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回 一燕远归来 再传惊耗 群雄争问讯 急起风波 吴璧吴璞望着老妇人,也只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老妇人适才跪拜时,将筝放在地上,这时又慢慢将古筝拾起,抱在怀中;抬头 对二人道:“夫人得着穆三报信,知道岛主竟然被你们兄弟所伤,毒发而死;当时 问情由,穆三也说不明白。夫人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可是她一听见惨变非常, 顾不了许多,当天就托莫老爷子照料岛上的事,带着我和灵洁小姑娘离岛。我们到 了江南,夫人让我陪着小姑娘住在金山,自己去访寻,要擒你们回岛。并且要找岛 主遗骸安葬。我自知本领不济,随夫人去也无用,而且岛主的骨血只有灵洁小姑娘, 我在那里护着,也是重责。所以夫人就独自走了。夫人临走曾说:‘我如果两月不 回,又无音信,就一定也遭了叛逆毒手。你就快送姑娘到仙霞岭,找我叔父抚养姑 娘长大复仇。’我那时候抱着灵洁姑娘,说不出一句话,真算得是生离死别! “灵洁姑娘虽然只三岁,已经懂得些事了;先哭了几声,后来夫人走到门口, 又回头来摸摸她说:‘孩子,妈妈要是不回来,你要听彩凤的话,以后无论到那儿, 要记得听话用功; 记得给爹妈报仇。 ’她听了反而不再哭,却抓着夫人的手说: ‘我记得,我记得,我要报仇。’夫人笑了笑又哭了。我是头一次看见夫人哭。” 老妇人说到这儿,脸上上片梦意;吴氏兄弟却低下头,微微抖颤。老妇人又说到: “谁知道夫人真的不回来了;那时候是二月里,过了不到一个月,忽然来了一 位道长,抱着一个婴儿,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到金山找我。一见面,他就给 我血书看……” 吴璞哑声问道:“什么血书?” 老妇人眼光死死地望着空中道:“血书,那是夫人从衣衫上撕下来的一块白绢; 上面还零零落落写了几行血字;有你们弟兄的名姓,有我的地址!下面有五个字是: ‘问彩凤索女’;还有个大‘仇’字。写在你们名姓下面,缺了半笔。那是夫人的 遗书! “我看见婴儿,知道夫人临终以前产子;又问明那位道长的来历,知道是昆仑 掌教,我就遵命将灵洁姑娘交给他;盼着两位幼主给父母复仇。是的,夫人也丧命 在你们手里,你们真毒!现在该杀我了吧。”老妇人脸上反有惨惨的笑容,看上去 十分可怖。吴璞颤声道:“彩凤姐,不要如此说。我们当时的事,你不知道。让我 说给你听。夫人在杭州遇见我们,晚上在山上和我们动手;我们弟兄说实话,不敢 伤她;可是她连下毒手,我们两个人只是退避;我臂上受了剑伤,又中了一掌,堕 下崖已经昏过去。大哥原先被岛主所伤,刚刚痊愈;他被夫人擒住,他便动手也不 是夫人的敌手,他就束手就缚了。夫人捉了他又下崖来捉我:我刚好醒过来,看见 夫人挟着大哥过来,我再顾不了什么,我就抓着金环乱打。我本知道夫人武功盖世, 又是立意要置我们于死地;不比岛主当时酒后大意,让我在背后偷袭;我估量打不 伤夫人,那知道夫人用力久了,胎气上冲,跳下岩就站不住脚,我四枚金环全打上, 而且都是喂毒的……” 老妇木然接口道:“四枚金环,都是喂毒的?” 吴璞语音低得几乎使人听不清楚:“是的,四枚,都是喂毒的。夫人倒下去了; 大哥在地上摔出老远;大声喊我骂我,我还是糊糊涂涂,大哥来拉我过去看夫人; 夫人已经晕厥了,浑身冒黑血;我知道糟了,打的又是喂毒金环——你要知道,我 那次伤了岛主以后,自己本来立誓不再用喂毒金环的——这次糊糊涂涂又用它;我 赶快掏解药,可是解药没有了;我先前堕下崖来,跌在溪水旁边,衣服破碎了,解 药药盒早让溪水冲走了;我们兄弟仍不死心,还在星光下绕着那片地找来找去;等 到我们实在找不着,再回去看夫人,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大约自己知道受 了重伤,挣扎着走了。我们真没想到……” 吴璧半天不出声,这时忽然接口向老妇人道:“彩凤姐,这真是我们弟兄命该 犯此大罪;我倘若和夫人多支持一会儿,夫人要是在和我动手的时候胎气上冲,事 情也不会坏到这样;我们当时要是不满地摸索找解药,夫人醒来我们也可以当面请 罪;咳!死在夫人剑下也比这样负罪抱恨强些。” 吴璞忽然神色微变,吴璧也未留意,又道:“当时我们料夫人一定在近处落店, 商量好天明沿着这大路一带到旅店挨次寻问;找着夫人以后,我们再去找解药回来 医伤。谁知道我们找着夫人已经晚了。” 老妇人突然转过头,面现惊异之色,问道,“什么?你们还见着夫人?” 吴璧摇头惨笑道:“见是没见着。我们找到西湖附近的吉安店,知道夫人落脚 在那儿,还已经产子;我就给了店伙一些银子,让他请名医先用药;我们就赶去找 神手华陀,因为只有他能解各种毒药……” 老妇人听到这里,连连挥手道:“不用说了,赤阳子亲临金山,带走了灵洁姑 娘,告诉我夫人在西湖吉安店里身亡。我赶到杭州,店伙告诉我这位夫人早经安葬 了。事情是一位什么镖头经手料理的,连葬的地方店伙也闹不明白;我连夫人遗骸 都见不着,墓也找不着。” 吴璧道:“那位镖头是我的好友,我本来托他照顾夫人,不想倒让他安葬了遗 骸。他怕惹事,所以在碑上只刻了‘方夫人墓’四字。你要谒墓,日后我们陪你去 一趟。我们弟兄赶回来,陶镖头带我们去看过。” 老妇人先前虽神色惨淡,却似乎心神丝毫不乱;这时神色反而不安起来,眼望 着吴氏兄弟,手指有意无意地微拨筝弦,那一声铮铮之音,听起来越发苍凉凄厉; 半晌忽然长笑一声道:“我此际何必谒墓,夫人子女不久自会去访求遗骨。我问你, 你们如今作何打算?” 吴璧惨然笑道:“我也知道,两位幼主在昆仑苦练多年,目下已经来到黔滇一 带。我们尚能有何打算?两位幼主到此,我自当将往事说明,任凭处置。” 吴璧望望老妇人,方想再说,老妇人却冷笑一声道:“你这可是真话吗?” 吴璧苦笑半声,轻轻摆头道:“彩凤姐,我们弟兄罪孽深重,不敢说什么是非 曲直;可是当日并非有心叛弑,十八年来也无一日不在自责;幼主到此,我们断断 不敢再无礼。彩凤姐,你是随待夫人朝夕不离的,我向来不合作伪,你难道不知道?” 老妇人脸色渐转温和,轻喟一声,低低说道:“我知道,你一向诚厚。” 吴璧回顾吴璞,吴璞却一指案上道:“彩凤姐该明白,我们倘若有心弑主,那 能供着岛主遗像和遗骨。” 老妇人一听“遗骨”二字,猛然立起道:“怎么岛主遗骨在这里?”说着便往 香案前走。吴璞跟过来道:“岛主伤后,引剑自刎;我们将遗体就地埋葬;头骨和 伤处落下来的几片碎骨就一并供在这里,以示不忘旧恩。” 老妇人到案前轮开木匣匣盖,望着匣内遗骨,又泪下如雨,良久,才徐徐转身 拭泪向吴璞道:“不瞒你们说,我当日听见凶耗,还不深信,因为你们两人都是我 所深知,不是负义之徒。后来夫人身亡,事迹昭昭,我不能不信,可是总不明原委。 这次我知道两位幼主要来你们这儿复仇,估量或在你寿辰来此,当着在场江湖人物 问罪,所以我改扮了赶来。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心意,只是我多年来心如死灰,生死 早已不顾,只想能见着两位动主,所以舍命闯进庄来。适才你们这一番话,倒使我 深感意外。你们倘若当年真是事出无心,或许两位幼主也能原宥。只是你们今日既 不忘恩负义,当日为何伤了岛主?我还不明白。” 吴璧刚要答言,吴璞却抢口道:“这事说来益发话长,我先问你,你可是见着 两位幼主了?” 老妇人偏过头,凝视着吴璞,忽然又冷冷一笑道:“你们问这个作什么?你如 想从我口里套出什么,再去对付两位幼主,那是妄想。” 吴璞连连摇头苦笑道:“彩凤姐,你还是昔年一样多疑。我们弟兄倘有恶意, 岂能如此对待你?幼主踪迹我们也有所知,适才不过关心他们姊弟,随便问问。彩 凤姐,你难道忘记了?当年岛上夕曛亭你我对坐谈心,你原抱着灵洁姑娘,我还帮 你抱了许久。现在他们姊弟虽当我们是仇家,我可还记得当年往事。” 老妇人似乎猛触心事,突然掩面走向墙边坐下,一阵微微抽噎。吴璧吴璞又随 过来。老妇人衣袖一撤,两人却微微一惊,原来扭老妇人的彩凤脸上颜色和皱纹本 是用了秘制药汁易容;连哭几次本已有点点泪珠,这时又用衣袖满面一擦,脸上皱 纹未除,颜色却变得一块黄一块白;吴氏兄弟在忧惶感悔之中,但看了她的古怪面 色,也不禁苦笑,彩凤却未留意,泣声一止,便立起来道:“我得走了;两位幼主 不出数日必来;我也暂不远去,只是不能在你们庄上逗留,以免被幼主认作一丘之 貉……” 吴璞脸上一红,插口道:“彩凤姐,你还是不能相信我们兄弟的话不成?” 彩凤凄然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十八年只抱着夫人遗下的心爱古筝怀想故 主,别的事早已忘去。你不要再说往事来扰我。能否原宥你们在两位幼主,我无话 可说。我要走了,要走了。” 彩凤举步向内室就走,吴璞赶上几步,低声道:“今日一谈,多少表明我兄弟 心迹,是非自待幼主裁断。我来引你走另一条秘道出庄。” 彩凤微一皱眉,吴璞在后道:“你脸上药汁染了泪痕,不可让庄中人看见。” 彩凤微怔了一下,不再言语,侧身让吴璞先走。吴璞在内室一张茶几旁边,伸 手按着墙上一个圆板左右旋转几次,墙角忽然嘎嘎连声,现出一个小门。三人便从 小门走去。 这一条秘径直通庄后,出口是在一个山坡上,丛林四散外面决看不见。这是碧 云庄最隐秘的一条出路,一向未用过;彩凤此次却用着了。 三人走到出口,吴璧向彩凤一拱手道:“倘若幼主到此,我们定不一误再误。 只怕无缘再见了。” 彩凤眼光与吴璞一碰,低声道:“但望我能再来这里谒见幼主。”说了转身穿 林而去。吴璧目送她背景,呆呆不动。吴璞先也望着彩凤背影,等彩凤去远,方唤 声:“大哥!”吴璧不答,吴璞大为诧异,回头一看,吴璧原来正眼望天空出神。 两行清泪从面颊上直淌下来,吴璞素知乃兄为人最重情义,此际所感实深,只得低 声道:“大哥也不必太伤感,还是回去吧。” 吴璧仍不言不动,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似乎那朵朵白云中就藏着逝去的往事。 良久良久,吴璧才深深吐出一口气,黯然道:“人生如梦,真是一点不错。这 也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说着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叹的仍从原路回到静室里。垂头坐在椅上,一言不 发。 吴璞见他精神十分颓丧,知道适才与彩凤一席话,已将往事勾起,便道:“大 哥不回厅上陪客吗?” 吴璧摆手道:“我此刻心情很乱,得静静休息一下,你先去吧。” 吴璞呆了一呆,又陪笑道:“今日之事已经落在众人眼里,大家难免心中狐疑, 如果大哥不出去,岂不更让众人猜疑?” 吴璧叹息道:“你我弟兄眼前死期已近,那里还顾得人家犯疑不犯疑?” 吴璞脸色微变,吴璧又道:“二弟暂且先出去,少时我自会出来。” 吴璞满腹的话无法说出,只得慢慢退了出去。这里吴璧抬起头来,默默看着南 海岛主遗像,似觉万念皆灰。脑海里现出当年一幕幕往事:如何与众人泛舟出海, 如何在岛上与岛主夫妇计议大事,后来又如何随岛主三次回到中土,如何力拒锦衣 卫士和东西两厂的高手,自己在最后一次恶斗中被毒镖所伤,险些丧命,岛主如何 细心照料,如何求得神手华陀侯仲永医治,在那天夜里,吴璞与侯仲永煮茶夜话, 畅谈通宵,不料竟因这一席话便种下了今日恶孽。 想到这里,吴璧不禁珠泪泣然,放在桌上的右掌不知不觉用力朝下按去,待他 手掌移开时,桌面上已现出一个浅浅的掌印,指痕宛然。 再一想到那一日庭中恶斗,更是惊心动魄,自己有生以来所经的任何一次恶斗, 也比不上那一次惊险。岛主大骂着:“奸贼!”一柄长剑神出鬼没,自己和吴璞也 竭力抵御。那时自己虽然再三恳求岛主暂时停手,听自己解说。但岛主性如烈火, 一步也不肯放机一会儿,自己身上受了两处剑伤,要倒下去,自己在拼力扎挣,岛 主冲到面前,伸手扣住自己左手脉门。眼看自己完了,可是暗影中有人悄悄打出了 在命金环……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嘴里哺哺说道:“该死,该死!”一 面不知不觉向南海岛主的遗像跪了下去。 他跪着,心里浑浑茫茫,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背后微风飒然,似乎有人立在 背后,心中大惊,猛一掉头,他身后原来立着一个绮年玉貌的妙龄女子。 且说吴璞离了静室,顺着花园矮墙朝前厅走去,一路低头沉思,想起闹天宫卢 吟枫书信上的话,真使人不寒而栗,以铁金刚凌兆揆受伤一事看来,仇家子女分明 已练成上乘功夫,单以自己兄弟二人武功而论,万非敌手,虽说这碧云庄内外经自 己苦心设计,遍布机关,但也未必能保无事,偏生自己这位大哥,却一味只知自怨 自艾,全然不想如何应敌防御,难道就这么束手待毙不成? 吴璞默默想着,心下好生愁闷,忽然眼前人影一幌,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旁笑 道:“今天是二哥的好日子,怎么却独个儿在这里散步呢?” 吴璞抬头一看,见来人正是九妹吴玉燕,不禁大喜道:“九妹回来了。真好, 这一下我们就有了救了。” 吴玉燕微笑道:“二哥说什么有救了?” 吴璞道:“这事说来话长,你先歇息一会,少时再来详叙。” 吴玉燕笑道:“歇息倒不必,我要找大哥。大哥在那里?” 吴璞道:“他刻下仍在静室里,你这时就要见他么?” 吴玉燕道:“是的,我师父他老人家要我告诉他一件事,我此刻便去找他,回 头再来向二哥拜寿吧,我也有话要向你说哩。” 吴璞叹气道:“这样也好,你先到静室和大哥叙话,我到前厅周旋一下便来。” 两人分手,吴玉燕径来静室找吴璧,吴璞却向前厅走去。 吴玉燕从地下秘径走到静室,一掀门帘,看见吴璧正跪在方继祖像前低头祝告, 不觉一阵凄伤,自己也不惊动他,便悄悄立在他身后,直到吴璧陡然发觉,才向吴 璧施礼道:“大哥怎的一人在此?”吴璧本不知何人潜来身后,看清是玉燕,不觉 苦笑了一下;立起身来,也不答她的话,只说:“九妹刚回来吗?” 吴玉燕和吴璧对面坐下,看出吴璧面色阴惨,尚未说话,吴璧已问道:“静因 师太她老人家康健吗?” 吴玉燕道:“师父近来愈发喜静,她老人家也叫我问候两位哥哥。” 吴璧忙站起道:“这那里敢当。”又道:“愚兄只盼妹妹昨日回来,怎的今日 才到?” 吴玉燕笑道:“原本是应该昨日到的,只因路上有事耽误了。” 吴璧对她上下打量一阵,叹息道:“妹妹虽得静因师太垂爱,常年侍奉她老人 家,论理也是好事,但我们骨肉之间竟大是疏隔了,数月不见,你似乎功力又高了 好些。” 吴玉燕心里一阵难过,停了一下才道:“是么,我自己倒不大觉得,我那戒恶 侄儿呢?” 吴璧道:“他现在前厅陪客,待我派人去唤他来叩见你。” 吴玉燕忙摇手道:“不必唤他,少时再见也是一样,我正有要事和大哥说,他 是小孩子,听了去也不大好。大哥可知你们昔年的仇家之子已经寻来吗?” 吴玉燕本意吴璧一听这话, 必然十分惊惶, 谁知他却只淡淡的反问了一句: “怎么你倒先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呢?” 吴玉燕暗暗诧异,便道:“大哥且先别管是谁告诉我的,只是我听说你那仇人 子女已入昆仑门下,得了赤阳子真传,武功高不可测,倒要事先预备一下。” 吴璧摇摇头,黯然道:“预备什么?我倒想屈留你几日,好替我和你二哥两人 准备后事。” 吴玉燕大出意外,登时作声不得,半晌才皱眉道:“大哥怎的这样短气?虽说 敌人厉害,也没有个缚着双手任凭人家来杀的道理……” 刚说道此处,门外一人接口道:“九妹说得是,这事还是得你替我们拿个主意 才好。” 两人一看,进来的正是吴璞,吴玉燕急忙起身让坐,又要行大礼拜寿,吴璞急 忙止住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讲究这些;眼见你我兄妹就要生离死别了。多聚 一刻是一刻,快坐下叙话吧。” 这一句话不打紧,却触动了吴玉燕的心事。她幼失怙侍,在静因老尼照顾下长 大,后来两位哥哥寻到峨嵋来相见,当日情景宛然在目,想起自己生来命薄,如今 这两个哥哥偏生又遇到厉害仇家,眼见凶多吉少;万一不测,留下自己一个人活在 世上又有何趣味?她虽是玄门正宗弟子,但秉性柔弱善感,平时无事也还时生愁思, 这时撑不住眼泪如断线珍珠似的直落下来。 吴璧见此情景,不禁悲从中来,脸上也是老泪纵横。只有吴璞平素最为心气刚 硬,此时心思繁杂万分,看见幼妹下泪,也感心酸欲裂,伸手轻揽玉燕的右肩,竟 觉气塞咽喉,连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吴璞暗一咬牙,忽然张大两眼道:“当年虽怪我下手太毒,但也是情势 使然;如说报仇雪恨,姓方的该先到北京城找皇帝老儿算账,然后才轮到我姓吴的。 事情是非难定,纵使昆仑四子出来撑腰,我也不怕,要我束手待毙,那是万万不能。 大哥如何看法?” 吴璧看吴璞神色异常,便低叹道:“老二,这十余年的静居养气,仍不能变换 你的气质,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当年若非你性暴,那会弄得我兄弟身负重罪,更那 有今日之祸?” 吴璞冷笑道:“养气,养气,难道等人家将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养气么?” 吴玉燕猛然一推吴璞的手,含泪喝道:“二哥还不住口,你是存心将大哥气死 不成?” 吴璞见吴璧果然已经颜色惨变,心内也觉惶恐,暗想大哥生性忠厚,对于弟妹 一向十分友爱,看来自己适才的话也太过火一些,只得站在一旁,闷声不响。吴璧 见他满面惶愧,心里的话再说不出口,便柔声道:“二弟九妹都坐下来,且听我说。” 吴璞默默坐在椅上,吴玉燕也拭去泪痕,心中暗暗盘算,吴璧并未立刻说什么, 低首凝思了好久,才向吴璞问道:“二弟此刻心境可平定了些么?此事得平心静气 方能得着头绪。” 吴玉燕忙道:“大哥说得是,此时外敌还未到来,咱们倒先吵得乌烟瘴气也怪 不好。” 吴璧摇头道:“九妹不知,我不是此意。二弟,我问你,倘使两位小主人寻上 门来,你将如何了断?” 吴璞冷冷地说道:“我自然听大哥吩咐。” 吴璧目光一闪接口道:“话不是这样说,如果我叫你引颈就戳,你也听从吗?” 吴璞不响。 吴璧默然凝视他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二弟,咱们都是五十以上的人了,何 必将生死二字看得那么重?古人说舍生取义,这些年来你也读了不少诗书,怎么还 这样固执?” 吴璞忿然作色道:“小弟不解此意,一还望大哥说得明白些。” 吴璧道:“二弟请想,当年我们因一念之差,误杀岛主和夫人,不但负尽厚恩, 而且由此使岛主苦心经营的南海基业毁于一旦。如今事隔多年,两位小主人替父母 报仇,这在他们是理所当为,慢说你我二人武功非昆仑门下敌手,纵使我们武功能 敌,再去和岛主子女动手,也为天理所不容。……”说到这里,忽听吴璞发出一声 冷笑,吴璧便咽住话,怒声问道:“二弟,你待怎么说?” 吴璞嘴唇一动,却仍旧闷声不响,只目光中却满含恨意。 吴璧又斩然说道:“二弟,你要明白,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人,只是匹夫之 勇,真正大勇之人要能明白是非,视死如归。我们虽当时并非有意弑主,可是……。” 吴璞猛一摆手打断吴璧的话,沉声道:“大哥的教训,我本不敢驳,可是我如 不说出我的话,又实在不愿闷在肚里;如果说出来,又恐惹你生气。” 吴璧知他不服气,只得惨笑道:“二弟请说。” 吴璞道:“大哥说了半日,不外说我弟兄二人,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因此该 一死以谢南海岛主在天之灵。小弟虽然不才,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却不明白这 样做有何好处?” 吴璧接口道:“无非是消除恶孽而已。” 吴璞道:“大哥所谈恶孽,当然是指当日伤了岛主夫妇一事而言了?” 吴璧怫然道:“二弟你这是明知故问!” 吴璞道:“不然,话不说不明,理不讲不清。如今我们且暂抛开起因不谈,只 想两方既然动手过招,自然难免死伤。假如当时你我弟兄死于岛主剑下,或后来被 方夫人击毙,那么他们夫妇二人是否算是罪孽深重?” 吴璧道:“这却不然,方夫人替夫报仇,乃是本分。我们彼时如果丧命在她剑 下,固然是死而无怨,即以岛主而论,当时我们劝他弃去南海基业,归顺朝廷,固 然本心不是卖主,可也迹近叛逆,原是我们的不是。” 吴璞冷笑道:“这话更奇了。大哥应该记得,当年我们与岛主翻脸,一非为财 货,二非为权位,乃是为神手华陀侯仲永一席话而起,大哥还记得他说的什么吗?” 吴璧证了一怔道:“我当然记得,他说的是:人死不可复生,方学士虽被夷十 族,但忠名已传千万代,是求仁得仁,而南海岛主以方氏仅余的遗孤,尚能远走海 外,保存方氏一脉骨血,已算天佑忠良。说到亡国之恨,燕王虽以篡夺得天下,但 究是朱氏亲支,仍属大明天下,与异族入主者不同。何况皇帝(案指建文)生死难 明;太子踪迹不知,如举义师,奉谁为主?倘若奉方氏,岂不更与孝儒学立志书相 违?他又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胡人窃据中国百年,苍生苦极,如今天下 稍定,再举兵也是又多屠戮。不如劝岛主,或者海外称孤,或则归隐中土,再休以 “报仇”为念,更不能再说举义师。后来就是这句话,最使岛主动怒的,是不是?” 吴璞点头道:“大哥记性不差,侯仲永是这么说的,那么大哥以为这番话究竟 有无见地呢?” 吴璧低头道:“自然多少也有几分道理。” 吴璞忽然哼了一声,须眉怒张,大声道:“大哥可还记得,当时咱们用这番话 劝岛主,谁知岛主却大骂我们叛主,拔剑就砍,咱们话未说明,并非犯罪,那能俯 首就死?眼看岛主要取你性命,这才弄得我用金环一拼,伤了岛主。咱们当初原意 既非卖友,亦非叛主,乃是赤心忠胆的劝他,当场也是他先下毒手。我倒愿邀请天 下英雄评评理,看我们算不算犯了大罪。” 吴璧摆手道:“二弟你且平平气。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依你这样说来,咱 们并无不是处,但咱们如肯反躬自省,便知我二人实是不忠不义之辈。” 吴璞不服道:“这话怎讲?” 吴璧道:“侯老所见是非姑且不论。岛主平日待我弟兄二人,可算恩重如山, 但结局却丧命贤弟之手,只此便是咱们不忠不义。方夫人来中原找咱们寻仇时,她 已有了十月身孕,杭州一会,也为咱们所伤,更是不忠不义。” 吴璞满面涨红,恨声道:“我没数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想大哥却大说起 我来了。”他越说越气,竟一手指着南海岛主遗像对吴璧大声道:“他身为大明大 臣之后,而要和朱氏争天下,这算得忠么?方学士是大明的忠臣,而子孙竟作大明 叛逆,这能说是孝么?以一己之私仇而不惜令天下苍生涂炭,这说得上仁字么?我 们与他义同手足,一朝反目便欲置之于死地,这能说是义么?”吴璞如中魔一样声 音愈来愈高,说到这里,那边吴璧已气得站起身来,厉声道:“老二住口,你这全 是些强词之文过,原来你这样糊涂!” 吴玉燕见二哥气忿难平,大哥也动了真怒,眼见就快冲突起来,难过万分,急 忙劝道:“大哥二哥请暂息怒,容小妹一言。” 吴璧颓然坐下,吴璞仍瞪着双眼。吴玉燕蛾眉紧蹙道:“此中因果小妹原也不 大清楚,外人自然更加茫然了。……” 吴璞插口道:“那是自然,这本账如今只有大哥和我两人肚里明白,江湖上的 朋友们连南海岛主这个名字,也多半不知道。岛上的人也不详知中原的事。” 吴玉燕摇头道:“那也不然,据我所知,大约武当天台各派老一辈的人却对这 事颇有所闻,但却和适才二哥所说的话大有出入。我师父也对小妹略为提过此事, 似乎对两位兄长也颇有微词。”说到这里。不觉顿了顿,不好接下去。那吴璞脸色 突然转为灰白,望着玉燕道:“连静因师太也说我们不是么?咳!这让我们找谁说 理去?” 吴璞说着以手击额,颓然倒在椅上,就如一个濒死的病人一般,适才的一股气 不知道怎的忽然消尽。 他心里只埋怨大哥,当年不该将这事太讳莫如深,以致弄得真象难明,各派长 老当然从赤阳子口里得知这事端倪,其实赤阳子也只是听了方夫人林咏秋死前片面 之词罢了,但如今又当怎样? 吴玉燕本不以二哥先前所说为然,这时又觉心里十分不忍,想了想便道:“二 哥也不必如此,据我看来,这事还有几分可救。” 吴璞忙问:“如何救法?” 吴玉燕道:“所谓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照刚才二哥所说当年情形,虽不能 说咱们毫无过失,但也罪不致死。为今之计,只有请各派长老出来调停,再请上一 些江湖上有名望的朋友,由二哥出场把话讲明,求众人公断;只要理上过得去,或 能消去这场恶孽也未可知。” 吴璧摇头道:“这样只怕不妥。这两位动主年轻气盛,此来又是替父母报仇, 未必肯听从众人相劝。而且咱们弟兄俱已年过半百,却这样劳师动众的,就像向人 乞讨饶命一样,那又何苦来?与其如此,依我看不如……” 吴璞接口道:“大哥又要说一死了事不是?一死固不足惜,但却要死得明白。 说明是非曲直,该死再死。我看九妹所说有理。倒是那方氏姊弟初次出道如未必懂 得敬老尊贤,也未必肯听众人相劝。” 吴玉燕凝思一下,忽道:“这个无妨。咱们爽性请昆仑掌教自己处断好啦,他 们总不能不听他师父的话。赤阳子决不能不问事理。” 吴璞脸色一震,道:“如能邀得赤阳子出来,这事大约还有几分可望,只是谁 能邀他呢?”沉吟一阵,又道:“武当派的卧云道长对我们还颇加青眼,大约还不 致置身事外。峨嵋静因师太倘能出面也行。” 吴玉燕喜道:“如得卧云道长出面,这事就成了一半,赤阳子不能不接受卧云 道长邀请;我师父那里由我去恳求。虽说师父似乎不以两位哥哥为然,但她并无定 见。咱们只请他老人家一同公断此事,并不要向谁求情,或者师父也会答应。” 这时吴璞精神大振,便着手筹算起来,口里念道:“有了武当峨嵋两大派,天 台派的闹天宫不请也会自来的,华山派的许伯景,可以托裴二哥去说,点苍派方面 可请青萍剑客去邀请天虚子,大约也有望……。” 吴璧忽然说道:“依我看来,这些事都是多余的。二弟且想一想,这么各处请 人,一往一返,要多少时候?方氏姊弟如来,只恐早晚便到这里,难道他们还会静 等咱们各处求救?” 吴璞略为沉吟,目光连连闪动,心中已自有了计较,神色比先前反安静许多, 反微笑问道:“照大哥看来,该怎么办?” 吴璧黯然道:“我看也不必这么劳师动众啦,待他们来时,我自有一番道理。” 原来吴璧秉性忠厚,自从伤害南海岛主夫妇,多年来深自谴责,这次知道岛主 子女将到,实无抗拒之意。他的主意是等他们到碧云庄,便邀入静室,在岛主遗像 之前,说明当日误会经过,然后再听凭方氏姊弟处置。先前他便一直如比盘算,这 时告诉吴璞自己如此想法,吴璞一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心想我当年费了多少心 力,将这碧云庄内外布置得铜墙铁壁一般,便是为了对付今日之事。你如今倒要俯 首待死,岂不是发疯?他想着正待反驳,吴玉燕已抢着说道:“邀他们到静室来怕 使不得。这静室乃是庄里第一个秘密所在;一到此处,庄内所有埋伏便已毫无用处。 方氏姊弟毕竟能否与我们善了,尚是难说,自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空言岂能使他 们相谅?大哥还要三思。” 吴璧摇头道:“我并不是求他们饶恕,只是想把话交代清楚以后,便自尽在此, 以了这场恶孽。” 吴璞微微一惊,暗想道:“原来你还是这个主意。那还有什么可以商量的?” 吴璞熟知乃兄性情,一看神色,便知劝也无益,看来这场祸事只有自己独力承当。 他默然思索一阵,已经得了主意,便假意叹息一声,转向吴玉燕道:“九妹也不必 伤感,我如今也想通了,还是大哥的话有理,我们弟兄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享福也 享了好些年,从少年时起,在江湖上荣辱也都尝够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如今便 是死也不算夭寿,倒不如将这场恶孽了清,落个心安。” 吴璧只当他说的是真话,徐徐点头道:“二弟这才明白了,我正是如此想,不 过还不如你说得明白。” 吴璞微笑道:“既是这样,我们也该先安排一下身后的事。” 吴璧正想说没有什么可以安排的。吴璞又道:“大哥和我即使不作苟活之想, 大哥晚年得子,总算天不绝找吴门后代,岂能不安排一下呢?” 吴璧叹了一口气道:“儿孙自有儿孙相,那里顾得了这许多。不过,我已经想 过,闹天宫卢老,日内便要来此,戒恶又和他那姓甘的徒弟交好,我想叫他入天台 门下,想来卢老也不会见拒。我想,他一到,我就请他将戒恶早早带走。” 吴璞却摇头道:“这个不妥,卢大哥盛气未改,戒恶如在他门下,日后武功学 成,知道了这段冤仇,岂肯罢休?说不定反而会由此又使昆仑天台两派结仇?依我 说,倒是送他到武当好些。” 吴璧一听这话,也觉有理,便点了头。 吴璞又道:“如送戒恶入武当,须得由我们两人修书给卧云道长;还得请一位 至交好友送戒恶去。” 吴璧道:“本来李二哥最合适。只庄里尚有许多事要人料理,离不得他。金老 三如肯一行,倒也甚好。” 吴璞道:“我也想到他。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请他来,当面商议。” 吴璧答应一声。吴璞便起身走去,又对玉燕道:“九妹随我来,我还有话和你 说。” 吴璧又道:“致卧云道长的信你写,写好以后,先拿来给我看看。” 吴璞口里答应着,已走出去了。 吴玉燕跟出来,轻轻跺脚道:“二哥,你真的打算以一死了事么?” 吴璞微喟道:“古人道:哀莫大于心死,大哥的心早已死了,劝他也是枉然。 妹子,现在没有别的人,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觉得那青萍剑客柳复人品如何?” 一语未毕,吴玉燕早已沉下脸来,问道:“二哥这话是何意?” 吴璞说话的声音甚是凄凉,惨然道:“妹子不知道,这些年来,做哥哥的也随 时为你终身发愁,终没见一个配得上妹子的,不是人品武功不够,就是年纪不合, 我看那柳复倒稍为适合一点。妹子请想,如果我没眼见你有好归宿,便是死了,也 是不能瞑目的。”说到这里,嗓子似乎发硬,再说不下去。玉燕也觉得心如刀刺, 微微凝思了一下,忽然把头一扬道:“二哥,我虽不劝你和昆仑两弟子为敌,但也 不愿像大哥那样软弱。我不信除了一死之外便毫无办法。” 吴璞问道:“妹子又有什么主意?” 吴玉燕昂然道:“我还是主张请出各派长老出面调解,就怕赶不及。” 吴璞又故意为难了半晌,方道:“就照妹子的法子试一试吧,要拖时候,我倒 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吴玉燕深知这位二哥聪明绝顶,他既然说有办法拖延,谅来不是假话,便道: “那么我先去歇一会儿,今天就动身回峨嵋去,向恩师面求。” 吴璞忙道:“正是呢,妹子正该歇息一下,燕楼已替你打扫过了。不过这事最 好别再和大哥商量。他再不肯想法子,一味的只想到死,和他说徒乱人意。” 吴玉燕黯然点点头,便急步走去。 这里吴璞回到书房,先打发剑奴去叫吴戒恶,命他领金叶丐到秘阁静室去见吴 璧,这才关上房门,给武当掌门人卧云道长写了两封书信。将一封信先揣进怀里, 手里拿着另一封到秘阁去见吴璧。 进了静室,只见吴戒恶正站在吴璧面前垂泪,金叶丐坐在旁边椅上,脸上却是 一片忿容;吴璞心中暗喜,先向金叶丐一揖道:“金公,我这侄儿今后就全仗你费 心了。” 金叶丐站起,大声道:“二哥,怎么你也和大哥一个样儿?便是昆仑门下也得 讲道理……”刚说到这里,忽觉出吴璞目光有异,微有所觉,便忍住不再往下说。 吴璞也不和他答话,回身将信交给吴璧道:“信已经写好,大哥先过目吧。” 吴璧接过手来,看了一遍,顺手拿起桌上笔涂改了几处。说道:“这几句措词 不妥,我们只是求他收留戒恶,并非求助。” 吴璞连声称是,将信揣入怀里道:“少时我就照大哥之意再抄写一遍,卧云道 长德高望重,这礼教上是马虎不得的。” 吴璧点头道:“正该这样。”又对金叶丐道:“并非我太固执,实在非如此不 能了此恶孽,稚子付托吾兄,愚兄弟来生结草相报。” 金叶丐本还想说,但见吴璞连使眼色,暗暗有所领会,便站起身道:“大哥放 心,戒恶的事都在我花子身上。那么我先去前厅相候了。” 金叶丐说罢便告辞出去。这里吴璧又对吴戒恶吩咐几句。吴璞便说要传与吴戒 恶夺命金环最后几招。吴璧叹道:“便是你那夺命金环才意出了这场罪孽,还传他 做什么?”吴璞笑着说了声:“岂能因噎废食?”便携着吴戒恶出去。他先不传功 夫,却一迳往前厅来。 这时厅上群雄已听金叶丐讲了经过,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情形却早在吴璞意料中,群雄一见他进来,柳复首先沉不住气,嚷道:“二 哥,这儿凡是来贺寿的都是好朋友,你有什么厉害仇家寻来?却偏不肯告诉大家, 江湖上所重的便是急难相助,还是你这仇家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我们惹不起他?还 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觉得我们无用?” 吴璞佯作惊慌道:“柳兄说出这话,愚兄弟无容身之地了。我就是知道诸位是 血性朋友,才不敢泄漏,为的是不愿替众位招事。”又埋怨金叶丐道:“金公怎的 偏说出来了?这岂不负了兄弟的苦心。” 柳复冷笑道:“何必要金公说?我们难道是瞎子不成?那白发婆跑来瞻什么筝, 如今金公又替你把令侄送到武当去,还有昨日卢大侠的弟子这么来去匆匆,谁还看 不出一点端倪来?” 孙夫夷起立道:“柳兄且请少待。我冒问二哥一句,闹天宫叫他徒弟送信来, 是否和这事有关?” 吴璞点了点头。 旁边铁木僧喟然叹道:“那么你这仇家果真是昆仑门下了。” 陶春田接口道:“这是再无可疑的,舍弟春圃曾和我提到这事,皆因二兄素来 不肯宣扬,所以我也不便提,方才金兄一讲,我便已猜到了几分。现在我倒想请二 哥把当年结仇一节对大家说一说。” 众人也都说应该说给大家听听。 吴璞看着众人,拱手道:“并非我有意瞒住诸位,其实我也是昨日见了闹天宫 的书信才知道。”于是便将卢吟枫如何碰见凌兆揆,凌兆揆如何被人破了金钟罩; 卢吟枫如何看出这是昆仑派的六阳手罡气功夫,如何派甘明送信来……,刚说到此 处,座上青萍剑客柳复插口道:“那太行四凶和那少年男女二人并无深仇大怨,一 上来便使出六阳手,如果四凶不碰上卢大侠,那凌兆揆还有命么?年纪轻轻的人行 事却如此歹毒,看来赤阳子对门人也太少教训。” 那边陈云龙也接口道:“本来昆仑武当的门人便亲来自尊自大,从不把别的武 林中人放在眼里,行事委实也有些太过分的地方。” 冯卧龙连忙喝止他:“你又来多口?还是听吴庄主讲下去吧。” 吴璞又道:“我兄弟二人一听仇家之子有了这等功力,自忖万不是人家敌手, 本意想请出各派老长到场,与仇家说理,但昆仑派一向总是唯我独尊,也未必肯按 照江湖规矩行事。” 话未说完,席上的裴敬亭忽纵声长笑;笑声似乎并不太高,但震得对面柱上尘 屑飞扬。众人心里都明白,他是特意露露这一手真气功夫。 裴敬亨笑声一止,正色对吴璞徐徐说道:“吴二哥,常言道得好:无规矩不能 成方圆,无礼让不能走江湖。江湖是凭功夫凭仁义凭道理讲出来的,不是专凭武艺 打出来的。如果要论及武学渊源,少林寺桃李遍天下,自来门规谨严。武当自开派 以来,确为武林放一异采;两派皆得天下武林人士景仰,那是无可非议的。至于昆 仑派么!嘿嘿。”目光如利箭一般向四座一扫,又接着说道:“所以适才柳二哥论 及以六阳手伤人一事太过毒辣,小弟也有同感;不过如果以为六阳手便是天下绝响, 那倒也不见得,少林震天掌,武当绵掌,两门功夫,其威力便不在六阳手之下,便 是敝派这混元手,虽是不成气候的玩意,要击破金钟罩也非难事。” 须知裴敬亭外表虽然冲淡谦和,其实骄傲异常,他见吴璞言语中抬高昆仑,心 头不免气忿,他哪知道吴璞本意正是要他如此。 座中柳复也是心高气激之人,对于昆仑武当又一向暗怀不服之意,闻言便接口 道:“裴兄如此说又不免矫情,谁不如华山派的隔纸劈石功夫是武林一绝?既以古 传七灵真诀而论,天下就没有那一派得了全书的。王屋,天台,点苍,武当,昆仑 各得其一,倒是华山派独得其二,看来到底该推华山为尊方为正理。” 原来自门七灵真诀共分七形,总议一十六字,乃是“龙虎猿蛇,刚柔济妙,鹤 舞庭旋,神龟不老”。本为道家练气御度之用,但近千余年来,各派虽然都自称得 了“七灵真块”全书,其实皆只拾得一麟半爪,除了“天龙”,“神龟”两式书籍 齐全而外,其余五形的经文图,皆已散失不全。 就中龙龟两式分为昆仑武当所得:昆仑得龙形真诀,所以长于练气,体内罡气 运行,犹如神龙经天,再加以配合“天罡三十六参总枢”,堪称天下无敌。而武当 则长于“养神”,一头一尾,倒皆得了全书,其余虎,猿,鹤,三式分为王屋,天 台,点苍所得,华山濒独得了鹰,蛇,两门功夫。七灵真诀,各有妙用,其中仍以 龙形最为玄奥。但柳复自来心里便有成见,故意抬高华山,言语中自然难免也有过 激之处。 他们两人这里一吹一唱,先且不问双方仇怨一事,却信口评议各派武功。陶春 田对于方吴二家结仇经过的详细情形,本不深知,但觉得吴璞既然敢于邀请各派前 辈到场评理,想来他本身必无大错,便对吴璞道:“我倒有一个主意,请二哥酌量。” 吴璞忙道:“陶老别客气。” 陶春田举目四望,忽然咦了一声,问道:“岭峒主到那里去了?怎么这半日也 不见他?” 李扬知道他问的是岭不邪,忙笑道:“刚才他寨里有人来找他,说后山白狼沟 有毒蛇伤了人,所以他急急赶回去察看,已走了好半天,大约少时便会赶回来。” 众人都追问是什么毒蛇,吴璞道:“这苗山里毒蛇猛兽虽然不少,白狼沟却是 从来平安无事,而且有了毒蛇也不算大事,他何必赶回去。说不定是什么异种毒蛇, 也未可知。” 他正说着忽然有人接口道:“那里发现毒蛇了?” 吴璞一看,说话的却是吴玉燕。金叶丐和李扬与吴玉燕最熟悉,首先起立,座 中众人有见过几面的,也有索未见过的,当下纷纷招呼。吴璞便将白狼沟发现毒蛇 一事说了。 吴玉燕笑道:“这我早知道。我回来的时候便碰见了岭峒主,他正在那儿忙得 满头大汗指挥人捉蛇,已经捉住了好些,大约还在捉呢。我当时忙着回家,只把玉 宝灵丹管那些中毒的人敷了些便回来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 孙天夷诧异道:“难道说还有许多条么?” 吴玉燕笑道:“多着呢,少说也有几百条,也不知怎会有那许多。” 这边铁木大师听陶春田只说了半句,便被打断,吴璞只顾和玉燕说话,陶春田 无法说下去,深恐他心里不快,便笑问道:“陶老还只说了半句话哩,怎么也问起 岭峒主来了?” 吴璞方才想起,忙陪笑道:“正是呢,陶老有何高见,小弟洗耳恭听。” 陶春田道:“这不过是我的拙见罢了,二哥想邀请各派长老出面,自然是对的, 但武当华山峨嵋点苍相隔千万里,往来跋涉,一时只怕未必能邀齐。我正盘算现下 恰巧这儿的几位朋友皆是各派门下,裴二哥可以代个师兄许大侠出面,泰山点苍也 有人在这里,令妹玉燕姑娘又是峨嵋高足,但不知是否方便出头,此外武当没有人 在此。我想只消这两处有人走一遭,便不愁邀齐各派人物了。” 吴玉燕忙道:“陶老英雄说得是,我现在就回去去和家师说。” 陶春田忙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静因师太不是咱们江湖中人,我料她 老人家未必肯来。倘有一两位门下能来也好,岭峒主与峨嵋门下颇有交往,因此我 想起了他。” 吴玉燕道:“家师面前,有我面求,应非无望。陶老这一算,只少峨嵋武当, 就好办了。我先只愁几派的人不易邀呢。” 铁木僧笑道:“陶老计算周详,倒真有宰辅之才,但我料这两个仇家未必肯依。” 陶春田未及答言,柳复冷笑道:“陶老所说的,不过为顾全一个理字罢了。他 们如果不依,那便将他们擒了,送回昆仑交给赤阳子发落,又有何不可?” 陈云龙首先鼓掌道好,柳复回顾裴敬亭道:“裴二哥以为如何?” 裴敬事只微微一笑,不答他的活,却向陶春田道:“还是听听陶老的主意。” 陶春田摇手道:“柳二哥,咱们只求息事宁人,如果大家一扯破脸就不好了。 依我想,最好吴二哥昆仲二人先到炬烈洞主苗区里去暂避一下,待仇家寻来时,先 由我们和他讲理,或请他在这儿盘桓十天半月,待武当峨嵋的人赶到再作道理,那 时他们见不到正主人,想来也不便发作。” 吴璞尚在低头沉吟,吴玉燕道:“二哥,你们多商量一阵罢,我可要走了。” 众人还持挽留,陶春田道:“九姑此刻心里定然很急,让她先走一步也好。” 吴玉燕向众人略一举手,已回身走出厅外。吴璞赶上来说道:“九妹珍重,早 去早回。” 吴玉燕只道了声:“我知道。身形微动已出去老远,飘然越墙而出。只两闪便 已不见。众人都赞叹,果然峨媚门下,不同凡响,接着又纷纷议论昆仑门下之事。 且说吴玉燕心急,匆匆纵出墙来,仍从后山行走;少时已到白狼沟。玉燕在山 迳上遥望,只见前面许多人闹闹嚷嚷,内中多半是苗人,只不见岭不邪,一面暗暗 奇怪,一面向着那一群人走去。 吴玉燕从前曾与两位兄长去访过炬烈洞主,这些苗人都认识她,见她走来全都 纷纷过来行礼。 吴玉燕问道:“你们二王爷呢?” 苗人答道:“那后山岩上又出了怪事,二王爷亲自带着人赶去啦。” 吴玉燕问道:“是什么古怪,大蛇吗?” 苗人道:“不知道是什么,倒像是大蜈蚣。”用两手比着道:“单是脑袋就有 这么大。” 吴玉燕笑喝道:“胡说八道。那里会有这样大的娱蚣?”她原知苗人们性好夸 大,只当他们又是胡吹。 这时另一个苗人过来指着道旁说道:“姑娘那种仙丹还剩得有么?这儿好几个 人又被蛇咬伤啦。” 吴玉燕皱一皱眉,便从身上摸出一个绿玉小瓶来,说道:“这药要我亲自敷擦 才行。” 那些苗人全部笑着让开路。吴玉燕走近过去一看,只见有五六个苗人睡在地上 呻吟,伤处都在脚踝手腕,流出黑血,有的已昏迷不醒。 吴玉燕叹息道:“怎么会有这多蛇跑到这儿来?”说着使用出药来给伤者敷上, 顺手将那绿玉小瓶放在身旁石头上面。众苗人都围成一圈议论,有的说这仙丹真是 灵妙,便是死了也能救活。有的也说必定是有人触犯了上天,才会放出许多蛇来咬 人。 吴玉燕听得好笑,一心忙着救人,无暇答话;这时忽然有人分开人丛挤进来, 日里连声问:“什么仙丹,在那里?” 说着一眼看到石上绿玉小瓶,便道:“就是这个吗?我瞧瞧……”说着便伸手 去拿。 吴玉燕忙喝:“别动。”身后那人已将小瓶拿在手里,嘴里却问:“这小瓶儿 是你的吗?能够治蛇毒吗?” 吴玉燕转头打量这人,见是十五六岁一个少年,长得尖脸削腮,一双眸子却精 光四射,这时他两眼正骨碌碌的朝着自己打量,不由有些生气,便喝道:“快放下, 别在这里捣乱。” 那少年嘴里说:“看看有什么要紧……”冷不防一个“燕子穿云纵”从众人头 顶上纵出去,飞步就跑。 吴玉燕大惊,顾不得再救人,也跟着纵身追上去。那少年在山石上步履如飞, 轻功极好。 须知吴玉燕乃是峨嵋门下弟子,功力极深,脚下自然极快,满以为这一追赶, 只一瞬间便会将人擒住。谁知那少年的轻功竟十分了得,玉燕追了一阵,双方仍然 相距二丈有余,吴玉燕在后喝道:“浑小子,任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擒你回来。” 说着脚下用力,如一阵风似的扑上去,离那少年越来越近。 那少年一面急奔,一面还遥遥叫道:“你这人太小气啦,人家借你的药用一用, 打什么紧?你再这么苦追不舍,我便将这瓶儿扔到山沟里去,大家得不成。” 吴玉燕恨他狡猾,又怕他真个将玉宝灵丹扔了,越发加力追赶,那少年偶一回 顾,见吴玉燕已快到身后,心里大惊,急忙连蹿带纵,朝坡上奔去。 这斜坡十分陡峭,草木丛生,平常人慢说在上面奔跑,便是爬也爬不上去。但 这少年轻功极好,纵跃有如猿猴。吴玉燕在后面也暗暗奇怪:那儿跑出来这么个尖 脸削腮的孩子,轻功却如此了得。当下一提气,仍然紧追不舍。 那少年奔上山坡,只道吴玉燕无法上来,选择了旁边凸出的一块岩石,嗖的一 声窜上去,才回身向下瞧去。 谁知吴玉燕就在他这一停步转身之时,已然追到,身形就如一只大雁似的跃起, 竟直向这岩石上扑来,这少年一见她的身法,便知自己不是人家对手,脚尖忙一用 力,身形又向斜坡上飘落,再发力朝上奔跑。 吴玉燕见他又溜脱了,心里暗骂:好狡猾的猴儿;仍然紧紧相随。 那少年轻功虽然极好,但内功火候来到,跑了一阵,已然渐渐乏力,便遥遥喝 骂道:“喂,我说后面追来的姑娘,咱们俩人又没有深仇大怨,何苦这么逼我?” 吴玉燕骂道:“胡说,你如不将丹药还我,任你跑到三十三天,我也要捉你回来。” 玉燕语音未了,忽听有人喊道:“喂,喂,上面去不得的呀?” 这时两人一逃一追,全都焦急万分,无暇旁注,虽然听得明白,也不曾留意, 那少年眼见吴玉燕已到身后,情知逃不了,索性斜身一纵,跳到一块断崖上。回过 身来,双掌一错,喝道:“俗语说赶人不上百步,如今你追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 门。来未来,小爷奉陪你几招。你胜得了我,便把丹药拿去。” 吴玉燕见他一派强词夺理,怒道:“你抢了我的药,倒说我不该追你,天下哪 有这种道理?你是那一位前辈的门下?说出来我找你师父评理去。” 那少年道:“我并不是要抢你的药,只因为我的坐骑被毒蛇伤了后脚,借药去 用用,咱们从来没有过节,也犯不上打架,你且等一等,待我替坐下马匹敷敷伤便 还你。”说着便待朝坡下纵去。 吴玉燕那肯让他逃开,一幌身已拦在他前面,冷笑道:“你这是自说自话,先 前你如向我好言相求,倒许会借给你用,如今可不成了,快将药还我,饶你一顿打。” 那少年冷笑道:“哼,哼,好大的口气,既然要讲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小 爷就空手陪你玩两招,你拔剑吧!”吴玉燕不耐烦和他多说,脚下一滑步,劈面就 是一掌。那少年见她出掌软绵绵的,心里方暗笑,到底是女孩儿,气力微弱,没什 么可怕,自己轻轻挥臂一格,不知怎的一来;这一下竟不曾格住,“扑”的一声, 胸前竟挨了一下。这一掌看似不曾用力,一到身上,才觉劲力特大,这少年竟稳不 住身形,下盘一浮,“拍达”一声跌了一跤;少年大怒,纵起身来,连发两掌,却 仅被玉燕轻轻闪开。 吴玉燕一见他的身法,便知是天台派的,忙喝道:“你且住手,你是否天台门 下?” 少年一听顿然吃了一惊,但他挨了一掌,那里肯干休,不答一言,仍然双掌齐 飞,直逼过来。 不料四五招一拆下来,那少年又吃了一掌,这回虽未跌倒,却一连退了数步。 这还是吴玉燕看出他是正派门下,未下重手,否则他吃的亏会更大。 那少年连败两招,愈加惭怒,当下将天台派的灵猿掌法尽力施展,和吴玉燕打 在一起。 吴玉燕见他不可理喻,心想如不给你吃点苦头,谅来还不肯罢手。一转念间, 将峨嵋派独门点拿法:“万盏明灯朝金顶”施展出来。 “点”是点穴,“拿”是拿穴,其义则一;手法却异,“万盏明灯朝金顶”本 是峨嵋奇景之一,这路点拿法以迅捷准确见长,故以“金顶”譬喻人身,以“万盏 明灯”形容手法的快捷繁复,其威力也可以从这名字上想见。这种繁难复杂的手法 极不易练;施展起来,便是各派高手遇到,也不易破解,岂是这少年所能抵挡的。 未过数招,少年便被吴玉燕点了软麻穴,倒在地上。 玉燕恰待取回药瓶,这时忽有一人从旁边山道上飞奔而来,大叫:“九姑娘住 手,大家不是外人。” 吴玉燕抬头一看,来的正是两位哥哥的故友,火龙神君岭不邪,便问道:“这 人岭二哥认得么?”说着随手解了那少年穴道。 岭不邪忙道:“九姑原来不认得?这位小哥便是天台闹天宫卢老的高足,甘明 甘小侠,也是来向吴二哥拜寿的。”说着将甘明扶起,笑道:“甘小哥怎的和九姑 动起手来了?” 吴玉燕一听,心里好生后悔,忙笑道:“我不知道甘小侠是敝庄客人,以致失 手,岭二哥替我赔赔罪吧。”说着微微福了一福。 甘明本来心里十分气恼,但转念一想;本来自己不该抢了人家丹药便跑,论理 错在自己。记得听吴戒恶说过,他有一位姑姑,乃是峨嵋门下弟子,武功较之父亲 叔父高出数倍,今日败在她手里,也不算丢人。这时再一见吴玉燕向他施礼,便也 笑着作揖道:“我不知道是吴姑姑,得罪得罪。” 吴玉燕顺口说了两句谦逊的话。甘明又道:“我代家师送了一封信到宝庄来, 昨天离去之际,因为路生,一走竟迷了路,不知怎的转到这后山来了;这里竟有许 多蛇,我骑的马后蹄被蛇咬了一口,现寄养在山下人家里,我因救马心急,才拿了 姑姑的灵药,还望姑姑恕罪。” 吴玉燕尚未回答,岭不邪已抢着道:“都是自己人,只要说开便没事了,甘小 侠不必介意。”又对吴玉燕道:“九姑,今天的事有些古怪,你来得正好,怕你得 伸手管管才行哩。” 吴玉燕忙问什么古怪;岭不邪道:“本来这白狼沟从未有过蛇虫伤人,如何会 突然跑出这许多毒蛇来?我原本就觉奇怪,再一仔细巡察,原来这些并不是自己跑 出来的。” 甘明诧异道:“难道是人放出来的不成?” 岭不邪摇头道:“倒也不是,看来另有一种奇毒之物,大约是毒蛇的克星,将 它们赶出来的。” 甘吴二人也觉这事奇怪。吴玉燕道:“这是什么毒物?会如此厉害?你怎样知 道的?” 岭不邪皱眉道:“究竟是什么毒物,我倒还未看见,但已发现了它藏身之处, 就在这岩上不远。” 甘明好奇心大起,忙道:“咱们去看看。”说着便走,吴岭二人后随。上得岩 去,过去二三十丈,便是十余个苗人,手执标枪弓箭远远环立,却不敢逼近。 岭不邪近前分开众人,用手指道:“那毒物就在这洞里。据我猜想,不是大蜈 蚣,便是蛇王一类。” 甘明仔细一看,只见石壁上有一个洞,洞口野草杂生,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洞口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甘明手握赤藤棍,便待走过去。岭不邪慌忙一把拖住 他,叫道:“去不得!”甘明愕然止步。 吴玉燕笑道:“甘小侠,这苗区里的毒物千奇百怪,种类甚多,稍一大意便要 送命,咱们还是听岭二哥分派,不管它是蜈蚣也罢,蛇王也罢,先得将它引出来, 才好下手。” 岭不邪接口道:“要弄它出来倒也不难,我怕的是这毒物一出来,咱们制它不 住,可不得了,所以迟迟不敢下手。这事得靠我们三人,我手下这些人恐怕不成。” 吴玉燕道:“岭二哥顾虑得对,甘小侠且将那玉宝灵丹先涂在鼻孔里,以防万 一。” 甘明心想:这两人真是太过小心,什么毒物这样厉害?但又不好不依,只得将 玉宝灵丹拿出来,每人涂抹一点。岭不邪命众苗卒搬来一捆捆的树枝,然后命众人 退开,只留下两个弓箭手。 甘明奇道:“是要放火熏那毒物么?这些树枝怎么不索性搬到洞口去?” 岭不邪摇头道:“那洞口满布毒雾,人如何过去得?”甘明再留神一看,方才 大悟,原来那一层薄雾是有毒的,问道:“这毒雾是那儿来的?难道是那怪物喷的 么?”岭不邪微笑道:“甘小侠所见不差。” 甘明方才有些骇然,暗自庆幸自己刚才不曾莽撞。岭不邪弯腰拾起一捆树枝来, 运起神力,“呼”的一声掷在洞前。 洞口离他们站脚之地约有十五六丈,这么大一捆树枝,岭不邪竟能将它掷到洞 口,这份神力确是惊人。 岭不邪连掷三捆,甘明自觉不便袖手旁观,只得弯腰拾起一捆来尽力掷去。 甘明武功虽然不凡,但论气力终旧比不上岭不邪,那捆树枝离洞口还有五六丈 远便掉在地上。甘明自觉脸上无光,又接起一捆树枝掷去,仍然差五六大便落在地 上。他忽然灵机一动,对岭不邪道:“烟熏的办法固然是好,但那毒物一冲了出来, 便失了效,必须在洞口外面再布一层包围,这样一来,烟雾面积增大,威力便强得 多了。” 岭不邪不住点首,说道:“到底是甘小侠聪明。”果然在洞外五六丈处又布了 一圈,诸事就绪,岭不邪道:“咱们得先准备好,这类毒物,大都动作猛快,说来 就来的。”说着自己先拔出金环刀来。 吴玉燕也从肩上拔出长剑,左手掏出一柄屠龙刀来捏在手里。 甘明一想,自己这赤藤棒打人尚可,如果这怪物是巨蟒一类,赤藤棒可派不得 多大用场,忽然想起吴戒恶送自己那一盒七绝针,对付这类东西再好没有。便掏出 来拿着,对岭不邪道:“我已经预备好啦。” 岭不邪掉头对那两个苗卒吩咐道:“用火箭,越多越好!” 那两名苗卒答应一声,果然箭搭弓弦,嗖嗖向那树枝堆上射去。 “嗤”的一声,火光起处,那堆树枝已着火燃烧起来,弓弦不绝的响,一堆堆 树枝都先后发火燃烧,一时浓烟四起,不住向洞中灌去,原来岭不邪早已看定风向。 吴玉燕笑道:“岭二哥外号火龙神君,原来长于用火攻之法。” 岭不邪却面色紧张,目注洞口,闻言答道:“九姑留神,怪物就要出来了。” 话犹未了,”只见洞口浓烟一挫,一道红影从洞里直冲空际,略一挣扎又“拍 达”一声掉在烟围里,被浓烟掩盖了。这虽然仅是一瞬间的事,但三人皆目光锐利, 早已看清怪物乃是一条长有八尺,宽约二尺,透体皆赤的巨大蜈蚣。形状十分可怕。 甘明失声叫道:“这蜈蚣好大!我从来没见过。” 岭不邪却大声喊:“要小心,它要冲出来!” 果然那蜈蚣奋力一窜,冲出烟围,百足齐动,直向甘明爬去,迅捷无比。岭不 邪大叫道:“快躲开,一碰上便没命了。” 甘明慌忙一锨针筒机钮,“七绝针”连珠发出,同时腾身。足才落地,耳边忽 听吴玉燕高声娇叱,混着苗人惨叫之声。掉头一看,方知那两病员箭手已然丧命, 而那蜈蚣也似受吴玉燕刺伤,退下来数丈,但仍满场游走。 岭不邪急喊道:“九姑,那不成,小心它反扑。”话才说完,那蜈蚣果然猛一 翻身向吴玉燕窜去。幸喜她身手矫捷,闻风已然跃开,同时反手发出一柄屠龙刀, 钉在娱蚣尾部。 三人见无法制它死命,正待再用别法,忽然见一个人影从岩后飞落,众人惊顾 间,那人已骂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敢是活得不耐烦了,到这儿来找死不成?” 这时那蜈蚣正在追袭岭不邪,那人抢步上前,挡在岭不邪前面,扬手一把黑砂 向蜈蚣掷去。 说也奇怪,这样凶恶的毒虫,一中了黑砂,便立时向后倒退,绕了一个圈,又 向那人爬来,这人早有防备,扬手又是一把黑砂,将它击退。 三人一见,齐都惊讶不已,仔细一打量这人,只见他身穿一件黄麻布道服,背 背长剑,赭红面皮,浓髯绕颊,约有四十五六年纪,最奇的是一对眸子蓝光闪闪, 和常人大不相同。 甘明见他力逐娱蚣,心中大为佩服,暗想这人必定是剑仙一流人物,连这样毒 的蜈蚣都不敢伤他。 那人用黑砂一连击退蜈蚣数次进袭,这时似正看出这蜈蚣已然怒气渐消,便从 背上抽出一柄蓝光闪闪的长剑来向蜈蚣挥舞着直通过去,目中喝道:“嘘,爬,嘘, 爬。” 也不知是他手里宝剑生了效用,或是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另有妙用,那条蜈蚣竟 不再倔强,慢慢掉过身向坡上缓缓爬去。那怪道人仍在后面跟着,手挥宝剑,嘴里: “嘘,爬,嘘,爬。”喝着,将蜈蚣直赶上山去。 甘明看得大惑不解,掉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岭不邪摇摇头道:“这怪道人跑来这么一搅,连我也弄糊涂了,大约他会使妖 法。” 吴玉燕却始终没说话,但面色却很紧张,少时见那道人缓步走下山来。岭不邪 赶上几步到那怪道人面前抱刀一揖道:“道长力驱毒虫,小可实在佩服之极,还望 这长示知法号?” 那道人怪眼一翻,目光朝岭不邪面上一扫,岭不邪只觉机伶伶一个寒颤,不由 自主的连退数步。 那道人再举目打量甘明,见是一个小孩,便鄙夷的笑了一笑,最后目光方落在 吴玉燕脸上,阴森森的一笑道:“你这女娃娃是干什么的?”声音尖细,听来十分 刺耳。 须知峨嵋老尼静因师太在武林中辈份很高,吴玉燕乃是她门下爱徒,无论是谁 都对她客气几分,她几曾受过这种轻视?一时意气得说不出话来。 甘明先前见他能将蜈蚣赶跑,心中本极钦佩,但这时一见他出言无礼,早把刚 才敬仰之意消去大半。他自忖:我与吴戒恶结拜,他的姑姑便是我的长辈,岂能任 令这怪道士胡言乱语,便冷冷的发话道:“你这位道长看来也像一位高人,说的却 不是人话,她是什么人?她是我的姑姑,你待怎样?” 那道人双目一睁,两眼蓝光电射,恶狠狠的盯住甘明,甘明心中有气,想道: 你瞪眼能吓着我吗?便也鼓起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瞪着他。 那道人忽然怪笑一声,喝问道:“你这小子是什么人?道爷养的蜈蚣,干你们 什么事?偏跑来和我捣乱,姑念你们此是初犯,道爷体上天好生立德,不与你们一 般见识,快都与我滚下山去,下次再犯在我手里,决不轻绕。” 甘明早已按捺不住,这时不待他说完便骂道:“放你的狗屁,原来这蜈蚣是你 养的呀,看来你也不是好人,且吃我一棒。”甘明口里骂着身形纵起,一落地,话 刚说完,手中赤藤棍已然递出,一棍向那怪道人胸前点去,道人怪笑一声,右掌一 隔,挡开赤藤很,顺势一抖掌,劲风呼呼,向甘明击来。 甘明瞬见他掌心发红,情知有毒,心中正在惶惑,耳边一声娇叱,吴玉燕凌空 纵下,刷刷刷一连三剑,精虹如电,将道人逼退数步,怒喝道:“我且问你,你是 否西藏斑竹岩天蜈教门下?” 那道人脸色一变,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天蜈教。你猜得不错,道爷正是天 蜈尊者门下弟子蒋介非,人称追魂使者,我且问你,你既知天蜈教名头,难道反而 认不出刚才那条天蜈么?” 刚说到这里,忽然有人接口道:“什么天蜈?就是刚才那条大蜈蚣么?” 声到人到,从悬岩绝顶纵落两个少年,宛如两只白色大鸟凌空飞坠。场中众人 不论邪正俱是武学名家,但一见这两人身手,都大惊失色。 这两人看来年纪都不大,一个长身细腰,剑眉星目,眉宇间隐泛煞气,另一个 身材较矮,容貌娇好如女子。齐都腰佩长剑。两人一到场中,那高身材的少年目光 满场一扫,厉声问道:“谁养着这种害人的娱蚣?” 甘明朝那道人一指,说道:“是这个家伙养的。” 那身材较矮的少年慌忙喝道:“龙弟休得莽撞,把话问清再说。” 那少年怒声道:“这道人眼看就不是好人,你那什么天蜈,已然被我除去,你 快走,我饶你一条性命。” 那道人一听,脸上神色惨变,连退几步,才切齿叫道:“道爷寻找这天蜈不易, 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方才找到一条,却被你这两个小狗坏了我的事,不要走,吃我 一掌。”飞步进身,一掌劈来,吴玉燕急喊:“壮士留心,这是天蜈掌。” 那少年说了一声:“姑娘放心。”左掌一抖,右掌“呼”的一声向来掌迎去。 两掌尚未相交,只听克勒一声,那道人一声惨叫,掉转身飞步朝山下逃去。 那少年还待追赶,他的同伴却劝道:“龙弟,咱们正事要紧,饶他去罢。” 那少年答应一声,果然驻足不赶。吴玉燕看见刚才那一掌是用上乘劈空掌力, 非玄门正宗不能,正待上前动问,这时那身材较矮的少年已过来向三人施礼,说道: “在下姓林名洁,这是我义弟,姓龙名竹,不敢动问三位尊性?” 三人各说了姓名,那林洁对吴玉燕笑道:“适才幸亏这位姑娘认出了那道人使 的天娱掌,不然舍弟几乎中毒,姑娘想必是高人门下了,不敢动问尊师是谁?” 吴玉燕含笑道:“家师峨嵋静困师太,小妹因听家师谈起过,这种天蜈掌练时 须服巨毒之物,只要打中人身便难活命,所以知道。” 林洁笑道:“静因师太,乃是前辈高人;我们一向仰慕。今儿真是幸会了。我 借问一句,这儿听说有一碧云庄,刻下愚兄弟想去办一点事,不知路怎样走法?诸 位可能见告?” 吴玉燕心中一动,问道:“二位到碧云庄有什么急事?” 林洁道:“不是,我们奉了家师之命,送一封信去见吴庄主,我们是初次来此, 所以不识路途。” 吴玉燕又问道:“尊师是谁?” 林洁目光一转,笑道:“家师是武当卧云道长。” 吴玉燕方才放下心来。她因如昆仑弟子到来寻仇,所以初见这两人时原本有些 疑心,但听说仇家乃是姓方的男女二人。这两人皆是男子,又是姓异兄弟,多半不 是。这时见他们说出武当卧云道长名号,想卧云素来对两位兄长颇加青眼,也许听 到有人到碧云庄寻仇,差来门人相助。便忙笑道:“原来二位是武当高手,失敬之 至。”说着便指示了路径,又道:“这位岭二哥少时便要去碧云庄,二位可以同行。” 林洁笑道:“多承好意,但愚兄弟另外还有点事,既承指点路径,少时我们自 会找去。”说着一拱手,便和同伴转身走去。这里岭不邪督促众苗人掩埋苗卒尸体, 吴玉燕将玉宝灵丹用法告知甘明,也逐往峨嵋而去。 且说那夺命金环吴璞,乃是颇工心计之人,他明知此次贺寿的朋友们,皆是血 性之人,便是平时在江湖上见了不平之事,好歹也要伸手管一管,所谓铲高削平, 游侠本份,何况彼此皆是多年交好,万万不会袖手旁观。此番方氏子女到来寻仇一 事,除非不给他们知道,那也罢了,如今既然闹得大众皆已知道,那么便是劝他们 别管也是不行的。 所以这时吴璞倒也丝毫不再着急,只是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儿,不住自怨自艾。 口口声声不愿拖累朋友,越发激得群雄怒气满胸。 这些人当中,柳复性情最是偏激,加以平素在心里对吴玉燕十分钦慕,所以他 虽然与吴氏昆仲交情不算太深,但对碧云庄之事,却谁也比不上他那么热心,以他 那种好胜偏狭的脾气,那怕拼着性命不要,也不许别人动碧云庄一草一木。 此外号称泰山八龙之一的陈云龙,如论武林辈份,倒要比吴璞等人矮上半辈, 他与冯卧龙两人此番是奉乃师泰山侠隐夏一尊之命,来贵州办一件事,临行之时, 夏一尊算计二人到达苗山之时,恰巧是吴璞寿辰,故此命二人顺便到碧云庄一行, 不过表示一点礼数。冯陈两人与吴氏弟兄皆无过分交情,就中冯卧龙较为持重,一 旦听说碧云庄即将有大敌到来寻仇,在未弄清楚此事底细之前,他是不大愿多管闲 事的。不料这位师弟陈云龙偏生是少年气盛,性情激烈之人,一听来人是昆仑派门 下,他便有点不服气;心想,且不管你是高手不是高手,我先碰一碰再说。 其余众人,除了火雷王孙天夷和吴氏弟兄向来较为疏远而外,差不多皆是生死 患难之交,万万不能隔岸观火,坐视不理的。 吴璞冷眼旁观,见群雄意气十分高昂,情知计已得售,心中暗喜,便立起身对 众人作了个罗圈揖,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唯处危难之际,方见朋友交情。 昆仑派威名远播,门下从无弱者;今番来敝庄寻仇,愚兄弟已自分必无生理,不料 诸位如此慷慨热心,愚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说着便跪了下去,群雄皆急忙跪下扶 起。 就中火雷王孙天夷心下不禁暗叹:久闻吴老二做人利害之极。今日之事方才看 出果然有一手。他这一跪不大要紧,凡是今儿在场的人可全给他套住了;试问这一 来谁还好意思不伸手管这件事呢?再一想倒不禁自己也好笑起来,暗道:征自我姓 孙的聪明一世,这一来也被他拖下水了。也罢,既为江湖中人,这义字上头是万不 能退避的,说不得,自己曾练二十年的火雷珠,本是准备收拾闹天宫卢吟枫与天台 剑客普灵归二人用的,此番只得先在昆仑门人身上先发利市了。 吴璞拜罢之后,陶春田便道:“二哥不必如此,放着众位英雄在此,任他对头 是什么人物,要想称心如意,只怕还办不到。不过据俺想来,冤家宜解不宜结,此 事能够善罢干休最好。” 陶春田话犹未完,吴璞便接口道:“老英雄说得不差,小弟对此实求之不得, 只是听说昆仑派门下,向来目中无人,偏生我这仇家之子投入了昆仑门下,再加以 他们既然能够来此报仇,必然已得昆仑掌教允许,只怕未必肯讲道理呢?!” 群雄一听,面上皆有忿色,裴敬亭便缓缓站起身来,对柳复微笑道:“柳二哥, 我们两人一同告辞罢。” 此言一出,不仅青萍剑客柳复莫名其妙,便是座中各人也感愕然。 铁木僧笑问道:“裴二哥此言何意?” 裴敬亭笑道:“大师不知,裴某生平最喜和不讲道理的人打交道,既然对方有 昆仑四子撑腰,想来也不是善言可以解决的;再说,要讲道理,咱们也得和昆仑派 的掌教真人讲,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还不耐烦和他多说。如今且放下碧云庄的 事不谈,什么昔年恩仇也不必多提,干脆我和柳二哥下山去等他们,要到碧云庄, 非得先打败我二人,否则就叫他们回去将赤阳子搬来;冲着昆仑四子的威名,这个 梁子我华山派还敢和他们结一结;我大师兄许伯景也是有肩胛的人,这事倒不必多 虑,柳二哥怎么说?” 裴敬亭说这一席话时,态度之间十分从容静定,声调也极柔和,仿佛随意谈论 一般。但凡是熟悉裴敬亭脾气的人,都知道他已动真气;旁边站着的金叶丐这时心 里十分欣慰,他一向知道裴敬亭是华山派高手,昨儿掌溶金匣,可以看出他的内家 功夫,可为座上诸人之冠。昆仑门下诸剑客纵使具有特殊武功,只怕也未必是裴敬 亭敌手。如今他既已再三表示不惜一战,那末碧云庄或可保全也未可知。 不说金叶丐心头暗自盘算,这里裴敬亭刚一把话说完,那边青萍剑客柳复纵声 一笑,大声道:“真是快人快语;裴二哥武功学问,小弟一向是佩服的,但我尤其 敬他这一个侠字。吴二哥快命人拿酒来,我要先敬裴二哥三大杯,然后再说下文。” 他这一喊嚷,旁边的文武判李扬一使眼色,柳复背后早已转过吴璧的爱徒雷杰 赵尧二人,一个执壶,一个捧杯,斟满了两杯酒,齐皆双膝跪下,首先分献与裴柳 二人。 柳复大惊道:“你二人这是何意?” 雷杰悲声道:“我们对于师父师叔昔年与人结仇一节,本不深知,不过师父师 叔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武艺虽然不成,命却有一条,万不能坐视师父师叔遭人毒 手,难得裴二叔柳二叔和各位伯叔如此仗义,我们做徒弟的无可报答,向各位前辈 叩一个头吧。” 雷杰这么一说,凡是碧云庄里的人,不论徒弟俾仆,齐皆跪下。厅上厅下黑压 压跪了一地。急得柳复双手乱摇道:“这事我们自然是要管的,何须你们如此,快 快起来。” 众人那里肯起来。吴璞装着伤心垂泪,也不理会。有那机灵的仆人,便跑去拿 了几个酒杯来,齐皆斟满,从陶春田起,直到陈云龙为止,甚至李扬、金叶丐等人 面前,也都有人高举金盘,双膝跪下。 裴敬亭双目满厅一扫,朗声道:“好!裴某敬领就是。”说罢端起盘里酒杯, 一仰脖子喝干了;其余众人也都纷纷喝了,雷杰等人方才站起身来。 陶春田一抹胸前银髯叹息一声,说道:“裴二哥也不必下山,老朽不才,倒有 个拙见在此,说出来请大家斟酌罢。” 裴敬亭一拱手道:“愿闻老英雄高见。” 陶春田笑道:“也说不上什么高见,只不过想在这理之一字上,把脚步站稳一 点而已。如今且先由裴柳各位修书与贵派掌门人。吴二哥再附一信函,由碧云庄差 人送去。邀请他们移驾到碧云庄来一评曲直,这信由我们先发出,台势自然壮些。” 柳复笑道:“到底老英雄经验丰富,想得周到。” 陶春田笑道:“柳二哥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据我想来,此事既然发生在十余年 前,知道的人又不多,必须有几个证人方好讲话,不然他们是极有话推托的。当年 赤阳子在西湖边收养那姓方的婴孩时,刚巧合弟春圃在场,他倒也可算是此案证人 之一,待老朽修书一封,要他兼程赶来对证。吴二哥看这样使得么?” 吴璞叹息道:“好到是好,只是陶二哥业已封刀退出江湖,如今为了愚兄弟之 事起动他,怎么过意得去呢?”陶春田大笑道:“人家为朋友两胁插刀,跑跑路算 得什么;舍弟如今越发心广体胖了,叫他跑跑远路,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一语说得大家都笑了。 陶春田又道:“不知昔年知道这事的人,除了舍弟而外,还有别的人没有?” 吴璞想了一想,说道:“如论当年此事起因,乃是因神手华陀侯仲永一席话而 种下的恶因,待小弟少时修书一封与他送去,想必他定会赶来的。” 陶春田点头道:“这样就更妥善了。” 旁边铁木僧笑道:“若论老侯的医道,确当得起分之华陀,我最恨他三杯下肚, 就爱信口雌黄,说个不休。枉自他虽称神医,却不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吴 二哥修书时要附上一句,此事是由他多口而起,”他如不来,休怪死后我和尚不替 他念经,让他堕入拔舌地狱,不得超生。” 裴敬亭笑道:“大师且休取笑,我还有个想法要说说,陶老英雄固然计虑周详, 但万一方氏姊弟先期到达,而又不可理喻,咱们是否可以将他们先擒下,听候各派 长老到达之后,再从长计议呢?”裴敬亭总是想和昆仑门下斗斗功夫,所以如此说。 当下陶春田踌躇了半晌,方道:“如果万不得已,自然也只好如此了,但这么一来, 却不啻伤了赤阳子颜面,这事就会愈弄愈棘手了。” 众人听了,都默然不语。李扬久未开言,这时忽然问吴璞道:“敢问二哥,你 这碧云庄以外,可有什么好去处,可以款待客人的地方没有?如果昆仑门下到此, 咱们可以请他们在内休息十数日,静候各派长老到场,岂不甚好么?” 吴璞见他说话之时,目光连连闪动,早已会意,便笑道:“我正想起后山的石 洞呢。”接着向众人道:“碧云庄外的山上有一座石洞,长有十余里,洞中布置颇 不寻常。少时小弟领各位去看看如何?” 各人听他这样说,不知道是怎样的地方,都想去看看,便齐声道好。 金叶丐见众人计议已定,暗想凭这许多位高手在此,即使吴氏弟兄的仇家真要 硬斗,料也不致落在下风,自己便放心不少,于是略饮几杯以后,便起身向吴璞索 了书信,辞了群雄,带着吴戒恶,迳投湖北武当山而去。 这里群侠便与吴璞一同走出庄来。众人步行到在后一处山坡前面,吴璞脚步忽 缓下来,众人估量已到地头。但并不见石洞。这山坡上藤萝密布,似乎连路都没有。 吴璞低头向地面留神看了一阵,用脚拨开地下蔓草,在一块石坡上用力一踏, 只听见一阵异响,坡上蔓藤缓缓落下,现出一个高约八尺,阔约九尺的洞口,里面 黑沉沉,看不清楚。 裴敬亭笑对李扬道:“李二哥快命人拿火炬来,咱们好进洞内看看。” 李杨笑道:“不必。”走到洞口,伸手在石壁上一按,只见一道光线忽从石洞 顶上射下;原来这洞顶的石壁还可以移开的。 陶春田叹息一声,说道:“吴二哥真个匠心独造,这种所在,也亏了你布置。” 吴璞脸上一红,笑道:“这座石洞隧道,长约八里,共分六层,建造起来,颇 为不易,岂是我小小碧云庄担承得起的?实对诸位说,这石洞并非我所修造,乃是 一位不知名姓的前辈高人修造的。便是这碧云庄,也是那位前辈留下规模,小弟不 过是再补修了一番而已。” 裴敬亭闻言心中一动,低头沉思不语,柳复却笑道:“便是前人留下的规模, 要修整起来,却也并不容易,如今闲话休说,请吴二哥带路,叫我们开开眼界吧。” 吴璞用手一指,笑道:“如今待小弟前行领路,诸位请依次鱼贯而行,前行三 尺便必须向左横跨一步,然后又前行两尺,再向右横跨二步。诸位皆是武林名家, 这脚下尺寸必定是准的,倒勿庸小弟担心。” 他说罢就迈步前行,众人皆依照所说走法,跟随吴璞前行。果然一路毫无异处, 只觉这石洞外观狭窄,内里却宽大异常。 内中裴敬亭已留了神,行路之时仔细看着地上,却看不出有何不同之处,但他 知道吴璞既然如此叮嘱,内中定有古怪,也丝毫不敢大意。 众人走了一阵,约模行了一里左右,一路上洞顶皆透下微光。裴敬亭暗想道: “这洞顶似乎并不太高,上面却有这许多天窗,这儿秘密岂不容易泄漏么?但当着 许多人,也不便细问,只是自己暗暗推详。 转眼间群侠已走入这石洞深处,前面忽然看见一块白石屏风,当路而立。 吴璞笑对众人道,“诸位走了这一阵,可觉得有什么异样之处没有?” 陈云龙首先笑道:“是啊,我正觉奇怪呢,除了有点气闷而外,倒并未觉有什 么可异之处。” 吴璞微微一笑,说道:“李二哥,请你掀动机关,让众位英雄见一见前辈高人 的妙用吧。” 李扬答应一声,对石壁四处打量一下,转身退走了几步,便笑对群侠拱手道: “诸位请往这面站一站。” 众人知道他要开动机关,都依次退到他身后站好;李扬从身边掏出一支镖来, 一抖手运用内力向地上打击,只听乒乓一阵巨响,洞顶的天窗早关了两扇,跟着砰 的一声大震,一块巨石落下,将前面道路塞断。 那巨石下落之势猛恶异常,似乎连地皮都不住恍动,群侠均相顾骇然。 孙天夷摇头道:“幸亏我们退了出来,否则后路被拦断,可退不出来了。” 铁木僧笑道:“我和尚别的倒不惧,最怕死后用火焚化肉身,此处正好准备我 将来躲此一劫,落个全尸,岂不是好?” 李杨笑道:“只怕未能如大师之意呢,我只消将这壁上机关一按,里面便乱箭 钻射,人早被射成刺犯了,还不如落个火葬干净些。” 铁木僧摇头吐舌道:“好厉害!”又道:“吴二哥设法将这巨石移开吧,还有 五层未看呢。” 吴璞摇手道:“这却使不得,这前后两层,常常开着,尚且闷浊不堪,内中四 层经年关闭,入内只怕容易中毒,待小弟回去之后,命人先用柏枝焚烧,掷入洞内 熏过,方才可以进去呢。” 众人听说如此,只得罢了,于是仍由吴璞领路,退了出来。 群侠在洞内闷了这半日,一出洞来,野风扑面,精神皆为之一爽。 柳复忽问道:“这洞中六层,是否布置皆是一样?” 吴璞道:“自然是不同的。这六层之中;除了头一层没有飞箭暗器之外,其余 各层,或是翻板机关,或是石人石马,层层不同,威力愈来愈大。” 柳复呵了一声,正待再说什么,忽然一个庄丁远远飞步跑来,到吴璞面前,喘 喘地禀道:“武当派有客到,请二庄主回去。” 铁木僧合掌道:“阿弥陀佛,武当有人到来,这事便有救了。” 吴璞却眼珠一转,问道:“来的是什么人?”庄丁答道:“乃是两个少年,带 着兵刃,一人自称胜林名洁,一人自称姓龙名竹,刻下正由雷爷在厅上陪着呢。” 吴璞又问道:“这两人什么打扮,多大年纪,雷爷可问过他是武当何人门下?” 庄丁道:“这两人皆是二十上下年纪,俗家打扮,自称是卧云道长门人。” 吴璞尚未开言,文武判李扬目光一闪,冷笑道:“此中一定有诈,二哥看出来 没有?” 吴璞点头不语,陶春田却问:“何以见得有诈?” 李扬道:“陶老请想,这两人既是卧云道长门徒,岂有只二十上下年纪,又是 俗家打扮之理?而且如果武当派有人来此拜寿,必会先期赶或何致今日才来?第三, 金公与戒恶刚走不久,如从湖北而来,必走前门,也必与金公遇上,金公知他们是 武当门人,岂有不陪着回来的?依我看来,只怕正是昆仑方氏姊弟到了。” 柳复道:“这么办,裴二哥陶老二人且先在此陪伴吴二哥,暂时不必回庄,我 们先去看看这两人是何种人物,再定办法,好在有许多高手在此,也不怕他飞上天 去。” 吴璞此时心神大乱,饶是他生性聪明,一时也想不出主意,只得依了柳复之言。 于是除了吴陶裴三人而外,其余诸人皆随李扬回庄而去。 这一去便弄出双剑斗群雄,神功伤大侠的热闹场面。 ------------------------- 旧雨楼·至尊武侠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