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枪 作者:李逾求 楔子 相传在西汉时期,司马相如一日于富豪卓王孙家中作客,见到卓王孙寡居的 女儿卓文君,一见倾心,乃作赋,琴挑卓文君,是为《琴歌》,后人也有名之为 《凤求凰》的,如下: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卓文君本已对司马相如暗自倾心,这时见司马相如大胆向自己示爱,芳心更 是大喜,依司马相如于词中透露的意思,当夜即与司马相如私奔,二人均无甚资 产,乃在临邛以酿酒卖酒为生,由于二人所有的缘分均源自那首《凤求凰》,乃 名之“凤凰酒”。 时至此日,“凤凰酒”已不曾耳闻,《琴歌》却仍广为流传,其实,流传的 不止有《凤求凰》,也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所创的凤凰枪。 一:下山 春天,这时还是清晨,太阳才刚刚升起,葱茏秀丽的蒙山仍沉睡在烟雾的氤 氲当中,从远处望,只能看见蒙山的轮廓,好似睡美人一般,显得说不出的静谧 美丽,这时忽然从山顶上传来阵阵马蹄声。“得、得、得”,一阵马蹄声从山顶 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骑白马风一样从山上飘过。“得、得、得”,又是一阵 马蹄声,只听有人喊道“师姐,等等我!师姐,等等我”,却是一个少年骑着一 匹黑马,从山顶往下疾驰,边走边喊。 这时正是清晨,太阳才刚刚升起,照在黑马光滑的毛上,愈发显得神俊,马 上端坐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嘴角才刚刚长起茸毛,一杆长枪随随便便地斜 握在手里,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随意,似乎从一生下来就握着一般,一望而知, 这少年是个用枪的高手,可是看他焦急的样子,又好像跟的武功不太相称。 这少年所骑黑马脚力不慢,算得上中上之驹了,在鲁南,也不过只有少数世 家子弟、名门大派中人才拥有,可是黑马纵然神俊,较之前那匹白马仍远有不及, 少年看着白马越跑越远,心下着慌,又连喊几声“师姐,等等我”。双腿用力去 夹马腹,马一吃痛,跑得更快,可是黑马快,白马更快,当少年再喊一声“师姐, 等等我”时,眼前已不见了白马和师姐的身影。 少年正自彷徨无助四下张望之际,忽听得“希律律”一声,跨下黑马叫了起 来,少年回过头,顿时松了口气,愉快地笑了起来。 只见少年身后树林里缓缓踱出一匹白马,正是先前那匹,马上是一名秀丽少 女,少年喜形颜色, 道:“师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少女微微一皱眉头,道: “华山,你已经喊了九声‘师姐,等等我’了,你要是再喊上第十声,咱们就‘ 风紧,扯呼’了。”这少女本意是想说“要是你再喊,我就不理你了”,哪知用 上了江湖上的暗号,且驴唇不对马嘴,当真好笑。 华山一听,想要指正,对师姐又似乎有些畏惧,脸上只是憋着笑,表情当真 滑稽。少女倒未察觉,想了想,忽然问道:“你看我跟那个陆晚昭陆大小姐哪个 好看啊?” 这少女身穿一袭翠黄衫,一张秀丽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映出一种朦胧的 迷离,长发披肩,只用一根金色的带子束住,阳光从她背后照来,似是给她周身 都镶上了金边,耳边还荡漾着几丝长发,也给映得金黄,好似透明一般。 少女问完后,好半晌不见回答,又皱皱眉,抬起头来,只见师弟正瞧着自己。 少年一见少女抬头,赶忙别过头去,心里砰砰地跳,只觉师姐便连那一蹙眉都有 万般风情,至于少女说的什么,竟是根本就没有听到,少女笑道:“不说就算了, 就知道你喜欢那个什么绿大小姐红大小姐,人家来找你相亲,一口一个华山哥甜 得跟蜜似的……你却让我给拉出来,心里一定很恨师姐吧……”少年并不辩解, 只是悠悠道:“你还不是也想早点去见你那个什么长表哥短表哥的吗?”看来, 这少年倒也不是十分惧怕这位师姐。 少女脸一红,嗔道:“贫嘴,人家只不过羡慕江南的风物繁华,好早点出来 见识见识,看在你是我师弟的份上,才把你也带上……哼,好心没好报!”少年 “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只是想:师姐皱眉都这样好看,若是一瞪眼又是什么 样子呢?少女果真一瞪眼,嗔道:“呆子,看什么看?还不快赶路,等会爹追上 来看你怎么办?” 华山这才如梦初醒,用手一拍马臀,当先赶路,忽然回头瞥了一眼少女,道: “师姐,你的枪呢?”少女得意一笑,双手一拉马耳:“你看。” 华山一见之下,不禁莞尔,原来他这师姐甚是调皮,竟将自己手执的小枪横 在马颈上,跟马耳绑在了一起。这小枪长不过三尺,有食指般粗细,晶莹剔透, 翠绿欲滴,与华山的七尺有余、通体黝黑的长枪正好形成了鲜明对比。 少女在马上端正身体,朗声道:“咱们蒙山‘凤凰二小侠’初出江湖,乌金 凤、碧玉凰双枪合璧,定能威镇江湖,令江湖宵小闻风丧胆!”华山一拱手,肃 容道:“蒙山派大师姐萧细雨德威并重,貌若天仙!”少女格格一笑,斜觑了他 一眼道:“马屁精!”两人踏马并辔前行。 这时在望向蒙山,雾已经消散了不少。 原来这少女乃是蒙山派掌门萧千寻的独生女,叫做萧细雨,而这少年则是蒙 山派一名弟子,名为华山,两人素来齐练“凤凰枪”。前个月,苏州段家公子段 周来到蒙山派,萧细雨因此得知自己的外公,也就是段周的爷爷段远亭过八十大 寿,到时萧千寻、段妙然夫妇全家将去拜寿,她听到后便存了个心眼。 其时乃是初春,正是江南的好时节,萧细雨早知江南风物繁华,奈何一直没 有机会去,这时便心动起来,心想到时自己虽然会随父母一同前往,却必定是被 父母牢牢看管,只怕看再美的风景也没有意思了,更想独立干一番大事业,也好 向外公吹嘘一番,便有心早早出去,而她素来跟师弟华山要好,兼且华山前年曾 回乡探亲,路途自然也熟得很,便要拉华山一起偷偷下山。 不过华山一向对师父言听计从,再加上尚有那么一点心病,并不怎么乐意, 却又拗不过师姐,一时好难断绝,萧细雨最后一气之下连剪刀都拿起,说是他再 不答应就“剪袍断义”了,华山才答应。 萧细雨素来得爹娘宠爱,胆大妄为,不但将母亲的“雪中行”宝马偷来,更 是连蒙山派的镇派之宝,父母的“乌金凤”和“碧玉凰”枪也一块偷了出来,而 华山终究不敢去偷师父的宝马,只牵了自己的黑马出来,萧细雨见师弟不听自己 吩咐去偷爹的宝马,虽然生气,但也只得如此。她一路上深恐爹娘追来,匆匆而 行,而华山所骑的脚力不行,追赶不上。萧细雨一来怕爹娘追上,二来又想给师 弟一个小小的教训,硬是不停下来等他。 二人急行不止一日,见并无人追来,乃放下心,放慢速度,慢慢行走,一路 上看看风景,倒也惬意。萧细雨自小到大,除了偶尔在蒙阴城中逛逛外,还是第 一次下山,见了外边的花花草草,风土人情,便觉事事新鲜,人人可爱,一路上 说个不停。 萧细雨虽然经常乱用成语,不过多半是为了好玩,书其实也读过不少,这时 拿外面所见的跟书中对照,便觉并非完全符合,忍不住询问华山,华山也多半不 知,不过在他看来,路上是越慢越好,路程是越长越好,便也顺口胡绉,没有典 故的他也给按上一个,引得萧细雨一个风景要看上好半天,更被逗得笑个不休。 二:金燕子 这一日来到一个小城,城内人人紧张,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二人倒也不怎 么留意,逛完了就出城,看着路上柳丝霏霏,鸟语花香,大好阳光,只觉惬意得 紧,二人均想,这次幸好溜下了山,不然却到哪里欣赏如此美景! 一路上行人到也不多,偶尔碰上几个也无甚特异之处,萧细雨看风景终究是 看的腻了,正觉无聊呢,就听到一阵歌声传来: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悠远深扬,语音悲怆,满含深情,极是动听。 华山触动心事,不禁望向萧细雨,萧细雨却直拍手叫:“这曲儿真好听,这 词儿也写得好,我倒要看看是谁唱得这般好听!”话音未落,只见那人已从树林 中走出,却是一个高大的中年乞丐,手持一根长竹竿,边走边唱,浑若无人。 萧细雨本以为是位高人名士,哪想却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由略微失望, 随即又释然,心想乞丐中多有能人,他既然能将这首词唱得如此感人,自然不是 俗人,当下道:“请问这位大叔,你唱的是什么曲儿?” 那乞丐并不理睬,仍是唱,走近二人马前,眼角瞥见萧细雨绑在马耳上的 “碧玉凰”枪,忽然住口不唱,浑身一震,似是要抬头看一下萧细雨,犹豫了良 久,终于没有,只是问道:“姑娘可是姓萧?”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 萧细 雨待要应口,华山在后边戳了她一下,萧细雨立刻改口道:“我不姓萧,我叫华 雨,他才姓萧,叫萧山。”原来二人早已议定,不将真实姓名吐露出去,却又懒 得取名,便将姓氏互相换了过来,这样即便是爹娘追来向人打听,“华山”和 “萧细雨”二人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乞丐喃喃道:“原来是个儿子,原来是个儿子……”说着迈步向前走去,再 也不理睬二人,过不多时,歌声又响起:“……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 管……” 萧细雨喊道:“前辈可是认识家师萧千寻?”乞丐并不答话,仍是 唱,隐约中似是见他摇了摇头。 萧细雨心下纳闷,忽听后面传来阵阵马蹄声,遥望后面,只见烟尘迷漫,萧 细雨脸色登时变得苍白,心想:爹娘终于还是追了上来。转头对华山道:“师弟, 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也要受罚了。”华山道:“师姐这是什么话!咱俩可是一起 偷偷溜出来的。”萧细雨也是生性开朗之人,闻言一笑:“师弟,以前你可是帮 我顶过好几次缸,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你挨板子了。想我是个女孩子家,爹 爹总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我板子了吧,何况,还有娘护着我呢。” 华山皱 起眉,侧耳听了一下,“咦”了一声,跳下马来,趴在地上听了一阵,一下跃上 马,笑道:“师姐,这次咱们谁也不用挨板子了。”萧细雨喜道:“难道不是爹 爹他们?”华山点点头道:“后面有一骑,脚力比较快,却肯定不是师父的宝马, 后面还有十三骑,脚力也并不快,倒好像是后面那些人在追前面那个人似的。” 萧细雨一听不是爹娘,放下心来,一听华山所说,登时兴奋起来:“官兵抓 强盗?不知道这个强盗是不是画眉僧?要是他就好了……”画眉僧是江湖第一大 盗,来去无踪,劫富济贫,据说是个风度翩翩、俊秀倜傥的年青和尚,是不少江 湖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偶像,萧细雨当然也早就听说过。 华山见她仅从 自己一句话就“推断”出来者是画眉僧,感到又好笑又佩服,趋马到道旁,将萧 细雨及白马护在里头,萧细雨只是不停回头张望。 马蹄声愈近,萧细雨心下愈是兴奋,小手紧紧抓住华山不放,悄声道:“见 了面我跟他说什么呢?”华山只有苦笑。 过不多时,一人骑马飞奔而来,来人一身黑衣,右手似抱着一物,左手拉着 缰绳,俯身策马疾冲,片刻之间那马已来到华山身畔。只见那人相貌普通,一双 眼睛却精光四射,行至跟前,朝华山微微一笑,华山待要回礼,那人已重重一脚 踢在华山座下的马腹上,马一吃痛,忍不住前腿扬起,朝前跑去。华山不虞此变, 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不由大怒,心道:好啊,敢情你是抢马来着。右手握紧长 枪,摆出起手式,只待那人来犯。 黑衣人已将右手所抱之物换交左手,右手空闲,并不顺势拉他下马,反而一 把抓向萧细雨,看情形,竟是早已看出萧细雨所骑白马才是宝马,定了夺去的念 头。萧细雨倒并不如何吃惊,反而问道:“前辈可是画眉僧?”那人一怔,哈哈 一笑:“老夫并非画眉僧,老夫在江湖上人称……” 华山见黑衣人抓向师姐,唯恐师姐吃亏,不待他说完已使出一招“半缘修道”, 刺向黑衣人左肋,正是“凤凰枪”的招数,这一来黑衣人只得招架,只见他身形 晃动了几下,已躲过了华山的几招,看情形他的武功似乎并不比华山高多少,可 是一来他对敌的经验比华山丰富,二来他在马上动手的经验也远非华山可比,因 此虽然只守不攻,却并未占下风。 黑衣人本料两个小辈,要夺匹马还不是手到擒来,那知单止一个少年武功就 似乎不在自己之下,知道今日要夺马是不可能了,不欲与华山缠斗下去,正要留 下一句场面话好走人,忽见华山一招“双花双叶”,极似一位故人的拿手招数, 更加不欲斗下去。黑衣人右手一举,身体俯仰之间旋转着斜劈华山长枪,这一招 叫做“单掌问心”,按江湖规矩,使出这一招乃是罢手不战的意思,若是在占上 风或打平手的情况下,就是求和;若是处于下风而使出这一招,那么就是认输了, 在对手的强烈的攻势下往往要冒着臂折手断的危险,不过,对手若是讲江湖规矩, 便多半罢手不战,一条性命是捡回来了。 华山见对方处于上风却施此招,知道他无意再打,也便要收手,不过他刚才 所施的这一招“双花双叶”需得连续一挑、一刺、一削、一收,这时虽要罢手, 却也收势不住,“嗤”地一声,已划破了黑衣人的胸襟,好在并未真得伤着。 华山一拱手,道了个歉:“前辈恕罪,晚辈一时收手不及……”黑衣人一笑, 掩住胸口破处,道:“倒是我鲁莽了,原来是贤侄。”萧细雨一怔:“前辈是… …”黑衣人幽幽一笑,似是不愿再说出自己的名号,只道:“代问令尊令堂好, 就说黑水溪畔故人无颜以对。”说着拍马转身就走,远远地故意大声道:“臭小 子,功夫真不错,老子连匹马都抢不成!哈哈……”忽听得“哎吆”一声,原来 是那中年乞丐走在大道中央,一路歌唱,黑衣人的马冲到跟前,才醒觉,差点就 要被马撞上。 萧细雨心想:此人定与爹有过交情,只是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萧 细雨问道:”此人是谁?“华山道:”金燕子。“这金燕子也是一个有名的侠盗, 虽名气弱于画眉僧,不过一向劫富济贫,行走江湖二十余年,也相当有名。萧细 雨纳闷道:”你又如何知道?“华山道:”我那一枪将他胸襟划破,看到了他的 独门标记……“”不对啊,听说金燕子行窃时一向不掩饰身份的……“ 这时后面的人已追到,十三匹马,十三个人。这十三人俱穿公门服饰,神情 彪悍,太阳穴高高鼓起,一望便知都是高手。为首一人虽眉宇间不减焦躁神色, 却仍拱手道:“请问两位少侠可曾看到那黑衣人走的哪条道路?”此时前面有两 条路,一条向东,一条往西,而金燕子走的正是向东那条。 萧细雨答道:“他走的是那条。”说着用手指指向西那条。华山忙道:“舍 妹一向爱说笑,各位莫怪,方才那抢马贼走的是向东那条路。” 为首之人道:“多谢这位兄台。”华山一脸憨笑,道:“哪里哪里,敢问几 位兄台是哪里人?小弟乃是鲁南蒙阴县人氏,不知可有福气与各位高攀?这是小 妹……”看情形,华山竟好像存心与他们交往一番,只怕这些人稍有迟疑华山就 要和他们搓土为香了。 内中有一脾气暴躁,腰系大锤之人,将他打断:“臭小子哪来这么多罗嗦!” 又向为首那人道:“老大,理会这小子作甚,这次金燕子若是跑了,咱们‘十三 铁捕’的面子可就丢尽了,捕王怪罪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为首之人当即匆匆 一拱手,疾驰而去,到了远处,仍听华山叫道:“各位大哥……” 华山见他们已走远,嘻嘻一笑,回过头来,只见师姐双手叉腰,冷冷地看着 自己,华山道:“师姐……”萧细雨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来,骑马朝前奔 去,华山赶紧跟上,一把拉住白马的缰绳,生怕师姐又抛下自己不管。两匹马慢 慢向前驰去,走的也是向东那条路。 华山问:“师姐,生气了?”萧细雨“哼”了一声,仍是不理睬他。 到了傍晚,萧细雨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华山,我真是看错了你!”华山 嘻嘻道:“师姐是不是以前认为我武功不高?”萧细雨想说什么,却又不说。华 山又道:“师姐是不是认为我们应该跟那十三铁捕一起去追金燕子?”萧细雨再 也忍不住,一把拉住他耳朵,将他拽到自己面前,一手在他头上“邦”的一声敲 了个响指,华山呲牙咧嘴地怪叫了一声。萧细雨看了看他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嘴角一动,却哭了出来,一滴滴眼睛落到华山脸上,眼中。 华山这下慌了,连忙直起身:“师姐,别哭!师姐别哭!”萧细雨哭得更加 厉害,华山又连叫了几声“师姐别哭”,想拿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擦眼泪,转念一 想自己的帕子脏得要命,如何能拿来唐突佳人?彷徨之际萧细雨已伏在马背上大 哭起来,华山叹息一声,扶起萧细雨,萧细雨伏在他怀中哭得煞是伤心。眼泪浸 透了他的衣衫,直渗到他的胸口上。华山只觉那些泪珠一滴滴地都流在自己的心 里,冰凉冰凉的,忽然胸口一酸,也落下两滴眼泪,眼泪缓缓流过萧细雨的黑发, 从发际流到发梢,终于滑了下去,华山痴痴地望着,心中大喊:“师姐,你的眼 泪都滴到了我的心里,可我的泪却连你的头发都留不住哪怕只有一刻吗?”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劳累了一天的鸟儿也开始飞回林里,飞向自己的家。 华山轻轻抚摩萧细雨的头发,缓缓道:“师姐,我知道你哭是因为我,你伤 心是为了我,我知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怕就是如此了。你一定以为我将 金燕子的去向告诉十三铁捕是趋炎附势吧?师姐,咱们在一起十几年,你到现在 还不了解我吗?他们之所以问咱们他走的哪条路,只不过是想看一下咱们是不是 金燕子的同伙,你想一想,金燕子才过去不久,马蹄印必然还在,以他们这么丰 富的经验,只须看一下马蹄印便知道金燕子的去向,咱们若是说得对,那自然不 是他的同伙,若是说得不对,只怕他们便认为我们是他的同党,那必定会疑心金 燕子所盗之物藏在咱们身上,只怕又是一场恶战,而以咱们的武功,恐怕并不是 他们的对手……” 萧细雨抬起了头,脸上泪痕未干,而眼角尚有泪珠,如雨后海棠一般娇艳, 华山乍一看到,胸口便似着了一记大椎,给泪水打湿打脆的心好像一片片碎开了 一般,再也合不起来,一块碎片又碎成了数块碎片,从心里一直扩散到全身各处, 每个毛孔都像灌满了蜂蜜,给烈火烤着,给寒冰刺着…… “那你又为何跟他们……”萧细雨幽怨道,“这真不像我师弟干的事……” “师姐,”华山苦笑了一下,“我那样说只不过是想拖延他们的时间,好让金燕 子有时间逃远,师姐,你就这么不了解我吗?”萧细雨又是一叹:“华山,为什 么我看别人都看得很准,可看你却总会有偏差呢?”萧细雨悠悠道:“华山,你 说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说着定定地看着华山。 华山只觉裂开的心从毛孔里又重新回到了胸膛中,聚集到一处,强劲地冲击 着自己,又似乎随时要冒出来,钻出来,跳出来一般。“是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呢?” 华山只觉得这句话随时要从师姐的口中说出,他定定地看着师姐娇艳的嘴唇,只 听萧细雨一字一字地道:“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太笨,而把笨病传染给我 了呢?” 华山忽然哈哈大笑,一拉缰绳,朝前跑去。天色已黑,华山一路狂奔,一边 在心中狂喊:“师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这么早就急着溜出来,只不过是 想早点见到你的表哥罢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你表哥,我知道你就永远只是把我 当成你的师弟!”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心情逐渐平息下来,禁不住后悔起来,心想师姐第 一次下山,万一……正待回过头去找寻师姐,忽然发现师姐的白马正不徐不缓地 紧跟在自己身后,萧细雨一见华山回头,立刻嗔道:“怎么,华大侠想跟本女侠 赛马吗?本侠女奉陪到底,你且划出道儿来吧!”华山见萧细雨带点认真又似乎 是玩笑,知道师姐这是变着法子给自己道歉呢,看到萧细雨眼圈仍是红红的,忽 然大感后悔,师姐待自己这么好,自己真不该故意逗她哭,更想,师姐虽然比自 己大了几岁,可自小在蒙山上长大,心眼只怕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吧,自己却还故 意让她心急生气,真是该死! 这只因为华山早已想到,这已是自己跟师姐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了。他故意 逗师姐哭,只是因为他要将师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神情都镌刻在心里,不管 是喜怒还是哀乐。 华山笑道:“萧女侠有命,小子敢不遵从?不过师姐须得让我先跑上个二百 步。”萧细雨叉腰道:“臭小子,敢小看师姐,先跑三百步都行!”华山哈哈一 笑:“好,说话算数!”说罢当先跑出,跑了一段忽听蹄声渐渐逼近,华山立即 大叫一声:“啊哟,我的枪掉了。”却不去捡,萧细雨在后边只得下马替他捡起, 这一来速度就慢了下来。 每逢将要追及,萧细雨都会听到华山一声大叫:“啊哟,……又掉了。”最 可气的是这小子还故意指出了方位:“……掉在路左边……掉在路当中……”一 路上萧细雨都被这师弟气得想笑,心想:我就不信你还有多少东西可扔! 两人这一路飞奔,居然从天黑直奔到天明。 天已破晓,华山再也没有东西好扔了,他已经连靴子都扔掉了。华山勒住马, 看到萧细雨一手捏住鼻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而自己的靴子就挂在马脖子上,他 忽然大为感动:靴子虽臭,师姐却还没有扔下它。 华山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再惹师姐生气,要让师姐这一路上都开 开心心,笑到苏州段家,自己这番心事,还是永藏心底吧,只要到年老时,师姐 还会回忆起这个师弟,会想起这段旅途就好。华山想到这里,忍不住又觉心酸: 元斗额大侠护嫁巫马兮兮姐,两人从素未谋面而到最后心心相印,终在一起,而 我华山,却……感叹了一回,又想:那是不同的,兮兮姐那时还没有心上人,而 我师姐现在心里怕是只有她那个表哥了。我跟元大侠差不多都是护嫁,似乎没什 么不同,最后兮兮姐得到了幸福,而师姐岂不是也会得到幸福?心下顿又释然。 三:劫富济贫 行至天亮,二人也都累了,恰见前面有一城镇,客栈什么的倒也齐全,萧细 雨本来对吃住甚是挑剔,这时却也讲究不了那么多,找了家客栈就睡,华山自然 是睡在她隔壁。 萧细雨自小到大,除了过年时偶尔熬个大年夜外,这十八年来从未这样连夜 奔驰,此时劳累得紧,头一挨枕头便已睡熟,偶尔说着梦话,似乎也是“金燕子” “画眉僧”什么的。华山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刚刚下的决定又立时推翻。一时想 到师姐自小待自己好,自己如今便是舍了命也要让她与段周在一起;又想自己这 番心意该不该向师姐表白一下呢?万一,师姐对自己也有意思呢?若是错过了岂 非要后悔一辈子?再一想,师姐对待自己就像亲弟弟一样吧?哪有那些男女之情 ……倘若当真表白,徒惹师姐心乱,又有何益? 华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最后终于迷迷 糊糊睡去,脑中只是盘旋着那乞丐唱的曲儿:“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 管……” 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夕阳正美,炊烟已起,华山走出门外,扶着栏杆, 晚风徐徐吹来,只觉说不出的舒爽,忽然想起“独自莫凭栏”,顿觉连夕阳也变 了颜色,华山不免又自怨自艾了一回,肚子忽然响起,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 夜没吃东西了。赶忙去敲师姐的门,敲了半天,不见人应,华山惊起一身冷汗, 一脚踢开门,只见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再见那杆“碧玉 凰”枪斜放在枕头上,这才放下心来,推开门,朝远处望去,只见楼下不远处, 萧细雨左右两手都挽着个大包,正低下身去问一个小孩,那小孩正用力盯着前面 卖爆米花的,哪里理会得萧姑娘的问话,纵然萧姑娘再怎么美貌可人,可爱可亲, 对一个小孩来说,又哪里比得上香喷喷的爆米花? 萧细雨摸出几个铜板,递给卖爆米花的老板,又指指那孩子,小孩这才转过 神来,问一句答一句,然后又转过身来朝镇那头指点了两句,萧细雨似乎也知道 华山起来了,站起身来得意地朝华山笑了笑,忽听“嘭”地一声,一声巨响在萧 细雨身边炸开来,只吓得她花容惨变,脸色煞白,那小孩拍着手欢快地叫了起来, 萧细雨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爆米花熟了。华山忍不住又笑了起 来。 两人吃完饭,便即朝楼上走去,华山走进房去,欲掩上门,再行补睡一觉, 忽听萧细雨在身后轻声道:“先别关门,天黑后也别点灯,等我进来。”华山一 怔,随即全身便似炸开一般,只觉眼前金星飞舞,便好似随时会晕倒:难道师姐 知道我的心事了,难道是我昨夜说过梦话?让她听到了?……不由得想起武林中 不少传说:一名美貌少女为了刺杀仇家或是因为家族命令,又或是因为其他被迫 的原因,不得不与青梅竹马的爱人分离,而去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却在临行 前一夜将自己最宝贵的处子之身献给了自己青梅竹马的爱人…… 华山脸上火辣辣地,好似烧着了一般,心道师姐今夜莫非也……想到这里不 敢往下再想,却又仍忍不住要往下想…… 华山点上灯,静静等待师姐的到来。 在这寂静的夜里,便连远方一个人打喷嚏都是听得清清楚楚,华山听到隔壁 窸窸窣窣换衣的声音,华山忍不住又是心中狂跳,捺下心来,只听“吱呀”一声, 门轻轻被打开,华山不敢抬头看她。 萧细雨嗔道:“傻瓜,干这种事还燃着灯,不怕被别人撞见呀?”说着,隔 空一掌将蜡烛熄灭,华山颤声道:“师姐,我……”正要说出早已背熟了的话, 就被萧细雨打断:“别罗嗦了,快点换衣服。”华山此时简直连话都听不清了, 只听到“衣服”二字,急道:“师姐,真的不行,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萧细雨 嗔道:“做个贼都不敢吗?”华山愕了一愕,这才如梦初醒:“我还以为……” 萧细雨也醒悟过来,一手提着他耳朵,嘴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怎么净是 不想好事!”淡淡的月光照进来,只见她双颊酡红,好似涂了胭脂一般。 这 个镇名叫琅琊镇,虽不算大,但在皖北武林中却是赫赫有名,因为这里有位以剑 法、轻功、掌力三绝闻名江湖的“飞熊剑客”崔永安,崔永安昔年在江湖上闯荡, 闯下好大名声,干过不少英雄事迹。而今心生倦意,便在这琅琊镇上安了家,在 镇西头建了“永安崔家”,虽不出江湖,但余威仍在,江湖中人凡有路过此地的, 无不投帖一拜,可见崔永安当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确是很得人心。 而今萧细雨第一个“劫富济贫”的对象居然就是他,华山起先并不知道萧细 雨要劫的是这一家,待来到“永安崔家”才醒悟,正待劝阻,萧细雨已忙不迭地 起身掠到崔府屋顶,华山只得跟着奔去。 萧细雨毕竟是第一次做贼,激动之余不免运气不匀,“啪”的一声踩断了一 块瓦,庭院中有人喊道:“什么人?”值夜守卫晃着灯笼照了几照,不见有人影, 骂道:“妈的,哪来的野猫!吓了老子一跳!”说着又提着灯笼朝前走去。 萧细雨趴在屋顶上,回身朝华山一笑,似是在说:“看,师姐这夜行衣没有 白买吧?”若在平时,只怕华山又要“师姐算无遗策、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之 类的说上一通了,这时却只觉诧异,从这值夜人的脚步看来,似乎功力并不弱, 如何会听不出人猫之分?莫非是多年无人前来闹事,警惕性都低了? 萧细雨万料不到这富“劫”得如此容易,奔到一间最大的屋子,推开门,便 见桌上放着几十锭白花花亮灿灿的银子,心喜之下连忙拿包袱包起,忙碌中似乎 已经见到明天穷苦人家的笑脸,至于华山跑到哪里去了,萧细雨全未在意。 忽听“哈哈”一笑,厅中登时亮如白昼,只见一人虎背熊腰,神情威猛,迈 着大步走进厅中。屋外四周全是点亮的灯笼,这些庄丁看来也是训练有素,仅在 那人“哈哈”一笑后,便同时燃起了灯,萧细雨心中暗暗叫苦,回头不见了华山, 料想他没敢跟着进来偷窃,又暗自欣慰。 进来的这人盯着萧细雨,就似鹰隼瞪着小兔一般,又哈哈笑了两声,才道: “今日得人相报,知有人夜盗我崔家,看来果然不错,阁下真是太看得起我崔某 人了。”原来这人便是“飞熊剑客”崔永安。 萧细雨真是有苦说不出,她只想来个“劫富济贫”,便问那小孩子镇上谁最 富,只道凡是富人必定为富不仁,哪知却是经常开仓济贫的“飞熊剑客”,萧细 雨以前曾听父亲讲过这“飞熊剑客”的厉害,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 若是与师弟合使“凤凰枪”或许还有一线胜算,而今身边无枪,师弟也不在…… 想到华山,忽然又心起疑惧:莫非是师弟出卖了我的行踪?此事只有自己与师弟 两人知道,而今他又不在……又想:师弟与自己一道前来,如何有机会通敌?不 禁暗骂自己:为何老是无端端怀疑师弟! 脑中电闪光转之间,崔永安已一记“力劈华山”劈将过来,萧细雨此刻居然 尚有闲暇想:这叫“力劈华山”,若是让华山来接不知会怎样? 这招“力劈华山”可以说是江湖中流传最广的招式之一,但凡江湖中人几乎 无有不识,萧细雨自然也晓得,本待使一招“半缘君”闪开,再伺机反击,然而 飞熊剑客掌力实在太猛,有如波涛汹涌,萧细雨唯有后退才能卸开这掌劲,连闪 躲都不能。 飞熊剑客一招就将萧细雨逼退,也不变招,又是一招“力劈华山”,不见半 分技巧,全靠掌力的威猛雄厚,好似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浪头未绝,另一个浪 头又至,萧细雨根本连闪避的机会都已丧尽,不由心中后悔自己将碧玉凰留在客 栈里。 萧细雨平素自视甚高,她在蒙山派弟子中枪法练得也确是首屈一指,堪与她 一比的怕也只有师弟华山了,不过华山的枪法也有许多是她教的,师弟的武功高 过自己,虽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有句话叫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 己便当不成蒙山派第一年青高手,当个最好的师父、师姐也算不错了。她初下山 时向华山夸下海口要闯出个“凤凰双小侠”的名头,倒也并非胡乱吹牛。 可如今第一次与人动手就不堪一击,虽说对方是大名鼎鼎的“飞熊剑客”, 不过连一次反击的机会都没有究竟是有点逊。 飞熊剑客又是一掌拍到,萧细雨正待后跃,这才发觉已靠近窗口,退无可退, 她双掌一封,一记“昨夜风”,只求能尽量抵挡一下,死得不会太难看就好,忽 听耳边“嗖”的一声,一枪自窗外破空而入,“铮”的一声,竟是一枪刺向“飞 熊剑客”双掌。这个人当然就是华山。 华山一枪封住飞熊剑客的掌力,伸手一把将萧细雨扔出窗外,道了声:“快 走!”萧细雨不及反应,华山长枪一抖,分刺飞熊剑客胸膛三处大穴,正是一招 “青梅如豆”,乃是七分攻三分守的招式,看情形竟是要与他大战一番,飞熊剑 客哈哈一笑,退到大厅中央,道:“好枪法,咱们就来战个三百回合。” 却不料华山只是虚幌一招,一枪逼退飞熊剑客后,并不接着进攻,招式一变, 一枪戳在地上,长枪如弓一样弯了一个很大的弧度,华山便借着这个弹力“嗖” 的一声从对面窗口掠出,大喝一声:“走!”飞熊剑客未料华山居然只是虚幌一 枪,根本没有防备,这时再待追赶,已是不及,回首一望,萧细雨也已消失不见。 华山、萧细雨逃出崔家后,不敢有丝毫停留,直待远离崔家后才停下来,萧 细雨连呼“好险”,头发都乱一些,一手将头发拢向耳后,一手拍着胸膛,似乎 犹在为刚才的情形而害怕,好一会才道:“师弟,没枉师姐白疼你,居然不肯弃 师姐而逃。”华山一笑,道:“那使萧女侠平素教导有方。” 萧细雨呵呵一笑,忽又诧异道:“那些庄丁打手早已围上去,怎么不堵截咱 们?”略一细想,恍然道:“原来你早已点了他们的穴道,好小子呀!”华山笑 道:“那还是师姐教导有方,朽木可雕!”两人相视一笑,经此一危难,感觉又 亲近了几分。 二人生怕飞熊剑客追来,便立即赶回客栈,要连夜逃走。二人收拾好,才想 起还未付房钱,望行囊中一摸,发觉行囊居然是空空如也,相对苦笑,自己去偷 人家的,结果自家的反而被偷,真是报应。二人除了苦笑,再无其他,悄悄从马 厩中牵出马来,回头望了客栈一眼,均想:须得记清这家客栈,也好来日偿还。 如此一来,两人变得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此时尚是初春,便连野 外的果树都才开花,又哪有什么野果可采?萧大小姐到此日才知半文钱难倒英雄 汉的来头,心下好生后悔,自己一路来不该买那么多花俏而没用的东西,此时华 山便去安慰:便是不买的话,银两也早给那贼偷去了,这样一来,萧细雨便又开 心起来,觉得师弟真是体谅人。 二人每到一处,华山便先看有没有雇工的告示,若有,便去揭那告示,给人 家帮工几天,赚些银子,好安排吃住,若是没有,华山便自告奋勇,到客栈或铁 匠铺等处自荐,别人见他年轻力壮,要的价钱也不贵,为人又忠厚老实,便乐意 雇佣他,如此一来,吃住便不成问题。 每过几日,二人便离开当地,向南走去,虽然甚慢,然而终于是离苏州城越 来越近了。 萧细雨每每要和华山一起出外劳作赚钱,都被华山阻止,萧细雨虽然是师姐, 但也知道自己最疼的这位师弟一但上了拗,便再也无法劝止,徒然惹他生气而已。 萧细雨感动之下,待师弟更是细心,除了练习枪法之外,便是想着师弟。每 次华山在外面收工回来,萧细雨便早早迎上去,执着热毛巾将华山脸上灰、汗温 柔地擦拭干净。 华山在外虽然干得苦,但一回家便有了师姐的细心照料,只觉再苦再累也值 得,甚至觉得再苦些,再累些才好,一想起离苏州越来,师姐离开自己的日子也 就越近,心下又感黯然。 而此时,二人合练“凤凰枪”,也发觉较以前大有进步,配合更加默契,练 至最后竟是有了“琴瑟合鸣”之声,二人不由大喜。他们早听萧千寻说过,这凤 凰枪若是一人单使,不过是江湖中的二流枪法;若二人合练则是一流枪法,若能 练到“琴瑟合鸣”之音,则已是绝顶枪法,然而至今能练成的,整个蒙山派内也 不过只有萧千寻和段妙然二人而已,至于苏州段家,练成的只怕也是不多。而今 二人枪法中居然已隐有琴瑟之音,如何能够不喜?虽然“凤凰枪”的最高境界 “比翼双飞”似乎还是遥遥无期,不过对萧细雨来说,倒并不在乎能否练成,况 且华山宁死也不肯练“凤单飞”一式,说是嫌不好看,那自然是再不能练成最高 境界了,高楼总是要建在平台上的。 四:劫囚 如此不止一日,这日到了七柳镇,只见街上人声喧哗,颇有万人空巷之势。 二人不知何事,也不想惹事,将马拉到街旁。 不一时,一辆囚车缓缓驶来,囚车前后围着几名捕快,囚车中坐着一人,长 发披肩,神情憔悴,神色却似是甚为坦然。二人对视一眼,均想:还是给抓住了。 原来这囚车中坐着的正是当日二人初下山时碰到的侠盗金燕子,而车边有几 个捕快正是十三铁捕中的几人。 华山与萧细雨忙将马拉到街边楼房的阴影下,这时街上人声鼎沸,都争着去 瞧囚车,那些捕快忙着驱散人群,好顺利走路,并未留意到他俩。华山低声道: “师姐,有点怪啊。”萧细雨本就聪明伶俐,这些日子以来江湖经验又增长不少, 闻言反问道:“你是说以金燕子的武功和轻功,不可能被铁捕抓住?”华山道: “这倒不是,当日我跟他动过手,他武功并不算高,轻功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想 要打败十三铁捕却可以说是绝无可能。”“那又有什么奇怪?”萧细雨甚是疑惑, 华山道:“当日咱们与他们初见时,他的马脚力远胜铁捕的马,而我见那匹马当 时也并未有乏力的征兆,反倒是十三铁捕的马后力不继,他们又是怎样追上他的 呢?”这样一说,萧细雨也觉奇怪。 街上喧哗声忽然大了起来,原来这些人早听说“金燕子”侠盗之名,更有不 少人得过他的救济,这时听说囚车中人便是金燕子,便喧哗起来,更有几个胆大 的要上车去劫囚。 走在囚车最前面的正是那日催促十三铁捕快追金燕子的人,人称“霹雳流星 锤”秦峰,天生神力,武功很高。秦峰大吼一声,跃上囚车,将流星锤团团舞起, 风声犀利,只吓得众人纷纷闪开,秦峰大喝一声,一记流星锤砸在街中央,道: “各位请让开,捕王亲笔签发逮捕‘金燕子’,各位可否让开?” 人群登时安静下来,“捕王”之名他们早已知道,素闻捕王公正廉明,众乡 民更是深为爱戴,这时听秦峰之言,不觉静下来。街上又有人道:“金燕子虽然 是强盗,可也是个侠盗,捕王也是个好捕王,我们相信捕王会秉公处理的,金燕 子大侠一定是被冤枉的!”华、萧二人听过的只是“画眉僧”“金燕子”这些侠 盗,以及“为自己杀人,为公道杀人,为杀人杀人”的杀手冷不丁等异侠,对捕 王之名反而并未如何听过。 众人一听,纷纷道“我们相信金燕子!”,“金燕子是个好强盗!”……街 上虽然喧哗,却已不再有人围上来,众人纷纷让开道路,看着囚车慢慢走远。金 燕子脸上现出愧疚之色,良久,一滴眼泪滑过鼻端。 一阵风吹来,将他白发扬起。华山望向他的背影,只觉有说不出的萧索:一 名侠盗,就这样锒铛入狱了吗? 华山回头望向萧细雨,萧细雨也正朝他望来,二人一点头,牵着马离开了人 群。 囚车驶进了密林,一名手执铁尺的捕快道:“兄弟们小心了,暂且歇上一会, 有人来劫囚也好有个防备。”当下停下囚车,众捕快将囚车围住。 秦峰一脚踏在车上,一手拿起腰间酒葫芦只顾猛喝,只见六名捕快个个神色 凄惶,丝毫没有逮到强盗后的喜悦。 华山和萧细雨本待在众人走动时出其不意,救出金燕子,却不料六个捕快更 是经验丰富,趁此地形陡峭时,反而停下来,正犹豫间,忽听“吱”的一声,囚 车又已推起,过了这座密林就又是城镇,再动手已殊为不易,二人只得发动。 萧细雨以蒙山独门内功“紫霞劲”弹出一颗石子,正打在那推车的足踝上, 那捕快吃痛,“啊哟”一声松开手来,倒在地上,其余捕快纷纷取出兵刃,秦峰 喝道:“道上是哪位朋友?”二人本打算先由萧细雨引开捕快,再由华山将金燕 子劫走,却不料此法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是第一次劫囚,而这些捕快们 则早有了对付几百次对付劫囚的经验,如何能相比?只有硬拼一途。 二人早已蒙上面,连枪也用布包了起来,一齐闪将出来,金燕子眼光一闪, 似已认出二人,叹了一声:“多谢两位朋友的好意,不过这是我咎由自取,须怨 不得旁人,两位还是请走吧。”华山、萧细雨并不答话,执枪刺向捕快。 那使铁尺的叫“量天尺”宋羽毛,使刀的叫“快刀”麻三,使铁链的叫“锁 鬼搜魂”王云,使枪的叫“回马枪”秦焰,先前给萧细雨打中穴道的叫莫恒,则 是一名普通的捕快,专推囚车。 “霹雳流星锤”不待二人逼近,一扬手,手中铁锤已带着铁链飞向华、萧二 人,华山长枪一抖,正刺中流星锤,流星锤顿时朝后荡去,秦峰手势翻转间,铁 锤回旋过来再度砸向华山,华山待再去挡,秦峰手一松,锤直扑华山面门,华山 向后一仰,流星锤擦面而过,秦峰手势又是一翻,登时锤链将华山的乌金凤枪缠 住,华山道一声:“好!”趁势身形前跃,凌空一个翻身,握枪朝秦峰刺去,背 后“快刀”麻三的偷袭刚好落空。 萧细雨一枪刺向“回马枪”秦焰,两枪相撞,萧细雨借力打力,再刺“量天 尺”宋羽毛,这时秦焰长枪又到,萧细雨脚踩“蒙山采茶步”,步伐转换间已轻 轻避开秦焰一枪,然后右手疾伸,枪滑向后,一招“水如天”,枪背正好抵住秦 焰的枪尖。 华山大喝一声,手势翻转,长枪陀螺一般旋转着,连人带枪,凌空刺向秦峰, 锤已缠在枪上,这一来锤链便又缩短了不少,乌金凤有如闪电一般刺向秦峰胸膛, 秦峰本想先将华山的长枪缠住,再将他的长枪扯掉,却不料华山虽然年纪轻轻, 但内力雄厚尚在秦峰之上,反将他的劲力控制住,借力打力,刺向秦峰。 秦峰正待弃锤闪避,忽然一条铁链疾打华山腰间,原来华山刺向秦峰,虽借 力打力,凌空进击,只要再一枪就可以令得秦峰丧失战力,但腰间露出了破绽。 “锁鬼搜魂”王云窥视已久,这时一见华山露出破绽,奋力发出致命的一招。 华山这一枪如果刺中秦峰,那王云这一锁链也势必会击中他的要害。华山叹一口 气,长枪一转,凌空转身闪过王云的长链,不过这一来秦峰也重新将“霹雳流星 锤”控制到自己手里,局面又成了胶着状态。 这时萧细雨以一敌三,也已应接不暇,初时她依仗自己灵巧的身法及枪法尚 能勉强支持,不过内力不继,给宋羽毛“量天尺”一逼,再加上麻三的快刀及秦 焰的“回马枪”,便已应付不过来。看来这些捕快竟已在他们初现身时便已决定, 先集中大部分人将武功稍差的萧细雨解决掉,再合力对付武功稍强的华山。 二人心意相通,均知不使“凤凰枪”不但救不出金燕子,连自己只怕都走不 掉了,当下齐声清啸,双枪合璧,数招间即将局面扭转过来。 华山一招“青梅如豆”,画一个圆圈,将流星锤和锁链罩了起来,枪再向左 一转,将“回马枪”秦焰的长枪磕掉,“快刀”麻三及“量天尺”宋羽毛欲抢攻 上来,萧细雨一招“柳如眉”斜划长枪及量天尺,连磕七下,引得麻三的快刀与 量天尺互相交击,一招之下,已令得群捕束手束脚,华山枪一收一放一伸,萧细 雨几乎是同时引出碧玉凰枪,华山再一招“渐行渐远”,萧细雨一招“渐无尽”, 秦峰的流星锤与麻三的刀已脱手飞出。 二人此前练“凤凰枪”已娴熟至极,前段时间更是练出“琴瑟之音”,这时 一旦真正对敌,更觉威力无比,远胜单练之时。二人心意相通,配合得天衣无缝, 众捕别说攻到二人当中,就连闪避已是力有未逮,随着枪法的施展,二人枪上逐 渐发出“琴瑟合鸣”之音,相视一笑,一招“月光如水水如天”,只听“噼哩叭 啦”几声响,众人兵刃纷纷脱手,再一招“半缘修道半缘君”,捕快们已纷纷被 点中穴道,摔倒在地。 二人未想“凤凰枪”威力竟如此之大,心下都觉欣喜。 萧细雨奔到囚车旁,碧玉凰枪轻轻一划,已将铁链割开,道:“前辈,快走 吧?”忽听华山一声惊呼“小心!”,萧细雨躲闪不及,只听得一阵刀风,掠过 她双腿,原来竟是先前为她打倒在地的推车手莫恒。 其实这莫恒也是十三铁捕之一,人称“卷刀手”莫恒,用一口卷刀,武功也 是相当不错,而且最擅伪装,据说连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暗捕杜丁”也曾称赞过 他。他先前装做给萧细雨打倒,正是为了这最后一击,而他也正是捕快埋下的最 后一道棋。 华山和萧细雨毕竟是江湖经验不足,若是老江湖,即便不先上去补上一刀, 也要点上穴道,二人只道已经打倒了他,哪里想到是这样? 莫恒这一刀蓄势已久,机会也拿捏的极准,华山来不及抢救,萧细雨更是无 法躲闪,只觉那一阵冰冷的刀风刮起自己的裤脚,一时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听一声喟叹,一颗石子正打在莫恒的刀上,“咣铛”一声,刀被击落在地, 华山上前重重地点了他胸口大穴。 这石子竟是囚车中的金燕子所发。萧细雨惊魂未定,道:“多谢前辈……” 金燕子幽幽地叹了一声气,闭起眼睛,半晌才道:“两位为了我又是何苦来 ……不是我走不了,而是我不想走……现在的金燕子已经不是从前的金燕子了。 以前的金燕子是个侠盗,虽然很苦,可是很快活,但现在的呢?”他似乎是沉浸 到回忆里,停了一会,才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现在是知道了,刚 出道时,倒还把持得住,盗来的金银尽皆捐给灾区难民,自己喝稀饭吃咸菜,也 觉活得有劲,如此过了二十年,后来慢慢变得不甘心起来,人生在世,吃喝玩乐, 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老觉得不甘。又想,这二十年来,所盗皆用于民, 自己一个子儿都没用,怎么着也算是有点功劳了吧?如此一想,心就开始动了, 再想我所盗的都是劫富济贫,我自己怎么着也算是穷人吧?慢慢的,我行窃时便 留下一些供自己挥霍,初时不过三四两,后来慢慢收不住手,到后来,直接是全 为自己所盗,说什么劫富济贫,到到来自己已盗了不知多少珠宝黄金,却仍不满 足,总找借口来原谅自己,自己虽然已算富了,但比较起那些巨商大贾来,仍是 穷得紧,便仍继续偷盗,唉……”金燕子叹了口气,“上次我与你们相见时,本 来是去盗皇宫里的‘龙眼画眉珠’的,没有得手,却盗得了‘九色还虚鼓’,那 时见到你们,便是从京师一路逃走……不知为何,马力忽然不继,后来便给十三 铁捕追上,当时仍不知悔改,一场恶斗,居然杀了六名铁捕,这一十三名铁捕素 来秉公办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今居然被我杀了六个,这个孽可造得大了。” 华山与萧细雨不禁对视一眼。 金燕子又道:“然后我终于被捕,这些天来在囚车上也想了许多,越想越觉 得愧疚,而这一路上,每到一镇,凡是乡民知道我是金燕子的,必然会发生今日 镇上的事情,每到一个乡镇,我的愧疚之意便增添一分,他们喜欢的、爱戴的是 从前那个侠盗金燕子,而不是现在这个为自己盗、贪心不足的金燕子……现在我 很安心,坐在囚笼里我很安心,这才是我应该得到的,但求心安,但求心安啊!” 说到这里,再也不说话。 华、萧二人知道金燕子再也不会开口,当下道声:“前辈,告辞了。”说着 掠出林外。二人到得路上,跨上了马,忽然都道了声:“好险!”竟是异口同声。 二人自从那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后,有好一段时间连吃住都没有着落,也动了 这个念头,当时也是这般想劫富济贫,自己也是贫,那救济一下自己也不错啊。 当时二人虽都动了劫富济贫的念头,不过所起的念头也并不是由于自己,而 恰恰是对方,华山见萧细雨吃不好睡不好,日益憔悴,起了这个念头;而萧细雨 见华山憔悴,也是于心不忍,两人对自己反倒没怎么在意,有人陪着自己吃苦, 为自己受苦而受苦,纵使自己再苦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二人终于还是去盗了一次。 二人既有了先前的经历、经验,那第二次便显得轻车熟路了,很快就得手了。 只是二人盗得银两后竟然没有心情去用,对着银子整整发了一天的呆,到了夜晚, 二人竟然同时跳起身来要将银子送还。 这一来,二人仍是身无分文,不过竟是感觉很舒服,什么饥饿什么寒冷在二 人看来都算不了什么了,正如金燕子所说的“但求心安”。 萧细雨听得华山与自己同声说出“好险”,脸上不由一红。随着合练“凤凰 枪”,二人的默契也随之滋长,往往一个人正想些什么,另一个人已经脱口说出 来了。 有次又出现这种情形时,华山忍不住脱口道:“真像一对儿!”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萧细雨虽说心地质朴纯洁,却并非任何事情都不懂得,禁不住想:爹 娘同练凤凰枪,心意相通,也便练成“琴瑟合鸣”,而今我跟师弟也练成……想 到这里,忍不住将脸涨得通红,不敢再想,却又忍不住时常胡思乱想:他是我师 弟,我便当他是亲弟弟一样,哪有什么男女之情?可再一想又觉不对,师弟以前 跟师妹们说说笑笑,合练枪法的时候,我不是常生闷气,最后非逼着他立誓只跟 我一起练才开颜的吗?若当他是亲弟弟,又怎会这样?想着想着又觉心乱:可是 我喜欢表哥呀,表哥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待人温和可亲……想到这,忍不住问 自己:我就只喜欢表哥这些吗?这样想来,江湖中这样的人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几 百了……而自己可就这么一个师弟,世界上可就这么一个华山了。师弟武功不高 吗?待人不好吗?那也未必,只怕是我这个当师姐的见惯了便不觉得吧!不就在 离山的前几天,“暮云山庄”的庄主还亲自为他女儿提亲吗?我当时急急拉华山 下山,莫不是就是怕华山跟那小姐见面?这么说,我岂不是一早就喜欢师弟了? 细细想来,自从师弟来华山第一天,他的第一句话到现在的每件事,自己也岂非 一直记得清清楚楚,而其他人,哪怕自己爹娘的生日岂非也是时常忘记?再想下 山以来,尤其是自己银子丢失,师弟在外辛苦,却仍不让自己去帮忙,能待自己 这般好的,除了师弟又有谁?再想一下,过这种日子虽然苦自己岂非感到很幸福? 萧细雨想来想去,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居然再也挥之不去,一旦想通这些, 只觉欢喜得紧,却连师弟都不敢正眼去看了。 心里却又有好大的一块心病:师弟是不是喜欢我呢?看师弟平日里对我这般 好,似乎应该是喜欢的,可这会不会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师姐呢?萧细雨又想:当 初拉他下山时,他好象不情不愿的,连爹的快马都不敢偷,只取了自己的马,莫 不是他真的喜欢上了“暮云山庄”的陆小姐,不肯走?是了,一定是这样了。路 上他又走得这么慢,只怕是故意想让人家追上来的!萧细雨越想越觉气苦:难怪 他路上待我自己好,只怕是想早点把我甩开,送到表哥家吧,哼! 萧细雨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华山诧异道:“师姐!”萧细雨这才省 觉,忍不住又红了脸,见华山望向自己,又想起那个陆大小姐温柔形态,可怜楚 楚的眼神,不由怒道:“看什么看!我哪有你家陆大小姐好看!”华山一愣,不 明白师姐又生哪门子闲气,忍不住趋上前去,嘻嘻道:“师姐,又怎发大小姐脾 气了?”萧细雨脸上仍是紧绷,心里却已乐开了花,想:臭小子还是挺关心我的。 又想起陆大小姐,心下又恨然,心道:“管她什么绿大小姐,红大小姐,谁也抢 不去我的师弟!”拿起碧玉凰枪一拍马臀,喝了一声:“走!” 华山在后面喊道:“师姐,等……”萧细雨格格一笑:“臭小子,你就不知 道追上来吗!” 五:凰归尘兮凤单飞 自那以后,萧细雨便将女儿家的本事尽数用上,什么胭脂了新衣了等等,萧 细雨自蒙山逃走以前,便早将这些齐备了,虽无钱买新衣,不过就当初那一大包 袱也就够华山看花眼了。 萧细雨每日细心打扮,自然是愈加漂亮,她此时已是芳心暗许,发誓非华山 不嫁,内心更是拿那个绿大小姐、红大小姐相比较,定要华山将那个绿大小姐忘 得一干二净才好。 华山却只道萧细雨如此细心打扮是在试妆,想到时候给她那表哥最美的姿色 看,虽然是早就下定决心要让师姐幸福,却仍禁不住气闷,一见萧细雨细心打扮 便觉心下黯然,而萧细雨非逼着他说个意见,他便转过头去,不理不睬,要换作 往日,只怕萧细雨早就扭他耳朵了,这时却只是温柔一笑,道:“你不喜欢,人 家去换好了。”女儿态十足。 一日复一日,愈近苏州城。这一日到了丁香城,眼见再有两日便要到了,萧 细雨心下日益焦急,见华山赶得愈急,心下更是着慌,初下山时只盼能早日见到 表哥,这时却只愿苏州城愈远、马儿走得愈慢愈好。只盼华山早日吐露心意,却 只见华山神色越来越冷,连话也搭不上一句了,心下终于慌了起来,只想:师弟 赶马这般急,是急着将我送走,好早点回去见他的绿姑娘哩,心里哪有我这个师 姐半分?哎,算了,他既然喜欢人家,就由他去吧,强扭的瓜不甜,到时我便嫁 猪嫁狗,嫁猫嫁鸡,嫁个和尚也无所谓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又自急自艾起来, 暗里不知了哭多少回。 二人各怀心事,正在路上行走,忽又听到那歌声:“花无人戴,酒无人劝, 醉也无人管……”触动心事,不觉一齐向对方望去,目光甫一相交,又立即躲开。 那歌声愈来愈近,朝前望去,只见仍是那个乞丐,从路前飘了过来,看情形 竟好似身负绝顶轻功,那乞丐朝二人马前直冲过来,华山急道:“师姐小心!” 拉开马闪到一边。 那乞丐并不攻向二人,手中竹竿轻轻一抖,分刺两马前胸上,看似用力甚轻, 那两匹马却突然跪地,华、萧二人赶忙跳下马来。 萧细雨道:“你要干什么!”乞丐嘿嘿一笑:“谁叫你们是蒙山派的弟子!” 萧细雨怒道:“是蒙山派的弟子便都碍你的眼吗?你能将蒙山派弟子尽数杀光了 吗!”乞丐道:“那也未必,不过遇上了我,多半是要挑挑脚筋、断断手臂什么 的了。” 华山、萧细雨心下齐地一震,原来早先便有蒙山派弟子下山在江湖上走动, 常被暗算,情形就如这乞丐所说的一样,问及起来,只知是个高大乞丐以竹竿刺 伤,细看伤口,却连师父师娘都看不出端倪。萧千寻曾差人专门拜访丐帮长老, 知丐帮并无此人,想来丐帮一向行侠仗义,自不会无缘无故与蒙山派作对,却又 想不出究竟是哪位仇家,只得嘱咐弟子小心行事,萧细雨则更是不许下山走动, 只怕也多半是为这个原因。 华山朝乞丐一抱拳,道:“敢问前辈可是与蒙山派有仇?”乞丐道:“嘿, 有仇有仇……你既是萧千寻那老匹夫的儿子,那你们两人今日是死定了!萧千寻 夺我所爱,我便也要他绝子绝孙!”说着,竹竿一抖,竟用竹竿舞出十朵枪花, 分刺两人,二人居然分辨不出虚实,大凡武学中的繁杂招式,必是有实有虚,实 者也必定是只有一处,只要能看得出对方哪一招是实,对攻之下便可迎刃而解, 这一点本来难不住华、萧二人,可这乞丐的武功实在是过于高强,十朵枪花看上 去全然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二人根本分辨不出哪招是虚,哪招是实。 华山一招“斜晖脉脉”斜将枪挑下,刺那乞丐左脚,恰此时萧细雨也一招 “水悠悠”刺他胸口膻中穴,这一招“斜晖脉脉水悠悠”使得完美无暇,无懈可 击,不只封住了乞丐的攻势,更是连绵反击,反攻了乞丐一招,若是寻常高手, 在华萧二人使出这招“斜晖脉脉水悠悠”时,除了抽身躲避别无他选。这乞 丐却好似对这“凤凰枪”极为熟悉,顺势一转,险些将二人的兵器绞走,用的居 然也是枪棒的招数。华山一招“东边日出”,萧细雨则使“西边雨”,这一招使 得天衣无缝,而那老丐不见如何动作,只用竹竿轻轻一插,一拔,又破解了这一 招。 二人“呀”了一声,齐齐退后一步。自二人练至“琴瑟合鸣”的境界后,尚 是首次受挫,不由得暗自心惊,二人身形互换,脚踩“蒙山采茶步”,以萧千寻 新创内功“紫霞劲”运施“凤凰枪法”,枪上又渐渐发出琴瑟之声,攻势也愈加 凛冽,那乞丐纵然武功奇高,也只得凝神应付。琴瑟之声愈响,乞丐渐渐有些束 手束脚,忽然仰天长啸,有如怒马长嘶一般,将那琴瑟之声全然压盖下去,连地 上那黑白二马也嘶叫起来。 乞丐渐吼渐响,到的后来,竟然有飞砂走石之势,威力只怕较少林七十二绝 技中的“狮子吼”还要厉害几分,吼声中一棍自天而降,一棍便将二人的攻势化 解为无形。 华山听到老丐的吼声,脸上露出惊讶又有种恍然的表情,忽然收招,向后疾 跃,萧细雨不由自主也跟着跃了回来。乞丐并不趁势追击,冷笑道:“怕了吗?” 华山肃容道:“前辈可是大师伯‘天赐神枪’?”乞丐脸色一变:“不错,我便 是元天赐,却不知你小子是如何认出来的?” 华山倒地便拜,萧细雨心里虽好大不乐意,却也不由跟着跪了下来,她现在 是越来越听华山的话了。乞丐冷冷一笑:“少来假惺惺了!等会你们还是会死得 很难看!”萧细雨一下子跳将起来:“谁向你求饶来着!跪你只不过因为你是长 辈,咱们蒙山派弟子怕过谁来?”乞丐盯着萧细雨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声 道:“你说你姓什么?”萧细雨心中有气,脱口而出:“我就是萧细雨!我爹是 萧千寻,我娘是段妙然,他是我师弟华山,上次咱们是故意骗你来着!”乞丐定 定地看着萧细雨,喃喃道:“像,真像,连脾气都像!”萧细雨知道他说的是她 长得像娘,也隐约猜到内情,“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乞丐转向华山道:“小子,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华山道:“晚辈当日见金 燕子被十三铁捕追捕时,马力尚好,而十三铁捕的马则较差,只道他们是再也不 会追得上金燕子了,却不料日后却被捉住,后来细想之下,当初大师伯曾在金燕 子的马上刺了几下,那定是以‘刺马术’伤了那马……” 萧细雨插嘴道:“什么是刺马术?”华山道:“这种武功传自草原一带,就 是用来伤马刺马的一种方法,却又比平常人们鞭马的方法高明得多,用刺马术可 以激发马的潜力,令马速加快,也可以使马变慢,甚至使马完全停下来,像咱们 这两匹马就是这样了。就好象‘刀伤’‘剑伤’一般,以前看武林记事,知道有 些前辈异人便会此法,当与人动手不敌时,便将兵器朝伤口上割,让血流得更多, 战斗力反而更强,当然,割的方位、力量技巧是万万错不得的,否则徒添伤势而 已。据我所知,能够练成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元天赐不由露出赞赏之色,道:“这‘剑伤’之法虽然难学,刺马术却也不 太难,中原会的人不多,在草原上会的人可说数不胜数。”华山道:“的确,事 后晚辈虽知是刺马术,却并不太确定就是大师伯,晚辈只道是金燕子的仇家师伯 在江湖上失踪了二十年,晚辈还以为师伯早已回到草原了呢。” 元天赐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却反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断定的?”华山道: “初时跟前辈动手,见前辈对凤凰枪的招式似是甚为熟悉,更好似早已想清破解 之法,再想前辈适才……情态,以及‘落日山庄’元家的独门内功‘马鸣风萧萧 ’,晚辈便能确定前辈正是大师伯了。” 元天赐冷笑道:“以为多叫几声大师伯……”华山拱手朗声道:“前辈无故 杀伤蒙山弟子,蒙山弟子萧细雨、华山不才,愿以凤凰枪讨回公道,恳请前辈赐 招!”他这时候只称“前辈”,那是不准备再将元天赐当作大师伯看了。 萧细雨望向华山,见他一脸坚决的神色,好似雕像雕刻的一般,竟是生出了 一些仰慕。华山望向师萧细雨,二人同时展颜一笑,此时元天赐早已找到了破解 凤凰枪的方法,先前更是将两匹马刺伤,看来是决心要他们的命了,而以他们两 人的武功多半难逃性命。不过此刻便是同死又有何妨? 萧细雨心道:如此一来,他便再也无法跟那个绿大小姐相会了;而华山心道: 如此一来,只怕不能送师姐跟她的表哥相会了,不过若是能跟师姐死在一起,便 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此时二人虽仍不知对方心意,心中默契情意实际是又加深了许多,竟对这命 中注定的死亡有了些许的期待,此时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舞好这今生最 后一回凤凰枪! 元天赐见二人亲近情形,忍不住大吼一声:“棒打鸳鸯!”当头一棒砸向二 人,他使的是竹竿,但以他的内力施展开来,却有千钧之力,比当日“飞熊剑客” 崔永安的“力劈华山”不知强了多少倍,华萧二人同时出招,一旦施展开来,也 好似如鱼得水一般,一人攻一人守,一人有了破绽,另一人则立即补上,二人自 练成以来,如此默契更是首次。过不多时,枪上又响起琴瑟之音,元天赐虽有 “马鸣风萧萧”,竟是仍挡不住这“琴瑟合鸣”。 这琴瑟之音固然是二人心灵默契而功力又达到一定程度的感应,却也有扰人 神智的克敌效果,功力愈高,效果愈明显,此时二人的功力自是不足以战胜元天 赐,却也达到了扰其心智的效果。 元天赐但见萧细雨明眸皓齿,含情脉脉地看着华山,萧细雨无论神情身段乃 至武功招式均像极了段妙然,又见二人合力对付自己,忍不住又想起当日四个师 兄弟一起练功,萧千寻跟段妙然也是这般形态,妒火中烧,失去理智,一边出招 一边大喊道:“师妹!”这一喊“马鸣风萧萧”就施展不开了,“琴瑟合鸣”登 时将威力完全发挥出来,更加刺激元天赐,元天赐个性本来就很偏激,如此一来 更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招式的威力也是大减,华山萧细雨虽然占了上风,却仍不 足以克敌制胜,元天赐对凤凰枪熟悉之极,这些年来又苦练得破解之技“棒打鸳 鸯”,虽落了下风,但应付仍是较为从容,只听他一边动手一边恨恨道:“师妹, 我有什么比不上这小子!论武功,我比他强,我是‘天赐神枪’,他不过是一个 无名小卒……”说话间,腿部已是中了一枪,华山萧细雨一心沉浸在那种如鱼得 水,血融于水的境界,将“凤凰枪”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对元天赐的话根本不 曾入耳,见元天赐露出破绽,顺势一招“昨夜星辰昨夜风”,元天赐中了这一枪, 身法自然也便迟缓了些。 元天赐依旧喊道:“论相貌,我比他英俊,论家世……”忽然住口,原来又 着了一枪,这一枪却是中了左肋,好在他武功高强,枪一刺入,立即长吸一口气, 将胸肌缩回一寸,伤得并不严重。 数招之间,元天赐又伤了几处,华萧二人本已自忖必死,只盼将“凤凰枪” 舞得壮烈和谐一些,不料居然能将元天赐打得节节败退,这一来求胜的欲望大增, 振奋起精神,不出几招,元天赐又伤了几处。 元天赐见“师妹”和“师弟”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心下凄苦,只觉满腔恨意 无处发泄,忍不住唱道:“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这一来,局势居然扳 回来几分。 自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创立“凤凰枪”以来,凤凰枪便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历 代高手对凤凰枪都有补充,威力自然愈大。而萧细雨的外公也就是“凤凰大侠” 段远亭更是对此做出极大贡献,不但将凤凰枪的各招以前代及当代诗词命名,还 补充了两招,终于使凤凰枪成为武林中的绝顶枪法。 段远亭与其妻将凤凰枪练至大成后,方收了四名弟子,按排行依次是元天赐、 段文、段妙然、萧千寻,段文与段妙然兄妹是段远亭的亲生子女,而元天赐之父 元外元与段远亭乃是好友,便将元天赐送到苏州段家学枪,而萧千寻则是一个无 父无母的孤儿,也被段远亭好心收留,授予武艺。 四人中以元天赐天赋最高,将“凤凰枪”学得炉火纯青,在江湖上更是得了 个“天赐神枪”的绰号,元天赐向来喜欢小师妹段妙然,而段妙然却对萧千寻情 有独钟,元天赐自负无论家世、武功、文采、样貌、机智都远胜于萧千寻,大惑 不解之余又忿恨难消,却始终想不出缘由,后来萧段二人成亲,元天赐一气之下 远离苏州,却也不回“落日山庄”,只一个人在山野间游荡,总是在思考一个问 题:我样样都比萧师弟强,为何师妹会不喜欢我呢? 元天赐本来就比较偏激,心胸狭窄,经此事后,更是引为奇耻大辱,后来更 是因爱成恨,恨不能亲手斩杀萧千寻而后快,而后更迁怒到所有人身上,不止是 蒙山派弟子他要羞辱,便连往日参加萧、段二人婚礼的他也不放过,当日他以刺 马术刺伤金燕子的马而令其被捕,盖因金燕子曾参加他们的婚宴,不过好在他天 性不恶,纵使失去理智之时仍天良未泯,是以蒙山弟子能得保住性命。 他自知自身武功虽高,却仍不是萧段二人合起来的对手,便苦练武功,后来 终于练出了破解之法,由于他一心想拆散二人婚约,就将这武功命名为“棒打鸳 鸯”。 他一个人自怨自艾,常感自己是古往今来第一苦命人,心苦之下作词一首, 名为“破情”,实则是情破,就是华、萧二人初遇他时口中所唱,词为: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着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他以情练武,因悲写诗,武诗交融,威力更是大增,当他吟到“寂寞溪桥畔” 时,一棒挥出,硬将华山的长枪荡开,这样一来,华、萧二人的凤凰枪便给破解, 琴瑟之音再无。 却原来,他这一唱,正触动二人心事,均想自己深爱对方,对方却毫无回应, 一听之下,忍不住黯然神伤,心灵不能够相通,招式之间便有了破绽,再也不复 先前的威力。 只见“点点行行泪痕满”一唱,二人招式再被破解,只有拼命招架,当唱到 “花无人戴”时,二人更是没有了章法,只是下意识地抵挡闪避。华山心想:花 无人戴,花无人戴,我便有花,也戴不到师姐头上了。萧细雨则想:师弟又何曾 想到我,只怕是有花便要戴到那个绿大小姐的头上了。他二人功力此时既为元天 赐的歌声所控制,又触景伤情,触目伤怀,各自怀有心事,便再也不能携手对敌, 又哪复初时“最后一舞凤凰”的心愿? 到得最末一句“醉也无人管”,只听“嗤”的一声,元天赐以绝高功力引得 萧细雨的碧玉凰枪刺向华山,元天赐一见之下不由大喜,大声道:“师妹,你终 于明白我的心了,要和我一起出手对付萧千寻这小子!”一用力,竹竿烈开,顿 时露出一杆长枪,只比华山的乌金凤枪稍细一点。 这时元天赐不再用“棒打鸳鸯”,改用起“凤凰枪”的招式。元天赐本来便 是“凤凰门”最杰出的弟子,内力深厚,又苦练了这么多年,这凤凰枪使得自是 要比华山熟练,再加上萧细雨被迫与其联手,那自然是远胜华山。若不是他存心 戏弄一下“师弟”,好在“师妹”面前一逞威风,只怕华山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萧细雨是有苦说不出,她浑身为元天赐的深厚功力所牵引,再加上久习凤凰 枪,自然而然生出反应,出招连自己都根本无法控制,元天赐一记“芭蕉未展”, 萧细雨为他劲力所引,自然发出一招“丁香结”;他若是使“半缘修道”,萧细 雨则必定是一招“半缘君”;他若用“月光如水”,则萧细雨也必在同时用“水 如天”,这一来,华山自是险相环生。 元天赐牵引着萧细雨使凤凰枪,虽不再发出“琴瑟合鸣”,但威力已足够让 华山承受不住,只听元天赐不住的问道:“师妹,师弟比我差得远了吧?哈哈!” 华山身在攻击之下,早已支撑不住,他一人单使“凤枪”,威力只不过是江 湖中的二流枪法,又何况是面对元天赐这等绝顶高手,华山知今必无幸理,想就 算死也要死在师姐的枪下,恰见萧细雨一枪刺来,华山纵身往枪尖上撞去。 元天赐将华山当成萧千寻,平日他们拆招惯了,只道自己与“师妹”施展一 招“斜晖脉脉水悠悠”后,“师弟”必定会施展“芭蕉未展”来闪避,哪想他居 然要朝枪上撞去,而且大凡与人争斗,哪有主动求死的?元天赐忍不住一愕,枪 势便缓了一缓,只趁这一缓间,萧细雨便换了一口气,一掌推开华山,大喝道: “凤单飞!快走!”说着枪疾自背后伸出,如同一只鸟儿在引颈张望,斜挡在元 天赐的枪前,正是凤凰枪的最后一招“凰归尘兮”,这一来元天赐亦收手不及。 萧细雨的这一招,叫作“凰归尘兮”,乃是“凤凰枪”的最后一招,恰与 “凤单飞”联袂,整个施展开来就是“凰归尘兮凤单飞”,这一招与前面相反, 前面都是“凤枪”用的“四字诀”,“凰枪”用的是“三字诀”,最后一招却正 好相反。 萧细雨已使出这一招,华山只须再使“凤单飞”,借助萧细雨推来之力,加 上“凤单飞”的独特巧妙的劲力,便可一跃数十丈,无论多厉害的敌人自然也追 之不上。 眼见元天赐的长枪就要刺中萧细雨,林外忽然传来“呀”的一声,充满了惊 恐之意。 萧细雨闭上双眼,只待元天赐的长枪贯穿自己的胸膛,她心里却只觉甚是安 详:师弟,现在你该知道师姐有多爱你了吧?便是你那位绿大小姐,她会为你而 死吗?……这一死,换来师弟的平安,那也值了。 忽听耳边“嗖”的一声,便如那日在崔家一样,一枪破空而至,疾刺元天赐, 而手中“碧玉凰”受之牵引,脱手飞出,“乌金凤”“碧玉凰”双枪合璧,如穿 花蝴蝶一般,将元天赐刺向她的枪团团围住,只听得几声响,元天赐的枪已被绞 成几段,元天赐退无可退,眼看双枪便要刺入元天赐的胸膛。 萧细雨眼犹未睁,只觉一个强壮有力的臂膀将自己轻轻抱开,柔声问道: “师弟,你没有走开吗?” 原来华山见萧细雨欲使“凰归尘兮”这一招,知道萧细雨必死,便也跟着使 出一招“凰归尘兮”,要与萧细雨共求死,他虽被萧细雨一掌推开,却并未趁势 而去,也使出是一招“凰归尘兮”,却不料二人同使一招“凰归尘兮”,劲力、 情感之间都有了感应,双枪自动从二人掌握中脱飞,疾刺元天赐!这一招,正是 “凤凰枪”的最高境界“比翼双飞”,二人万料不到会在此时这种情况下练成。 元天赐对“比翼双飞”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眼看着就要被凤凰双枪贯穿 胸膛,忽然“叮叮”二响,两枚“银杏镖”破空而至,正打在“凤凰枪”上,不 过“比翼双飞”的威力实在太大,纵然打中,也不过是只将尺寸打偏,双枪“嗤 嗤”二声,刺入元天赐双腿。 元天赐似乎不觉疼痛,喃喃道:“比翼双飞,比翼双飞……”,忽向华山道: “你怎么不使‘凤单飞’?”华山道:“我没学。”元天赐问道:“为什么?” 华山道:“凰若死了,凤活着还有意思吗?” 元天赐喃喃道:“凰若死了,凤活着还有意思吗?”念了几遍,又道:“当 年,他也没有学这一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年 我便是学了这一招,原来我内心里是早已藏了这个想法,原来我其实还是把自己 的命看得比师妹重!难怪,难怪!”说着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不顾疼痛,拨 出枪来,扔在地上,顺手解开两匹马的禁制,踉跄着走出林外,双手还朝林外暗 处拱了拱。 “凰若死了,凤活着还有意思吗?”萧细雨听了这句话,只觉便是死一万次 也值得了——到此刻她才知道师弟有多爱她,却并未想起自己方才也在舍身救师 弟。 其实华山见到师姐舍身救自己,内心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感受? 华山忽然朝林中道:“师父,师娘!”却并无应声,显是林中之人已走远。 萧细雨柔声道:“爹娘也来了?”华山点头道:“方才那声惊呼,听起来像是师 娘的声音,而方才那两枚银杏镖,也正像师父所发。”萧细雨点点头,只见林中 一棵树上钉着一方锦帕,微风吹来,似要凌空飞舞,萧细雨忙取过来一看,只见 上面用黑炭写着几个字:“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情深不逾,好女儿!好女婿!” 前面十二个字雄劲有力,后面六个字清秀娟丽,显是萧千寻段妙然所写。 华山走过来问道:“师父和师娘说的什么?”萧细雨慌忙藏起,道:“没, 没什么。”有心想拿给他看,又怕损了女儿家的面子,好半晌才道:“爹娘说一 直跟着咱们。”华山这才知道,二人偷窃被伏、银两被偷,原来都是师父、师娘 所为,有意要考验他们,可惜的是他悟到了这些,却没有悟透师父和师娘的更深 层心意,也没有想到萧细雨这一声“爹娘”是连着他一起叫的。 六:比翼双飞 二人既知对方心意,行事间反而有了忸捏,不似从前那般自然,此时已届天 黑,二人找了家客栈住下,只需明日便可到苏州了。 一晚上,华山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想与师姐开口表明心意,求她嫁给自己, 心里却仍惴惴,每当决定去敲师姐的房门时,又不由放下,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多 少次,却仍是下不了决心,他此前与师姐在一起,丝毫都不感到拘束,便连调笑 师姐一下漂亮也不是没有,师姐也并不生气,可这时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开口,他 心中虽知师姐只怕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喜欢自己了,却仍怕那一个万一,真是好 生犹豫。 萧细雨又何尝不是如此? 华山只听萧细雨悠悠一声长叹,便再也听不到师姐辗转反侧的声音。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华山终于下定了决心,敲了敲师姐的房门,敲得几声, 并无人应,华山顿觉大事不妙,推门一看,只见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哪有师姐的 身影! 华山跌跌撞撞地跑到楼前张望,马厩中只有自己的黑马,白马已然不见,华 山两眼一黑,几乎要从楼上栽下来,心道:师姐丢下自己,独个儿走了!那个万 一果然发生了!师姐定然还是喜欢她表哥,救自己也不过是由于自己是她师弟罢 了,她一定是怕我纠缠她,所以才连夜赶走了! 每想一次,便似被霹雳劈中一次,到最后连一丝力气也都没有了,他懵懵懂 懂地付了帐,跨上马,朝苏州城走去,好似没了魂魄一般,此前他犹在安慰自己, 只要师姐幸福自己便也幸福,现在才知道,没有了师姐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华山跨在马上,信马由缰,想起往事,想起师姐,想起昨夜那一役……他终 于知道,师姐待自己有多好,自己又是多爱师姐,可是师姐已经走了,再也不会 回来了……想着想着,忍不住潸然泪下,路上行人纷纷指点,他也一无所知,此 时他心中便只有一个师姐,只有一个声音:“快点追啊!”只有两个字:细雨, 细雨,细雨……不管行人如何嘲笑,嘈杂,乃至身后的马蹄达达,他也都一概不 知,心中只有一个人:师姐! 师姐师姐师姐!便是没有了性命也不能没有师姐! 华山又想起初下山时,师姐说:“要是你再喊第十声‘师姐’,我便再也不 理你了。”想起搭救金燕子后师姐那一句“臭小子,你就不知道追上来吗!”想 起……华山心中蓦地鼓起了勇气。 师姐,我一定要追到你! 纵使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师姐! 师姐! 师姐! 华山大喝一声:“师姐!”脸上犹见泪痕斑斑,华山正要扬鞭奋马,忽然旁 边伸来一只温暖而又柔软的小手,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一句柔柔的话语在他耳 边炸起:“师弟,你心情不好吗?” 泪眼朦胧中,华山只见师姐骑在白马上,正痴痴地望着自己,眼中有那么多 的盛载不下的柔情,还有那么一丝得意。 华山痴痴地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师姐,你真漂亮。” “这句话,你十天前说过。” 那时,华山在外做苦工,回到家中见到萧细雨为熬稀饭而被烟熏黑了脸的时 候脱口说出的。 “师姐,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这句话……”萧细雨手指轻轻拂开被风吹乱的一缕青丝,柔声道:“这句 话,你七年前说过。” 那时,蒙山派的师姐师妹们都抢着要与这位武功高强的小师弟练枪,萧细雨 逼着华山跟自己一起练,华山说出了这句话。 “师姐,我要娶你做老婆。” 萧细雨的脸忽然红了,声音也细了很多:“这句话,你刚来蒙山的第一天便 说了。” 是的,那时候华山才六岁,他说出这句话时,满屋子里的人都大笑不止,却 只有萧细雨,也像今日这般牵着他的手,说道:“师弟,咱们出去玩。” 想来,他们的缘份,从见面的第一天,第一眼就开始了吧。 朝霞初起,苏州城外,一匹黑马驮着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着,马上两人靠得 很近,正在轻声地说着什么;另外一匹白马驮着两杆枪,被一条金色的发带束在 一起,搭在马背两侧,每走一步,就会“叮”地撞一下,声音有说不出的好听。 后记 我不喜欢悲剧。 世间的悲剧已太多,或许,正因为这个世界是苦难的,所以这悲剧也多。 悲剧能感动人,让你流泪,引起你的共鸣,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喜欢悲 剧,当然也就更不喜欢写悲剧。 我只喜欢喜剧,虽然它可能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也不容易感动人,可是我还 是要写,因为文学的形式不止有悲剧,还有喜剧;正如文学的力量不止是感动, 还有感染。 悲剧是感动你到哭,喜剧则是感染你到笑。 我的目标,我写作的目标,甚至再细下来,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要感 染你,让你笑,让你能想起这世界还是美好的,并不是那么讨厌哪怕是暂时的, 我也是成功的。 可是我又多么真切的感受到,我的力量有多么渺小,而我的目标又有多么伟 大,我只能尽我自己的力量,用我自己的笔和纸,将所能感染我的东西记录下来, 并且企望用我的感染来感染你。 人说写东西是先娱己,后娱人。的确,若是连己都不娱,又如何来娱人?说 回来,自己的东西若是连自己都不能感染,又如何能够感染别人?幸好,我的这 篇东西已经能够感染自己,让我在构思的时候会忍不住微笑,我才有胆量将它写 下来,也希望它能感染你,让你也忍不住微笑。 悲剧的最高形式是喜剧,而喜剧的最高形式岂非也正是悲剧?或者,也许可 以这样说:最好的悲剧能让你哭到笑,而最好的喜剧则让人笑到哭。 这一点,我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了,就目前来说,我的这篇文章也显然离此 目标相去甚远。我只是希望它能感染你,最好是到笑;而如果你能在感染当中读 出一点不曾想到的感动的话我是说如果,那我将忘乎所以以至涕泪交加了那时的 我,岂非正是达到喜剧的最高境界了? 悲剧和喜剧,哭和笑,并不只是在作品中生活,有时就是这么简单。 哈哈,但求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