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馥雅公主……”忍不住,少司命叫了一声,却无法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族人终于全部解脱了……结发簪我也给了舞霓——啊,其实早该给她的! 但是我舍不得……就硬是霸占了那么些年。虽然我也知道,如果我不主动退 还婚约的信物,以暗羽的为人,是会一辈子以我的丈夫的身份,带领族人战斗下 去的……“ “我很自私吧?”她微微对少司命笑着,眼光却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看着 无尽远方的某一处,“歆临阁下,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回去?现在这样子,难道 不是最好的收场吗?” 一边说着,花蕊夫人一边已走下了几级台阶。 身后的人忽然出声,“可殉身做执灯人的话,灵魂将永世不得解脱。” 紫衣女子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只是一下,然后没有回头地继续走了开去,她 低低地笑,“没关系……反正无论生死,都是寂寞的。” 她的脚步很轻盈,轻得几乎像是用足尖沾着地面在跳舞。 多缘顽福生前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冰冷的海水无休止地拍击着陡峭的断崖,崖下的海水中,两个刚从战场上回 来的战士收敛了羽翼,冲洗着身上的血迹。 那翅膀,一对是纯白的,而另一对……却是诡异的漆黑。 “大哥,你的剑术果然很厉害!”羽扬一边皱眉,掬水冲洗着肩上的伤,一 边诚挚地惊叹。 海水里的盐份能很好地清洗伤口,并防止发炎,在号称罗刹海国的沧浪州翼 族战士中,海水浴是最基本的疗伤方式。 暗羽没有回答,他向来是沉默的,如今,在面对将近二十年不见的同父异母 兄弟时,更加地不发一言。 他的目光,看向莺歌峡深处——那里,海水下依稀可见沉入海底的昶国城市 遗址。 暗羽的眼睛里忽然有深邃的痛苦。 “我不是你大哥……蒙也不是我的国家。从八岁开始,就不是了。”他忽然 站了起来,潜入海水深处,在羽扬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又已浮出水面,怀中抱着 一个小小的襁褓——那是一个婴儿的尸体,在海天之战中随同地面上的村庄沉入 了海底,由于水流的寒冷,一直没有腐烂。 “这里的人们给我一切,让我成长为一个战士。”暗羽的手,缓缓抚过孩子 僵硬的几近化石的脸,那里,由于窒息和恐惧,还保持着死前一刻的痛苦表情, 凝固成雕刻。 他的声音渐渐发抖,“而我,也不能保护好昶国……我最终什么也无法保护。” 黑色的羽翼在他肩后展开,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暗羽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 流着血,他却没有理会,回过黑翼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喃喃:“或许我真是个 不祥的人……昶国收留了我,所以它灭亡了……” “哪里的话!”羽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看定他,一字一字地说,“听我说! 在你和你母后离开三年后,真相大白了——不是你母后下的毒!是瑾贵妃啊! 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居然毒杀了自己的亲姐姐,然后嫁祸给皇后!“ “父王到死都很后悔!”他补了一句,眼里含着泪光。 暗羽的身子一震,手忽然在水下握紧……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无动于衷 地转过身去,“是么?……从来,我都不认为母后是一个能做出毒杀行径的女子 ……母后只是太骄傲,父王伤了她的心,所以她宁可不分辩,宁可去死。” 他展开双翅,从海面飞起,淡淡道:“多谢你把馥雅的地图带来,更多谢你 和我一起战斗,解救出了族人——不过,羽扬,你该回到蒙国去了,那里才是你 的故国。” “大哥!”少年仰头看他,急唤,却始终不见他回头。 羽扬长长叹息了一声,沉下了身子,让冰冷的海水来麻木全身的伤口。 “暗羽,还好么?”看到暗羽从海中上来,舞霓关切地迎了上来。 他拍拍她的肩膀,摇摇头。 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 的生命已经彼此渗透,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坚持走过那么漫长的艰难岁月。这种 相知相惜的情义,又岂是外人所能够了解……而且,又怎能让外人了解。 “伤口还在流血。”在帐中坐下了,舞霓看着他肩头的伤。虽然由于过度地 使用灵力,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变得有些恍惚,但是她还是挣扎着从怀中抽出丝绢, 想为他包扎。 然而,刚一拿出丝绢,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那是馥雅的丝巾。 这丝巾用了族里的秘法,虽然看上去洁白无物,但只要浸入海水,就会显示 出上面的地图。 那上面记载着族人被关押的位置、数目,以及燮国看管昶国遗民的兵力分布 ——如果不是这张确切详细的地图,他们根本无法用那么少的兵力在一夜之间突 破燮国的层层封锁,成功地将族人解救出来。 这是馥雅用十年青春换来的情报。 “馥雅公主还在燮国……”气氛仿佛有些凝滞,许久,舞霓才开口打破了寂 静,“她为什么不回来?那个暴君已经死了,族人也已经回来了,不是么?” “花蕊夫人不想再回来。”帐外,银发的少年揭帘而入,将另一件信物放在 桌子上,“结发簪她已经托我带回,并说……请转赠舞霓小姐。” 那一支简朴的玳瑁簪子放在桌上,暗羽和舞霓忽然间都是一震。 帐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眼色瞬间万变。 “将军,将军!不好了!”静默间,外面忽然有军士大呼,那样的惊讶和震 动。暗羽、舞霓同时站起,双双将手按在剑上——莫非,燮国已那么快地作出了 反应? “将军!”当先的战士直冲进了帐中,没有顾得上礼节,重重地跪下。 “什么事?”暗羽问,他惊讶地看见来的不止是大批的战士,更有许多的族 人和民众! “馥雅……馥雅公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战士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喘 息起来。然而,仅仅是这两个字,已经让暗羽的脸色起了不可抑制的变化。 “馥雅怎么了?”舞霓在一边急问,眼神却极复杂。 “燮国召告天下,于十五日为燮高祖羽烈王·炎凌举行大葬——”那战士后 面族人中,有一个长老缓缓替他回答,“燮贵妃·花蕊夫人·馥雅,将作为执灯 者殉葬!” 他的话语缓慢而有力,一直传到在场的每一个昶国人耳中。 暗羽惊住。 舞霓惊住。 连身为外人的羽扬也惊住。 ——燮贵妃·花蕊夫人·馥雅殉葬! 馥雅公主为了守护族人而作出的牺牲,昶国中上下皆知,那些刚从苍云州被 解救回来的遗民,更是在十年中完全凭着她的一力周全而活到如今。虽然被敌国 掳走,但是在昶国所有百姓心中,这个小公主却始终犹如天上的星辰般高贵而圣 洁。 “馥雅……”不由自主地,他脱口低唤,眼里泛起了泪光。 陡然间,外面的战士和族人如同波涛般地齐齐下跪! “将军,请带领我们去救公主!”战士们以刀拄地,大声请求,眼睛里燃烧 着猎猎的火光。连族中的平民都跪了下来,同声请战,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昶国虽然是小国,但从来不是懦弱的民族! 暗羽抬头,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昶王。 那个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君王,靠女儿侍奉敌国首脑而苟活到如今,终于回 归故国后,却听到了女儿被杀殉葬的消息——十年了,这个慈祥的王者却老了五 十年。 他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他刚刚流浪到这个国家时的情景…… 热泪悄悄地溢满了他的眼睛。 “将军,馥雅公主虽然失身于燮王,但是仍然是我们昶国光荣的女儿,也永 远是您的未婚妻子!请将军带领族中战士,尽所有能力解救出公主吧!”昶王没 有说话,开口的是大神官。 这个昶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带领着南斗神庙里的侍从们来了,俯身请求。 神官的请求,立刻在士兵和人群中激起了强烈的回应,“战斗!战斗!” 暗羽回望舞霓,舞霓嘴角有哀伤而决然的笑意——去吧,去为她战斗吧!正 因为那个小公主选择了这样的路,所以,终此一生,他们两人就注定无法结合。 民众的呼声和意志,肩上所负担的责任和道义,仿佛看不见的巨浪,将他往 离她越远的另一个方向推去。 “好!那么我们就为馥雅而战!”不再看她,暗羽走上了高台,拔出了那把 象征力量和战争的问天长剑,指天大呼。 台下,欢呼和战斗的号角如同沸腾。 海风仍然是冷冽的,然而,那个人还是在喝着已经冷了的酒。军帐的帘子没 有垂下,风卷着白雪进来,落在酒杯中。 “天明就走?”舞霓静静地问,看着暗羽沉寂如水的脸色。 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再次斟满一杯,却迟迟没有喝,一任雪渐渐落在杯 中。 “我去准备一下。”她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帐篷。 忽然,她的手被他拉住。 “你留下。”暗羽的声音平静而决然,毫无分辩余地。 舞霓回头,坚定地一字一字回答:“从来,我们都一起战斗……到死都是!” 这一次,要深入燮国的国都,面对百万征天军团,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这 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所以,她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去! “要留下,舞霓——为了这里的族人。”风雪在他们两人之间盘旋,然而他 看向她,眼睛里却有融化冰雪的深沉炽热,“这并不是分离。如果在战斗,那么 我们就是在一起的……无论在何方都是一样。” 那是沉默的他,十年来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许久没有回答,低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忽然,她挣脱了他的 手,来到案前,斟满了金杯—— “那么,请满饮此杯,祝将军平安归来。” 暗羽欣慰地笑了,也端起酒杯,“也祝你永远美丽,一如今日。” 风更大,杯中已积满了雪,两人相视一笑,饮尽了杯中的酒。半杯的酒,半 杯的雪。 天色已亮,星辰已黯。 暗羽振衣而出,不再回头。帐外,挑出来随行去燮国的五百名战士已经列好 了队伍,静静地候在莺歌峡边的悬崖上,等待着出发。每一个人,都已经和亲人 朋友做好了永别的准备。 暗羽的目光一一掠过同行的战士的脸,而每个人都以目光向自己的将军行礼。 交汇的目光中,传送着说不出的决然和刚强。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昶国百里挑一的勇士,跟着他从海天之战后来到了莺 歌峡这一端的沧浪州,重新建立了昶国。然而,今日却是所有人一起去赴死。 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后悔,那么……他,也不能后退。 他爱这个国家,爱这里的每一个族人。所以,他不能推卸肩上的责任,更不 能让国人失望——如果死,也必须轰轰烈烈地战死! “出发!”他看了看天色,毫不犹豫地下令。 只是一瞬间,飞翔的羽翼就遮蔽了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