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在那一剑之后 沉默了有三秒钟。 然后整个大厅喧闹了起来,有惊慌悲呼者,也有好事叫嚣的人。 非凡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 滴着血的剑啊!! 他确信这是自己曾经看过的幻觉,在这一刹那,竟成了真。 而夜舞,却只是看着他,温柔地看着他这个凶手,然后缓缓地软倒。 非凡宇不敢抽出剑,他怕一抽出来,便将和夜舞永隔。 他扶住了夜舞,跪倒在地。 一开始的震惊逐渐淡去,紧接而来的是恐惧。 他看着眼前夜舞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庞,心中的后悔如坠入无尽深渊一般。 越来越深,深到无法感觉之处。 非凡宇紧紧地握住了夜舞的手,不停地道:“不要离开我,是我错了,请你不 要离开我…” 跟着他转头,看着亚当,以慌乱地口气,近乎哀求似地道:“不论你是为何而 接近我,我只求你,救救夜舞,救救她。” 亚当别过头,目中含泪地道:“一切都是天的安排,我无能为力。” 非凡宇大恸,豁尽一切地悲吼:“天的安排!!去他的天!!难道我们对自己 的命运,都不能有一点点的异议吗?!!去他的天!!!!” 亚当浑身巨震,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他蓦地闭起了眼睛,开始念起咒文:“在 天界诸神之上的权柄,在无尽穹苍之中的荣耀,我以我的生命哀求,我以我的生命 呼祷,我以我的生命交换,我以我的生命做为最后的祭品,请求赐与我所有我需要 的力量,包括使人重生。” 天空蓦地一声惊雷,如劈山之势猛地将大厅的屋顶轰裂,直直地向亚当劈了过 来,然而惊雷到了亚当的头顶,却彷佛在嘲笑亚当的愚昧一般,忽地分散,从亚当 四周奔流而去。 众人都惊得呆了,只见亚当仍好好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却是异常愤怒,从来没 有怒过的亚当,这时终于怒了,对天大声地吼道:“天不帮我!!我就逆天而行!!” 说完他走到夜舞和非凡宇身旁,再度开始念起了咒,这次所念的,却是不久前 才用过一次,已无足够魔力再次使用的终极咒文:“生之逆”! 非凡宇看着亚当,眼中流露出的,再不是对伙伴的怀疑,而是一种信任,一种 对一直以来,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的信任! 亚当的咒文持续地念着,夜舞的身上,也逐渐发出了光。 然而亚当的脸上,却出现了痛苦的表情,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同时蓦地又是一声惊雷,彷佛天为了亚当的背叛而震怒。 忽地,亚当喷出了一口血,夜舞身上的光,也黯淡了下来。 亚当咬紧牙再念了下去,却只见他的眼睛,耳朵,鼻孔,都缓缓流出了血来, 流满了他的脸,流满了全身。 终于,咒文停了下来。 亚当缓缓地跪倒,哀痛至深地道:“对不起……” 曲烟抢上前扶住亚当,目中包含的,是对夜舞的悲哀,和对亚当的怜惜。 非凡宇愣住了,他不能相信,更不愿相信。 他知道亚当已经用尽了最后的一分力量,他也知道,如果亚当救不了夜舞,就 没有人救得了夜舞。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夜舞,有了觉悟。 他缓缓地,帮夜舞把贯穿心脏的天涯不离剑,拔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似乎亚当的魔法还是起了一定程度的作用,夜舞的伤口,并没有 大量的血流出来,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只是有一点些微的痛楚。 非凡宇看着紧闭着眼,神色异常苍白的夜舞,看着她的眉毛,看着她的嘴唇。 他爱怜地看着她的脸,看遍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然后他举起天涯不离剑,朝自己的胸口。 刺了下去。 “不要这样……” 非凡宇的剑蓦地停了,因为他听到了令他不敢置信的声音,夜舞的声音。 应以陷入弥留状态的夜舞,竟张开了眼,更发出了声音。 如果要说这是奇迹,不如说是因为亚当豁出生命的努力,而换来的最后时间。 夜舞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传进非凡宇耳里,虽然很细微,很脆弱:“不要这样 ……我不要你…为了我而死……” 非凡宇用左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悲痛地摇头道:“不可能的,失去了你……我 绝对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痛苦……” 夜舞凄然一笑,缓缓地道:“可以的……你可以的……我……想跳最后一支舞 ……给你看……” 非凡宇悲痛地摇头,从来不哭的他,几乎已要流下泪来。 伤成这样的夜舞,怎么还可能,舞得起来呢…… 然而在这同时,在他的目光,接触到夜舞的目光的同时。 他却忽地痴了。 是舞。 真的是舞。 夜舞竟蓦地舞了起来,在大厅中,在非凡宇的周围,有无数的夜舞,在舞着, 在跳着,在奔跃着。 不只是非凡宇,在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彷佛看到了夜舞的舞。 是那么地美,那么地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对爱情的无怨无悔。 方不白也看到了舞,但也同时看到非凡宇的怀中,夜舞仍然躺在那里。 他愣住了,喃喃地道:“意念之舞……这是意念之舞啊………” 而非凡宇,是感受最深的一个,他已完全沉醉在夜舞的舞中,不可自拔。 这场舞是夜舞对他的自白,对他最后的倾诉。 他已忘记了夜舞在他的怀中,逐渐地步向死亡,而沉醉在夜舞最后的舞中。 从这场舞,他找到了一切。 “去他的天!!!” 蓦地一句话,将所有人从夜舞的舞中惊醒,非凡宇也被拉回了现实。 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妇女从宾客群中大步而出,她全身挂满了药囊,步履蹒跚, 说话声音却有如洪钟:“去他的天!!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不救?!” 众宾客却喧哗了起来,剑中之神看了那女子一会,忽地叫了起来:“‘回春中 原’!五十年前名满江湖的女神医莫昭涯!!徒弟!!有救了!!夜舞有救了!!!” 非凡宇猛地抬头,只见莫昭涯边走边笑道:“想不到这里还有人认得我,老娘 封医三十年,想不到今天竟要破戒!” 非凡宇大喜,忙道:“还请前辈一定帮忙!!” 莫昭涯却不理他,迳自看了看夜舞的伤口道:“一剑穿心,也不知道是哪个天 杀的那么狠心!” 非凡宇也不在意莫昭涯的讽刺,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夜舞。 莫昭涯又道:“原本早该死了,不过不知为何,伤口暂时凝了起来,所以多撑 了这些时候。” 非凡宇感激地望了亚当一眼,点点头示意感谢。 莫昭涯抬头长声道:“我需要几昧药材,龙心!!半天水!!花开花落!!刀 背草!! 哪位英雄身上有的,可不可以给我?“ 在座众人皆是一方豪杰,身上的名药自也不少,虽然莫昭涯说的药名都是少见 的珍贵药材,但还是很快地就有数人拿了过来。 这些人似乎是感于非凡宇和夜舞之间的真情,与其甘冒与皇做对的危险,而将 药材送上,非凡宇自是一一道谢。 莫昭涯跟着又望向皇,淡淡道:“还要向‘天下之皇’要一味药品,‘天下第 一’。” 冷萧怒道:“放肆!!‘天下第一’乃天下独有名药,岂容你说要就要?!” 莫昭涯喔了一声,冷笑道:“难道你们不给?那我倒是要去跟我那些老友说一 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敬老尊贤!!” 冷萧一窒,他知道以莫昭涯在老一辈江湖的名望,再加上在她手下活人无数, 若是真的惹上了她,恐怕有许多不出世的魔头或是武林名宿,都会出来找“天下” 的麻烦,那可不好应付。 却见皇摆了摆手,淡淡地道:“就给她吧!” 冷萧欲反驳,却见皇的神色异常冷着,必是有所考量,便也不再说话。 莫昭涯收集完了所需的药品,对非凡宇道:“我带她去内室,其他人都不要进 来,包括你。” 非凡宇知道这前辈说一是一,不得违背,只好恭声道:“是!请前辈一定要救 活她!” 度日如年。 这是非凡宇在等待时的感觉。 而大厅中所有的人,也希望知道到底结局会是如何,所以并没有人有太大的动 作,只是各自低头,议论纷纷。 非凡宇的伙伴们,则也都暂时抛开了对非凡宇身份的震惊,而尝试要安慰非凡 宇,但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皇和夜敕飞云灭,则静静地看着对方,一人一魔,都没有说话,但目光中隐含 的火焰,却异常的明显。 两大绝世高手的争斗,因为这次的事件,开了端。 终于。 内室中传出了莫昭涯的呼唤:“非凡宇!你一个人进来!” 非凡宇强忍颤抖的欲望,一步步地向前。 他推开门,深怕眼前见到的,会是夜舞冰冷的身躯。 然而眼前却只有莫昭涯一个人,以苍老却充满生命力的的声音对他道:“你愿 意为了夜舞,舍弃这一切吗?” 十年后。 冰焱大陆东南的一座小岛上,一对中年男女在清晨的日光中漫步着。 中年男子搂着女子的腰,爱怜地吻了一下她的秀发,轻轻地道:“已经十年了 ……” 女子抬头,给了他一个俏皮彷佛仍是少女的笑容,佯装生气地道:“什么已经 十年了? 距离你刺我一剑已经十年了??!想不到你竟然还敢提!分明就是要提醒我报 复你刺的那一剑!“ 说著作势欲打,男子连忙逃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追逐了起来。 笑声,在风中被吹散。 蓦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女子停下了脚步,男子忙奔到她身边,温柔地抚着她 的背道:“还好吧?” 女子微笑着点点头,轻轻地道:“都要多谢莫神医给的药,还有她告诉我们这 个岛…… 只是,要你这一生都陪我在岛上……真是委曲你了……“ 这一对中年男女,果然便是非凡宇和夜舞,十年的时光在他们的脸上,并没有 刻下太大的痕迹,只是增添了无数幸福的回忆。 非凡宇轻轻吻了夜舞的脸颊,真诚地道:“为了让你的伤势不再恶化,而要我 待上一辈子,真的不算什么。” 夜舞一笑,却又转为惆怅:“不知我父亲……还有我哥哥……他们现在怎么样?” 非凡宇叹口气,缓缓地道:“那时幸好有你哥哥适时出现……才让你父亲愿意 让我们离开。” 夜舞凄然一笑道:“但我哥哥用自己来交换我们的离去,不知我父亲会怎么对 他……” 非凡宇握住她的手道:“放心吧!夜兄必定不会有事。” 夜舞微微点头,将头埋入非凡宇的胸口。 非凡宇抬头看了看蔚蓝的苍穹,充满无限怀念地道:“还有那些好朋友,好兄 弟,要不是有他们的拼死相护,我们又怎么可能在皇的追杀下全身而退。” 夜舞沉默,因为她知道,苍穹的伙伴和那些好朋友们,是非凡宇最舍不下的东 西。 非凡宇忽地一笑,开朗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亚当那家伙,在我们要分开的时 候,哭丧着脸跟什么似的,真是不能相信他是已经活了数百年的神族。” 夜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对啊!还有曲姊姊,也是哭成了泪人儿。” 非凡宇大声笑道:“不只呢!!我大哥跟我说,他看到我师父竟然也偷偷地躲 到后面哭,还有……” 两人的笑声在风中回汤,就像要把一切从前所经历的悲伤,都彻底地遗忘。 终于,笑声逐渐停了下来,只剩下两句生死不渝的眷恋:“但是现在……只要 有你就够了……” “我也一样…只要有你……” 两人的身形依偎在一起,久久不离。 “爹!!娘!!害不害臊啊!!?” 一个稚嫩的童音忽地冒了出来,只见不远处一个衣着简陋,但却可爱非常的小 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非凡宇和夜舞相视一笑,同时道:“怎么那么早起啊?!” 小女孩便是非凡宇和夜舞的女儿,名叫非凡舞,只见她刮了刮脸,大声道: “羞羞羞! 我不早起怎么看得到你们在这边男生爱女生?!“ 非凡宇长笑,抱起了非凡舞道:“不要骗我们了,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非凡舞忽地神色一黯,扭捏地道:“哥哥说,他要出去闯一闯……” 非凡宇一愣,和夜舞互望一眼,两人立刻如惊鸿般地掠了出去。 两人在荒岛十年,轻功却半点也没荒废,有如天外流星一般,很快地就来到了 岛上唯一的港口。 非凡宇将非凡舞放下,走了上前。 那港口其实只是一长块木板,木板的尾端系着艘小船。 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童,站在木板尾端,背对着三人。 非凡宇叹口气唤道:“夜儿!” 那男童便是非凡宇和夜舞的唯一独子:非凡夜。 然而他却不转身,只是淡淡地道:“我要出去。” 夜舞跺了跺脚,掠了上前道:“你在说什么啊?你才七岁!就要一个人离岛??” 非凡夜仍是不转身,依然淡漠地道:“现在不出去,到了七十岁,还是在这个 岛上。” 夜舞又气又急,正要出手硬留,却被非凡宇握住了她的手。 只见非凡宇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了解的神情,又有着一种欣慰之意。 他看着非凡夜细瘦的背影,缓缓地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看见你哭,所以 你不转头。没有关系,我不会强迫你,我也不会不许你出去。” 夜舞大惊道:“你说什么?!这怎么可以?!!” 非凡宇摇手制止了她,继续道:“你可以尽量地出去闯荡,但我只要你记着一 件事:如果累了,就回来,我们会在这里等你。” 非凡夜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道:“谢谢。” 在非凡夜七岁的那一年,他离开了家人。 开始自己充满传奇的一生。 时光流逝,往往不可察觉。 快乐的日子永远会在还不满足的时候结束。 非凡宇和夜舞,在荒岛上,不知时光为何物地过了下去。 其间他们收养了一个不知从何处漂来的少年,非凡宇并收他为徒。 并帮其取名为小天,有着轻看天意,不服命运之意。 而小天和非凡舞,在非凡舞十七岁的时候,也提出了离岛的要求。 在非凡宇默许的微笑,夜舞不舍的眼泪下。 两人踏进了非凡夜早已前往挑战的世界。 荒岛上只剩非凡宇和夜舞两人,但两人并不孤独。 因为他们拥有彼此。 就等于已经拥有了全部。 就这样,从夜舞被刺算起,已经过了五十年。 两人须发皆白,但情感却随着时间而越深。 匆匆地五十年,其间的欢笑,其间的眷恋,有如流水般地逝去。 成为回忆,永留心底。 而夜舞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相守五十年,两人的感情已不能用任何文字描述。 非凡宇紧握夜舞双手,看着她苍老的容颜。 他缓缓低头,吻上了夜舞干枯苍白的唇。 温热的泪,缓缓流了下来。 夜舞微微笑着,轻轻地道:“你从来不哭的,为什么要哭了呢?” 非凡宇摇头,悲恸令他已无法说出任何言语。 夜舞忽地神色一正,看着非凡宇的双眼道:“答应我一件事。” 非凡宇点头,哽咽道:“不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夜舞凄然一笑,幽幽地道:“我走了以后,你绝对不可以轻生。” 非凡宇惨然,缓缓地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走了,我必定也不会再活多 久。” 夜舞摇头,勉力道:“不行,你不但不能死,你还必须去找皇,认他当你的父 亲。” 非凡宇一震,惶惑地道:“但是经过那么多年,皇一定也已经死了,而且我都 已经那么老了,去找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舞摇了摇头,坚定地道:“去找他,答应我,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 非凡宇更是茫然,迷惑地道:“才有可能如何?” 夜舞忽地一笑,笑容中,有凄清,有幽怨,有无奈。 有怜惜,有痛心,又有着无尽的歉意。 她看着非凡宇的眼,静静地看着非凡宇的眼。 用所有的情感,所有从开始到结束,一切的情感,说出了最后最后的一句话: “缠绵了五十年,是不是可以让你的痛苦,稍微减轻一点………” 非凡宇一愣。 再一惊。 跟着而来的是一个意念。 一个他绝对不愿意去相信的意念。 再接着而来的是恐惧。 害怕一切如他所想,一切如他所猜测一般的恐惧。 害怕一切,只是一个梦境的恐惧。 非凡宇张开了眼睛。 眼前看到的,是数十对眼睛。 而他所身处的地方,则是皇的大厅。 是夜舞被他刺中心脏的那个大厅。 他的怀中,躺着的,是夜舞的身躯。 冰冷,已无生息的身躯。 从那场舞,他找到了一切。 是夜舞给他的一切。 只是场梦的一切。 “这个岛真美!!” “没有你美。” “贫嘴!!” “我怀孕了。” “真的?!!男的女的?!!” “废话!还没生出来怎么知道?” “不知道中原现在怎么样了?” “管他怎么样了!我只担心我的老婆大人,还有肚子里的小宝贝怎么样了?” “生了!!生了!!!” “男的还是女的?” “看不出来,好像……是男的!!有小鸡鸡!是男的!!” “夜儿!舞儿!快过来!!” “不要!!” “快过来!!不然不让你们吃晚饭!” “但是现在……只要有你就够了……” “我也一样…只要有你……” “缠绵了五十年,是不是可以让你的痛苦,稍微减轻一点………” 只是场梦的一切…… 终究会醒。 而且……从来不曾发生……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