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往事如烟 第十一章 险死还生 阳光射进屋内,正照着一个横躺在血泊中的黑衣妇人,一把长剑犹插在她心口 上。 失梅全身僵立,眼前的这一幕,一刹那化成了无数支离破碎的场景,先是一个 微笑的美妇人,接着是一把染血的匕首,然后是无数张表情各异的面孔,纷飞的尘 屑,漫天的雪花,悠扬的笛声,绝望的尖叫……眼前忽而是江南的山明水秀,忽而 是庭院中的小桥楼阁,忽而是鲜花烂漫的山谷,忽而是狂风呼啸的绝崖……所有的 记忆倒卷而回,象要把她在顷刻间吞没。 失梅双手抚头,猛地尖叫起来,那些幻景倏地消失,剩下的只是那黑衣妇人, 和她身上的那把剑。失梅呆立半晌,才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伸手握住了剑柄,奇异 的感觉从剑身上传来。她迟疑了片刻,将剑拔了出来。 辛林枫和曾岩听到失梅的尖叫声,同时一惊,飞速赶上。来到屋门口时,正看 到这一幕。曾岩只是惊诧,辛林枫却发疯般地狂吼一声,扑了过去,一掌推开了失 梅。 曾岩一愣神的功夫,失梅已被辛林枫一掌击个正着,撞向墙边。曾岩连忙和身 扑上,但还是晚了一步,失梅“砰”地一声撞在墙角,又跌了下来。曾岩一把将她 接住,低头一看,见她额角上撞破了一块,鲜血已顺着发际淌了下来。 曾岩刚接她在手,辛林枫挟着一股劲风又扑了过来。曾岩回身硬接了他一掌, 喝道:“你疯了?!”辛林枫被他一掌逼退,从地上拾起从失梅手中滑落的剑,又 再攻来。 曾岩顺手拔出佩剑,他一手抱着失梅,只能一手挡格,无法闪避,数招之后, 两剑相交,“嚓”地一声轻响,曾岩的剑竟断为两截。 曾岩变招奇快,伸手将半截断剑掷向辛林枫面门,趁他躲闪之际,右手一探, 施展擒拿手法,将他手中剑夺了过来。这掷剑夺剑,只是眨眼间事,曾岩在生死之 际,全力施展,夺剑在手之时,手心已微微冒汗。那剑形式古奇,较一般剑略沉, 施展之时,闪出一片耀目的白光,辛林枫也不敢轻易逼近。 相持了片刻,辛林枫大约是知道不可能再度得手,气息略平,不再理会二人, 转去看那黑衣妇人,然后猛地起身冲出屋去。 曾岩见他出去,才喘过一口气来。忙低头去看失梅,见她双目紧闭,鲜血仍在 不断涌出,连叫她几声,都没有任何反应。曾岩心如刀割,真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而不是失梅。他为失梅敷药包扎了额上伤口,伸手触到她的面颊,竟是时冷时热。 他寸步不移地守着失梅,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他的心跳,全没注意到天 色渐渐昏暗,辛林枫却始终没有回转。 曾岩抱着失梅站起,走了两步,忽然脚下触着一物。他低头一看,竟是一支玉 笛,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淡淡的白色光晕。他心中一动,再看手中剑时,见剑柄上 以银丝镂出两个古篆:“飞琼”。他猛然醒悟,眼前竟是失梅失去的那一剑一笛。 他麻木的大脑从失梅受伤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思考。这看起来象是失梅 “杀”的黑衣妇人,多半正是辛谭二人的师父曾竹英了。他将失梅轻轻放在地上, 扳过那妇人的身子,那是一张瘦削枯干而苍老的面孔,脸上神情古怪,不知是吃惊 还是嘲讽。致命伤正是胸口那一剑,而且除此之外别无伤痕,看来是一剑毙命。 曾岩心道:“谁会杀她?谁又杀得了她呢?”在他的心目中,辛谭二人的师父, 武功必然高强,能一剑杀了她的,武功想必极高,且是趁其不备。他绝不相信失梅 是凶手,但杀人的凶器,却是失梅的佩剑。那一剑一笛,自他见到失梅起,就不在 她手中,多半是落在周奕流手里了,难道凶手是周奕流吗?他又为什么这样做? 正在思绪万千,门外脚步声起,听上去象是辛林枫。他急忙跃起,护在失梅身 边。进来的果然是辛林枫,他却象根本没看见曾岩一样,径自走到师父身边,抱起 了她的尸身。 曾岩抱起失梅,跟在他身后也出了门。只见他走到崖边,身子一翻,就跃下崖 去。曾岩吃了一惊,抢到崖边一看,见一根绳索系在那里,兀自颤动,想是辛林枫 正攀绳而下。他不禁暗笑自己,辛林枫再失常,也不会就这么自杀吧。 他将失梅放在一张床上,到崖上各屋中巡视了一圈,崖上一片寂然,并无他人。 他悄然立在崖边,山风迎面拂来,一弯新月却慢慢升起,月光朦胧,就象一团 解不开的雾。他低头看到绳索,寻思:“他半晌不见回来,却是在干什么?”好奇 心起,便依辛林枫的样子攀绳而下。 落地之后,走进一片树林,在月光之下,见辛林枫正将一具棺材推入地穴之中, 然后填上黄土。曾岩见旁边还有一具棺材,心中纳闷,怎么还有一个?看了一会儿, 见辛林枫将第一座坟垒好,立了一块木牌做碑,又依样垒起第二座坟。 曾岩担心失梅,不敢久留,又沿原路攀上崖去。可是当他踏进屋去,床上的失 梅却已经不见了! 曾岩不由大惊失色,深悔不该离开她,他一下想到那不知名的杀手,莫非他仍 藏在附近?这一念头令他几近疯狂。 他将几间屋一一搜遍,又在崖顶转了一圈,仍没有失梅的影子。正在他一筹莫 展之时,却听到一缕笛声悠悠传来,似在叹息,似在召唤。 曾岩一怔之下,冲到崖边,以最快的速度攀了下去,待他走到林中,却见失梅 立在那两座坟墓之前,与她面对面而立的正是辛林枫。 曾岩怕他再伤害失梅,冲了出去,拦在两人之间。辛林枫冷笑道:“曾兄请让 开,这是我们门中之事!”曾岩正要开口,失梅柔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曾大 哥,我和辛师弟有话要说,你不用担心。” 曾岩退开半步,望向失梅。见她脸色虽然苍白,却似乎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自 若。失梅向他点点头,示意无碍。 辛林枫道:“大师姐,师父一死,本派以你居长,这件事,你应该有个交待!” 失梅用极清晰的声音道:“我会给你个交待。” 曾岩惊异地发现,失梅眼中那种迷茫的神色已经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 悲伤。曾岩向辛林枫道:“你真以为她是杀人凶手?”辛林枫摇头:“她虽然不是, 但她与凶手却有极不寻常的关系。”曾岩道:“周奕流?”辛林枫冷哼一声,道: “大师姐,你好自为之。”说罢一转身,没入树林中。 曾岩转过头来,望向失梅,不禁吃了一惊,她已失去了方才的镇定自若,全身 都在微微颤抖。曾岩扶住了她,柔声道:“失梅,不要太伤心了。”失梅脸上两行 泪水淌了下来,低声道:“师父……死了。” 曾岩把她搂进怀里,失梅喃喃道:“师父死了……”忽然间抱住曾岩,放声大 哭。曾岩紧搂着她,泪水也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想到失梅身世悲苦,自幼失去双亲, 由师父抚养长大,而今又失去了师父,而杀师的疑凶还是她的未来夫婿,如何不令 她伤心欲碎?她的哭声勾起了曾岩的心事:他和失梅一样自幼便是孤儿,也是师父 一手带大,他对师父的感情有若亲生父子,而他却……他和失梅同有丧师之痛,也 同有难以对人言说的隐情。 失梅的泪水浸湿了曾岩的前襟,嚎啕之声也渐渐转为抽噎。突然间她身子猛地 抽动了一下,曾岩察觉有异,低头一看,见她双目紧闭,嘴角带血,再次晕厥了过 去。 曾岩伸手按上她脉门,脉搏跳动急促紊乱。曾岩急忙将她放下,伸掌贴上她后 心,一运内息,但觉失梅体内真气仿佛失了约束,四下奔窜,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 危险。 曾岩急运内力,帮她约束真气,引导真气缓缓归入丹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发亮,曾岩终于将失梅体内真气尽数引入丹田,失梅 的呼吸回复正常,安然睡去。曾岩全身累得如同虚脱,躺倒地上,很快就进入了梦 乡。 一觉醒来,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在他脸上。曾岩眨了眨眼睛,发现失梅枕 在他腿上,仍在昏睡。他坐起身来,看到那两座坟前的木牌,一块上面写的是“先 师曾竹英之墓”,另一块上面却是“苓姑之墓”。曾岩不由一怔:“苓姑?好熟悉 的名字!” 忽然腹中一阵咕咕作响,他才省起已一日一夜未进饮食。他细察失梅的情形, 知她性命已然无碍,但重伤之后,悲伤过度,引致元气大伤,没有个把月的调养, 不能恢复如常。 曾岩重又攀上崖去,将失梅安置在一张床上,这才四下察看。他发现除了他们 来时的通路外,就是断崖。若将绳索收起,极少有人攀得上来。而来时的洞口可以 从内封上,从外就无法开启。 曾岩不明白失梅的师父为什么要住在这么一个设防重重的地方,而且居然有人 能闯入这等禁地?令他欣喜的是屋中存有大量的食物,屋后有一道人工引来的泉水。 失梅昏睡了足足一天一夜,才苏醒过来。曾岩煮了粥端到床边,服侍她喝下; 又千方百计采来草药,为她煎好。失梅在他的精心照顾下,眼中渐渐有了光彩。 然而她始终不开口说一句话,总是眉心郁结。夜晚常常从睡梦中惊醒,呼唤着 曾岩从未听过的陌生名字。曾岩从来不敢安安稳稳地睡觉,生怕她有什么意外。日 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曾岩却一直没有放弃,一如既往地呵护着她。 一转眼过了十余天,这日曾岩正在灶房中忙碌,忽然觉得有一条黑影遮住了阳 光。他转头一看,见失梅倚门而立,静静地看着他。曾岩奇道:“你怎么起来了?” 失梅浅浅一笑,道:“你煮的粥实在太难吃了。” 曾岩一愣,随即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畅快,这毕竟是失梅这许多天来 说的第一句话啊。 失梅的手艺比曾岩要强上百倍,而更令曾岩高兴的,是她似乎开始从阴影中走 了出来。 失梅看曾岩狼吞虎咽地吃罢她做的饭菜,收拾了碗筷,轻轻地道:“曾大哥, 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曾岩心中一热,泪水几乎冲上眼眶。有这一句话,他 多日的辛苦也值得了。 失梅道:“本来我半点求生的意志也没有,真想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可是 你不让我死,师父也不让我死。”曾岩问道:“为什么想到死?”失梅幽幽叹道: “人生在世,实是苦大于乐。”曾岩听到她这句话,一时间感慨良多,人生无常, 几许欢哀,没有经过悲喜的人,怎能道得出这般的沉重? 他点了点头,道:“不错。可是失梅,人生的意义,或许就是在‘苦’中寻‘ 乐’,‘苦’中作‘乐’,只有‘苦’,都能愈发显出‘乐’的可贵。”失梅道: “可是我的亲人一一离我而去,为什么我仍活在世上?” 曾岩握住她的手,望着她含泪的双眸,柔声道:“失梅!你可是想起了一切?” 失梅泫然道:“是。这些天,我一直在回想从前的一切。我想大约是师父的死, 给我的震撼太大了。但我多么想逃避,不想面对从前,不想接受从前,包括师父的 死。” 曾岩慢慢地,但又极坚定地道:“失梅!你听我说!不管你从前经历了多么可 怕的事,但那已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你不可能抛弃它,从头再活一世。我也曾 痛恨过去的我,但最终我还是不得不接受。那虽然痛苦,但终会过去。” 失梅唇边带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曾大哥,我明白。既然没有勇气死,就 必须好好活下去。”曾岩嘴角牵动,勉强笑了一下。他深知自己并非是个极擅安慰 人的人,只不过他也经历过相似的痛,才能了解失梅的悲伤与绝望。但他心底的隐 痛,又有谁了解? 沉默了好一阵子,失梅才道:“曾大哥,我知道你心中有无数疑问,但愿我能 为你一一解开。”曾岩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谁害得你重伤失忆?”失梅凄 然道:“是我自己!”曾岩叫道:“我不信!你何必瞒我,那一定是周……”失梅 截着他的话,幽幽道:“既然知道,又何必问?” 曾岩道:“失梅,你不要苦自己。咱们好歹是共过生死的朋友,有什么话不能 对我说?”失梅摇摇头,道:“你不明白,那的确是我自己,如果我不曾欢喜一个 人,他也不可能伤害到我。”曾岩胸口一震,失梅这话与其说是在说自己,不如说 是在提点他。爱情是一把沾着蜜糖的利剑,不被那滴蜜糖所引诱,也就不会被利剑 所伤害。但爱情亦是无法把握的诱惑,什么时候来到,什么时候开花,都是那样悄 然而迅速,待得醒悟,恐怕早已是根深叶茂了。曾岩暗自苦笑,他就象一个深陷泥 淖的人,现在要他拔足,已经是太晚了。 曾岩道:“无论如何,他不应出手伤你。”失梅道:“他没有出手伤我,不过 是在争执之中,我失足坠崖。”曾岩道:“你们因何争执?” 失梅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远方,似乎要看到那无限悠远的过去,半晌才 轻轻吐出几个字:“那,就说来话长了。”曾岩道:“不要紧,你慢慢地说。”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