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生清角 “我也没有想好。反正要去的地方还有安徽池州的秋浦河,鄂北的楚宁宫,湘 中的刑天祠,和云南的碧秋涧。” “哎呀!”阿鹭欢叫着,“碧秋涧不在云南呀!它就在此地,从大凉山向东一 百三十里便是。” 阿鹭转动着眼珠,神秘地笑了,“看来你是去找我的堂姊呀。她名叫师慧,弹 得一手古琴。你到碧秋涧一定是去找她。哼,好啊,原来慧姊也有一块宝玉,竟然 不告诉我!” 罗尘大喜道,“阿鹭,你能带我去吗?” “好呵,我也正想去探望她哩。我回去收拾一下,咱们明日就动身!” 寒山带色,石径横斜。罗尘得与阿鹭结伴而行,只觉迎面清风含香,花枝凝彩, 脚步轻得象踏在云里。比之往日孤身独旅,实是大不相同。 “尘哥你看,”阿鹭右手指向前方的一片山水,左手已不自觉地揽住了罗尘的 手臂。阿鹭既得与罗尘独处,远离了众姊妹,已一放平素掌门人的庄严风度,恢复 了小儿女的清纯之态,言语也愈加亲近起来。 “前面就是碧秋涧了。” 罗尘抬头望去,只见两山峨峨,中分一谷,一道碧溪,缓缓而出。对岸山壁陡 峻如削,直插水面;而路旁山势平缓舒放,山前一排高树,枝杈凌空。适时正值清 秋,黄叶已落,一半铺于山路,一半落入涧中,随流而去。水中更卧一古树,如龙 潜渊,想来树龄甚高,后枯倒于此。因浸得久了,树身树枝上已集了一层银苔。涧 水徐过,蓝白相间,煞是好看。 罗尘得睹此景,不由得大是感叹,“‘自古逢秋多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潮’。 这碧秋涧虽不及白鹭湾秀美,却别有一番寥阔之气。想不到我华夏之大,竟多如此 绝色!” 阿鹭轻轻一笑,“你想见绝色吗?我堂姊就是人间绝色啊。” 罗尘也相视一笑,“会比你更美么?” “哼,待会儿你见到了,可得托住了下巴。” 屏山竹舍。 未进院门,已有琴音徐徐传过。乐声中和质朴,阴阳叠复,既有流水清泠,又 合山风晚唱,沉稳之中颇具灵动。罗尘问道,“这是什么曲子,这般清雅?好象里 面又有山歌,又有流水。” “亏你还是名门弟子呢,连《渔樵问答》这等名作都没有听过。你平时一定好 吃懒做。”阿鹭“格”的一笑,又道,“算你悟性高,居然听出里面有山有水。我 听慧姊弹了多遍,也没有感觉出来。” “这曲子是师慧奏的?” “那还用说!” 踏得门中,只见竹林满院,苍翠喜人,一条石径曲曲弯弯通向内堂。二人再行 得数步,忽听琴声息止,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如烟,如月,快去前院,有客来 访。” 罗尘一听,钦佩不已,“我自认轻功绝妙,不想刚一近来便被察觉,想不到师 慧姑娘的内力如此精深!” 阿鹭笑道,“我堂姊才不练武呢。只不过她所弹的都是清幽之曲,遇有俗客来 扰,自然会察觉。” 罗尘歪过头,“那么是我俗,还是你俗?” “阿鹭姊姊!”一声欢叫,两个清秀的女孩已奔将过来。罗尘见她俩瓜子脸庞, 眉修目润,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已出落得如清水芙蓉一般,更难得两人不论身材 相貌都一模一样,一看便知是孪生姊妹,两人的衣着也无甚分别,只是发簪稍异, 一佩牙簪,一佩玉簪。 只听姊姊如烟道,“你可好久没来了!”妹妹如月接口道,“是呀,我们都想 死你了!”如烟又道,“什么时候再教我们跳舞呀?”如月接道,“哎呀,这位哥 哥是谁呀?” 二女叽叽喳喳,犹如一对喜鹊一般,听得罗尘好感大生,“我叫罗尘,是蜀山 鹤龄真人弟子,前来讨扰师慧姑娘。” 不想这二女天真烂漫,浑然不拘礼法,“蜀山在哪儿啊,离这里远吗?”“鹤 岭真人?这名字真好听?你的家里有仙鹤么?” 阿鹭搂住二女肩头,笑道,“咱们进去说吧。我堂姊近来好么?你们两个可越 来越漂亮了!” 转过内院,只见一个老翁正蹲在地上,给几株菊花培土。阿鹭上前道,“和叔, 您老人家身子好吗?”和叔是个胖胖的老头,颌下一部白胡子,相貌甚是和善。只 见他站起身子,拍拍手上的泥土,呵呵笑道,“好!有什么不好?阿鹭,你可越长 越出众了!” 阿鹭听他当着罗尘的面称赞自己美貌,不由得大羞,心中却甜甜地甚是受用。 却听和叔又问道,“哦,这位公子是谁呀?” 不等罗尘答话,阿鹭已抢先说道,“他是鹤龄仙人的关门弟子,名叫罗尘。” “噢!原来是陈仙人的高徒啊!当年阿慧的爷爷同陈仙人谈论《道德经》,谈 了两天两夜,大醉了三次。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仙人风范,至今记忆犹新哪。 小姐就在里面,快请里边坐罢。” 罗尘正欲举步,忽地眼前一亮,师慧已出现在门前。 清风徐过,师慧的长发和衣袖微微飘动,玉额如月,双眸似水,脸庞便如笼在 一团淡淡的烟雾之中。罗尘不知道真的是不是该托住下巴,他只觉自己象凡夫俗子 见到神仙一般,怔怔失态,以至阿鹭在一旁惊异地望着他,他也没有觉察。 师慧动人的不是美貌,而是风华。 “公子好强的罡气啊。”师慧微笑道,“公子一进门,我的商弦便断了。我自 然知道有高人来啦。” “惭愧!一来便毁了小姐的琴弦,真是该死!” “公子哪里话。调音换弦,乃是琴家常事,公子请进吧。” 次日亥时,罗尘坐在琴室的琴前。 窗外星稀月朗,蟋鸣嘘嘘,余人都已睡去。师慧调拨着琴弦,话音象秋溪的流 水, “公子千里寻璧, 小妹本当双手以奉。但管仙人当年留话于家父,只有听得 《清角》之人,方能取走‘月璧’。公子风神出众,却也不能例外。” “不知这《清角》是何方神曲?愿闻其详。” “《清角》是天下至悲之曲,春秋时晋平公曾求我家远祖师旷演奏此曲,远祖 不得已而鼓之。结果因晋平公德薄,而致祸患加身。故此管仙人说,学剑之人当以 修德悟性为首,欲求‘月璧’之人,须得过了《清角》这一关。” 罗尘起身行礼,“如此在下便自不量力,求闻小姐一奏。” 师慧忙道,“公子不必多礼。恕小妹直言,公子天生异赋,品性高直,必为福 寿之人。但这《清角》昔日创时曾大合鬼神,绝非祥曲。公子倘若修为稍浅,必受 其害,轻则损身,重则引祸,不可不谨慎待之。” 罗尘正色道,“在下来此,绝非贪图宝物。只是家师所托,不敢稍违。便因此 送了性命,也是天运使然。岂可因惜身畏祸,而半途而废呢?” “这——”师慧凝神半晌,继而坚定道,“公子如此豪迈,百折不挠,令小妹 深佩。小妹自当竭尽全力。倘真引来祸患,小妹与公子一道承担便是。” “多谢小姐!”罗尘初来碧秋涧,竟能与绝代佳人倾盖如故,情结知己,不由 得心中大暖,情之所至,衣袖颤个不停。 “叮——”师慧指叩宫弦,玉甲生香,满室飘闻古乐。罗尘见师慧长发如风, 披于颊畔;罗衣如素,静裹婀娜,不由得热血如沸,泪水几欲夺眶而出。罗尘耳听 仙音远至,幽诉低徊,渐感气血翻涌,丹田中真气滚滚而上,直欲决堤一般。 窗外星月遁影,一股玄云自西北悄然而起,威风骤猛,院中落叶盘旋飞舞,叩 得长窗沙沙作响。突然间屋顶如万箭攒射,密密麻麻,豆大的雨点砸将下来。一道 厉闪,夜空雪亮,随即天霆震怒,大地回声。惊得隔壁如烟,如月纷纷醒来。 师慧正欲罢琴,猛听得一声大响,两扇长窗已被劲风吹开,雨水直落了进来。 罗尘忙起身上前,双臂微振,欲合上窗扇。谁知又是一声大响,窗上长帘直顶至底, 直裂下来,便如剑劈的一般。罗尘只觉眼前一黑,喉头略甜,“哇”得一声,一股 鲜血直喷而出。身子一仰,便摔倒在地。 冥冥之中,罗尘只觉身经混沌,时而千军万马,冲杀进退;时而野火燎原,气 浪灼天。此后似有片时清醒,仿佛阿鹭温凉的小手按上额头, 又有一滴珠泪,落上腮颊,莹莹滚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似有流水潺潺,叮咚作响;又仿佛空山鸟语,竹畔回风。 “师父!”罗尘大喜,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之上,身盖薄被。 透帐望去,只见屋中陈设甚是简单,一桌二椅,墙角一方书架,桌上一只香兽,袅 袅生烟,罗尘再揉揉眼睛,才发现此处虽与蜀山相似,却又完全陌生。罗尘抚着头, 猛然想起自己是在屏山竹舍中,受伤昏迷。那么这抚琴之人,必是师慧了。其实鹤 龄真人博古通今,琴棋俱佳。只是罗尘少时贪玩,未加用心罢了。这支曲子清平中 正,罗尘倒是常听师父弹奏,心知乃是一曲《山居吟》。听得半晌,不禁随声和诵,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公子你醒了!”只听笑声阵阵,如烟,如月已跑进屋来,支起卧帐。罗尘翻 身坐起,只听她二人道,“公子,那天你呕血昏倒,可把我家小姐吓死了!”“岂 止是小姐,我们见了也是心惊肉跳的!”“我家小姐说,你脏腑受了内伤,只怕两 月之内不能痊愈呢。”“公子,你睡了四天四夜,现下好些了吗?” 罗尘暗提真气,果觉虚弱了许多。他展颜笑道,“好多了,多谢你们俩——还 有你家小姐照料。对了,阿鹭呢?” “唉!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罗尘平日只重唐诗宋词,于先秦楚辞是一窍不通。自不知二女自幼从师慧研习 楚辞,引用的乃是屈原的楚辞《山鬼》中的诗句。只听二女又道,“公子在睡梦中 老是念着我家小姐的名字,阿鹭姊哭了好几次呢。”“阿鹭姊这几天一直求小姐把 ‘月璧’交给你。”“但小姐说此时时机未到,交给你只会有害无益。”“阿鹭姊 看公子今早好转了,不等你醒来,就回白鹭湾去了。” “什么?”罗尘只觉脸颊发烧,太阳穴上青筋突突跳动,忙披衣下床,赶出屋 去。 屋外旭日初升,露珠未退;院内修竹如浴,娇娆挺拔。罗尘立在院中,痴呆半 晌,忽听得有人问道,“公子爷,你身子好些了?” 罗尘忙转头望去,见是和叔坐在院中石桌旁,正自站起。罗尘忙赶步上前,陪 和叔坐下。寒喧几句之后,罗尘见桌上放着一只大大的沙盘,形作正方,内衬细沙, 上面横五条,纵五条,共画了十条细线,将沙盘分为六六三十六格,便如棋盘相仿。 和叔手持一管细竹枝,正将许多数字,填于其内。时而又擦拭重填,纷繁复杂,甚 是奇特。 罗尘见状,问道,“和叔,您老是在算卦么?我师父正是此中高手,可惜我一 心学剑,于此一无所知。” 和叔捋着白胡子,呵呵笑道,“不是不是。我是在算六六幻方。此乃是由洛书 演化而来,是将一至三十六这诸般数字,填入宫格之内,使之每行六枚数字,不论 横,竖,斜,相加皆为一百一十一。将刻有此幻方的石盘埋于屋下,可避妖邪。我 家老爷当年早已算出,可惜我年老糊涂,竟不知丢于何处,只好自己勉为其难。这 边角的几枚数字,我倒还记得,其余的就只好听凭运气了。” 罗尘一听,好奇心大起,不顾自己于数术毫无所长,竟凑于和叔身侧,助他演 算。这一老一少,忙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凭着一番韧劲,终将这三十六枚数字,工 工整整地填于格内。二人相视,不由得拍掌大笑。 和叔言道,“公子这几日昏迷不醒,小姐一直大为焦虑。如今公子醒来,可否 抽空去看看小姐,也好令她放心呢?”罗尘一怔,猛然想起适才算数之时,琴声一 直未歇,似是为他助阵一般。心中大感,忙起身拔步,却被和叔拉住,“公子,你 方才陪老朽演算,早饭也没吃,实是老夫的不是。来来来,等吃过早饭,公子再去 不迟。” “公子元气损伤,还当多多休养才是。”师慧立于窗前,宽袍窄带,微风轻拂, 师慧抬起右手两指,将发丝徐徐拂于耳后。罗尘一见,只觉心房作跳,丹田一热, 胸腹间又隐隐作痛起来。 “不碍事,我躺了这么多天,本该走动走动才是。”想起功浅德薄,竟听不得 《清角》,罗尘心中一阵黯然。 师慧象是看出了罗尘的心事,浅浅一笑,道,“公子年纪正轻,前路还长,便 是有所大成,也不必忙在一时。” 罗尘忍不住走上两步,惭道,“我此番惨败,不知会不会引来祸端。” 师慧双眸如星,柔光熠熠,洒在罗尘脸上,“祸福无门,正邪无非一念,公子 一往无前,他日必成大器。至于这里嘛,此地山灵水秀,和叔又精通风水,便有妖 邪,也不敢久居。” 七日之后,罗尘不顾众人婉阻,拜别师慧与和叔,远赴湘中而去。 临出门时,罗尘但闻竹涛阵阵,山鸟清鸣,回头望处,但见如烟,如月依旧挥 动着手臂,喊道,“公子一路平安!我们等着你回来!” 罗尘踏着石上黄叶,走得半途,猛听得一曲悠扬,远远传至。琴音婉约浩渺, 似碧水东流,正是一曲《潇湘水云》,仿佛祈祝罗尘前途吉顺。罗尘仰天长眺,悲 喜交集,泪水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