再吐一口才回头。你知道我看见一位戴红臂章的老太。
你知道我又付了一元二毛钱。一元是那五口唾沫,两毛钱一口,二五一个拾。两毛是
鸭子屁股。罚款单倒是一物多用了。我先用它将沾了不少烂臭哄哄西瓜汗子的鸭屁股
拣进碗里,又用它擦抹瓜皮上的唾沫。瓜皮乱七八糟,那五口唾沫实在不太好寻。我
直起身的时候,紫疙瘩这小子在远处笑得满脸紫光,还把嘴鼓得圆圆,象是弄出了几
个极响的屁来。
在大学时有位女同学写过一首悼念他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爸爸的诗《让过去的过
去吧》 。 我想我起码应该比女人豁达一点。只是眼下我的胃已有一日半不曾进餐,
再给它点鸭屁股吃吃肯定侵消不了它暴力革命的欲望。于是我坐上了2路公共汽车。
我又在第6站长江路下车。我遥望着一里路之遥的街口,我知道别说那街口拐弯
后还得捱一段路的老广东,就是再走百十步,我也得由好心的路人抬往医院了。我叹
子口气奋力地捱进了路边一片北方水饺店。我地方离我们出版社正在轰轰烈烈兴建的
永久的地平线很近。我绕道来看房子时常爱在这里平息胃同我的路线斗争。
饺子下肚,我又有了精神。走出店来天也似乎亮堂多了。我忽然发现沿巷子稀稀
拉拉地站了许多姑娘和男人。大多是一对一对站着。嘴巴张张合合好象在谈什么生意。
我装着路过,漫不经心地慢慢蹭去。
“二十八。”左边一个白发老头说。
“三十。”与老头面对面站着的黄头发姑娘说。
“以前才二十三。”白发老头说。
“猪肉都卖两块三了。”黄发姑娘说,“三十。”
什么东西能卖三十元一斤?我想我可以蹲下来紧紧鞋扣。你知道我穿了一只大鞋
子。这时候右边忽然有激烈的讨价还价声直钻我耳朵。
“三十五!”这是个穿浅黄色连衣裙的姑娘。
她对面穿着件老头衫的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的身段说:“三十!”
“三十五!”连衣裙噘了噘嘴,有点娇嗔有点傲慢。我的心一阵莫名的奇痒。
“三十二吧。那边那个才要三十,三十二已经够--”
“哼,她--”连衣裙不屑地□了黄头发一眼,“你找她去就是了!”
我顺着连衣裙的眼光看去。蓬乱的黄头发下面是黑黝黝的脸,浑浊茫然却倔强执
拗的眼睛,长袖的皱巴巴的的确凉衬衫,同样皱巴巴的灰色的的确凉裤子,一双圆口
布鞋。我又回头看看连衣裙。不太黑起码也不太黄的头发,额前弯了几个圈儿,不算
黑又绝对说不上白的脸上,有一双勉强有点儿“风”的眼睛,嘴唇涂红了,牙齿涂黄
了,浅黄的连衣裙里衬出了大花裤衩。我的心越跳越快,手也渐渐地拦动起来,身子
微微地摇晃。我无法紧鞋扣了。我在报纸上不止一次见过取缔妓女的报道。我曾在夫
子庙、新街口等地漫无目的地转悠过不知多少次。你知道我听人说过,夫子庙的二十
元,新街口的三十元。我不知道那个超短裙是不是。反正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艳遇。我
没想到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果然全不费功夫。我身子抽疯似地抖动了大约四五
分钟,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做出一种无关痛痒的样子问那小伙子。
“买什么?”
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我,大概看我不象国产电影里个个英俊无比的那种便衣警察,
便一分幽默地笑笑说:“人。”
果然。我慌乱地四面看看。人都异常镇静异常坦然。高超的演技。比那些国产电
影里演三流妓女三流嫖客的三流演员强多了。我望着连衣裙底下耸起的胸和大花裤衩
子,头越发地晕了。这回不是饿。已经吃了半斤北方水饺。古人说食饱思淫欲。你别
笑,我当年在轧钢厂,打光棍的轧兄们有句找对象的口头禅:“活的女的。”这话听
起来似乎有点黑色幽默,其实不过就在“饥不择食”那条水平线上。
我的眼光恣意地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忽然间,那种时常伴随着对女性渴望而降
临的恐惧袭上了我的心头。我脑子里晕乎乎的,周围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我好象正不
停地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坠落。身子在坠落。灵魂在坠落。理想、抱负、
道德、文学,就象天上飘浮的绚丽多姿的云彩,远了远了..我茫然地望望四周。夜
色苍茫,昏黄的灯光下,人影憧憧。斑烂的云彩已经幻化成星星在天空闪耀..潜伏
在意识深处的无理性、无逻辑、无时间无空间观念,充满了黑暗和盲目的混乱。有如
一锅沸腾的动荡的液体的动物性本能冲动,在形形色色的哲理形形色色的现实面前迷
失了方向,不知该向何处去,不知如何升华,不知如何超越自我..迷惘而茫然的眼
前,只有女人在晃动。女人。女人。女女女。这似乎是我体内汹涌澎湃的无穷无尽的
“伊德”的唯一归宿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亿万生物之所以有雌雄,上帝之
所以创造了亚当又创造夏娃,女娲之所以捏出了无数小人之后又将多余的泥按在一部
分人的胯下,其目的自然都是为了通过两性间的结合,让他们所创造的生命生生不息
代代相传。叔本华把性欲称作生存意志的核心,称作人类欲望中的欲望,唯有性欲才
能使人类绵延永续。性欲这玩艺儿,大象有,狮子有,猪有,驴有,狗有,蝙蝠有,
蚂蚁有,就连没有灵性的花草树木,也会在有意无意之间相恋交合育子。我妈把我生
下来我就是个男人。男人想女人是逃脱不了的天性,是种族繁衍之必须。我想我起码
不是故意这么流氓这么黄色这么想去犯罪的。我白日梦似的遐想使我的心得到了稍稍
的安慰。我盯住了一个腼腆的身材正在丰满起来的姑娘,抖抖地问出一句:
“多少钱?”
姑娘看看我,问:“你家几人?”
公案--
和尚问:我的自我是什么?
赵州说:你看到庭前的柏树么?
我又糊涂了。她莫非是出于谨慎?莫非是怕充当第三者引起麻烦?真是没文化。
避轻就重的傻帽儿。第三者只是道德问题。当妓女是要判刑 的。
我努力挤出一点不太难看的笑说:“一人。”
她突然用一种惊恐的眼光望我。惊恐。真正的惊恐。绝不象国产电影里那些演员
表演被强奸前眼里溢出的快活的兴奋的刺激的炫耀的惊恐。姑娘你别怕。你怕我还怕
呢。我承认我的目光企图穿透你的衣衫,我承认我是是是想和你..可我不会。不会。
我不敢。我怕警察。我有我的身分,我有我的地位。尽管这些劳什子在秃头主任、老
福、紫疙瘩们看来一钱不值,屁都不如。可我丢了它却只能回厂去当轧钢工。我起码
有几百次在梦里被窜来窜去的红灼灼的钢条吓醒。你知道我从一个轧钢工人摇身变成
编辑和作家(?),流尽了多少青春和心血。我之所以敢问你价钱,是因为曹禺先生
写《日出》时,去白房子体验过多次,而鲁迅先生也说过用砖头砸碎玻璃橱窗品味品
味蹲班房的滋味。
那姑娘惊恐地退到了另一个约摸已有二十七八岁的肥胖女人身后,从肥胖女人稀
疏的短发下沿偷偷地望我。
我的心忽然一阵揪疼。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白奴》。美国作家希尔德烈斯的
小说。白奴阿尔琪是庄园主摩尔的混血儿子,他与女奴卡茜相爱。而摩尔却想占有卡
茜。这对恋人外逃,又经穷白人戈登出卖。经过无数苦难,二十年后,阿尔琪以自由
民身分回国,终于在奴隶市场的拍卖台上救下了卡茜。文革中小说就象眼下的瘦猪肉
少得可怜。我和妹妹常靠回忆过瘾,一部一部地谈论。哪部第一,哪部第二。这有点
象现在的“红队黄队”,人无聊到极点就会玩这种把戏。我和妹妹都认定《白奴》第
一,排在《悲惨世界》前头。记得我们都大学毕业以后,我又同妹妹谈起《白奴》。
妹妹说:“我一上大学就特地去借了《白奴》。那种神秘的魅力不知怎么无影无
踪了。”
我说:“是的。时间有时就是就是..”我想说刽子手,但我没说。
我没敢去看第二遍。知识越多越反动是不对的。而知识越多人的感情越淡泊恐怕
是有一点道理的。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忽惊忽咋。不过主编或许会例外。我有回问主编
文革前出版的外国小说她最喜欢哪一部。主编说:“《白奴》。”我当时眼睛就湿润
了。这不希奇,我小时候看《白奴》,能哭几个小时。比看《雷锋》那回还伤心。我
曾赌咒罚誓长大了要学阿尔琪去救一个“卡茜”。至于主编喜欢《白奴》,我想她盼
望的是一个阿尔琪来救她爱她。主编是个多愁善感的好女人,自从生出来以后至今没
有结过一次婚,全心全意扑在文学事业上,做牛做马在所不惜。说真的要是她能减去
十八与我同年,我一定会做一个阿尔琪去爱她去把她从枯燥的事业沙漠中拯救出来。
当然,有个前提是她不当主编。要不我的脊梁骨会疼的。说不清。或许当着主编我最
终也会爱她的。就象《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的那个电工。电工。电影里的电工。真
棒。可惜只是电影而已。电影就象白日梦。能有那么一个厂长吗?还有《办公室里的
罗曼史》,女局长下嫁小科员。十几岁的庄有相和他妹妹才信呢。我算老几?还配怜
悯人喜欢人爱人?陡长一颗芭斗脑壳而已。编辑部里的罗曼史。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
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现实就得承认差异,浪漫就是充满幻想。我曾有好几年一直想
写部《庄有相的浪漫史》呢。后来觉着题目太招蜂惹蝶,就改成了《好梦难寻》。自
然是一个坏人难寻一个好梦。人说一定是写不出来的。写出来也一定没刊物会发表。
你知道我没才气。我脑子反应快,弄智力玩具回回第一。人都说我小脑发达。言外之
意当然是大及不发达或欠发达。字典上说小脑管运动机能。小脑发达自然该去当运动
员。百米短跑跑个八秒八五,把约翰逊刘易斯吓得一愣一愣。可惜六十六公分的大脑
瓜太沉重影响速度。
“你是开店吗?”
有人打断了的白日梦。我定睛看看,是那个圆滚滚的肥胖女人。
“你是开店吗?”她又问。
这真正是不得了了。开妓院原先是有期徒刑,现在可以判至死刑。那是人民代表
大会为了打击日益嚣张的刑事犯罪分子重新修订的法律。我不想死,我往后退了半步。
那腼腆的小姑娘在扯那女人的后衣襟。女人一回头说:“怕什么,我孩子都断奶
了,还怕个啥。”
我惊愕地张大嘴巴。做这种事的人还有这么呆拉巴几兜出底盘贬自己价的?
我说:“你丈夫..让你..”
那女人又一回头对腼腆姑娘说:“咳,怕啥,呆会签了合同,有政府有法律护着
呢!”
我越发合不拢嘴了。还要签合同?还有法律保护?我费力地睁眼睛。我疑惑自己
又陷入该死的白日梦魇了。可我的眼睛什么东西都能看见。暮色笼罩了街巷。星星在
夜空中闪闪烁烁。法国梧桐婆娑轻舞。人都一对一对地站着,讨价还价。我又咬咬嘴
唇。我得试试我能不能醒来。
肥胖女人忽然笑了:“还没谈价钱,就心疼得咬嘴。”
这时候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说:“还是到我家吧。”
那肥胖女人说:“三十四,一分不能少。”
“好吧好吧。”
天!同性恋也..我的目光尾随着她们的背影。她们转进了一个大门。我揉揉眼
一看:市妇联保姆介绍所。
你知道这时候我就象就象就象不知道象个什么--我没才气我没法比喻。
那个腼腆的小姑娘还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怯怯地望我。我想我这时如果逃走的话,
会在这小姑娘心里留下永生难以磨灭的恐惧。我于是便装做雇保姆的,正儿八经地在
人堆里东转转西问问。反正我起码是个想当作家的家伙,积累点现实主义的材料不是
坏事。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坛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救作家。
我转了十多分钟,就已经弄明白,保姆的价格,因了脸蛋的长短黑白和俊丑,因
了身子的苗条肥胖高挑和矮小,因了读过一年书两年书或是没读书,因了做过一家做
过几家或者刚从安徽来,因了老年中年和青年,青年又分结过婚没有结过婚,结过婚
又分奶过孩子没奶过孩子,还因了嘴上涂口红和不涂口红耳上挂耳环不挂耳环耳环是
金的是银的还是几分钱的廉价货,甚至因了衣服的新旧因了嘴巴能说不能说因了手脚
灵巧不灵巧脖子脏污不脏污,分成各种等级讨价还价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怎么又想起
了《白奴》、想起了《汤姆叔叔的小屋》。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在中国这是社会分
工的不同,是按劳取酬,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呀,我又错了。我糊涂了。我向你
保证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要我么?”
那个腼腆的姑娘怯生生地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问。这回是她自己来的。天色已
经完全黑暗了,路灯浊黄的光晕映在她的脸上,使人得到一种泪汪汪孤独无依的感觉。
我想说“我不能”,可嘴巴一张,却说:
“多少钱?”
“我只要二十六。我没做过,不会带孩子。”
“你多大了?”
“十..八。”
“你晚上住哪里?”
她委屈地望望右边。那是香铺营农贸市场。满地的地铺。横七竖八地躺着三教九
流或老实巴交的农民。
“你爸爸妈妈舍得你出来么?”
她抬起委屈又羞涩的眼望望我又垂下。
我的心象被什么揉了一下,我说:“你一定不是十八。”
“嗯..快十六了..你要了我吧。”她向前走了一步,身子象棵纤弱的小草晃
了一晃。
我说:“不,不,我不能。”
“要了我吧,我能做事。洗碗,洗衣服,挑水,割麦,逮小蚱蜢,叫蝈蝈,还有
纺织娘..”她眼里盈满了泪,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鼻子酸溜溜的。我抓起她瘦小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掏
出一把钱,搁在她手心里,然后转身就走。
说出来你不相信。我哭了。眼泪从我那双因为盯着女人而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
里流出来,顺着我扭曲的恶棍似的脸颊拼命地流。我始终没有回头看那姑娘,脑子里
却始终飘浮着那姑娘苗条而纤弱的身子。我坐上2路汽车时心情舒畅依然无法平静。
我在鸟巢外的平台上驴牵磨一样地转圈子。那老狗和两条小狗竟忘了吠叫,六只眼睛
惊讶地望着我一眨不眨。郊区已是静谧的黑夜,远处有一条宽阔的灯光朦胧的梦幻一
般的大路。周围的农民都已安睡。只有对面小院的平房里,那粉红色的窗帘后面仍有
人影晃动。前年有一个月食之夜,老福、小初和我在平台上兴奋无比地大谈文学之道。
后来老福忽然圆了眼睛,嘘一声,让我们看对面的平房。平房拉着粉红色的窗帘。门
紧闭着,门上的气窗却敞开着。屋内白炽的灯光下,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在洗澡。
白嫩的胴体在灯光下变幻出无数美妙的姿势。小初看了一会就扭转头坚决不看以示崇
高和贞洁。我是凡夫俗子免不了俗。结过婚的老福声音一直颤颤悠悠..
粉红色的窗帘在轻风吹拂下轻轻地飘啊飘啊,我的心底深处潜藏的邪恶的性欲,
又不安地骚动起来奔涌起来沸腾起来,越来越强烈。女人。女人。我强烈地渴望着女
人。那个腼腆的羞涩的小保姆已经成熟了的身子,如幻影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
真他她是个正人君子?呸!早就不是了!我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些钱,然后拥抱她抚摸
她同她接吻?从心理学生理学上说,她不是也可以得到快感么?这比她辛辛苦苦做保
姆合算多了,人家西方不早就性解放了..可是,可是这是在中国,你知道中国人有
着几千年的封建文明史,你知道万一被熟人看见就没脸再见人了。你知道干这种事没
法不让人看见除非你象福尔摩斯那么化装。可惜,现在中国有各式各样的辅导班,却
没有一所教化装的。这一晚我昏昏沉沉总是睡不着。杂七杂八的念头久久地缠着我阴
魂不散。平台上那只老狗发了一夜情,到天亮率两只小狗偷偷摸摸下楼时,不知怎么
突然触发了我的灵感。我想起我已经在我上班用的包里放了一只大口罩!
我可以戴上一只大口罩!
三 老福的哲学
我睁开眼。
太阳穿过窄长的书缝斜斜地落在桌上。一只苍蝇在书桌的棱下犯呆。一点声音都
没有。那苍蝇悠然自得地舒展一下后腿,屙出一点屎来。这是我写《蝙蝠》时放置胳
膊的地方。我挥手去赶,手却没能抬起来。浑身疲软无力,头一阵晕眩。昨夜失眠。
“嘘--”我说。
苍蝇轻捷地飞起飞,绕个圈,又落在桌棱上,快活无比地东张西望。
我无能为力。我把脑袋转向粗糙的里墙。我发现枕头边放了封信,信封上是主编
的笔迹。我记得主编昨天已经写过一封关怀信了。主编真是好人哪。房东也是好人,
今天又在万忙中上楼给我送信。我哆嗦着手拆开了信:
有相: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
复。
明天编辑部开会分析研究目前全国文坛创作势态,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
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二十九日
我心情一阵激动又翻身往起爬。可是我无能为力。我说过我无能为力。人不是任
何时候都能从床上爬起来的。就象人不是任何时候都能驱赶苍蝇一样。我想这不是我
的错。我只能滞滞地呆望墙上那幅“三剑客”素描。
老福会捕苍蝇。二十年前我们住在一个大院。我念小学他念初中,都停了课努力
地四处游荡。老福起先跟着他戴红臂章的爸爸满城窜溜。革命不革命他不知道,反正
哪儿有免费的大饼油条、汽水酸梅汤什么的,哪儿就有老福。三天两头门路熟了,就
脱离了他爸爸带着我四处转悠。老福从来不嫌弃我。你知道我属“老子反动儿混蛋”
之列。他领着我在湘门河里摸虾,教我怎样卡了虾头,两边一挤吃生嫩的虾肉。他还
会在小河里踩水车一样踩蚌。他还能分清蟹洞蛇洞,一下午掏几十只螃蜞。他甚至会
用万能钥匙开人家牛奶箱上的铜锁,把牛奶喝了,奶瓶撒泡尿原样放回,铜锁砸砸碎
换糖吃。老福捕苍蝇的功夫更是名震街坊。有回后院楼上革委会政工组组员家包粽子。
他家儿子小圆拿了几只粽子出来显摆。老福费尽了口舌,咽了几十口唾沫,不曾吃到。
末了急了眼说:“我能两个指头夹苍蝇!”
小圆说:“屁了。”
老福说:“打赌!”
小圆说:“赌什么?”
老福拿出他那万能钥匙,说:“赌这。你闭了眼,数到十,我就夹着一只。”
小圆眼睛亮了,也把粽子交给了我。小圆闭了眼,老福看准自己腿上的苍蝇,兜
空一捞,用劲一捏,又将死苍蝇夹在手指缝里,翘起两个指头。小圆数到十一看,果
然指缝里夹了一只。不到两分钟,小圆的六只粽子全到了老福手里。老福分给我两只。
他留的四只给了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和瞎眼奶奶。我给了妈妈一只外婆一只。外婆的一
只给了妹妹,妈妈的一只又给了外婆。那时候老福家和我家都吃不到粽子。老福还会
用细线在大腿小腿上勒苍蝇。那一招我记得弄到了四只烘山芋。老福的爸爸就是武斗
中吃了四颗子弹命归黄泉的。记得开追悼会的时候,老福从铁栅栏门一尺深的缝缝里
窥见两分钱硬币,他趴在那里一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丧,一边用小竹片儿拨拉那
硬币。老福说这不是他的错。老古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毛主席说:穷则思变。
老福还说,文革前他一年吃不上一回二分半一只的咸大饼。三分一只的甜大饼五分一
只的猪油葱花大饼连做梦也没吃过。后来我跟着爸爸妈妈下乡了。老福十六岁就进了
苏州刺绣厂当工人,据说绣得一手好花。老福和我通过几次信。他的信比我有文采多
了,平均第行都有诸如“唇齿相依”、“朝夕与共”之类的成语,至于“乡下旌旗在
望,城里鼓角相闻”、“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友谊”更是层出不穷。字也有
点流利,不象我那种螃蟹功夫。至于他后来会写小说,我是万万不曾想到的。
我在农村念了中学,又在乡下的轧钢厂干了几年,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后,考进
了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几经折腾才当上了编辑。我当编辑不到一个月,突然收到一
封苏州的来信。
亲爱的有相老师: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在我们分手的四千七百六十四天十五小时三十七分钟里,我
是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念着我最最亲爱最最友好的老师有相。在年
龄上我比您大五岁,可在文学水平上,您比我老师的老师还要老师啊!我最最亲爱的
有相老师,您或许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在您汹涌澎湃的伟大生活中,只是身边漂过的
一片浮萍。不知您能不能想起,这片浮萍的脑袋上的头发比一般人略略稀少,脑袋圆
溜溜有点象无锡的泥人阿福。他因此万分荣幸地被您封赐了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外号:
老福。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此时此刻,我躺在鸟巢的床上,回忆着五年前老福寄来的那封信时,眼眶又一次
湿润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流着泪给他写了十七张纸的回信。我记得我称他“老福兄”,自
己署名:愚弟有相。他的下一封信,还是坚持称我“最最亲爱的有相老师”。下面的
署名是:深陷于绣花厂痛苦深渊的没有一点福气的学生老福。直到有一天,一颗油光
光肉陀脑袋拱进我的鸟巢,那肥脸上一张嘴再三声称他是老福时,我才发现时间同我
开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玩笑。当年一个嘴上长着软绒绒细毛,用公鸭嗓子说话的圆脑袋
少年,如今是圆圆滚滚浑身上下油比肉多,头顶半秃,眉毛胡子依稀难觅的活脱脱一
个肥和尚或采购员或红案师傅什么的。我竟没能象遐想了几百遍那样,模仿着国产电
影里的奶油老生或小生,去同他紧紧拥抱。
我说:“啊,坐,坐,老,老..”我不知怎么称呼是好。
他放下一只黑色大提包,双手一抡紧紧抱住我,猛烈地摇晃了十几次。他后来说
是一年摇一次,统共摇了十二次。他摇晃时眼睛就如扫瞄器,在我鸟巢里扫了几十圈。
这倒使我终于有些认识他了。我想我惹有钢蹦儿落在床底下,他一定会提醒我的。我
笑了。
他仰起脸细细看我,又爽朗而谦恭地一笑:“哈,还是那么英俊,那么气质,哈。
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他拎起那只大黑包往我床上兜底一倒。天哪,有绣着戏水鸳鸯的荷包,有绣着奇
花异鸟的枕套,有绣着金龙银凤的领带,有绣着胖娃娃的苏州郊区姑娘夏日遮挡胸脯
的肚兜,还有本当套在我奶奶的三寸金莲上的小绣花鞋。那绣工又平又光又齐又匀又
和又顺又细又密..
“都是我亲自为您绣的。”
我望着他肥肥粗粗的手指,想象着这比登天还难的绣工,想象着他对我的一片真
情,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了。
半年后我陪他去主编那儿的时候,他搔头摸耳不知带些什么礼物去好。他的眼睛
一直盯着那堆充满友谊的绣品。我努力岔开他的思路岔开他的眼光。可是的他的眼光
就象叮食的苍蝇,飞起来绕一圈,还落在老地方。我后来突然为自己的自私惭愧了。
难道我的感情寄托比朋友的生活命运还重要么?老福想调到我们编辑部来。
老福说:“主编老师啊,这是我一针一针为您绣的。”
主编说:“您写过作品吗?”
老福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在写,熬了七千三百六十四个夜晚。您可
以问有相。”
我慌忙点头。点完才想起,我家公元一九六七年被造反派从楼房里赶出来同老福
家作邻居,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老福,到如今公元一九八三年,统共十六个年头,不
足六千天。
主编照例多愁善感地红了眼圈。过一会,又问:“您发表过作品吗?”
老福说:“发表过。发表过。你问有相。”
老福先后带给我七篇“习作”,我一篇篇帮他从头至尾改写。一篇在我们刊物上
用了。另外六篇我帮他推荐给地、市级报刊,用出了两篇。
记得主编说到结过婚不容易调动时,老福垂下头,堆出满脸皱纹和眼泪:“我,
我,咳,我,我醉心文学,一直没,没结过..您问有相。”
我又慌忙点头。
或许是触动了主编内心的弦,老福很快就调来了。主编确实挺喜欢老福。调来时
说定是当编务的,一来就干了编辑。老福终于改正了逢人就叫老师的毛病。他叫我有
相兄,其他的人也分别为老现小初阿鸣兄等等。社长主编自然例外。我们则统一叫他
老福。老福确实有福,你不叫他老福又能叫他什么。老福的名字没变,同大家的友谊
也还是很深。没多久又和我和小初结成了“鸟巢三剑客”,再三再四重誓相互勾结共
同奋斗。不过这同少年时代的天真傻气的友情,毕竟有点相异。人不可能重返少年。
岁月已经无声无息地流走了,流向了遥远的天边。往事的一页掀过去了,永不复返。
我默默地转过身来,注视着桌子上那只苍蝇。若是老福在这里,几秒钟内那苍蝇
就会上西天去。而我却无能为力。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光有精神是不够的。事实如
此你不可不信。
你让老福鉴定一部作品的优劣,那就象让他飞月亮上去玩玩。他从来不看什么作
品。就连近几年走红至极的《棋王》《你别无选择》《红高梁》《小鲍庄》《北方的
河》,他都不看。
他说:唉,时间就是生命哪。
我说:现在到处都贴标语说时间就是金钱。
他说:所以生命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啊。
老福不看小说,却能同阿城、莫言、刘索拉、王安忆他们聊得火热。畅谈对方作
品的长短。还常常说得某些青年大作家们脑袋就如舂米机似地捣古不停。当然,我们
编辑部几位同仁肚里却悬了一面镜子。福公的宏论无一不是来源于我们那些开开合合
永不停歇的嘴巴。老福组织和编辑的小说,连连被转载、被评论、被拍电影,眨眨眼
功夫,已经踩着我的脚后跟了。他常常笑着说:当编辑花不了我十分之一的精力。确
实如此。他的小说一篇一篇地在全国四面八方的地市级刊物上发表出来了。我常常看
见他将“经送审未能通过十分抱歉欢迎赐稿”的稿签和不曾翻看的来稿,寄还全国四
面八方的地市级刊物的编辑。我知道这样的稿签他请收发室的娅娅抄了几千份。他帮
娅娅搞到一台东芝冰箱。他自己搞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单元房。老婆孩子也都调南京
来了。团圆之日他请我吃饭。我惊讶地望着他老而弥骚的妻子和已经齐了他肩高的儿
子,问:“你不是对主编说没结婚么?”
他眼睛睁得比我还圆还惊讶:“我说了么?不会吧。”
我细想想,是没说:“我,我,咳,我,我没结过..”什么的,结过什么呢?
至于主编那头,他帮主编调了一套又大又有管道煤气的新住房。
喝得晕乎乎时,我忍不住向他取经。
他脸上堆起一嘟噜肥肉说:“钱。”他的眼睛圆成了两枚铜币。
我说:“雷锋呢?”
他一愣,随即哈哈哈哈笑起来,笑罢擦擦眼泪问我:“有相,你也凑乎算个作家,
我考你个生活常识,怎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问:“一盘虾有大有小,一桌工人怎么吃法?”
我说:“从大虾吃起。”
“剩什么?”
“汤都剩不了。”
他咧开嘴笑笑,又问:“一桌彬彬有礼的知识分子吃呢?剩什么?”
我想了一会,说:“剩一只最大的。”
“怎么吃的?”
我又想想,说:“从第二大的虾吃起的。”
“你他妈真有眼力!”他捶了我一拳,又诡谲地一笑:“一桌雷锋怎么吃法?”
我一愣,问:“一桌雷锋?”
“对。或者说,雷锋、王杰、门合、李文忠、焦裕禄、王国福、杨水才、欧阳海
一起吃那盘虾。”
我想了很长时间,摇摇头。
他说:“从小糠虾吃起。”
我说:“那多古怪。”
他又哈哈哈哈笑了:“人不自私就古怪了嘛。”
“那..”我还想辩驳,嘴张开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说:“培根同志教导我们说:不要信任那些自称蔑视财富的人。因为他们之所
以蔑视财富,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财富。假若他们一旦搞到钱财的话,恐怕没有人
比他们更敬奉财神了。培根这小子有些道理。现在谁不向钱看?国家不准卖大宗香烟,
可国营商店把美国烟和云烟全卖给倒爷。倒爷翻两番翻三番倒出。一个星期就闹个万
元户当当。国营商店里大大小不也都闹个千元户当当?谁管?个体户卖的饺子包子,
尽是面粉疙瘩。肉呢?税务人员蹲茅厕里拉稀去了。就不谈那些同外国谈生意的家伙
了。贵点进,便宜点出,人家抽出点小赚头请你出国。出趟国一套西装就值几百。带
回一套进口家电能抵你苦攒二三十年工资。亏在哪里?还是国家。反正亏一亿摊到你
个人头上才一大毛。精神文明,学雷锋,谁骗谁呀?报纸一边宣传精神文明,一边出
卖版面。你厂长经理要宣传产品么?要为你歌功颂德替你铺平升官大道么?好,我们
请名作家给你写报告文学!你们企业搞得好赚了大钱请赞助万儿八千支持精神文明!
不信?我说的都是党报上登的。至于漆家具的立德粉做护肤美容霜,工业酒精造酒毒
死几人甚至几十人之类的事更是屡见不鲜了。警察抓、法院判,七个葫芦八个瓢,摁
了这头那头起。就你庄有相傻帽儿一个,还纯文学呢?谁看呀?咱们刊物得过那么多
奖,如今订数万儿八千,都是图书馆和学校订的。零售额不就等于个零蛋?你那《蝙
蝠》飞出去二十多只了吧?谁都把你当笑话。《天上文学》倒是纯模纯样的文学,可
你没名气,上不了天。名气也是钱,和权力一样。都是钱。你的《蝙蝠》发出来不会
有二十人看。不信我同你打赌。《天上文学》自然不愿做傻瓜为你一个无名小卒去赔
本。有相老弟!我看你该清醒了!如今是真正的唯物主义时代了。精神那东西,早就
象朵云在天上飘来飘去了。老百姓把赚钱的摊子摆在改革开放的大树底下,管你不云
没云,管你脚底风耳边风。你想想这许多年忽儿反左忽儿反右,你到老百姓那里去问
问,根本没人搞得清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你这个纯文学搞得清么?反左的时候说老左
搞僵化反对改革开放, 反右的时候说改革开放过头了资产阶级自由化了。 可我家这
《现代汉语词典》说:右是保守的反动的;左是进步的革命的。还有形左实右形右实
学有带引号的形‘左’实右形‘右’实左,你搞得清么?什么也搞不清。你永远无法
搞清。许多老百姓是干脆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你别急呀。我不是说如今搞文学的
就活不了。武有武法。文有文法。文学也有活法,写小说也可以赚钱发大财嘛。条条
大路通罗马,功夫不负有心人。一路是有才气的大作家。一篇小说能刊登一二十遍。
先有刊物发表,后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萃》分别转载,而后又是收
入一九XX小说选、得奖小说选、探索小说选、X省小说选、X市小说选,后来还有
XX作家小说集、XX作家自选集、XX作家文集、XX作家全集。还有一篇小说几
个刊物同时发表的。大作家一稿多投不犯忌。法不治大。另一路是写凶杀侦破色情武
功的作家。现在这类杂志泛滥全国。稿费高着呢。你我当然不属于写那些东西的。我
们没饭吃了么?也不是。我们不是编辑么?不是挺有名气的《大众月刊》编辑么?别
往《天上文学》寄,人家高我们一等,眼睛长在额顶上。我们可以往下寄,下面成千
上万的编辑想在我们这儿发作品。你的东西一寄去,他就给你发。短篇为好,改个鬼
啊神啊之类的题目,他搭在粗俗小说堆里发,不会影响发行量。他若给你寄稿来,你
就写个‘经送审未曾通过十分抱歉欢迎赐稿’,退给他。这叫各人头上一方天,八仙
过海各显神通。你若坚决蹲在纯文学的茅坑里做清白石头,那就只好臭到底,到头来
在你的鸟巢里窝成一只白头翁。有相,我狗日的一直把你当小弟弟看,真心希望你好。
换个人啊,我能把这诀窍说出来?除非我疯了!有这么多时间同别人废话,我准保已
经一个短篇写完了。“
这时候他的眼圈红了。不知是疼我爱我还是被自己的善良真诚感动;不知是喝多
了酒还 哀悼牺牲了的那个本该诞生的短篇..
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奇痒。我睁开眼看看,一只苍蝇在我脸上爬来爬去,爬到鼻
尖上,伸一伸腿,展一展翅,弄出一粒屎来。我伸出无力的胳膊挥了一下,苍蝇嗡地
一声腾起,绕个圈子,又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我无能为力。你知道我不是老福。人不可能都象老福那么精明聪颖。你知道这并
不是我的错。
四 沙漠情
“长江路。长江路下车。”
我慌慌忙忙跳下车,呆呆地望着2路车西去的背影。我记得先前我躺在床上,昏
黄的阳光斜斜地落在我身上。窗外紫金山上的天色已渐渐黯然。我又习惯地想起了灯
火辉煌的新街口,想起妖艳风骚的女人的香味。我四肢乏力却又坐卧不安。发着烧的
血液在血管骚动不歇。我记不清是怎么出门怎么坐上2路车又怎么会在长江路下车的。
你知道我在生病,你知道我又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你知道我的鸟巢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除了门口平台上一撮一撮干了的狗屎。你知道我饿了。
我茫然地回过身来。我发现我身边默默地站着一个姑娘。一双挺有灵气的大眼睛,
正腼腆而欣喜地望我。那抿着的薄薄的嘴唇好象在说:猜一猜谁来吃晚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好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手拨弄着粉红色的的确凉衬衫的钮扣。
周围来往行人的目光将我的脸烤得热辣辣的。我说:“还没找到人家?”
她说:“农忙过了,都出来了。”
我的眼光从她微微隆起的额头,慢慢移向她长睫毛下羞涩含笑的眼睛,小而秀气
的鼻子,薄薄的紧抿的似乎时时在微笑的嘴唇,微微翘起的下巴,细长的浅灰色的脖
子,耸起的青春的胸脯,细细的腰,修长的腿,半新的中跟凉皮鞋。女为悦已者容。
我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
我说:“我请你看电影。”练了几百遍的“给你两块钱”没能说出口来。
没想到她很快嗯了一声,脸飞红了。
“走吧。”我看看表,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只大口罩戴上。她噗哧笑了。我的心一
动。她笑的时候好看极了。
我把口罩撩开一条缝问:“笑啥呀?”
她说:“不闷得慌么?”
我说:“不闷不闷。”
她说:“干嘛罩这东西呀。”
“牙..”我没说下去。我不想骗她。她已咬了我的钓钩,迟早都会知道我没什
么牙病。我看看她。
她正用纳闷的眼光看我。眉心里轻轻地浮着一朵疑云。
我说:“人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
她说:“什么叫莫名其妙?”
我说:“就是说不出道理。就象你为什么生在安徽农村。你若生在城里,可以当
演员呢。”
“哄我。”她抿嘴一笑。
“真的。城里没几个有你这么漂亮纯真的。”
“什么叫纯真?”
我说:“就是又纯洁又真挚。”
“什么叫纯洁真挚?”
“纯洁就是纯粹洁白,没有污点。真挚就是真诚恳切。”
她还是一脸迷惘。
我想了想又说:“纯真就象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就象一个干净透明的池塘。就象
十五的月亮。”
她羞涩地笑了:“我哪有那么好呀。我们村里说人漂亮都说是象一朵花。”
“那是村里人纯真的多,所以就看漂亮不漂亮。不象城里,漂亮的人多,纯真的
人少..”
她眼睛一亮,笑了说:“村里人都说我是百里挑..”她的脸又腼腆地红了。
“你还可以当舞蹈演员。”
“我妈跳过宣传队。跳喜儿。后来就有了我。我爸是个上海知青..”她眼睛里
闪耀的光彩突然黯淡下来。
“他现在..”
“我没见过他..”她细眉微微耸起,怅惘地望着远处昏黄朦胧的灯光。
哦,对不起,我不该问。外国人总是这么说的。我没说。说了她也不会明白。我
默默地伴着她向前走去。
青春电影院在演西班牙的《沙漠情》。
一进电影院她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弯着腰小鸡儿一样活泼地跑来跑去找座位。开
演后,她不停不歇地问我。我高的矮的是哥哥和弟弟么?他们是好人坏人呀?好人为
什么跟了别的男人走呀?他们去这大沙漠干什么呀?这么热这么干有什么好玩的牙?
什么叫摄影呀?拍照干什么呀?事业是什么呀?为了事业就要吃那么多苦么?
“为了事业就要吃那么多苦么?”她闪起黑黑的眼睫毛问我。
我的心猛地一颤。你知道我想起了我的《蝙蝠》。事业。事业是什么?事业。事
业。冥冥之中的事业之神怎么会把我的事业同《蝙蝠》萦系在一起。为了《蝙蝠》,
为了菩萨,为了阿木,我就该吃那么多苦么?我的胸腔象是干涸了的河床,嗓子里干
渴得冒烟。我象一只迷途的老羊,四处寻找嫩草和甘泉。我知道我的甘泉就在我身边。
我象渴望甘泉一样渴望她的小手,仿佛她那纤弱的小手就是一注涓涓的小溪。可是我
不敢。我又怕她喊起来,怕她把我看成坏人,怕她站起来惊惶逃窜。我嘴里不停地回
答,脑子飞快地转动。后来不知怎么想起了《红与黑》里于连与德瑞娜夫人勾搭的那
场戏。我悄悄地把胳膊挨着她的胳膊。她的胳膊轻轻一抖却没移开。真同电影里一样。
我又挨紧一点。她还是没动。我终于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微一颤没有抽走。我于
是轻轻地抚摸她的手。她的手纤细柔软,只有手心有几颗硬硬的茧子。我的血液疯狂
地流动着。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抚摸异性的手。黑暗的混乱的液体在我心里疯狂
的沸腾和动荡。我顺着她的手向上,抚摸她的胳膊和肩胛。我偷偷地看她。她水汪汪
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电影,眼帘忽然羞涩地垂了下来,银幕上男女主角正在接吻。
我看看她薄薄的淡红的嘴唇,想吻她的念头强烈地侵袭和笼罩了我。疯狂。骚动。液
体的疯狂。液体的骚动。骚动的液体。疯狂的液体。
我迫切地等待着电影散场。
我拉着她挤出人流时,我发现她泪流满面。
我说:“怎么啦?”
她的两只手上已是湿淋淋的。她又撩起衣襟擦眼泪。
我心里一阵慌乱。莫非她已从银幕回到现实,后悔了,憎恨了。
我说:“我,我..”
她说:“他们走出沙漠了么?”
我悬着的心落回了原处。我说:“没有。”
她硬咽着说:“死了么?”
我说:“嗯。”
“为了事业就得送命么?”
我想了想说:“是的。”
“那你千万别去搞什么事业啊。”她说着,又撩起衣襟擦眼泪。
这时候我看见了她的白白的一截肚皮。我的身子又晃了晃。
我说:“导演的意思是,为了事业和精神,死算不了什么。”
她仰起脸望着我:“精神是什么?”
我说:“心里想的东西。”
她说:“为了心里想的东西就去死么?”
“是的。”
“人死了就不能活了呀。”
我想了想,又点点头:“是的。”
她又问我:“人死了,心里想的还能在么?”
我说:“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茫然地望我,忽然哆嗦了一下,怯怯地问:“那么还是有鬼么,是吗?”
我一愣,说:“没有。一个人死了,他的种族意志却是生生不息的。就象古时候
一只馋鱼的猫死了,它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十八代儿子,还馋鱼。”
她噗哧笑了。
我挺高兴,只说:“人也这样,登徒子好色,几千年过去了人还好色。”
她说:“什么叫登徒子好色?”
我说:“宋玉写过一篇《登徒子好色赋》,说好色的人都不嫌丑女,登徒子不嫌
妻丑,所以登徒子好色..”我这时忽然意识到大才子宋玉犯了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
.
“那你说我丑..”她眼里两汪泪水一闪一闪。
我的心一动,说:“你那么漂亮,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
她羞涩地低下头笑了,有两点泪珠落下。
这时候我发现我不知不觉中已把她带到了一个漆黑的弄堂。我吃了一惊。远处弄
堂口有盏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只灰色的垃圾箱,那地方象是另一个世界。我回过头来
看看她。她正两眼水汪汪地望着我笑。
我说:“你怕么?”
她说:“有你就不怕。”
我说:“为什么?”
她说:“你不是坏人。”
我说:“怎么不是坏人呢?”
她说:“坏人就是很坏的人。”
我说:“我也不是好人。”
她看看我,有点儿胆怯地笑了:“你是好人。”
“为什么?”
“坏人只知道要钱。”
我笑了。忽然又疑惑地想,这么说老福、老陪、紫疙瘩、超短裙、小太阳什么的
都是坏人了?那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人也都是坏人了?
她怎么也会有“他人即地狱”的这类古怪思想的?
“坏人不会随便给人钱的。”
原来她是因了昨天的钱才把我当作好人呢。可我是好人么?我今天还想给她钱。
还想给她钱,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心里一阵惶惑,慌忙换个话头:“你叫什么名字?”
“秀秀。你呢?”
我一怔,说:“大头。”
她说:“你的头真大,难怪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
我说:“我原先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可现在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哄我。”她忽然抿嘴笑了:“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人家下雨有伞,我有大头。”我同她一起说完,一起笑。我的笑有点儿苦涩。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你的真名呢?”
“..福生。”这是老福的名字。我不知怎么说出了他的名字。我以往不是卖友
求求求保险的人。
“福生。我们村里好多人用这个名字呢。”她又抿嘴一笑:“你是哪个厂的?”
“电视机厂。”我说。
“我看过电视。就是小电影。你手一摁一摁,它就换着演给你看。真好看。”她
又笑了。
我发现她笑的时候,胸脯就象小兔子在昏暗的夜色中活泼地跳动。她显然是不戴
胸罩的。小初说现在有不少浪女晚上在街头鱼寻钩子一样游荡时,裙子底下什么也没
有。不过秀秀不是故意的。我相信。十八年前我下乡的地方,姑娘们没有戴胸罩的。
傍晚歇工,好些少妇干脆光着上身在塘边洗澡。我又看看秀秀颠动的胸脯。我的心剧
烈地蹦跳起来,脑袋一阵阵发晕。
“我,我..”喉咙里干渴得说不出话来。
她微微地仰起了脸望我。
那种拥抱的渴望接吻的渴望抚摸的渴望犹如咆哮的海浪交锋地拍打着我每一个细
胞。
她仰着脸闭起了眼睛。那春情耸动的神态,简直和刚才电影里女主角接吻前一模
一样。人真是一种极聪明极会模仿的动物。
我手忙脚乱地扒下口罩,伸手搂住她的肩头。
“咳。”垃圾箱那里忽然有了异常响亮的一声咳嗽。
我慌忙松了手,把口罩捂到嘴上。人从远处走近,侧着头死劲盯着我们。秀秀躲
到了我身后。我不怕,你知道我那口罩特别大,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东张西望窥测
世界。我用我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太,终于悻
悻地走过去。
我回过身来,刚才的激情火焰已经熄灭了大半。我望望她。她也局促羞涩地望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轻轻扯扯我的衣襟,说:“你今年多大?”
我说:“你呢?”
她娇嗔地一噘嘴:“告诉过你了。”
我说:“十八?”反正她先是这么说的。
“我们乡下都早。”她嘴角弯弯地翘起,又问:“你呢?”
我尴尬地笑笑。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说十八么?可我有一张三十岁的老脸。我
心里怕惑慌乱,那种肉体和灵魂向无底深渊附落的恐怖幻觉又悄悄地笼罩过来。我把
眼光从她耸起的乳房上移开。
我说:“你猜。”
她说:“二十多。”
我看看巷口的路灯,想说些别的。说什么呢?路灯?拉圾箱?还是昏黄的灯光?
她又扯扯我的衣襟:“对么?”
我脑袋斜着晃动了几下。这法子挺妙。点头摇头随你怎么认定。我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笑了一会,说:“你们城里人不晒日头,又吃得好,
看小。你看起来二十,其实有二十三了,对么?”
我的阔嘴躲在口罩后面苦笑了一下,吱唔了一声:“还大一点。”
“二十四?”
“还大一点。”
“那么大?”她眼睛掠过一丝遗憾,低了头,良久,又仰起脸,望着黑乌乌地墙
说:“我们农村也有差十来岁的。”
我说:“什么差十来岁?”
她轻轻地推我一下:“你真坏。”
我觉得这动作来源于无数国产农村电影里小夫妻或未婚小夫妻的亲昵镜头。我怎
么可能和她结婚呢?当我领着一个农村妻子走进编辑部时,同事们的牙一定会笑掉的。
等他们一个个进了牙科医院,那些忙得无聊专门出差错的牙科医生也会笑掉牙的--
这自然又是我的痴想。你知道我的脑子有点毛病。不过就算别人不笑掉牙,我能一天
到晚同她说好人坏人?我能向她倾吐我的苦恼和烦闷?她能为我解脱那千千万万纠缠
于我脑子里将要把我逼疯的古怪问题?她看得懂我的《蝙蝠》么?那四十八只《蝙蝠》
她一只也无法看懂。是她那女性的妩媚和柔软和..我是以一个纯男性的面目来获取
她的。这无异于兽类的公对母的追求雄对雌的追求。兽类。我或许真是一只没有人性
的野兽。可我作为一个男人我渴望女人,我作为一个人我的精神世界象一个悬浮在空
中的瞎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摸不着什么都不知道。我唯一能干的
事就是渲泄,本能的渲泄。我不知道局外人是不是认为这是我的错。
“你笑什么?”她怯怯地问。
“我笑了么?”我的嘴在口罩里嗡嗡地问。
“笑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都这么说。我忽然疑惑起来。人世间可以推翻和驳倒的真
理何止千条万条。 历史不断前进, 真理就不断地抛在身后。“精神”、“理想”、
“雷锋”、“纯文学”,都被抛在身后了么?历史真的向“物”向“钱”不停不歇地
疾驶而去了么?尼采说“上帝死了”,尼采成了一个大哲学家和大疯子。老福发明了
“雷锋吃虾”的故事,老福算个大哲学家还是大疯子呢?或许也是两者兼而有之。伟
大人物疯癫之事可是太多了。海明威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梵高一刀割下了自己的
耳朵送给女人,希特勒屐一场战争杀死了几千万人--啊呀,错了。希特勒算不了伟
大的人。还有几位伟大的人物没发动任何战争却让无数元帅将军科学家思想家无辜百
姓命归黄泉--啊呀,我恐怕又错了。你知道这话很反动,不过幸亏我没说出口来。
我的嘴又躲在大口罩后头苦苦一笑,说:“你从眼睛里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
她望望我, 笑意渐渐地少, 疑惑渐渐地多。她微微地打了个哆嗦,胆怯地问:
“你会我和结婚吧?”
我也微微地打了个哆嗦。我不知怎么说好,又把脑袋斜着晃动了几下。
她默默地望着我,身子不停地颤动。
“你有点凉吧。”我脱下衬衫披在她肩上,说:“不早了,你的同伴该急了。”
“她们有人家了。”
“你也会有的。”
她不作声了。走到弄堂口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有几颗被灯光映得黄浊浊的泪珠。
我的心一紧,鼻子酸溜溜的。
我说:“明晚上我们去玄武湖玩,好么?”
她点点头,仰起脸望我。月亮从云层后面钻出来了。月光将她脸上的泪珠照得清
澈又明亮。她笑了。泪珠滴落了。她微黑的脸上呈现出纯洁无瑕的安祥和幸福。
我的心越发地揪得难受,我眼睛也湿了。我抬起头看看月亮。月亮也是纯洁无瑕。
夜空也是澄澈清明。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拾元的钞票,默默地塞在她手里。我没敢再看她的脸。
我怕看见她哭。更怕看见她笑。
五 龙门梦
别走。别走。我有咖啡。雀巢咖啡。我有书。你们喜欢的。黄极了。《庄有相的
浪漫史》。你们。再坐会儿。无论如何。随便坐坐。我有思想。哲学。精神。纯文学。
蝙蝠。别走。请别走。我说个笑话。笑话。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不不,错
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没下雨。请再坐。坐会儿。我,我有钱。钱。钱能通神。有钱
能使鬼推留住..
他们终如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去了。终如风一样飘得无影无踪了。没有嘁嘁嘈嘈
的脚步声,也没有楼梯吱吱唔唔的呻吟。
孤独、悲哀、焦虑、抑郁、烦躁、绝望,又如阴云一般笼罩着我,吞噬了我。我
透不过气来。我听到了我的哭泣声。灵魂的哭泣声。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吱唔哇哇。
象猪叫一样。这或许原本就是猪的哀鸣。
眼皮象是胶粘住了。我费力地睁开,它又粘合。
猪还在低沉地哀鸣。那猪声分明是在我的窗下。猪拱出圈了。是那只杀猪般尖叫
的正发育的肉猪么。它或许想离群逃窜。老驴头杀猪。为了不交税。自己杀猪。把猪
骗到身边,撸顺毛。猪快活无比哼哼唧唧。老驴头忽然捅了猪一刀。猪疯了。红着眼
拼命地逃窜。猪忍受不了人的伪善和欺诈。猪逃了。房东就不怕猪逃走么。逃不了。
这里有吃的。逃走,当天就得挨偷猪贼的刀子。娜拉出走以后挨了刀子么。资本主义
社会是把血淋淋的杀人刀子。娜拉出走也没出路。鲁迅说的。没有经济来源,或者死,
或者当个烟花女子。女子应该自立。总不能望远无穷地唱伤心咖啡馆之歌。只是中国
女子太可怜,逃脱不了封建主义。几千年的封建文明史根深叶茂。可是猪又为何出走
呢?厌烦同类的嘁嘁嘈嘈家长里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名夺利唯钱是图歇斯底里么?
它猪即地狱?猪或许也会消极颓废也会无聊厌烦也会愤世疾俗也会戴上一只大口罩?
编辑部的一位仁兄说: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象有相这样下定决心要不快活,他对快活
疑虑重重,如果他快活了,他就要弄得不快活。真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一鸣惊人。要
不是我知道这话的出处,我真会立即拜倒在这位仁兄脚下。那时候主编跟我谈话,谆
谆告诫我一定要与群众搞好关系,才能肩挑更重的担子。
我说:主编,有相索林应该注意的危险太多了。举例来说,有希特勒墨索里尼和
东条英机,他们都在嘲弄我。还有那只满脸紫疙瘩的盐水鸭,那个满嘴咖啡锅巴汤的
小太阳,那个一会儿叫我老师一会儿又要我叫他老师的老福,存心要把我弄糊涂,弄
成一个精神病。还有那大大小小医院的医生,同所有阴谋家勾结起来硬说我没病,企
图让我身体里的癌细胞、脑膜炎、乙型肝炎、艾滋病病毒,精神病分子争剧增长恶性
膨胀此起彼伏波澜壮阔开成不可阻挡的遏制的罪恶潮流..
主编迷惘地望我。
我噗哧笑了。
主编愈发迷惘,不太清澈明亮的眼睛上又蒙了一层蝉衣。
我说过我从来不相信柳宗元所为的“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痛哭。”
约瑟夫.赫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提高了我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觉悟,认识到世界
上充满了笑声。至于这笑声里裹着的是空虚是苦闷是绝望是歇斯底里,那与我无关。
你知道我生活的地方同美国遥隔数万里。我们站着他们倒立。
你知道这时候主编笑了,亲切友好和信任地拍拍我肩头。
猪又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地叫唤。不知是不是“长歌之哀”。猪又有什么可哀的呢?
兽类与人的根本区别就是没有理想。受因斯坦说:我从来不把安逸和快乐看作是生活
目的本身--这种伦理基础,我叫他猪栏的理想。真是了不起!契诃夫说:人生的快
乐和幸福不在金钱,不在爱情,而在真理。真是太棒了!高尔基说:人需要真理,就
象瞎子需要明眼的引路人一样。这真是妙极了!屈原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
而求索”之佳句。屈原求索的保证也是真理。真理啊,你在哪里?真理啊,你姓什么?
有部电影叫《爱情啊,你姓什么》。据说卖座率排在第X位。这是《XX日报》最近
披露的。而《黄土地》《青春祭》却排在“倒数XX位”。《XX日报》由此论证:
电影的普及化大众化在中国是何等的迫切;所谓的艺术探索是何等的逆时代潮流而动。
逆时代潮流而动就是反动。这是一本词典说的。我想想那些电影导演电影厂长真正是
蠢笨如驴。若是我,马上就拍一部《金钱啊,你在哪里》。上座率保证高达百分之一
百还拐零头。我相信老福和紫疙瘩们肯定会把小脑也一起用上去的。而你拍《真理啊,
你在哪里》,哪怕是高尔基瘦先生返魂,卓别林矮先生再世,上座率也得排在“倒数
X位”,连“倒数XX位”都别做大头梦。
猪还在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地哀鸣。就象一位郁积了千百年悲哀愤慨的演奏家,不
停不歇地演奏着一位悲愤哀怨狂谱下的曲子,搅得我心里烦躁如火焚如乱麻如抽丝如
捣鼓如..他妈的!猪它妈的有什么可悲哀可愤慨的呢?猪吃得饱睡得好又不用奔波
上班劳心劳力哀国哀民。猪它妈的真是蠢笨如狸。我得把这蠢猪从窗下赶走。我奋力
地睁眼睛,可眼皮还是粘着一样睁不开。这倒有点象我的思想,思想粘在悲愤上就象
漫画家卜劳恩笔下的“万能胶”,挣不脱甩不脱越缠越紧越缠越多。“酒困路乏唯欲
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或许思想走的路太漫长了。或许喝点茶能清醒一些。可惜茶
已喝光了。“三剑客”沙龙聚义时一激动买下的十罐咖啡两年前就已底朝天。“三剑
客”手持三柄思想的利剑,身跨文学的骏马,驰骋于祖国万里江山,披荆斩棘,开辟
疆场,天连五岭银纸落,地动山河铁笔摇,借问八股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哗喇
喇旧楼已倾,轰隆隆中华文化新大厦平地而起!
血液又在我血管里奋勇地奔流起来。EGO(自我)和SUPEREGO(超我)
蠢蠢欲动。我终于奋力地支起了身子。我看见我那支英雄牌钢笔已经蒙上了浅浅地尘
灰。我想起这些天我是病了。一场不该生的病。耽误了我第四十九只《蝙蝠》的诞生。
两天了,我原本或许能修改或重写第一节。四十八小时的生命,就这么趁我生病,悄
悄地残酷无情地从我身边溜走了!真是一场不该发生的灾难。不该发生的灾难。它扼
杀了我两天的生命,损害了我与朋友和同事们的友谊..
“有相!有相!”
听得唤声,眼睛却睁不开来。刚才不是已经起身了么?不是已经有那EGO和S
UPEREGO蠢蠢欲动了么?不是已经看见蒙了浅浅尘灰的英雄钢笔了么?莫非又
是我那摆脱不了的白日梦幻?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说“梦就是
一种被压抑、被压制欲望的被伪装起来的满足”。一个饥饿的人梦见自己抓住了天上
的圆月,什么原因呢?想偷吃邻居烤的又圆又黄的大饼,这种欲望又为社会法规和个
人良心所不容,只好在梦中乔装打扮去抓月亮,来满足自己被压抑的欲望。若真如此,
那么我梦里的钢笔梦里朋友梦里的女人梦里的愤怒抑郁孤独苦闷又是什么原因呢?
“有相!有相!”象是老福的声音。
眼睛还是睁不开来。这就象小时候在游泳池传染上红眼病一样。早晨起来,干了
的脓液紧紧粘住上下眼睫毛。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红眼病。嫉妒也叫红眼
病。嫉妒也是人的本性。嫉妒是人类无法避免的疾病。嫉妒是人类无法逃避的灾难..
我怎么会梦见老福来叫我呢?莫非是因为我嫉妒老福?老福是说过的。不止一次说过。
我嫉妒么?是嫉妒么?嫉妒一般发生在同行飞黄腾达之时。我嫉妒老福写小说么?老
福写的不是我执迷的纯文学。我嫉妒老福编了好稿子么?老福去年就调到作协搞专业
创作去了。我嫉妒老福发财么?莫非我灵魂深处也写着一个极大的肮脏的“钱”字?
我不是向来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自傲么?莫非我的灵魂也是一个蝇营狗
苟之徒?
“有相!有相!”这是老现的声音。老现是个现代派。从传统派到现代派是个质
变。现代派。现代派。老现言必现代派。
我的身子不知怎么晃动起来。有人推我。这是帮助我摆脱梦魇的最好办法。我终
于睁开了眼睛。我长长地吁出口气。有人把我从长久的无法摆脱的一个循环又一个循
环的痛苦梦魇中拯救了出来!巴金说:友谊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就象一盏明灯,照彻了
我的灵魂,使我的生存有了一点点光彩。爱因斯坦说: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有
几个头脑和心地都很正直的严正的朋友。
我望着老现,望着阿鸣,望着小初,望着老福,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哽咽着说:“谢谢谢。”
老现亲切地抓起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说:“有相,你看,谁来看你了?”
我往门边看看。一个高大的身影猫着腰钻进我的鸟巢。
马夫。会是他么?这位被称为“集小说创作、文学评论、绘画理论和舞蹈理论于
一身”的马夫,是公认的先锋派新潮派的热心支持者。湖南作家背后戏称他“马领袖”
上海作家干脆就称“马领”。人都知道他发现和重视了阿城、莫言、刘索拉、何立伟
等青年大学。马夫怎么会钻到我的鸟巢里来呢?难道就因为我认识他四年,见过十几
次面么?难道就因为我的《蝙蝠》得到过他的指点么?我的心忽然一颤,莫不是我的
《蝙蝠》得到了他的青睐?《蝙蝠》。四十八只《蝙蝠》都已飞回来,此刻正排成一
溜叉手叉脚不知羞耻地躺在桌上睡觉呢。我的脸蓦地红了。我抓起一张尘灰厚厚地报
纸盖在它们赤裸的身子上。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马夫说。
“我,我没..好了。”我挣扎着坐起来,眼泪十分及时有效地涌了出来。
马夫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了。马夫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我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是否还有什么小说寄在某个刊物。没有。当编辑这几年,
寄出去的小说都能回来。读大学时倒有几篇一去不复返的。可那些稚嫩的学生腔的东
西除了换点稿费和蒙蒙小太阳之流,又有什么实际价值呢?
“最近写什么作品了?”马夫亲切地问我。
“没,没。”我惶惑地睃了一眼那遮住羞的四十八只《蝙蝠》。我发现有一个个
迷朦飘忽的白色雾圈,轻轻地接二连三地拍打着那尘灰厚厚的报纸。报纸编钟乐舞似
的一掀一掀,悠悠颤颤,颇有一点诱人的魅力。屋里怎么会有这迷人的妖里妖气的雾
圈?我的目光顺着雾圈的来处寻去。那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小洞,洞口黑褐色皱皱巴巴,
有点象人的肛门。那洞口一紧一松一张一弛,一团团白雾便从黑洞里喷出,又徐徐地
幻化成一个个雾圈,雾圈轻轻地拍打报纸,报纸一掀一掀..冥冥之中的神把一切安
排得如此有规律。那小洞的上方又有着两个黑黝黝的洞。再上面,是一双紧闭的眼睛,
象是静心修道的大禅师。大禅师。禅师是人,再大的禅师也应该是人。我再往下看看,
这才惊讶地意识到,那皱巴巴黑褐色的小洞,竟是张人嘴。我从没想到过人嘴模仿肛
门能模仿得如此想象。我终于认出那嘴长在阿鸣脸上。阿鸣似乎睡着了,一副悠然出
世的神态,陶醉在无限幸福的禅悟之中。
“你上回寄给我的那篇《老猪》”,马夫那双挺有神的眼睛望着我说,“我觉得
挺有意思。”
我说:“什么..”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激动万分地擦着眼镜。象是眼镜上有着传统派的污点。
老现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马夫说:“想法挺好,意象也佳,只是僵了一点。”
我说:“老猪..”
老福突然说:“我说一篇好小说不能有明确的意念。”
老现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
马夫眼睛却一亮,望着老福说:“嗳,你说说。”
老福说:“现在泛滥于文坛的小说大多都是在用逻辑推理论证一个概念。读起来
毫无韵味,象条竹龙。”老福小心翼翼地瞅瞅马夫。马夫很专注地听着。老福脸上渐
渐浮出潮红,“竹龙,就是一节节竹管,用绳子穿起,也会摇头摆尾,可连接处毕竟
生硬僵死。好小说应该象条活龙,在浩渺云雾中自如地腾跃飞舞。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说:“意念就象灵魂一样的,怎么能够没有呢?关键要做到‘有匠心而无匠意’。”
我看看马夫,这是他说的。
老福说:“你只要脑子里有了明确意念,就不可能不露匠意,不可能不僵硬。”
我说:“《地洞》《万有引力之虹》《好人难寻》《心灵之死》《第二十二条军
规》都有明确的意念。”
老福说:“那就不可能载入史册。”
我说:“已经载入了呀。”
老福说:“什么史册,你别蒙人,拿出来看看。”
我说:“《西方现代小说史》,我可以找给你看。”
老福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说:“我不看不看,反正你那篇《老猪》就是意念太重
写僵了。竹龙。难以卒读。不信你问老现和小初。”
小初说:“我向一不喜欢有相的小说。”
老现却没趁势踩沉船,他紧张地搓着双手,身子跟着手一起颤抖。
我想说几句什么感激老现,忽然又觉得不对。我说:“什么《老猪》呀?”
老现的眼光避开了我,转向了我的书桌。我的目光刚落到书桌上,身子就不由得
一哆嗦。我没想到那轻飘飘无声无息的圈圈已经不知不觉将报纸挤到窗台上去了。四
十八只《蝙蝠》赤裸裸地躺在书桌上。
老福说:“《天上文学》退了你这么多稿就是证明!”
马夫顺着老福的眼光转过头去看看。目光停住了。他站起身,弯下腰,细细地翻
看。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眼前金星乱跳。人大约都是有点虚荣心的。退稿对任何人来
说都不能算是英雄业绩。多少个青年作家青年编辑梦寐以求得到马夫的赏识。得到马
夫的赏识就是意味着跨进先锋派或新潮派马队,意味着从此领导文学新潮流。我知道
我从此永无希望。
马夫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的脸涨红了,眼里噙着泪。
他问:“都是你写的?”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我从马夫的看出,命运之神正在徐徐降临我的头顶。
我把脑袋斜着晃了晃。你知道我曾用这一招,应付了秀秀。
马夫感叹说:“中国象你这样的作家太少了!”
我说:“还有一个炳福。”
马夫眼睛一亮,问:“炳福是谁?”
我说:“轧钢厂的一个工人。”
马夫说:“你这儿有他的作品么?”
我说:“有。”我正要起身去取,突然吓出一身汗来。我怎么能把那“嘀铃铃”
的“蓦地” 推荐给马夫看呢? 除非我疯了。我于是又慌慌张张避开马夫的眼光说:
“我,我让作者修改去了。”
“修改好再给我看吧。”马夫说,“你的《蝙蝠》可以让我带走看看么?我想在
《地上文学》上重点推出。老森会同意的。”
我知道马夫是《地上文学》的副主编,老森就是主编森林同志。我想说几句感恩
戴德的话。可我天知道怎么极不要脸地哭了起来,呜呜呜呜象个孩子一样哭得很厉害。
马夫伸出手轻轻拍我。
我呜呜哭着说:“《老猪》不是我写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马夫惊讶地望我。
阿鸣忽然眼睛睁开一条缝,手指着我,慢理斯条地说:“《蝙蝠》也不是你写的。”
“《蝙蝠》是我写的。你可以问老现。”我用目光向老现求援。
老现说:“是我写的。《老猪》是我借用了有相的名字寄给马夫的。”
我说:“老现你也写小说?怪不得你天天晚上关着门。可《蝙蝠》是我写的。你
给我作证。”
老现笑了笑说:“你真会开玩笑。现代派。现代派。你写的你能说出你写了些什
么吗?”
“能!我能一只一只背出来!”
“一只一只地背,小说能用‘一只’么。你连汉语都不会说。”小初说。
我不想同他们费这些鸡零狗碎的口舌了,我只需说出《蝙蝠》的梗概就行。我努
力地回忆着,可是不知怎么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突然慌了,莫非是
谁偷走了我的思想。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别人要钱,我要思想!这一二十年,我
花了多少心血,苦苦地经营着思想这过了时的买卖。既然思想这东西已经一钱不值,
他们干嘛还把我这赖以生存的东西偷走呢?人啊人!人他妈的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古
怪。古怪。真是个古怪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喂!”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我发现眼前晃动着一颗秃头。房东?房东怎么也来了。
“又做白日梦啊!”房东笑着说。
我四面看看,鸟巢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房东。我恍恍惚惚觉得我不是做梦。时
间和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把过去的往事幻化一下,又在我眼前重演。这样的事发
生在上海还是北京还是东北的漠河还是海南岛的椰林。我记不清了,你知道我认定我
脑子有病。这显然也不是我的错。
房东说:“你们这些作家,飘飘浮浮的,太不实际。”
我说:“你的猪跑出圈了。”
房东说:“我放出来的。”
我说:“放出来它不逃跑吗?”
房东笑笑说:“地球是圆的,跑一圈还是跑回来。”
我想想这真是十分有道理的话。我活在这圆溜溜地地球上,尽管我的灵魂象脱缰
的野马,可跑来跑去不还在鸟巢里过日子吗?看来人和他的灵魂根本没必要四处逃窜。
我说:“那何必放它出来呢?”
房东说:“咬掉了半拉耳朵。”说完摸摸耳朵,又伸手圈成烧饼大一个形状。
我望着房东的大耳朵,想象着剩下的血淋淋地半拉耳朵,心里一哆嗦,说:“人
耳朵么?”
“猪耳朵。”
“人咬的么?”
“猪。”
“猪也会咬人?”
“咬猪。”房东又伸出手摸摸耳朵,“那半拉,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八成是吃
下去了。”房东龇出十几粒黄玉米粒儿笑了,“不然倒是一碟下酒菜来。”
我看看房东的大耳朵,又摸摸自己的大耳朵。我知道我的大耳朵远不如房东。房
东一字不识比我快活多了。真是耳大福大。我笑了。
房东也笑了,伸手在口袋里掏掏,掏出一封信给我。
有相: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地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
复。
明天编辑部开会讨论下期稿件,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三十日
我流着泪捏指计算,我发现我已经有三天没上班了。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六 乳腺癌
我把没撑脚的努辛难得靠在墙上,伸手摸摸口袋,犹豫着要不要戴上那只大口罩。
“常旗。”
我听得是娅娅的声音。回头看看,她正推着挂了两个大邮包的自行车过来,眼睛
冲我笑成了两条可爱的细缝。我忽然想起她是叫我。
我努力堆出一点不太苦的笑说:“我,我姓庄,庄有相。”
“哦,哦,看我--哦呵呵呵呵..”她发出了银铃似的笑声,腰也弯了下来。
连衣裙的圆领口照例敞开了。
我不得不又看见了她平板雪白胸脯上的两颗乳头。我忽然发现她左边的乳头明显
比右边大了,那褐色的皮肤凸凸凹凹,有点象熟透了的荔枝壳儿。我知道这是什么。
电视台几次播放《乳腺癌的防治》,荧屏上自然少不了患病与不患病的乳房,也就自
然吸引了无数对死亡异常恐惧的女士以及象我一样娶不到老婆的男人的贪婪的眼睛。
“小常..哦小庄哦咯咯咯,瞧我瞧我又差点叫错了,你犯什么呆呢?”
“我..我..”我眼睛惶乱地躲避着,两只手慌慌忙忙抓起那两只大邮包,拔
腿就往楼上跑。
“我来,我来。”她照例抿嘴一笑。
“我来吧。”
“我来,我来,哪能让你--”
我又一如既往地闻到了那股幽幽的香。
“谢谢,谢谢,真谢谢啦。”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又呵咯咯咯笑起来。
天天如此。就象日落日出。你早已知道。
我微微气喘地把包拎到了六楼。今天不用优先挑选。四十八只《蝙蝠》已经全部
归巢。蝙蝠不是竞飞的信鸽,拿不到奖金卖不了高价。四十八只《蝙蝠》唯一的归宿
恐怕是废品收购站,然后送到造纸厂打成纸浆造成草纸什么的,然后又完成使命进入
粪池遗臭万年。至于我能得到的大约是买一根冰棍的硬币,想吃雪糕还得花上千儿八
百个夜晚创造五六十只新《蝙蝠》。
“嗳。”娅娅又甜甜蜜蜜地唤我。
我手上照例又多了一只嘉应子。我呆呆地望地那捏着我手腕的白皙的手,张了张
嘴:“我,你,我..”
“谢谢你啦。前几天你病了,可苦了我了,这么大两个邮包,我气都喘不过来。
也没人帮着搭一把,那些编辑老爷,咳。哪象咱们搞编务的。嗳,你病好点了么?”
她认真地端详着我的脸,又摇摇头,“气色还不好,上班别干重活啊。”
我连连点头,别说她把我搞成不知哪里的常旗,搞成什么编务,就是搞成三岁娃
娃七十岁老太,都没关系。你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记不住小人物自古就不算犯法。
“要不要我帮你同孙主任说说,再休息两天?”
我又连连摇头。孙主任经常亲切地拍她的背脊。可惜那荔枝似的东西不是长在背
上,孙主任无法知道无法及早地提醒她。我记得妈妈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于是我鼓起勇气,望望她薄薄的贴在胸前的连衣裙,问:“你身体好么?”
“身体?好啊,当然好啦,没病没灾。无病一身轻,无官一身轻,哦呵呵呵..”
笑一笑,十年少。有了这种毛病,你就是少到三岁也没用。唉,看起来她还蒙在
鼓里。我得告诉她..告诉..怎么告诉呢..娅娅,你的乳头..不行,不行,得
想一个妥当的巧妙的法子..
“哦,听说你病得厉害,这几天我一直想看你去的。东西都买了,可不知道你住
哪里,孙主任也不知道,王副社长也不知道..”
“啊,不用,不用。”我连连摆手。这时候我看见王副社长从五楼直站来。我想
我该上班了。
七 我戴了一只大口罩
“有相?”
“有相!”
“有相!!”
亲切无比的目光爬满我的脸。我向四面八方连连点头,又努力挤出笑来。
众人的搜寻和探询的目光,蚰蜒一样在我头顶脚背身前身后蠕动不歇。
你知道我有一个怪癖,每当被人围着盯看,就会想起湖南作家徐晓鹤给我说过的
故事: 张家界逮到一只“野人”,关在笼里,天南 海北展览。“野人”同人差不多
大小。不象猩猩那么笨拙,也不象猴子那么灵巧。一身细绒绒的黄毛。一双鼓溜溜的
眼睛。看见漂亮女人,便双手扶着自己胯下的东西,喷出一股半乳白半透明的精液。
一说那“野人”长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配偶,如今性变态下流的厉害;一说“野人”
是对囚他于笼内的人类发泄仇恨。我努力地把双手伸到身背后,相互搅扭着,我得遏
制住我脑子里翻腾不歇的怪念头。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就是干了这活
儿被判了七年。据说干这活儿在美国送医院不送监狱,甚至还有人假惺惺地表示同情。
真是太资产阶级自由化了。
“有相,我们原本今天想来看您的。”
“是啊,我还想买点水果蛋糕什么的。你一个人住在乡下挺不方便的。”
“是啊,我还想买点盐水鸭的。我知道你喜欢吃。”
我心里一激动,眼睛又挺娘娘腔地湿润了。我说:“太谢谢!太谢谢!太谢谢!”
“前两天我们也想来的。”
“是啊,这几年我们没见你生过什么重病,也不清楚。”
“啊,《蝙蝠》修改,或许..”
“后来见主编写了那样的信你都不来..”
“太谢谢!太谢谢!”
“那天我就想来了。盐水鸭已经涨了,你知道么?秤了一只,钱没带够,半只又
拿不出手。..”
“要不今天我们肯定会来的。”
“肯定的。肯定的。”
“肯定的。”
“太谢谢!”
“我早上买了晚上的《灵与肉》,我也会不去看的。”
“我也是。”
“太谢谢!太谢谢!太太谢谢!”我说,“我没法掏出心来让你们看,可我是真
心真意地太谢谢。别林斯基说,真正的朋友不把友谊挂在口上,他们并不为了友谊而
互相要求一点什么,而是彼此为对方做一切办得到的事。你们要我做什么吧,只管说,
我抛头颅洒热血也一定去办!”
大家忽然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眼光看我。
“有相真逗。”
“黑色幽默。”
“现代派。现代派。”
我想我还应该说点什么表示感谢,表示真诚的感谢。可是我已经说了十几个太谢
谢了,他们平均一人已能分到三四个了。俗话说:三遍比粪臭。我不能让他们老闻人
粪的臭气。我得换点话说说。
“我对不起你们。”我努力沉痛地低下大脑袋。这有点象国产电影里什么战犯如
今重游中国万遍一律的动作。
众人脸上都表演着谜一样的纳闷。几乎所有国产电影里的男女青年中年老年演员
都会这一招。老生常演。
我说:“我、我对大家无礼了。那天,我、我脑子发病,脑子说糊话,太无礼了。
请多多关照。”又是一个日本式的深鞠躬。
“哈哈哈..”众人都笑起来了。
“现代派。现代派。”
“不不,传统派。”我说。“我是真诚的。真正真诚的。”
“现代派也是真诚的呀。”老现推推眼镜,“现代派看起来现代派,其实也是真
正老牌真诚的现代派呀。就说迷惘的一代,他们之所以迷惘,是因为感到吃人的资本
主义社会夸夸其谈的所谓真理与丑恶现实之间的矛盾太深刻太不可救药了。再说垮掉
的一代,他们之所以垮掉,是因为对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强烈不满。他们反对吃人,
不就是人道主义么?不就是向往美好的人生么?大家可以议议嘛。啊议议,议议。现
代派。现代派。”
“可是垮掉的一代群居、吸毒、酗酒、打架、偷盗、捣乱..”
“这正是对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反叛。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
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错了。原话是:凡是不帮助我们的,就是反对我们。凡是不反对我们的,就是
帮助我们。”
“你才错了!你那是基督的话,我这是毛主席的教导。”
“毛主席?”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那时你还开裆裤呢。”
“反正意思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基督是宗教,毛主席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那是林彪说的。”
“林彪说的又怎样?林彪说吃饭,你就不吃饭么?”
“所以我说垮掉的一代对资本主义不满也不能说明他们自己就一定好嘛。”
“那不见得,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你吃饭么?”
“林彪没说‘吃饭’。”
“你刚才说林彪说吃饭。”
“我是比喻。”
“现代派! 现代派! ”老现把手伸到几张面红耳赤的脸中间,扇风似地摆摆,
“咱们换个话题研究,换个话题研究。”
我赶紧插嘴说:“我再一次向大家表示深切的歉意。”
众人又演出一脸迷惘。
我说:“那天我骂你们了,真不该,该死。”
“你骂我们了?不可能。”
“骂了,是骂了。”
“哪天啊?”
“那天。就是..”
“哦,哦,在老广东吃饭那天吗?”
“骂了吗?”
“没听见呀。”
“我发现有相那天一脸不高兴。”有人压低了嗓子,可我还是听见了。
“是的,那天我了。”我说。
“哦,好象大家在说人造卫星还是宇宙飞船..”
“我记得好象是说上海发现飞碟。”
“你瞎搅什么呀,上海的飞碟是在夏天,老广东吃饭是春天。”
“哈,现代派!现代派!”
我说:“主编开我玩笑。”
“是么?”
我说:“她的话才二分幽默,你们发出听了十分幽默的话才应该发出的笑声。”
众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尴尬就象浆糊一样刷满了他们一张张或漂亮或英俊或潇洒
的方脸长脸和圆脸。
我吓了一跳。双手惶惑地捂住了嘴。我又说什么了?二分幽默,十分笑声。天!
这不是说他们阿谀逢迎么?这不比骂人还要恶毒么?这是人品的问题。这是污辱他们
的人格。这在古代欧洲是要决斗的。这在美国西部恐怕是早已掏出手枪乒乒乓乓了。
我慌慌忙忙地从人缝里钻出,慌不择路地钻进了厕所。我把门拴了,手捂在心口。心
砰砰砰地猛跳,象是要蹦出胸腔。我知道我的脑子又犯病了。
“有相这家伙怎么了?”
“真犯嫌!”
“讨厌!”
“主编么,马屁还是要拍拍的。”
“他就不拍么?鞍前马后颠来颠去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我一边松开裤子撒尿,一边隔着磨沙玻璃大声申辩:“我没有坏心。而且从来不
记恨人。”
外面忽然安静了,鸦雀无声。只有憋了半个上午的尿猛烈地冲击着抽水马桶发出
欢快的水声。
我系好裤子,打开门。众人还在面面相觑。
“正是你不记恨,我们还愿意同你说话。”阿鸣尴尬地笑笑,打开僵局。
我说:“这话你说过七遍了。”
众人都用一种看见妖怪的眼光看我。
我又说:“真的,这话你说过七遍了。”我说的是真话。我脑袋大,记忆的细胞
一定比别人多。说过七遍我绝对没有记错。
众人还是象看妖怪一样地看我。
“七遍。七遍。真的。七遍..”我忽然发现我嘴里发出的是类似于吱唔哇哇吱
唔哇哇的猪叫般的声音。一腔热血呼地从头顶冒走。我的身子和四肢顿时冰凉。我恍
惚记得报纸上书上经常说起人变猪的真人真事。难道这种灾难降到了我的头上?我作
了什么孽呢?我胆战心惊地伸手去摸摸我的猪嘴。我摸到了一片厚厚的纱布。我忽然
明白,我戴上了一只大口罩。
我笑了。我想我不是故意的。
八 大熊猫
人都不说话。人脸上都努力地表现出不同的古里古怪。如果配上某种音乐,真有
点象某部国产侦探片里,刑侦科长模仿着波洛,众人模仿着各色各样心怀鬼胎的家伙。
当然,我这是个比喻。众人都是情怀极高尚的。何况,又都是男人,在一般情况下,
是不会怀鬼胎的。除非象唐僧之流,喝一种什么水吃一种什么果子。那是例外,我且
不去管他。
我坐在桌前。桌上当然又如以往“此处正是垃圾箱”。好在清洁工这活儿我熟手
熟脚,眨眼功夫就已面貌一新。
我的左首堆起了两尺多高的稿件。右首堆起了半尺有余的信件,两摞,相互依偎
着,要不会坍的。我得先翻一翻。你知道名家要人的一定要先拜读。我常听到人骂我
们刊物跪倒在名家脚前。“崇名迷名”。我对这种说法不敢苟同。其一,名家之所以
成名,大多是因了其作品出色,起码是以前曾经有作品出色。其二,名家们不管现在
的作品出色不出色转载率评论率得奖率起码高于不名家一千几百几十几倍。不信你可
以去统计。名家和不名家不一样到哪里都是颠扑不破的规律。比如我和里根都说中国
改革形势大好,尽管内容就象昨天的地球和今天的地球基本一样,你看看《人民日报》、
中央电视台发表谁的高见。由此你知道“崇名迷名”不是我的错。
其次是拜读三朋四友五亲六戚的东西。人活在世人总不能不讲感情不能没有朋友
不能六亲不认。这也不是我的错。
再其次是从未见过听过的作家寄来的作品。你知道现在邮费猛涨到刊物的40%。
一元钱的刊物,杂志社花钱买纸张,花钱排版、印刷、校对,花钱付稿酬,花钱办笔
会,花钱请编辑,花钱造办公室..反正你从一堆堆钢笔字里挑选出稿子几十道工序
几个月精力弄成书,你拿60大分他邮局收4个小毛。于是刊物只好不要脸地转嫁危
机,争相宣布:稿件投刊物,有来无回。于是作家们便翻看杂志上责任编辑的名字,
寄给私人,写上,别无他求,只望退稿。这不是作家的错。抄一个中篇得花去业余作
家一个月的晚间电视节目和床第之乐。据说马原先生的成名之作《风底斯的诱惑》投
了二十七家刊物。若按现在不退稿的规矩,我想马原先生再自信也决无抄二十几遍的
勇气。为了不使或许有的大作家受气,我一向是偷偷违背刊物“法律”,满足他们在
看不到铅字和稿费的失望中,能看到自己可以权作书法欣赏的钢笔字或毛笔字。
至于不名人不熟人又不能拐弯抹角弄到我名字的稿子,我只好向他们道歉,我得
最后处理。我想你已经明白这不能算是我的错。
稿件旁边还有两摞信件。有四封是我那位亲密战友的。有七封是“方生方死”山
人的。其他某作家一封某作家两封某作家三封某作家四封某作家五封,恕不一一。谁
寄稿子等得长久了都会性急。“方生方死”也不能免俗。这不能算他们的错。
我翻着理着看着,看着理着翻着,后来心突然一凉。脑子里分明有什么古怪的液
体忽地从天灵盖里走了。
我拿着的一份稿子上附着我的送审意见:小说深刻地揭示了..真实地概括了..
形象地塑造了..结构严谨..人物栩栩如生..语言活泼而清新..情节生动而曲
折..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你知道我
必须这么做。这是惯例。这段话我是从《当代中国文学史》248页上抄来的。我的
送审意见大多源于这类宝书。你知道中国这类大学教材有几十种,几乎所有作品的评
价都免不了这几下绝招。就象中国几千年的几千个传统故事,解决不了矛盾就上天去
请神仙。好在中国没有尼采说神仙死了。在我的送审稿件中,篇名和人物千变万化,
这几下绝招是永远不会更改的。否则你就别想印成铅字--当然除了名人。不然任何
一个想对小说艺术来点革新的人,都将和四十八只《蝙蝠》的悲惨命运一样。我不能
坑害作者,凡看到好作品,我便赶紧就教于我上大学的这几本教材。比如我看中一篇
《太阳》 , 我就找书中《红日》专节;比如我看中一篇《李厂长辞官记》,我就找
《乔厂长上任记》;比如我遇上《女售货员之歌》,一时没有十分类似的东西,我就
找《欧阳海之歌》和《海岛女民兵》加以综合改革利用。就这样五年编辑生涯,居然
百无差错。
可是这回终审的意见是:作品明显地受存在主义和影响。这对建设精神文明不利。
希望责任编辑多读马列。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抵制西方资产阶级哲学思想侵蚀。云去。
我怔怔地望着终审的批示。背脊上渗出凉飕飕的汗来。我知道这是夏天,可我相
信你遇上这样的事也会凉飕飕的。我明白这两年我脑子里确确实实涂满了影象论、唯
意志论、结构主义、存在主义、行为主义、机能主义、构造主义、现象学、模糊学、
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学、柘朴心理学、实验心理学..这就象尼采、荣格、萨特、勒
温、加谬、柏格森、叔本华、弗洛姆、胡赛尔、弗洛伊德之流,手里分别端着金霉素
眼膏、肤轻松、可的松、烫伤膏、皮鞋油、黑妹牙膏、油画颜料,争先恐后地硬摁在
我的太阳穴天灵盖后脑勺之类的地方猛挤一气,那黄的黑的白的红的绿的金色的银色
的糊状的胶状的东西汹汹涌涌奔进我原先纯洁无比的大脑。我的大脑起先是惊喜万分,
似乎看到除了纯净以外世上还会有那么多的色彩,我以为我终于进入了禅宗的顿悟。
但后来大脑一转动,那各式各类的色彩在脑壳里搅成了五颜六色的浆糊。这时候我才
明白弗洛姆为什么说禅宗的悟有真悟假悟,为什么说真悟所获得新观点是起初的,悟
则可能是歇斯底里或精神病态的。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的出版社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资
产阶级的哲学心理学之类的东西翻译出版,把我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这个提法有问
题)的大脑弄成浆糊。
至于这篇小说的作者小初怎么会坠入存在主义深渊,我也有点莫名其妙。我是看
着这孩子长大的。尽管我只长他三岁。五年前他大学毕业才二十岁。嘴上稀稀拉拉地
长着几根羞答答的绒毛。那个热烘烘的夏夜,他拖着铺盖行李和三大箱书钻进那间小
屋时(就是后来在风雪天让给中年知识分子的那间小屋),低着头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叔叔”。当然,主要的原因是15瓦的灯光昏花糊涂。他有一点近视,我也确实长
得老相一些。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后他自然不再叫我叔叔了。但叔侄的感情却一直保留
到今天。我想这甚至能保留到生命终结。起码在我这边是这样。他这个人几乎真诚地
爱着全世界的人。当然有个小小的前提,就是那人必须与众不同。比如78岁的硬汉
老生里根吃了枪子儿,又开了几次癌刀,依旧风度翩翩;比如戈尔巴乔夫的双零点方
案;比如阿连德抱着机枪死守总统府最后殉难;比如马拉多纳十二届世界杯时踢人不
踢球的风度;比如文革后期万里三下五除二就把徐州铁路的派性治了;比如把生命当
儿戏耍的洛阳黄漂队郎宝洛之流;比如老陪有一条弓虾般的细腰;比如老福从嘴到眼
到骨架到血液的发财功夫;至于我么,自然就是那颗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喽。
小初喜欢人不是一般的喜欢。比如我无意间说过我喜欢吃新疆葡萄干,他就会写
信让新疆的朋友寄来一大包;比如我妹妹托我买原装进口大彩电,他就会在到常州老
家拐七八个弯找到关系,末了在南京饭店弄到一台;比如我从水泥仓库搬往鸟巢,他
骑着一辆自己只学过一回的黄鱼车,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拉了三个来回,路程共计七十
四里二百三十七米--这是老福说的,路上撞了四次人被人骂了七句“瞎了眼”和九
句“日你妈”--这是我亲耳听见的;还比如我说过的,他去参加他们社长的追悼会,
他就会想起我睡在里面,然后红了眼睛,钻厕所里去偷偷地流一会眼泪;比如..我
不能这么比如下去了,你知道这比如是永远用不完的。就象那“深刻地揭示了”“形
象地概括了”可以永远用下去一样。
小初对我如此,对别的那些因特殊而认可的朋友也丝毫不差。我有几次脑袋发昏
握住他的手叫他雷锋同志。他总是腼腆地捶我一拳。去你的。他说。他起码有二十七
次告诉我,他很小的时候就想当领袖。目的不是富国强民,而是快活快活。至于大臣
什么的,可以封我封老福老现,还有国画院的朋友,另外老陪那家伙可以当个商业部
长。我奇怪小初这家伙怎么没有一点忧患意识,怎么从来看不到人性恶,看不到人与
人难以沟通的痛苦,看不到自身之外有无数地狱在游走。为这个有一天我把他痛斥了
一顿。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后来他给我做了一盘十分可口的鲫鱼炖蛋。
第二天我想想有点对不起他,便买了半只盐水鸭去看他。他不在。他们办公室的
人一个个象是卸妆不曾卸净的花脸。我疑惑是刚刚分了年货或是人人中了彩票。我遇
上这种情况向来就会局促不安,怆惶逃窜。他们编辑部的一位主任慌慌地叫住了我,
左客气右客气把我客气到小初那只空着的椅子上入座。
众人我都认识。有一人哈哈一笑:“今天天气哈哈哈。”
我这时尚未清醒,嘴里还“我我我”地说个不休。
又一人哈哈一笑:“今天天气哈哈哈。”
这时我才发现众人的眼睛都不看窗外蓝天,一个个盯着我身后的桌子。我好奇地
回头瞅瞅,桌上有篇小说从《天上文学》的牛皮纸里拱出了一截。刹那音我吓得魂飞
魄散。我真正以为自己发了神经。你知道这状况这情景在我们编辑部我已经印象极深
刻地体会过一二十次。他们怎么竟会模仿得一模一样?我的《蝙蝠》又怎么会退到这
里?你让我怎么断定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我一如既往极其熟练地抓起稿子往我的
包里塞。
你知道众人的眼神都如看见我逮着一只飞碟塞进了包。
这时候小初来了。
我讷讷地说:“退到你这里来了。”
小初迷惘地望望我又望望我包里向外探头探脑的稿子。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就象
我们之间凭空添了一面镜子。他伸手拿那份稿子。
我执拗着不肯松手。
他执拗着硬夺。
两人居然象国产电影里的好人坏人一样扭打起来。
周围有七八个人从座位上升起,脑袋脖子放射着油光,真有点象我刚买的半只鸭
子。
稿子终于哗地一声撕成两半。我拿起手里的半截看看,发现那牛皮纸信封上有个
“初”字。我稍稍一愣,取出里面半截稿件看看,竟然是小初的字。篇名叫做《大熊
猫》。我惊讶小初什么时候也写小说了。这个胎毛未褪的没一点忧患意识的毛头娃娃
能写什么?我又沿着题目往下看了几行,谁知看看就看完了那残剩的半页。我又一气
看了十二个半页,我抬起头眼里放出一股恶狼看见小羊时的凶光(这是小初后来评论
的)。我说:“那半截!给我!”
小初没说话。只是滋啦啦滋啦啦地撕着另外半截稿子。
“你疯啦!”我吼了一声。
小初双手一扬,手里飞出几百只翅膀上用英雄牌蓝墨水绘着花纹的白蝴蝶。
我想他是恨我,就十二分内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小初象是一口咬了苦瓜,挤出半脸笑,伸手又抓我手里的稿子。我一把推开他,
把稿子塞在裤腰里(不是裤裆里),然后蹲下来捕捉那一只只死了的小白蝴蝶。
小初说:“有相,你发什么神经--”
我说:“《天上文学》狗日的瞎眼王才发神经呢!”这里当然也有我泄私愤的因
素。
小初说:“二十三家刊物不能都是发神经的瞎眼王吧。”
我惊讶地望着小初。想不到他也会患我那种死不妥协的疯病,更想不到他会自动
把这么多退稿的丑事抖露给同事们听。
小初这时已经十分镇定十分坦然。他十几分不在科地摆摆手笑着说:“精神文明
几年了,人都从自在到自为了。”
我发现众人的脸顿时都象要上台去吼嗓子的演员。只有两位半路的奶油小生尚是
卸妆模样,想来对自在自为一类马列经典概念所知了了。
我花了四个半晚上,把那一只只沮丧的蝴蝶粘成了支离破碎的《大熊猫》。
《大熊猫》先写一个青年男编辑小西。小西上班时有一种极大的恐惧。这恐惧来
源于主任那近1000度的眼镜片子。眼镜片子汇聚着目光、日光、灯光,紧跟着电
话铃声,一次次及时地率领着全体同事的目光,照射到小西脸上。因为据自发统计小
组三次统计,小西的电话分别占百分之九十八、九十七、九十九.二五..
看到这里我忽然极聪明地意识到,小西就是小初。你想想在生活中,小初的朋友
遍南京。谁都爱给小初打电话。同女朋友斗气了,找小初;要搞球票了,找小初;没
有油票了,找小初;没有煤球票了,找小初;要买彩电了,找小初,要换全国粮票了,
找小初;要搞几盘录相带了,找小初;闲得无聊了,找小初;馋得流涎了,找小初..
小初接到一个电话,就得打三个四个电话,下班后自然还得去催去取去协商去费口舌。
最重要最困难的是先得把脸皮用砂皮磨厚。你知道小初原先是极腼腆的。我想或许就
是因了这腼腆而不好意思拒绝朋友们的请求。
在小说里,小西的主任的眼镜折光虽耀眼却不怎么毒辣不怎么厌恶不怎么讨嫌。
主任的女儿考初中孝了三年没考上,今年进重点中学的希望就系在小西身上。小西在
出版社奋勇工作四年,终于分到一间三扇门四面窗的九平米的房亭子或亭房子。搬家
的事起码有四十多个朋友拍了胸脯。
在生活中,我记得我也拍了胸脯。小初说:“不用了,老福他们答应了。东西又
不多。”我于是就很爽快地点点头答应不去。
在小说中,公元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七日,烈日当空,小西一个人拖了一辆板车,
从玄武门向梅园进发,路上歇了十八次。到了大院门口,小西驴一样雄纠纠地躺在了
地上。结果,院里九十岁以下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头老太全体出动帮忙。
老头老太们从此后便做了小西的邻居。春夏秋冬问寒问暖,每天烧好两瓶热水放
在小西门前。三五隔天晚上就煎了荷包蛋下了挂面端来。小西欠下人情帐心里不得安
宁。有个脑袋特别大的自以为特别聪明的文学编辑(这百分之百就是我)出了个馊主
意,让小西买了水果送给老头老太。结果每天早上门一开,起码有三张满是皱纹的老
脸端着三碗不同的东西颠过来。
于是小西突然来了灵感,写了一篇大熊猫的小说。四川箭竹猛烈开花枯萎,大熊
猫饿得牢骚满腹,怨恨人类虚伪地把它们称作国宝、球宝。后来人人掏钱赞助,大熊
猫被送进了动物园,得到精心照料。大熊猫却又满腹牢骚,怨恨人类剥夺了它们本应
享受的自由。
小西的小说名字叫做《你无法选择》。这有占模仿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之嫌。
但细想想意思不太一样。更何况小西只写了个小说梗概,而小西压根儿就是小初编造
出来的一个人物。况且又没有涉及到最敏感的政治问题和贞洁问题。你知道我十分欣
赏小初的狡猾。他让小西写这个梗概作为结尾,这就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无法选择变
戏法似地变成了熊猫在自由和生存两者间的无法选择。而且对于聪明人来说,这两种
无法选择决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这真正是十足的鱼目混珠。
没想到主编那双锐利无比的眼睛发现这颗烂臭的鱼目简直就是一蹴而就马到成功。
这自然也不是主编的错。你知道在中国当编辑算不了知识分子,起码是青年编辑
算不了知识分子,但头顶上却时时悬着一把批判的宝剑。老现有回编了篇小说。小说
中有个德国人对中国某个友好国家的某项政策发表了不同意见,为此好几个部指责我
们这个刊物“攻击XX友好国家”,督促省委宣传部教育我们。刊物收回打成纸浆,
亏损人民币八万小元。主编写了几个月检查。老现也因此没当上副主编。这样的事在
中国屡见不鲜。目前正三申五令,要大大提高编辑的政策水平。你别拿美国白宫前头
那块可以发表各种政见甚至骂人的阵地来指责我们。他们美国是少数人的自由多数人
不自由,我们是为了保证多数人的自由才让少数人不自由。我们是真正的公正的自由。
你知道我这个人没才气,小初一篇十分灰色幽默才气横溢的小说被我说成这个样
子。实在有点象《红楼梦》这样的纯文学落到了江湖上说书先生的嘴里。伟大的门捷
列夫说:终身劳动,便成天才。我通过我的实践证明这是一条骗人的理论。这一点我
想你已经深信不疑。我觉得我这人成不了天才,但做个发现天才的伯乐还能凑科。我
认定小初这篇《大熊猫》是个当今文坛少见的上品。这种作品《天上文学》不用二十
三家博物不用真不知中国文学要向何处去。你知道我看完这篇小说就象从月亮到了地
球。月亮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什么都是轻飘飘的。我现在眼里的小初,便成
了沉甸甸难以捉摸的一团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什么人世间的美与丑,什么我以为只
有自己知道的忧患痛苦感伤,什么人生的价值人活着为什么,什么友谊什么他人即地
狱或天堂都包含在他的小说里了!这样的小说我要是不给发表,我生的儿子也没资格
当编辑了。你知道我儿子当不成编辑并不能算我的错。至于我这辈子娶不到老婆且要
绝子又绝孙,那我可以千真万确地告诉你:我不是故意的。
九 受审
你知道我这个人不相信“勤奋出天才”,而对于“勤能补拙”倒是有点听得进耳。
我平时上班下班大便吃饭时常常背诵一些古典诗词(脑子发昏发病白日梦时自然例外)。
比如今晚,我在一家个体户吃了三两没有肉腥的菜肉水饺,坐在玄武湖公园的一个阴
暗的角落里,抬头望着树缝里闪闪烁烁的月亮,嘴里就背诵起秦观的《鹊桥仙》:纤
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滋--”
我听得有人在笑,低头看看,秀秀来了。
我说:“你笑什么?”
她说:“你怎么同月亮说话呀?”
我说:“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
她竟轻轻地唱起来了。她居然会唱,嗓音嫩嫩的柔柔的,十分好听。可惜唱了月
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那两句,嘴里就象含了两三颗橄榄,含含混混什么也唱不清了。
然后又跳回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如此往返重复,无穷无尽。
无奈我也只会这么两句。两个人就这么唱着,心情无比舒畅。
后来她说:“换一个吧。”
我说:“好。”
两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唱哪个歌好。恐怕心思都不在歌上。后来我就想起了我屁
股底下的那个玻璃纸包包。我抽出来,笑一笑递给她。
她眼睛一亮,伸出手,又缩了回去。腼腆地笑。
我说:“送给你的。”
她笑了笑,问:“什么呀?”
我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去。那是一双黑色的网眼丝袜。我买这双丝袜的时候,
那位几乎没有什么鼻梁的女售货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不记得欠她什么,也不记得
与她有过不曾成功的恋爱史。你知道我不认识她。我想这南京准有另一个象我这样长
着六十六公分大脑袋的家伙在四处惹事,就象南斯拉夫萨拉热窝有个假瓦尔特一样。
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恨我。
秀秀不恨我,极甜蜜地一笑,说:“这是什么呀?袜子还是裤子?”
我说:“你看呢?”
她笑着摇头。
我说:“随你算什么。你算袜子,就叫连裤袜;你算裤子,就叫连袜裤。这就象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辩证的,一分为二,嘴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
“你真能说。”她居然娇嗔地笑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我想,对她来说,这
是爱情。
她突然说:“你等等。”就钻到树丛里去了。
月亮钻到云彩后头去了。天上一片星星在云彩周围眨眼。湖里也有一片星星在云
彩周围眨眼。有小船在湖面上轻轻地荡漾。微风拂来,树叶儿婆娑起舞。
我想,这躲到树丛背后去的若是国产电影里那类又漂亮又白嫩又善良又体贴又不
拜金又不拜门第的姑娘该有多好!要那样我愿意掏出五元钱来请客。
她象一朵乌云从树丛里飘了出来。黑红的脸蛋儿越发黑红。
“我穿在裤头里面了,对么?”她爷起脸问。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同女人来往从来没有亲密到能谈论裤头。更不用
说时髦女人穿的这种连袜裤或连裤袜。你知道这因为我长了一颗大脑袋。六十六公分。
我低下头看看她的两只小腿。外面是深黑的网眼,时而是橄榄色的皮肤。橄榄色在西
方是富有的象征。有钱人夏天都去海滩。日光浴。在中国这种橄榄色被称作黑。是低
贱的标志。骂人的话有:黑头黑脸、黑不溜秋、黑不拉几。这其实也没啥古怪,东方
文明同西方文明原本就相距万里。我后来发现那好看的黑腿下面是双很旧的白塑料凉
鞋。鞋襻和鞋跟处补着两块绿塑料和一块红塑料。这活计我也干过。塑料断裂之后,
用烧热的铁一烫就粘住了。那当然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全家光荣发落在农
村。我望着那双旧塑料鞋,真后悔没再买一双新鞋。哪怕再被某个没鼻梁的售货员认
错一次。
我说:“你那双中跟凉皮鞋呢?”
她的脸又黑红了两分,拨弄了一阵衣服,低声地说:“根娣不肯再借了。”
我真恨死我这张胡说乱问的臭嘴了。我从口袋里取出十元钱说:“明天买双新的。
这双不要了。”
她的眼睛好象又有点湿润,扯扯我衣襟,轻声说:“那边有椅子。”
我望望,觉得那椅子有点脸熟,好象在哪儿见过。我挠了好一阵大脑袋,终于想
起,那就是我同小太阳坐过的地方。你知道我在那儿闻到过一种古里古怪的涮锅汤似
的咖啡锅巴味儿。
“坡上也有椅子。坡上风大,凉快。”我胡乱指指。
我们着攀着松枝往坡上去。脚下没有路,树木里也黑乌乌的。没有椅子。
她拽拽我,朝一边指指。
一棵斜着长的老松树下有块大青石。我看看她。她微微地喘着气。我们在石块上
坐了下来。好喘气喘得更厉害了。我挺纳闷,后来发现自己也喘个不休。象在同她搞
竞赛。你知道又是弗洛伊德的那个利比多在我身子里面骚动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她
也没有反抗的迹象。或者她不会卖弄这些玩艺儿。我的利比多完全可以通过正常途径
得到渲泄。我想她也如此。于是我便伸手搂住她的腰。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我忽然觉
得脸上热烘烘的。我用眼稍看看,她的脸已转过来了,离我的脸只有一寸多点。她的
嘴微微噘着,鼻翼一翕一翕。
“我刷过牙了。”她的声音象被风吹动了一样战栗着。
刷过牙了?刷过牙了什么意思?我同她说过咖啡锅巴味儿的事么?没有。除非我
病了。我忽然想起,好些国产电影里的农村姑娘都不刷牙。有的问牙膏是什么,有的
咯咯咯笑话右派或者下放干部或者插队知青或者巡回医疗的医生刷牙。刷过牙了是怕
我嫌她嘴里有味儿。我忽然想起我的七穿八孔的牙齿。那里面时时猫藏着隔餐隔日的
食物。隔餐是因为我饭后没有漱嘴的习惯,隔日是因为刷牙马虎。当然更重要的是因
为我有嗅牙垢的习惯。储存一点以备闲极无聊时用。这一点你早已知道。我记得大学
里那位极文雅极讲礼貌的女班干部有回对我说:“庄有相你应该刷牙。”
她说话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狐臭。我奇怪人嘴里怎么也会有狐臭。但我不好意思
说出来。我只是说:“那狐臭不是我嘴里的味儿。”
女班干部的脸一下红了:“你这人真流氓。”
我说:“真的不是我嘴里的。绝对不是。”
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味儿。警犬卡尔就是靠辨别
这味儿来出色完成神圣使命的。人和人的味道都不一样。就象世上所有的指纹不一样。
后来一次考哲学,我没象老师那么按着书本鹦鹉学舌,于是得了全班唯一的一个不及
格。暑假里留下来补考。我问老师,答题时答真话还是假话。老师说当然答真话。我
说我的真话和书本上的真话不一样怎么办呢?老师说,歪理千条,真理只有一条,不
会不一样。我说,人和人的味道都不一样,思想怎么会一样呢?为这个哲学老师告到
了辅导员那里。辅导员在全年级的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我是“狂妄自大,目无尊长,
资产阶级自由化”。辅导员绝对正确。你知道她是全市两万多名市级模范辅导员之一。
“你会和我结婚么?”
我吓了一跳。辅导员怎么会提出和我结婚呢?她自从五八年很努力地把班里成绩
比她优秀的同学打成右派,至今都已近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们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
矩,凡留校者必须党员。或许是因为党员都留在学校里了,我们这些外放的同学没一
个干出点象样的事情来。五年前我们毕业时,辅导员“兔子”发展了两个党员。这是
我们宿舍一位广东佬的原话。广东佬说“突击”,人们江南人听起来就是“兔子”。
我想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说兔子跑得极快,与“突击”倒还牵攀得上。两位同学“兔
子”入党是为了留校,留校是因为辅导员有一个老乡一个领导分别相中他们做女婿。
这事是毕业分配前一位极其诚实的同学告诉我的。我死活不相信。我说:倘若党风如
此校风如此人风如此,党将不党校将不校人将不人!然而事实打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两位同学“兔子”入党后果然留校,果然有人提亲,提亲者果然就是辅导员,提亲
的对象果然就是辅导员的领导的女儿和老乡的女儿。真是被我们那位极其诚实的同学
一屁弹中。遗憾的是我们留校的两位同学不象我这样神经错乱没有人格。他们果断地
拒绝了婚事。一位发愤调回了家乡,一位不声不响考上了外校的研究生。从此和我们
一样没有出息。
我不知道辅导员末了有何感想。
“你会和我结婚么?”
我想辅导员真是昏了头了。我说:“这怎么可--”我忽然发现站在我对面的是
秀秀。我的脑子又犯了一阵昏病。我伸手撸撸脸撸撸头顶,长长地吁出口浊气。一阵
轻风吹过,月光从叶缝中泻下,象是一层斑驳而朦胧的轻纱披在秀秀稚嫩纯真的脸上。
“你会和我结婚么?”
“会。”我说。
“真的么?”她眼里涌出了泪。
我点点头。我记得有人说过,如果谎话能给人带来欢乐,为什么不说谎话呢?泪
水不知怎么就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是不是为自己说了善良的谎话而感动。
“那你为什么一次也不亲我..”
为什么不亲..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抬起头望望月亮。月亮圆圆的,纯洁而明亮。我想象着若是有人在这月亮上涂
上污秽,我会发表什么高见。
我正遐想着,不知怎么眼睛就睁不开来了。
我用劲揉揉,这才发现一道极这的晃动的手电筒光照在我脸上。
“干什么的!”有一个尖利的声音撕碎了夜的静谧。
我用手挡住光,看看秀秀。她脸上也有极亮的光照着。她的脸吓得如同石灰,眼
睛里充满了惶恐。
我火了,吼一声:“你们干什么!”
“值勤。”象是一个卖糖粥的人敲着竹梆子。我记得这种声音造化出来并不是用
作表示威严的。
“值勤的把电筒照人脸干什么?”我还有点余愠未息。
“干什么?”那尖嗓子往上一吊,“你在干什么?”电筒光又晃到我脸上。
我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你凭什么问我?”
“你半夜三更同一个姑娘在这里摸摸弄弄..”
“你在摸摸弄弄?”
“你放屁!”
“真臭。”
“你他妈放臭屁!”
“臭不可闻。”
“住嘴!”竹梆子敲出了一种演戏般的效果,“你辱骂值勤人员,你已构成了妨
害公务罪!”
我说:“我两岁。”
他说:“到派出所去!”
我说:“到幼儿园去吧。”
我挖苦着他。其实心里早已象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更准确些说,应该
是心已经象断了绳的吊桶,落进了冰水。你可以想想我跟他们去派出所后的情形。
你是干什么的?
编辑。
她是干什么的?
农村姑娘。
半夜三更在山上干什么勾当?
谈对象。
谁会信呢?除了上帝谁会信呢?主编也不会。
随便聊聊。
聊什么?
聊文学聊哲学聊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这一回连上帝也不会信。
派出所当然会通报出版社。出版社当然会派主编把我领回去。领回去之后当然..
我的腿一软,差点儿跪下。幸亏我想起我是个男人,幸亏我想起我历来和鲁迅一样最
憎恨奴颜婢膝。我用劲抻了抻腿,站直身子。
我看看秀秀。她已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她没读过鲁迅。两道电筒光在她身上转
悠不歇。
黑红的皮肤--农村姑娘。
半旧的的确凉连衣裙--朴素。
没带胸罩--淫荡。
黑网眼连袜裤或连裤袜--风骚。
补着一块红塑料两块绿塑料的白塑料旧凉鞋--贫穷。
整个儿不伦不类。你无法明白。
“你是干什么的?”竹梆子敲出威严的疑惑。
“哪个单位的?有证件么?哼!”尖嗓子的一声哼,象是逮到了妓女什么的。
我努力想看清这两张脸。可是耀眼的光弄得我睁不开眼。我想起一本谈文明的书,
我说:“电筒照人脸是不文明的。”
那两支电筒吓得一抖。这时我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大扁脸。我奇怪大扁脸怎么能发
出敲竹梆子的声音。在我的印象中这种声音应该来自一种圆柱形的脑袋。
这片刻电筒又镇定了情绪,坚定无比在照射着我的脸。我想我得象个男人。尽管
中国象个男人的男人实在不多。顶天立地、降龙伏虎、浑身是胆、赴汤蹈火、困难吓
不倒英雄汉、头掉下来碗大个疤,等等等等,象个男子汉的话倒是一串一串。
我拍拍胸脯说:“同她没关系,有什么事找我吧。”
“找你..”嗓子忽然不那么尖了。
这时我心里一动,你知道我想起了一段好笑的事情。一位同我极好的编辑去上海,
住在一家大饭店。住了一天饭店就要赶他走。
他说:为什么?
饭店说:这里要开处以上干部的会议。
他左说右说不行,终于火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饭店说:什么人?
他说:XX。
饭店不知道XX是谁。除了饭店的顶头上司,你问卫生部长、外交部长、文化部
长、邮电部长,饭店保证不知道。于是饭店连连赔礼道歉。不知饭店后来查了旅客登
记表是怎么想的。或许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化名微服察访。或许以为XX是市长的哥哥
弟弟什么的。这位编辑与市长同姓,但绝对不认识市长及市长任何亲戚。这一点我敢
向毛主席保证。
我于是也把脸一仰问:“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你是什什么..”竹梆子果然少了几分威严。
“我姓姓姓..”我一时竟想不起市长姓什么。谁知这就露了马脚。
“你干什么的?”又添足了威严。
“出版社的。编务。”我想反正娅娅把我看成编务。况且编务又不是贼。
“哪个出版社?”
“科技。”
“有证件么?”
“没带。”
“口袋里是什么?”
“没什么。”我低头一看,白特丽灵衬衫口袋里清清楚楚印出了我绿色的工作证。
“拿出来看看。”
这下真的慌了。我忽然想起无数国产电影里的地下党员在被捕前吞食文件什么的
镜头,便飞快地掏出工作证往嘴里塞,进了嘴才想起是塑料的,又掏出来往裤兜里塞。
这时候两只干瘦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抢劫么?你们--”我的力气也不小。
两个人的手扭在了一起,奋力搏斗,谁也赢不了谁。
那个竹梆子他妈的一下不敲没费吹灰之力就从我的裤兜里掏走了我的工作证。
电筒光照亮了我的工作证。
“你是庄有相?”竹梆子一敲。敲出了点疑问。
“你不是看见了么?”
“小古,放了他吧。”竹梆子说。
姓古的一边继续紧扭着我,一边侧过脸疑惑地望竹梆子那张大扁脸。
“算了算了。”竹梆子又说。
姓古的松了手。竹梆子把工作证放在我手里,拉着那姓古的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傻乎乎地望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手腕上火辣辣的。伤
痕累累。姓古的指甲起码有三个多月没剪了。临松手时还悻悻地在我手上多添了两道。
这显然不是梦。或许是以前什么时候梦游,我把工作证上的身分改成了公安局长或是
市委书记或是玄武湖公园园长?或许是竹梆子他们有个顶头上司的儿子与我同名同姓?
我忽然想起了我为革命辛勤奋斗至今的父亲,想起了盼我能成人上人的已经去世了的
母亲。我不知道他们知道我这么活着会不会掉泪。我沮丧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我看见秀秀坐在地上,泪汪汪地望我。
我说:“起来吧。”
她说:“你,你怎么又姓庄了呀?”
我说:“随便姓了玩玩。人不是所有时间都能用爸爸的姓的。”
她说:“姓了玩玩怎么可以写到你那绿本本上呀?”她笑了,伸手抹抹眼泪。
我说:“那不是我的错呀。”
十 封官
主编的眼睛渐渐大渐渐圆多了惊异和惶惑。我回身望望,背后没有强盗小偷外星
人缺耳朵猪什么的古怪东西。
“你..”主编说。
“唔唔。”我说。
“差点认不出来了。要不是你的脑袋,我还真要报警了呢。”主编十分幽默地笑
了。
“唔唔”我指指牙,眼角堆起痛苦的皱纹。
主编的眼角绽开了无数笑纹,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说:“牙疼,这大热天的用口罩
一捂,就更上火了。”
我一惊,到底是主编,逻辑和推理都比我强数倍。
“来来,我帮你摘了。”
“唔唔。唔唔。”我慌慌地后退,摇手。
“是火气吧?”
“唔唔。”
“你坐坐。”主编笑笑,弯下腰在她抽屉柜里翻寻什么,不一歇,取出一个硕大
的近乎于桶的白搪瓷杯子。
我心想这杯茶够我喝一星期的了。
“我也是老牙病了。我这么大时脸就常常肿成个火燎燎的大面包!”主编用手在
离地面二心多高的地方比划一下,又在脸边比划一下,亲切地说:“我是久病成医。
我小时候反脸贴在小铜床的床边上凉。来,摘了口罩,用这杯子凉一凉,就舒服多了。”
我看见那只大杯子上印着“五七干校”几个字。
“那时在五七干校种田,我怕喝生水,就买了这么个大杯子,每天自己带水去喝。
后来挨了批。说我不接受贫下中农喝生水的再教育。”主编宽容地笑了,轻松地掀去
了那往事的一页。
我当然不能轻松地掀去口罩,用这杯子凉腮帮子。我连连摇头,嘴里呜噜呜噜地
发出否定性的呻吟。
主编愣一下,又笑了:“哦,龋齿?千万别去鼓楼口腔医院。我在那里吃够了苦。
补一次牙钻了三回洞。末了腐蚀剂还漏出来,差点没在脸上添个洞。”
他们的舌头从面颊上的一个洞口伸了出来,由于这张额外的嘴巴,他们将永远不
能再讲什么悄悄话。黑色幽默。若是主编脸上蚀出个洞..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主编也笑了。意思当然不一样。误会也能使气氛渐渐流通起来。前提是双方都不
能有“他人即地狱”的思想。
“这三天你病了,一个人住在那里很不方便,我想应该看看你去的。”
我的鼻子一酸。这已经是第三个场合第八人对我说一样的话了。这回况且还是主
编。我赶紧噙着泪点头和摇头。
主编笑了:“你也知道,八期的校样来了,又正在筹发第九期稿件。老李年纪大
了,身体又不好,里里外外都有人管着..”
我看看主编眼角额上日新月异的皱纹,拼命地点头。当然,若是我做主编的话,
我会活得很轻松。我只须在各个编辑室贴上一张条子:不许放屁。我不是故意剽窃毛
主席诗词。尽管毛主席原先用的也是“许”字,但后来终究改成了“须”字。更何况
主席是不许外国人攻击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我是不许编辑部的同事们的嘴巴变
成永动机。因为变成永动机也拿不了诺贝尔奖。所以两者不大一样。当然了,我这是
痴人说梦。你看看我这颗大脑袋戴得上官帽么?
我抬头望主编。我发现她正语重心长地自言自语--这不是她的错。你知道我应
该洗耳荼恭听的。
“..一个编辑部,不能没有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老李三天两头生病,虽然说
不上占着茅坑..他离退休还有整整五年..我考虑了很久,也和社领导通了气,有
这样个想法,在编辑部增设编辑主任和副主任..”主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我。
椅子底下象是拱出了十七八只钉子,我有点坐不住了。
“谁?”主编突然望着我的头顶问。
“哦哦,主编,您还不下班哪。”我听得背后玻璃门外有人说话。我脑子里昏沉
沉的根本辨不出是哪位同志。
“我还有点事同有相谈。下班时间早过了,你怎么还没回家?”主编站起身,走
到门口,看看,又把门关上。重新坐回桌前。
显然有什么极秘密的事。我心情有点激动起来。中国人都有这个优点。
“在编辑部,除了老李和我,论年龄、资历,都要算老现了。他是文革前的大学
生,中年知识分子。又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经常引导大家进行十分有益的学术讨论,
对提高编辑部的素质起了很大作用。群众关系也很好。最近有群众反映,他一晚上就
能审阅数百万字的稿件。真是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培养和发掘
了一大批青年女作者。省妇联去年也表彰了他的贡献,奖了他一面锦旗,辛勤的女园
丁,不,辛苦培养女作家的园丁。我想,大家不会有意见的。”
疯了。主编莫非疯了?主编提拔老现当编辑部主任,怎么想起请示我了呢?疯了,
主编疯了还是我疯了?莫非我那该死的脑子又做白日梦了。我咬咬嘴唇。疼。这是怎
么回事?怎么回事?主编用一种极亲切的充满柔情的眼光注视着我。主编是个女人。
啊呀,莫非主编爱上了老现?莫非主编也要搞什么“兔子”入党“兔子”提干?可是,
可是老现已经有家眷了呀。莫非老现反老福之道而行之,唱了一出“空妻计”?厉害!
厉害呀!
我于是连连点头。
主编忽然细眉一挑,问:“谁啊?”
我一惊,刚想说“老现呀”,却发现主编又在看我头顶。我急忙顺着主编的眼光
转身看去,磨沙玻璃外面有个黑影一晃没了。这身影很眼熟,显然是编辑部的哪个同
事。又显然不是刚才伸头伸脑那个。可惜我脑子激动得晕头转向,怎么也弄不清这是
谁那是谁。这些人也真是,主编爱上老现,还能少得了你们的喜糖?
主编又起身到门口看看,摇摇头,关上门,重新坐下。
我继续连连点头。
主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十分亲切而亲昵了,我的心一慌,急忙垂下眼睛。
你知道我想起了辅导员。我糊里糊涂觉得辅导员哪里向我求爱。我拒绝了。于是
我便倒霉。这分明是乱七八糟的梦幻,可总象幽灵一样在我脑海里游荡。辅导员喜欢
男生围着她转。她也喜欢摸摸男生的头发,摸摸男生的手或胳膊或背脊。我讨厌她在
我身上摸摸索索。主编为什么用这种亲昵的眼光看我呢?莫非主编对我..莫非主编
提出老现什么的是在对我进行试探..主编怎么会看得上老现这么一个干巴瘦老头呢?
“主编舞老现,意在有相”?你知道主编也经常亲切地拍打我的肩我的背我的手。你
知道王副社长秃头主任也经常拍打娅娅的手和背和肩,他们的目的是司马昭之心,路
人皆知的。那么主编拍打我之心又有人会知道么?
我看看主编搁在桌上的白皙细腻的手。我知道古今中外都是有大女人喜欢小丈夫
的。德瑞娜夫人比于连大十来岁,行么,结果男人开枪打女人。伊丽莎白女王比艾塞
克斯伯爵大四十岁,结果女人将男人处以极刑。我抬头看看主编,头发还是黑乌乌的,
皮下脂肪也很丰富。徐娘半老,丰韵犹存。主编四十八减去我三十,我们相差十八岁。
主编会伤害我么?我会伤害主编么?我又仔细看看主编。主编苍白的但仍未失女性妩
媚的嘴正开开合合,说着什么。说着什么呢?我想我还是应该静心凝神听一听。
“你当编辑的时间虽不长,但工作勤奋努力,任劳任怨..”
这也是爱情的因素?主编这几十年倒是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审美能力很强,在同龄人当中是数一数二..”
同龄人,自然指差不多年岁的某一代人。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三,黄金堆成山;
女大五,赛老母;女大十八..啊呀!主编怎么了?
“我统计过,你编发的小说,有三分之一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
说选刊》转载,加上在报上引起评论的,共占三分之二。还有三篇得了全国奖..”
爱情啊,你姓什么?姓才能。才能。我真有才能么?老现、老福、阿鸣他们不是
都说我是小脑发达么?小脑发达,那意思不就是大脑不发达或欠发达么?字典上说,
小脑主要作用是对人体的运动起协调作用,小脑受到破坏,运动就失去正常的灵活性
和准确性。而记忆、分析、判断等思维活动都得通过大脑。我奇怪,主编和她的部下
看问题的分歧怎么会如此之大?是主编爱屋及乌?还是我的同事们因了地位相同工作
相同而智力不如我而嫉妒?我当然无法知道。你知道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的思维。尽
管医生不承认,但我敢肯定我的脑子有毛病。何况我还患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腹”
的固疾。
“你的群众关系也很好。最近,也有群众反映,你写作十分努力。上班时,躲在
厕所写;打了病假条,就躲在家里写;还养了狗防止别人突然来访..很努力。很好。
青年人就要有点志气。我不但不反对编辑搞创作,而且还支持。不过作为你来说,还
年轻,前途远大。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不仅是八小时以内要全副精力扑在工作
上,八小时以外也应如此。创作么,我想是可以缓一缓的。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有
点力不从心了..”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她。力不从心是指创作还是工作我倒不在乎。我奇怪的
是她既然在谈那个那个..又为什么把我的年龄和她彻底拉开..
主编的眼光越发亲切而亲昵。她说:“我希望,能够振作起来,战胜疾病,好好
协助老现,把编辑部中层领导工作搞好。”
什么什么,协助老现搞好中层领导工作?我终于意识到我的脑子刚才又犯昏病了。
主编一本正经同我谈工作,一本正经封官许愿,而却他妈的一门心思想女人。想不到
女人就做大头白日梦。痴心梦想。黄色下流。心理变态。还以为主编也心理变态。主
编心理没变态。起码在爱情问题上没变态。我不知道不结婚算不算变态。也不知道主
编是不是年轻时就中了叔本华“禁欲礼赞”的毒。叔本华想让人走上禁欲之路,让生
命意志随着种族的灭绝和个体的灭亡而一同否定。要不就是叔本华和主编错。要不就
是我错。 这又不对了。 我怎么把主编和叔本华放在一起了呢?你知道主编给小初的
《大熊猫》的终审意见是:要多读马列肃清西方现代哲学的流毒云去。我记不太清了。
马列是要结婚要女人的。据说列宁比克鲁普斯卡娅小四岁。据说马克思比燕妮小七岁;
一说小四岁。我无法找他们对证核实。
主编说:“当了编辑部副主任,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妈妈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想想我从十二岁下放十七岁当轧钢工至今,熬了几千几百个夜读书写作,写永
远发表不了的作品,也算吃了不少苦。如今终于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了。副主任,副
科级,相当于副营长、副乡长。虽然同二十多岁当将军三十多岁担任党中央的副主席
比起来相差甚远,但同为革命辛劳了四十年的老父亲比比,我应该知足。知足常乐。
我于是咧开嘴笑,眼泪却十二分娘娘腔地扑簌簌流了下来。
主编说:“有相,别激动,千万别激动。”
我没法不激动。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主编。主编的脸渐渐模糊不清了,渐渐地变成
了妈妈的脸。
我说:“妈妈。妈妈。”
主编说:“有相。有相。”
我说:“妈妈,你活过来啦!”
主编说:“有相,有相,你怎么啦?”
我擦擦泪眼,定睛看看主编,才清醒地认识到,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于是又
流眼泪。
主编又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说:“有相,有相,坚强些。”
我想想这几年主编对我,确实象妈妈那么好,又想想自己在宴席上和编辑部里骂
人疯症的病态发作,心就象被沉重的石碾滚碾着。骂主编了么?骂了么?骂了。骂了。
什么“糊涂”,什么“狗”,什么什么,记不清了。我真是昏了头了。可是主编怎么
会不记恨我怎么会封我做官呢?我说过在中国做官就意味着功成名就,意味着出人头
地,意味着人的价值的充分体现,意味着人没有白白地到世界上来走一遭。可是主编
怎么会把这么好的福气布施在一个辱骂过她的人的头上呢?莫非主编患有受虐狂症?
受虐狂。我敢保证主编不是。要是的话她就绝对敢把《大熊猫》发表了。我想主编一
定是深受亨德里克.房龙的《宽容》的影响。啊呀,又不对了。房龙是主张思想自由,
对异见宽容。而主编是对我的辱骂宽容,有点“大人不计小人过”之类的中国古典式
宽容的意思。主编是“大人”不与我“小人”计较。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不知主编把我这么一个野心家“小人”养在身边是什么意思。啊呀,又错了。我难产
是什么野心家阴谋家么? 不是。 肯定不是。我勇敢地抬起头来,十二分真诚地说:
“主编,我对不起你。”
主编纳闷地望望我。
我忽然想起我戴着一只大口罩,我便把口罩掀空一缕缝,说:“主编,我对不起
你。”
主编继续纳闷地望我。
我说:“我,我不该骂人。”
“骂人?”主编越发地纳闷了。
我说:“我,我真不该。是不该。骂人。那天,宴会,还有,那天,开会。”
主编简直是满脸纳闷风起云涌。
我忽然明白。主编在装糊涂。这是颇有道理的。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人要太太平平生存,要么必须患有健忘症,要么就必须装糊涂。你想想若是主编不装
糊涂,对于我那极为大不敬的语言,报复还是不报复?不报复,显得没一点魄力,人
会瞧不起的。人有欺软怕硬的本能。这是书上说的,而且不是非法印刷品。换一个角
度看,郁在心里也会生病的。这也是书上说的,也决不是非法印刷品。这样主编就太
亏了。可要是报复呢,人家说你没风度没气度心胸狭窄不好共事。况且把我整垮了,
又派谁去组稿谁去编稿谁去接作家送作家谁去买车票退车票?又有谁能编出那么多的
转载评论得奖作品来?当然我死了地球肯定还会转,因为还有老福在。啊呀,又错了,
老福早已调去专业创作钞票了。所以说你若无福患上健忘症,那就必须装糊涂。这样
你不报复,部下以为你是不知道,就不会说你没魄力没杀手锏也就不敢冒犯你。普通
老百姓之间也是这个样。你说老福对马夫说我的小说僵,这和他以前的说法实在不一
样,我若不努力地健忘一下或者装糊涂,天天挂在我那阔嘴上,老福还要不要活下去。
兔子临死也会咬一口,老福一嘴黑牙可比兔子厉害几十倍。这种事情天天有,你若记
性好过头,你就四面树敌没法活,除非你也戴上一只大口罩。要骂,呜噜呜噜猪叫一
样没人听得懂。你知道装糊涂也不是主编的发明。古代就有指鹿为马的典故。主编深
得精髓。错了。颠倒了。主编权大我权小,应该她指鹿为马,我来装糊涂。啊呀,又
错了。主编这么好的人,怎能比作赵高呢?我知道我没法搞清楚。你知道我脑子有毛
病。关于这一点医生不承认。医生也在装糊涂。要是大家都装糊涂倒也好。今天天气
哈哈哈。前天天气哈哈哈。明天天气哈哈哈。昨天天气哈哈哈。后天天气哈哈哈。团
结和睦万众一心直奔金钱哈哈哈。不对,直奔四化。这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壮观
无比的画面。主编昂首挺胸,老现和我拽着她的左右衣襟,阔步行进在宽广无比的文
化大道上。大道前方,有无数霜刀风剑,我们眼都不眨。
我说:“主编,放心吧。”
主编纳闷地看看我。
我说:“士为知已者死。”
主编还是纳闷地看我。
我说:“您别纳闷,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就象在部队,将军敬士兵一杯酒。碰杯。
士杯。士兵热泪盈眶。转身大吼一声,冲向枪林弹雨。还有滚地雷的。哦,美国兵自
然例外,他们是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搞什么黑色幽默。诬蔑正义战争。诬蔑军队
首长。怕死鬼。我不怕死。在中国办刊物死不了。没有黑手党暗杀。顶多年把半年写
一次检查。我年纪不大写检查却是老手。你知道只要写好‘左’‘右’两份,复印机
多多复印,可以用上很久。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这是毛主席五二O声明。西
哈努克亲王作的曲子。这歌我能左着嗓子唱完。啊呀,又错了。西哈努克作曲的那首
歌是‘敬爱的中国啊,我的心没有变,你是一个大国,毫不自私傲慢,待人谦虚..’
中国历来是君子之邦,不象某个国家把知识分子都押到古拉克群岛上去。虽然中国也
搞过反右,虽然右派不叫平反叫反正,可您不是当主编了么?您不怕。我也不怕。顶
多再来一次。不会。不会。中央说不搞政治运动了。主编您放心吗,我豁出命来干了!”
我听到屁股底下咔咔咔地响,低头看看,椅子在抽疯。椅子什么时候也变成有生命的
东西了?莫非它也有了大脑?我顺着椅子往上看看,原来是我自己正抖得厉害。太激
动了。这是感恩戴德式的激动。我抬头看看主编。
主编继续纳闷地看我。
我忽然想起我的话谁也无法听懂。你知道我正戴着一只大口罩。
你说说这是不是我的错?
十一 秀秀失踪
主编瘦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树影婆娑的黑暗中了。我料定她现在回头绝对看不到
我了,便把高举了近三分钟的手放了下来。那举手的姿势有点党卫军“哈依希特勒”
时的模样。这模样表示忠诚,这一点你我都明白。
我的心情激动无比,站在出版社斑驳的墙前,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不
知道我是什么。我就那么呆呆地站着,象路边的树,象背后的楼,象靠在楼墙上的我
的没撑脚的努辛难得。
用脑过度脑子里就剩了一片空白。这有点象用钱过度。用钱过度就得重新劳动。
在我们国家不劳动者不得食。当然,乞讨和行骗也只得暂且归入劳动,前者体力后脑
力。用脑过度就该休息。然后慢慢地从最简单最轻松的问题开始思考。我努力地翕动
一下鼻翼。还行。呼吸尚在进行。尚在同死亡作谁也避免不了失败的斗争。然后是..
吃。我抬头看看天。该吃晚饭。我想。该在街拐角处那家个体户吃没肉的菜肉水饺..
我的突然从头顶冒走了。确实是冒走了。我慌慌忙忙推起努辛难得就跑,推了一段却
无法骑上去。你知道它死皮赖脸地往后坠着不肯向前。它其实也挺苦恼。它若有嘴的
话它会说我也要自由我也不愿被人在腰里扣上一把锁。
我尊重了它的意见。
我骑着车闯了一次红灯闯了一次玄武湖的大门,赶到了昨天背诵“又岂在朝朝暮
暮”的地方。
我的魂又从头顶冒走了。你不能指责我没有才气。你知道我不得不两次使用这种
说法。因为事实就是魂从头顶冒走了。我不能违背实事求是的原则。我已经要当编辑
部的副主任了。
我起先以为秀秀躲在什么地方。然而黑黝黝的松林始终没有一点人声。表早停了,
天上也没有月亮。我不知道秀秀是因为害怕而离去了,还是压根就没敢再来。我后悔
我相信了无数国产影片里地下党百发百中的兵法:敌人昨天在这里抓你,你侥幸脱险。
现在全城搜捕,最保险的地方就是昨天抓你的地方。你知道昨天有两个人企图在这里
迫害我和秀秀。于是我想唯一能逃脱再迫害的方法就是再到这里来。他们准保象国产
电影里的反动派一样不会想到我们胆敢再到这里来。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没想
到秀秀是看不懂国产电影里的这种兵法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秀秀于电影是
外行,自然看看热闹而已。这不是她的错。
你别以为我在为她开脱。我真是有点喜欢她了。我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失去了什
么。
我又骑着努辛难得赶到第一次见到秀秀地地方。那地方空落落的也无一个人影。
我往南看看,农贸市场密密麻麻地睡满了人。我记得秀秀说过,她在那里过夜。我挨
个儿问过去。人都一脸迷惘地望我,然后摇头。没有。所有的人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
秀秀这么个人。
有一个嘴上刚长绒毛的小青年大约看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就伸
头伸脑问了一声:“姓什么?”
我心里一喜。我终于疑惑他们是故意和我开玩笑。我赶紧说:“姓,姓..”我
不知道秀秀姓什么。其实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她没有爸爸。她没见过爸爸。
在农村都是跟爸爸姓的。在城市倒是可以跟妈妈姓,可惜她妈妈又在农村。
我只好摇摇头。
那少年农民吧了口气说:“那就不好找了。”
没有姓就不好找了?既然姓那么重要,那么她爸爸凭什么可以溜回上上海呢?真
是莫名其妙。我怔怔地站着。后来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许多民间故事。在那些故事
里,国王或龙王或大官或财主,让公主或小姐和一群丫头排在一起,蒙上头巾,由英
俊的青年农夫或渔民或猎人找他深爱着的公主或小姐。一颗流星在夜空中划过。我慌
忙说:“我能找到。能找到。你告诉我一共有几个秀秀,我挨个儿认。”
那个少年农民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说:“唉,这里一个秀秀也没有。”
流星殒灭了。我的心碎了。你知道我的心碎了。我不能没有秀秀。我怎么能没有
秀秀呢?我就是和她结婚谁又能把我吃掉?新社会绝对不许人吃人。而老虎狮子都怕
人,都躲在深山老林里。城里的老虎狮子都被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如今是它们怕人
而决不是人怕它们。我不怕有什么东西吃掉我,我偏要和秀秀结婚。
可是秀秀在哪里呢?
你知道我整整一夜在街头踟躇徘徊蹦跳。有时候街拐角处一只猫弓着腰蹑手蹑脚
溜过,我都以为那是秀秀,都要追过去看一看清。
十二 谜
这以后我每天下班都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地方去等秀秀。每
天清园之后我就一个一个农贸市场去找她。我还化名在《南京日报》和《扬子晚报》
上登了寻人启事。这当然是瞎子点灯白费钱的。你知道秀秀不识字。
我后来终于怀疑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过秀秀这么一个人。
你知道我认为我的脑子有病。我经常弄不清哪是醒哪是梦哪是真哪是假哪是好哪
是坏哪是善良哪是丑恶哪是正义哪是罪恶哪是左哪是右哪是纯文学哪是通俗文学哪是
阳关大道哪是狭窄小路哪是人哪是狗哪是猪哪是猫哪是蝙蝠哪是野人哪是大熊猫哪是
月亮哪是星星哪是太阳哪是白天哪是黑夜哪是哪是哪是哪是哪是..
我什么都分不清。我想这并不是我的错。所以我哭泣着求求你,请你告诉我这世
界上究竟有没有秀秀?秀秀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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