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潼关,残阳似血。 城外五里的马道上一骑疾驰而来,乘客胡碴张舞,眉宇间却可看出才过弱冠之 年。此人浑身风尘,肩后衣衫上有一片已结成暗黑色的血迹,想来已是染上日久。 背上绑着一幅襁褓,断续传出婴儿的呀呀哭泣声。他极目四望,只见前方一棵 巨大的槐树临道长成,树下一户村野人家正冒出炊烟袅袅。 他一声长叹,勒马走近。槐树下几名顽童正在相互嬉戏,奋力跳起去摸主干上 离地一人多高的一个深洞。 旁边柴门开启,一名农妇探出头来大声唤道:“幺敦儿……,都回来吃饭了。” 她背上也是背着一名初生婴孩,看得那马上乘客心下一喜,当即跳下马,伸手 拿起行囊便走上前,连马匹也不拴套。那马儿欢嘶撒蹄,竟自顾往来路跑了回去。 顽童们在他身后大叫:“马跑啰,马儿逃跑啰。”那男子只是不睬,快步来到 那名农妇身前,求道:“娘子可否匀一些奶水给我孩儿?” 那农妇本是纯朴人家,见那男子的模样心下已惊,但见他解下背上襁褓,露出 其中死命哭叫的幼儿来,身为人母的天性立时盖过了惊惧。她已是生有几个孩子的 妇女,自是知道那男子手中的婴孩饥饿至极,才会如此嚎哭,当即伸手接过婴孩问 道:“这孩儿哭成这样,有多久未曾喂奶了?” 那男子面色黯淡,答道:“许久不曾了,都是喂点米汤。” 那农妇将婴孩面上纵横交错的口水眼泪擦拭干净,撩开胸衣便将**送进那婴孩 口中,边说道:“孩儿的娘呢?这孩儿还不足月吧,做娘的怎如此狠心?”此时正 值大唐开元盛世,民风甚为开放,那村姑已是育有多儿之妇,也不刻意避那男女之 嫌。 那男子看着拼命吸吮的婴孩,露出一丝怜惜的笑容,答道:“她娘可喜欢她极 了,……只是……只是……呵呵,不过很快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到那时这孩儿便 不会再受这些苦了。”他说完这话,面上露出憧憬的神色,退身出门遥望前方,只 见潼关城上的谯楼已是清晰可望,此时红霞如火,那谯楼斗角雕柱,飞檐钩心,将 霞光分射成道道如剑光束,显得甚是雄伟奇美。 一名从田间归来的农夫肩扛锄头正在槐树下听那几名顽童加油添醋的讲述那男 子弃马的“奇闻”。 那男子走近说道:“大哥请了,我的马儿跑得疲累,自己寻草吃去了,不久自 会回来。” 那农夫见他这副模样也是一惊,但见他面目憔悴,却又生出一丝怜悯。那农夫 已听顽童们讲过这男子是为婴孩借奶水而来,当下也不多问,笑道:“壮士一个人 带着小儿出门,自是处处艰难。” 那男子微笑问道:“这是你家么?” 那农夫应声称是,那男子又问道:“每日里劳作回来,会很辛苦么?” 那农夫憨厚笑道:“我下田,婆娘在家操持,都只为把这几个孩儿盘大,有啥 辛苦的。” 那男子游目四顾,映入眼中的正是一幅恬静安逸的乡野图画。他悠悠说道: “若换作我,也定与你是一样的想法。” 二人说了一阵闲话,那农妇已是喂饱那婴孩。 那男子连声道谢,从行囊中拿出一包白绸包裹之物,取出部分交给那农妇,说 道:“这是蜀中戎州特产的青荔枝,原本还需月余才能熟透,这孩儿的娘最喜欢吃 这果子,我便赶到蜀中弄了些勉强已可入口的带去与她相会。我身无长物,这些个 果子就拿给你家几个孩童尝尝鲜吧。” 那农妇也不客气,收下谢过,见那果子连着的枝叶嫩绿未败,显是才采摘未久, 奇道:“这果子是蜀中特产之物么?怎的看来象是新摘不久?” 那男子哈哈笑道:“这果子最怕久置,过了五日便口味全败,我这一路上星夜 兼程,总算赶至此处还未过五日之期。” 那农夫心下一惊,未料这果子如此精贵。此地离蜀中已是遥远,那男子口中说 得轻松,但五日时间从蜀中行到此地,不知要怎样的争分夺秒才可做到。他见那男 子只为自己妻子一丝喜好便如此劳师动众,当即从农妇手中夺过荔枝追出门去,要 将这果子还给那男子,却见月光皎皎,方才跨出门的那男子身影已在数丈之外。 那男子运足轻功奋力疾奔,片刻后已是来到潼关城前,但他却不进城,折而往 城西方向飞奔一阵,终于见到风陵渡口高挂的灯笼。 他进风陵镇中寻了间客栈住进,将那婴孩平放床头,自己则用湿巾包住嘴鼻, 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团熏香点燃让那婴孩吸了片刻,嘴里自语道:“你好生睡上一觉, 醒来便可见到娘亲了。” 接着他又将自己梳洗一番,用匕首将面上胡须剃除干净,换过一身干净衣衫, 神情极是振奋,顿显英俊刚毅,和前判若两人。不过脸色惨白,想是伤后劳累所至。 待到三更将至,他将婴孩牢牢绑缚在背上,悄然掠上屋顶,往镇东驿馆潜去。 不多时他已趴在驿馆屋顶上四下打量,只见馆舍周遭遍布兵士,几幅大红高幡 竖放院中,车马绵延若龙停在道旁,看这情形此处正住着一队迎亲的队伍。 不过如此盛大的规模却大出他的意料,下面巡视的卫队时有玄甲明盔的士兵, 瞧那装束竟是来自京城长安的羽林卫。 他心知羽林卫专事防卫皇宫,其中不乏江湖高手,偶有王公大臣出巡,皇帝也 会调给部分羽林卫随行防务,今夜此地出现的羽林卫粗略估计也有百名以上,哪象 是一般迎亲仪仗所需的规模? 他迟疑片刻,此来种种兴奋顿时消散,只感到一颗心不停下沉。他正拧眉深思, 突听内院传来一阵吵闹声,当即按住飘摇的思绪,潜身来到内院二楼一间敞室之外, 躲在暗处将窗纸戳开一个小洞往内窥看。 只见内中一名女子衣衫凌乱的拖地执着一柄玄色重剑,正语气激动的与身旁一 名长相俊美的男子争吵不休。 窗外偷窥的男子猛见房内那女子,心头仿似被黄蜂蜇了般的一痛,接着又感麻 麻的欢喜,一时竟有些痴了,耳听房内那俊美男子压低声音急切说道:“七妹,你 可不能糊涂啊。难道你连四哥的话也不信了么?” 房内女子长发披散,气息短促,犹如重疾缠身,方才骤见那俊美男子拿出这柄 重剑,心情大骇之下高声质问,不过身子实在赢弱,闹得两声已是无力再骂,低泣 道:“杨鉴,你好狠的心呐!” 那俊美男子上前轻抚那女子肩膀,说道:“七妹,长这么大,四哥何时骗过你? 那日出城后,确实是成全忽然发疯,抛剑弃子。否则凭他的剑法,崔市等人怎能是 他的对手?” 那女子抽泣不止,也不避那俊美男子伸来安抚的手掌,只在口中重复念道: “不会的,不会的,好端端的人,怎会疯了?你骗我,你骗我,你们只想着自己, 何曾为我想过?” 那俊美男子低叹一声,将那女子扶至床头坐下,伸手去拿她手中重剑,那女子 却死命抓住不愿放手。他不敢用强,柔声道:“天下有几人敢和皇权作对?幸得那 日我带人追上你俩,将你救了回来,否则你现在面对着的,只是一个疯掉的狂夫, 如何能照顾得了自己和孩儿的安危?” 那女子猛然抬头惊呼道:“我女儿,我女儿……,你们……你们拿她怎样了?” 窗外偷窥那男子听到此处,眼角已是隐有泪水,此时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幅天 下无双的绝色之貌,更是令他想要不顾一切冲入进去,将那女子带离此间。 房内那俊美男子连声安慰道:“四哥从小对你怎样,你还不清楚么?你女儿也 是我的亲侄女,怎会害她?” 那女子显然无法接受这个说法,犹自摇头自语道:“你骗我,你骗我……”。 那俊美男子起身打开房门,接过站在门外一名老者手中的红色襁褓,复又关上 门来到那女子身前,将襁褓中正自沉睡的婴孩往她面前一放,说道:“四哥就是怕 你不信,因此冒着天大的风险将侄女带在身边。此番寿王亲来迎亲,可见对你甚是 看重,你哪怕是为了这孩儿的将来,也该好生振作起来,别让这可怜的孩儿才疯了 亲爹,转眼又没了亲娘,唉……”。 他这一声长叹令人甚觉情切,那女子一见那婴孩,立时抛掉手中重剑抢过去抱 在怀中,将自己的脸庞轻轻贴在那婴孩的面上,眼泪如水流下,却不发出一丝声响。 窗外那男子看到此处,胸中怒火已是忍无可忍,就待破窗冲将进去,却听房门 外有人敲门说道:“寿王又来了。” 房内那俊美男子面色微动,走上前抢过那女子怀中婴孩,将那女子按在床上, 急促说道:“杨家上下几十口的性命全在妹子手中操着了,寿王今日已是来了两次 探问你的病情,这次怎样也要见他一见。侄女我先教崔市带走了,你――可要好自 为之啊!” 那女子默不作声,那俊美男子知她已是心下松动,转身便要离开,却被那女子 拉住道:“让我再看一眼孩儿。” 那俊美男子依言回身,任那女子贪看婴孩。那女子玉掌轻抚婴孩小脸一阵,忽 然举袖拭干泪水,平静说道:“你吩咐崔市好生安顿我女儿,若有差错,我定会寻 机杀尽他全家老小。” 那俊美男子闻言脸色微变,连忙顺着应道:“妹子放心,四哥会亲自照看侄女。” 那女子将一头长发拂至颈后,又道:“你将这剑留下,让寿王进来吧。” 那俊美男子迟疑片刻,见那女子神情淡静,当下应道:“好吧,妹子可要保重 自己。” 那女子点点头,目送那俊美男子出门而去。窗外偷窥那男子心下难决,看着房 内那女子起身将剑拖入床下藏好,复又上chuang躺下。就听房门敲响,接着一名锦 衣绣袍的高大男子推门进入,先是远远站在门口拱手做礼道:“环妹安好,小王心 挂环妹病情,难以入眠,因此深夜还来打搅,还请不要见怪。” 那女子闻声即要爬起身来,却见进来那人快步抢上将她轻轻按住,说道:“环 妹病体未愈,俗礼也就免了吧,小王此来一直未有机会前来探视,原是大大不该。” 那女子见来人语气谦和,礼数周到,便不起身,说道:“寿王乞谅,小女心中 惶恐。” 来人随即退至桌旁正襟坐下,微笑道:“日后咱们便是夫妻,许多繁文缛节自 可免了。今日三次来探,总算听闻环妹病情已有起色,小王心下实感大慰。” 那女子连声告罪,房内二人一时陷入无话可说之境。来人丝毫未有不耐,又说 几句安慰的话,这才起身告辞出门。 窗外那男子却是瞧得心潮起伏。他早已知道房中女子被皇帝下旨赐婚,未婚夫 便是皇帝的第十八子,正是刚才来到房中的寿王。他望向房中复又起身拖出床下重 剑凝神观看的女子,各种想法纷沓而至,甚觉难以决断。 房中那女子对剑沉思,忽然自言自语道:“你答应我要照顾好咱们的女儿,为 何却让她落入他人手中?你自诩剑法高强,怎的竟连自己的剑也失掉?眼下你让我 如何是好?……”,窗外那男子被那女子哀怨的自语触动心弦,就待推窗而入,将 那女子紧紧搂在怀中,却又听那女子继续自语道:“如今还能指望你依约前来接我 么?即便你来了,又能怎样?外间寿王带了这许多的兵士,我们还能往哪里逃?… …我若也死了,还有谁来疼我们的女儿?你……你……,你死也好,活也好,告诉 我该如何做才好啊?呜……”。 窗外那男子心中猛然惊醒,想到:“我若此时冲了进去,这外面几百号羽林卫 团团守护,无论如何也难全身而退,更何况还要带着环妹和女儿……”,想到此处, 他才记起犹自在他背上酣睡的女婴,心中更是一凉:“当日与环妹分别时,她曾再 三叮嘱要我好生照顾女儿,我……我怎能令她失望?” 二人一内一外,一男一女,明明想念的人就在咫尺,却犹如迢迢银河横阻当中, 竟不敢说上只字片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终抵不住身弱疲乏睡了过去。窗外那男子虎目已湿, 轻推开窗翻身入内,爱怜无比的用手在那女子绝美的面上虚空抚mo一阵,然后欲将 她依然抓在手中的玄色重剑除下,不料那女子抓得甚紧,被他轻扯两下竟未脱手。 那男子不敢再取,生怕惊醒睡梦中的女子,当即弃了取剑的念头,掏出怀中从千里 之外的蜀地日夜兼程带来的青荔枝,悄悄放在那女子枕头旁。 他复又仔细端详了一阵那女子,神情甚是难舍,忽又拔出匕首,将那女子垂在 床侧的一缕青丝割断揣入怀中,对那女子轻言说道:“你等着我,有朝一日,我一 定会回来赴今夜未成之约。” 他抬头见天色快要起亮,当下不敢再耽误,穿窗而出,沿着来路潜出驿馆。 接着腾身往渡头外一处小山上疾步攀登,待他登至山顶,天色已是大亮,四野 明如悬镜,清晰可见从风陵津镇口如蚁排列缓缓往长安方向行进的队伍。 他知道在那队伍中有自己心爱的女子,正随着这队因视觉变化而突显虚幻的迎 亲队伍离他越来越远…… “喻——-吁——-”,一名十来岁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如风冲进热闹的市场, 勒马停在马厮门前,高叫道:“七叔,这马还算使得,就是性子弱,看来不能用作 打仗。” 马厮门口站着两名装束各异的胡衣男子,其中身穿波斯样式服饰的老汉大声反 驳道:“胡说,胡说,这马乃是货真价实的大宛良马,怎的性子会弱了?”另一汉 子的装束却是羌人打扮,笑眯眯的听那波斯马商说话,却不置可否。 马上那少年顽皮至极,忽的撑起身来,站到马背上稳稳的打了两个翻滚,笑道 :“我在它身上随意戏耍,也不见它生气,还说不是性子弱么?” 那波斯胡商奇道:“马术虽是骑者作出,但却必须好马才懂得配合。这马站着 不动任你打筋斗,正说明这是匹好马,你怎能反说它性子弱?” 那少年嘿嘿笑道:“我若站到你头上撒尿,你不会生气么?” 那波斯胡商气往上冲,不悦道:“马和人怎能作比?老七,这马要或不要,你 说句话吧!” 一旁那羌族打扮的汉子呵呵笑道:“贾穆老兄,这娃的老爹才是买主,我只是 卖力听使唤的人,有他在这,我得听他的啊!” 那少年翻身跳下马来,拉了那羌族汉子就往别处走,嘴里嚷道:“这马性子太 弱,走去别处找找。” 那波斯胡商面色顿急,抢前拖住那羌族汉子的衣摆,说道:“老七,楼兰城里 谁不知我贾穆卖的马匹最是上等?你们和我交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现在突然不买 我的,传出去不是砸我招牌么?” 那少年闻言停步,问那羌族汉子道:“七叔,你和这老板关系熟络么?” 那羌族汉子道:“自是熟悉。往年来楼兰城收马,总是没有断过与贾穆打交道。” 那胡商连连点头,伸手轻拍自己的胸口。那少年一脸恍然,道:“既是相熟, 那怎么也要照顾照顾啊!” 那胡商更是听得点头不止,还对那少年伸出手去比了个赞许的手势。那少年话 锋一转,又道:“不过楼兰人都说‘贾马若假,楼兰无马’,想来楼兰没有好马可 买原是有些道理的。” 那胡商在丝绸之路上经商已久,汉语甚是精通,闻言大笑道:“小哥是羌人, 汉语看来不甚通晓。这话的意思是说:假若我贾穆卖的马都不算得好马,楼兰也就 没有好马可买了,呵呵呵。” 那少年佯怒道:“唐人的话很好听么?不通又怎样?总之你又‘假’又‘无马 ’的,这马不买也罢。” 贾穆气急,大声道:“你这小娃无理取闹,你……你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毕竟他的母语不是汉话,激动之下便感表述困难。 那少年哈哈大笑,神情极是嚣张,道:“便是欺负你了,怎的?你千里迢迢贩 来这许多马匹,若我不买你的,你就在楼兰城中等着过唐年吧!” 贾穆牛眼圆睁,脸色顿时灰败,一个字也说不出,胡须抖动不停,想来已是气 极。 那少年本就想要搅黄这次交易,心想:“这个波斯老头也太没脾性了,我这样 惹他,也能忍着?”当即又道:“别以为你赶来的马多就耀武扬威,哼,我们不买 你的,看你有多少草料喂马!” 贾穆拿眼望向那羌族汉子,见他只是微笑旁观,心下不由忐忑。他虽是楼兰城 中有名的马贩,却并非财力雄厚之人。每年费尽心机收罗西域各地良马,趁着春夏 之交赶来楼兰城中卖马易货,赚头也只能够上一家人一年的吃喝而已。近两年来这 群归附大唐朝廷的羌人专门负起了在沙洲至楼兰一带采办朝廷用马的职责,原本双 方合作愉快,因此今年贾穆特地举债多购得较往年多出一倍的马匹,打算多劳多赚, 哪知对方却出来这么个蛮横无理的少年。 他咬紧下唇,心头快速算清账目,说道:“老七,你是趁火打劫啊,罢了,价 钱你出,马匹全拿去,就当我贾穆少走了几百里沙漠。”说着拿出一块遮布,搭住 右手等待。 这变化大出那少年意料,寻思:“这个波斯老头莫非疯了么?价钱都不讲好就 卖?”他却不知楼兰城向来不是胡汉交易马匹的主要市场,贾穆带来二十五匹上好 战马,若非大唐朝廷的采马使团,谁人能够一次全买下来? 那羌族汉子呵呵笑道:“给撒,这价钱如何出?” 那少年来此前已经问过行情,当下将右手伸进贾穆端着的遮布中拉住对方的手 掌勾指比划一下。贾穆一时无语,那少年稍等片刻,问道:“你怎的不说话?” 贾穆惊道:“这样就算出价?” 那少年心头暗笑,情知贾穆以为自己手势还未比划完,犹在等自己接下去的手 势。西域交易讨价还价的风俗多以厚布遮住买卖双方右手勾指论价,此时马匹的行 情从未有低过两位数的,因此一般出价之人手势都要比划两次,刚才他比划一下即 止,在贾穆摸来还不及正常行情的一半,自是等着看他如何砍价。他嘿嘿笑道: “怎么,觉得价钱低了么?那这交易不做也罢。” 贾穆气得须发欲燃,心下顿时凉透,紧咬着的下唇已是隐然渗出血迹,使力一 拍额头,恨声道:“老七,你倒是说句话啊,若非你曾说今年还会来楼兰城收马, 我又怎会跑遍沙漠周边寻得这般多的马匹来?你们这样是在将我往绝路上逼哟!” 那少年奇道:“你这老头也真古怪,我给的价钱不好,你自管卖给旁人便是, 谁又将你逼上什么绝路了?” 贾穆只道那少年故意这样问来消遣自己,便不答话,急切的看着少年身后笑容 可掬的那羌族汉子,只见他终于不再沉默,上前对那少年说道:“给撒,这贾穆家 有八个小儿,四个婆娘,吃喝拉撒全靠他每年来这楼兰城中贩一次马赚取钱币。今 年他带来的马多,若我们不买,旁人谁还有这财力全买下来?他要是卖不掉,不能 按时赶回家乡,婆娘儿女们便都只能去给财主卖身做奴来养活自己了。” 那少年恍然大悟,心下立时软了。他原本打算搅黄这次来楼兰采办马匹的交易, 好教他爹恼他胡作非为,推迟催他前去长安城的念头,哪知却遇上这么个苦着脸的 波斯老头,当即暗叹自己背时,伸手搭在贾穆手掌上接连比划两下,给了个超过行 情的高价。 贾穆又惊又喜,还道自己感觉错误,怔怔看着那少年默不作声。那少年见他刚 才连眼白都急得现了血丝,此时却又如此惊喜交集的模样,顿觉自己甚为可恶,竟 不敢再行耽搁下去,抽身跳上马背,说道:“七叔,价钱就这样定了,老爹那我会 说去。我去城里逛逛,先走了。” 那羌族汉子哈哈大笑,对着已经匆忙催马冲出市场的那少年喊道:“只要你早 些去长安,你爹才会高兴哩。哈哈哈哈……,早些回来,吃过饭便要动身回去了”。 那少年充耳不闻,胡乱放马信步闲走,只见城中各色人等来往穿梭,俱是一脸 忙碌之色,不由再次联想起刚才贾穆那令他心头微酸的神情。他初次体会到人生活 着的艰难,心情不免郁闷,忽见前方一群孩童欢声奔跑,涌向旁边一座石楼。 他童心未泯,当即拍马冲上,拉住一名少年问道:“有啥稀奇瞧么?”被他拉 住的少年急于脱身,答道:“楼兰两位公主每日此时在这楼上跳舞,大家都去看哩。” 他听闻原是女人跳舞,立时便没了兴趣,看着那名匆匆跑走的少年,心想: “你娘老子的,女人跳舞有啥好看?” 他抬头望向楼上,只见此处已是楼兰国的王宫外院,下面一处白土打成的小小 广场挤满了人,楼道上更是一早排成了长龙,想来都是等着看楼兰公主跳舞而来。 他摇头催马,顺着宫楼绕道往回,忽然一阵香风扑鼻,眼前飘落来一方天竺式样的 女子纱巾,正好被风吹来贴在他脸上。 他心下大感庆幸,暗道:“还好禅西等人不在此处,否则被他们见我顶着女人 头巾,还不被笑死?”当即伸手抓下那纱巾便要往地上扔去,忽觉纱巾上传来的淡 淡女子香味甚是好闻,令他心儿也是猛跳一阵,又感犹豫不决,想到:“我可是堂 堂男儿,怎会喜欢闻这软软甜甜的味儿?” 他转头四下观望,见此处是宫楼背后僻静所在,无人注意自己,手竟不由自主 的将那纱巾收进怀中藏好,低头拍马便走,心下却暗骂自己:“老天,我这是疯了 么?做这耍子干什么?” 楼上露出两名少女的面来,将那少年私藏纱巾从头至尾看得分明。其中面戴轻 纱的少女正要大声喝止,却被另一名少女止住,道:“不用喊了,那纱巾被这小子 脏手摸过,要回来也只能扔掉。” 面戴轻纱的少女气道:“可惜看不到这野小子的面目,否则定要找到他一顿好 打。”另一名少女嘿嘿笑道:“这小子骑着的马臀上印有马市贾穆的行记,要找到 他倒也容易。”面戴轻纱的少女咯咯笑道:“算这野小子倒霉,竟敢惹到我们兰陵 公主头上来。”二人相视嬉笑,楼下那少年已是骑马拐过墙角消失不见。 那少年自然不知楼上有人看着自己,缓缓放马逛回住处,只见那叫做“七叔” 的羌族汉子早已回转,正指挥众人打点启程物事。见他回来,问道:“阿儒老 爹没和你一道么?”那少年奇道:“他出去了么?” 旁边一名随队的汉子笑着接口道:“刚才有人说楼兰的两名公主舞跳得好看, 阿儒老爹和那人一道出门,想是跟着去看姑娘了,哈哈哈。”随队众人都是使力气 的憨实汉子,闻言一阵哄笑。那少年甚觉面上无光,对众人一阵笑骂,然后道: “七叔,我去寻阿儒爷爷回来。”那叫做“七叔”的羌族汉子笑道:“阿儒老爹被 你拖来随我们跑这一趟,早已闷极,说不定真去看小姑娘跳舞了!你寻到他早些回 来,我们未时前动身。” 那少年调转马头又往来路返回,心头骂骂咧咧:“娇滴滴的小姑娘,有啥好的? 你们开口闭口都说这姑娘美,那姑娘好的,怎不见有几人娶回家去?”那些随队的 汉子常年漂泊在外,靠卖力气为生,难有女子愿选这样的人做夫婿。他不知世俗女 子的心思,只道这群随队汉子都是叶公好龙,心里颇感不屑。 楼兰城甚是狭小,不一刻他已回到王宫广场外侧,听见观众不时发出雷鸣般的 喝彩,顿时好奇心大起,想到:“女人跳舞也能博得这般响亮的喝彩么?”他一贯 只对男儿间角力胜出的勇士欢呼,难解女子跳舞竟也能得到人们同样的喝彩,当下 强忍好奇不往宫楼上张望,只在人丛中寻找阿儒的身影,却见各色男女熙攘,阿儒 也不知身在何处。 他正找得心头烦躁,忽听身后有人语带笑意道:“小云儿,你何时也对小姑娘 跳舞有兴趣了?”他猛然转头,只见身后一名儒衫老者笑咪着眼长身站立,正是想 要找寻的阿儒。 他怪声说道:“我哪是对小姑娘跳舞有兴趣了?若非要来寻你,才不会站在这 哩。”阿儒笑骂道:“你个蛮小子,太也不知好歹。楼兰城这两位小公主不仅舞跳 得极好,人也长得极是漂亮,嘿嘿,你不见识见识真是可惜。” 那少年闻言更是不瞧宫楼方向,说道:“男儿大丈夫怎能喜欢看那娇滴滴的小 姑娘?七叔叫我来寻你,要动身回去了。” 阿儒哈哈大笑,脚尖轻点飘身上了那少年骑着的马背,抢过缰绳催马往回,却 故意绕路经过广场西侧,此处正对楼上演舞台面,那少年坐在马前终是难忍好奇, 偷眼往楼上瞧去,只见当中端坐着一名身着唐朝仕女装的美艳少妇,眉间一点红漆, 头挽蝴蝶高髻,双手不停翻飞挥舞,像是在坐着跳舞一般。她面前两名面戴轻纱的 少女张弛舞动,手语眼神配合无间,腰肢转动犹如春风拂柳,虽只青涩年纪,却已 令人感到浓艳的女子妖媚从二人的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开来。 那少年看得心旌摇动,却不愿输了嘴仗,说道:“阿儒爷爷,这舞倒和你那套 女人剑法有得一拼,嘿嘿,不过当中那女子坐着也能跳舞,却比你只会跳来腾去厉 害多了。” 阿儒从后用手重敲那少年脑袋一记,微怒骂道:“无知蛮儿,当中那女子是天 竺国人,说话风俗本就喜用手语配合,哪是在坐着跳舞?她教的这舞名为‘魅惑舞 ’,本是极为高深的舞技,两名小姑娘已深得其中韵味。若将天下跳舞之人比作江 湖,这两名小姑娘已可算得高手之列,比你萧云可是强得多了。” 那名叫萧云的少年不愿示弱,说道:“那是自然,小姑娘的师傅长得既漂亮, 所传的舞技又是这般柔软婉转,却不似你将本该用于沙场拼命的剑法练得如同女子 跳舞一般,哼,你不曾说过,唐人有句话叫作‘名师出高徒’么?想来确实有些道 理的。” 阿儒怒急反笑,辩驳道:“这‘魅惑舞’据说源自天竺国,女子将此舞跳到极 致能让任何男子甘心拜倒在石榴裙下,因此女子演练此舞只要能令观者心动,便算 个中高手。同样道理,我这套剑法虽是走的轻灵机巧路势,但练好了可以天下无敌, 谁敢说我这剑法不好?” 萧云又道:“你也说了,别人这叫什么‘魅惑舞’的是从天竺国传来,想来极 有渊源,因此也足以令人相信。你那套扭扭捏捏的女人剑法是你自创,又不见你用 它杀过强人,谁知你是不是信口开河?上次赖鱼眼听我说起便笑弯了腰。” 阿儒冷笑道:“你怎不说他后来怎样了?”萧云道:“他若不是来试你之时突 发恶疾,怕你这身老骨头也被拆散了。” 阿儒放声狂笑,道:“无知,顽劣,固执,你一辈子也别来求我学这剑法,哼, 赖鱼眼就会两手锄地的把式,被我护体真气震憋了气脉才会手足僵硬。你不懂这道 理,却又不肯听我讲解,只能成为一介莽夫。” 萧云其实心知阿儒确实有些本事,只从赖鱼眼等人后来对阿儒奉若神明这一点 上便可看出几分。不过他心里始终感到阿儒那套剑法脂粉气太重,只想学点大开大 阖的武术,阿儒却恼他不听教诲,旁的一招半式也不传授。二人一老一小性子都极 倔强,这一番较劲下来,已近十个年头,却依然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不过阿儒早将 萧云视为自己的衣钵传人,内力修炼的法门也在暗中传了他。但此举却令萧云身子 骨越发强健,每次与人打架受伤回来,伤势恢复得也越来越迅速,更不愿学阿儒日 思夜想欲传授给他的得意剑法,宁愿跟着老七等莽撞汉子学上几手浅显虎猛的拳脚。 二人各自在心头赌气,都不再说话,任由马儿将二人带回住处。只见老七等人 已经整装待发,看见一老一小两人的神情,心下已是猜着几分。 阿儒用手轻按马背,身子腾空移后三尺,飘然落地。随队的大汉有人识得这是 极高明的轻功,顿时抚掌叫好。萧云正和阿儒斗气,当下依照阿儒平常所授的轻身 法门提气至胸,双手按向马背,身子往前凭空翻出两个筋斗,这才“砰”的一声踏 足地面,震得尘土飞扬,看样子倒是气势十足。 阿儒见他将轻身功夫演得犹如外家硬功,心头顿感哭笑不得,忍不住叱道: “跟你讲过多次,落下时不能气沉丹田,你这样走出去会被人笑落大牙的。” 老七连忙出声打断二人斗嘴,道:“阿儒老爹,时候不早,该上路了。” 众人离家已久,个个兴高采烈,独剩阿儒阴沉着脸骑马坠在队伍后面,心头琢 磨不透,想到:“难道老天故意来为难于我?让我遇到这么个顽劣的徒儿?眼看再 等两年小云儿年纪长成,即便到时他愿来练这剑法,却已过了最佳时日,终是难有 大成。哎,是否我太固执了呢?” 他正想着心事,忽见萧云策马跑了回来,嘿嘿笑道:“阿儒爷爷,你又生气了 么?” 阿儒责道:“何谓‘又生气’了?”萧云道:“是是是,我说错了,你这般大 岁数的人了,怎会和我这个小娃娃赌气?” 阿儒怪眼一翻,忽然哈哈笑道:“你想问什么事么?” 萧云面色一红,道:“嗯——-,我听赖鱼眼讲,楼兰国有个国师极是厉害, 在西域江湖上大大有名,你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吧?” 阿儒嘿嘿笑道:“你这算是来求我么?”萧云正色道:“‘论语’有云:” 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这可是你告诉我的道理,说啥求人不求人的?“ 阿儒辩道:“‘孟子’却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不能说,不能说。“萧 云一怔,说道:”看来唐人的经典都是用来诓人的。“阿儒责道:”黄口小儿,不 求自强博学,却来怪责先贤思辨妙语?须知’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 人之所不能‘,潜谋于无形,才能常胜于不争不费。这道理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你 却还是不懂。难道真如唐朝人所称,胡人勇武有余,智计不足么?“ 萧云怒道:“这句话有何难解,不就是说‘运用旁人还不知晓的事物,或运用 旁人知晓却还没有运用的事物来为我所用’嘛!哼,你拿这都快嚼烂了的话来搪塞, 多半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楼兰国师这样的英雄人物。赖鱼眼说这楼兰国师不仅武功高 强,而且打仗也是常胜将军,我看你们唐朝人中也难找出几个来。” 阿儒呵呵笑道:“也罢,算你说的有理。不论胡人、唐人,只要肯谦虚向学, 都有可能成为达者。不过这楼兰国师却不是胡人,乃是货真价实的唐朝人。” 萧云微怔道:“你怎知道?我不信,咱们迎上看看去。” 阿儒笑道:“你若将这劲头用在学我这套剑法身上,早已有所小成,与人打架 哪里还会常常受伤?嘿嘿,探子传回什么消息了?” 萧云本是听到马队前探传回消息,说楼兰国师带着商队正往楼兰城回来,队伍 中还押着十几名响马贼,因此想要怂恿阿儒带他前去观看。他老爹甚是推崇阿儒的 满腹经纶,请其作管家反倒还算其次,教习萧云唐朝文化才是根本。这次能够跟随 采马团出来游玩,也是因阿儒答应随行,他老爹才放心由他出门。他虽自小便喜欢 和阿儒斗嘴,心下却将阿儒尊同父辈,一路上要做什么事前都会先来征询阿儒首肯。 他见阿儒猜到自己心思,当下不再拐弯抹角,将探子传来的消息说出。这场嘴 仗阿儒占了上风,心下甚是高兴,拍马冲前领路喊道:“小云儿,看咱爷俩谁的马 快。” 阿儒文武双全,唯独马术不精,常常败在游牧民族部落中长大的萧云马下。 萧云心头暗笑,“哟嗬”尖叫一声,拍马追赶。他身子既轻,骑术又佳,不多 时便已越过阿儒,遥遥领先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冲出楼兰城东门,就听有人沙哑着嗓子大喊道:“国师回来啦, 国师回来啦,两位公主快来啊——-”,谯楼上顿时钟鼓齐鸣,城门大开,卫队整 装出列,一群少年欢呼奔出。 萧云勒马停下观望,只听驼铃声随风隐然飘来,炎热的空气中跳动着一大队人 马自前方缓缓出现。阿儒随后赶至,与他并骑观望。又听城门处有人大叫:“让路, 让路,公主来了。” 楼兰国不似唐朝般礼法森严,平时两名少女公主学舞并不避讳四下民众,此时 随从也只将城门前拥挤的少年们驱开,露出一条窄道,让那名身穿唐朝仕女盛装的 天竺美妇一手拉着一名少女疾步走出。 那两名少女遥见远方的浩壮马队,顿时挣脱那名天竺美妇,疾奔迎出,嘴里高 叫着:“爹爹——-”、“干爹——-”,犹如两朵飘动的五色彩云飘过萧云马前。 萧云顿觉一抹香风袭来,其中夹杂着一丝若麝似馨的女子气息,与他怀中所藏 纱巾上的香味极其相似。他心儿猛的一阵跳动,抬头望向两名少女公主的背影,竟 自呆了。 那名天竺美妇容光焕发,只顾眼望前方,不知不觉间越走越前,已是来到萧云 二人马前。 阿儒见那天竺美妇杏眼含情,心头也是一动,几许感慨如漪泛起。转头又见萧 云呆呆望着两名少女的背影,猛然想到:“小云儿真是长大了啊!我……我竟已老 般老了么?” 远方行来的马队渐渐靠近,领头那人剑眉方脸,双目如鹰,不过神色黯然,浑 身透出尘嚣霜满的萧索意味。他见两名少女疾速奔来,哈哈长笑着纵马迎上,三人 一马霎时交汇一处,却见那两名少女突然一左一右往那人坐下马腹腾身跳去。 围观众人看得一惊,眼见那人骑来的奔马快如风过,就要撞上那两名娇弱的少 女,马上那人却似乎早知有此变化,俯身一手搭上一名少女,大喝一声运力将两名 少女轻轻抛向空中。那两名少女咯咯娇笑,借那人抛动之力跃至奔马背上,一前一 后飘然坐稳身形。那马甚是神骏,背上忽然多出两名少女竟也丝毫不减速度,“呼 哧”喷气卖力往城门方向驰来。 众人看得既惊又喜,发出一阵喝彩,均未料到刚才还在宫楼上婉转跳舞的两名 少女公主竟有如此伶俐矫捷的身手。 马上三人说说笑笑,任由马儿跑至端庄站立道旁那名天竺美妇跟前,方才勒马 停下。那天竺美妇连忙迎上按住马嚼子,语气微颤道:“大郎,路途还好走么? 怎的晚归了半月时日?“ 那男子端坐马背不假颜色,答非所问道:“雅莎,你的汉语越说越好了啊!” 那两名少女闻言不约而同跳下马,站去一旁,正好是在萧云马前,望着那名天 竺女子和那马上男子一阵低笑,不去打搅两人说话。 萧云再次闻到一丝令他心思摇动的女子香气淡淡潜入鼻中,见那两名少女都用 轻纱遮面背对自己,却是看不清容貌。两名少女发色一黑一栗,俱都长发未挽,随 风张舞,在这孔雀河道旁枯黄斑驳的稀疏草原上构成一幅鲜艳的春guang 图画。 其中黑发少女戴着的面纱与萧云藏在怀中的纱巾一模一样,令他更是心头狂跳, 暗想:“这纱巾就是这小姑娘的么?她……她身上的味儿可真好闻……”,正想得 出神,身旁阿儒用马鞭柄敲他脑袋一记,道:“老七他们出来了,回队里去。” 萧云猛然惊醒,面上一阵发烫,生怕阿儒知道自己竟有这些怪异的心思,连忙 兜马跟上,问道:“阿儒爷爷,这人便是楼兰国的国师么?看来不像大有本事的人 物啊?” 阿儒嘿嘿笑道:“这人能在奔马途中将那两名少女公主稳稳抛上马背,用的可 不是巧力,单凭这身功力,江湖上已是罕有人及,哼,你不学无术,自然看不出来 旁人的厉害。”二人转眼迎上老七等人,跟着队伍往沙洲城归去。 那两名少女听到身后蹄声响动,转头观望,只见后面那匹马上的少年背影眼熟 之极,不过此时二人却无暇去寻这少年的晦气,只顾对着那名叫做“雅莎”的天竺 美妇与那马上男子指点嬉笑。 雅莎见那男子面色忧郁,顿时不敢多言,默默牵起马缰转身引领进城。那两名 少女却不急着跟去,等着聚集在城门前围观少年中走出的几人来到自己面前,领头 的波斯少年问道:“国师回来了,这场比试我看就免了吧?” 他身后众少年未料他会口出此言,立时便有人出声反对道:“石必,这话可不 该说。这场比试既然定下了,怎能说免就免?”余下少年也都随声附和,那名领头 的波斯少年颇感为难,黝黑的面色透出红光。 那黑发少女轻视笑道:“谁说免了?随我姐妹来。”说完与那栗发女子手拉着 手在前头领路,一众少年随后跟随,片刻后来到城墙交界处的僻静之处。 跟来的几名少年俱都一身绢绸长衫的唐人打扮,看模样却是栗特人或波斯人。 见两名少女停住脚步,顿时齐齐脱掉了外面的长衫,露出里面短衣劲装。 那黑发少女哼了一声道:“怎么打?”领头那波斯少年站出来道:“兰陵公主, 本来玉儿公主弄死了石旋兄弟的宝雀,我们来向她讨个说法也是应当。这场比试虽 是你们主动邀约,不过念你们是女子,便让你们两人对我们一人。无论胜负,双方 都不许让长辈知晓了,这样可好?” 那栗发少女大叫冤枉,道:“我让石旋将雀儿借我玩下,是他不肯,以为我要 抢他的,自己逃跑时捏死了雀儿,怎能怪我?”她的话音才落,另有一名少年上前 两步大声道:“胡说,我怎会自己弄死自己的宝雀?” 那黑发少女踏前两步,嘿嘿笑道:“你难道还是头次被我姐妹追得鸡飞狗跳么? 你看见玉儿便心里害怕,逃跑的时候自然浑身都在用力,如此将雀儿捏死了,竟敢 赖在玉儿头上,我看你是找打。” 说话这名少年正是石旋,平常没有少被眼前两名少女公主欺负,此时见那黑发 少女美目圆睁,竟不由自主往后退开两步。不过自己毕竟是男儿身,在众多兄弟面 前抹不下脸面,强壮胆子道:“你们要是不用妖术,谁会怕了?” 两名少女哈哈大笑,栗发少女说道:“蠢材,连唐人威震天下的武术都不知道, 还敢来楼兰打架?”那黑发少女也笑着接口道:“好吧,这次我们不躲不闪,来比 力气如何?” 那领头的少年突然插嘴道:“你们是女子,如此比试不公平。还是两人同时对 我们一人罢。”其余少年闻言,顿时对他怒目而视。原来这两名少女公主自小跟随 国师习武,眼前众少年或多或少都被二女欺负过,此时听那黑发少女主动提出比试 力气,原本暗付必胜,却不料领头的波斯少年非要以己之弱,攻敌之长,不禁对他 怨气陡生。 栗发女子伸手揭下面纱,不屑说道:“石必,不用你装模作样,就依兰陵说的, 比力气。” 那叫做“石必”的领头波斯少年还欲再说,却被石旋拉住,道:“如此甚好, 兰陵公主,我们怎么比法?” 那黑发少女便是他口中的“兰陵公主”,闻言笑道:“我们一人出一掌相推, 谁栽倒在地,算谁输。” 石旋生怕石必前来干扰,自付比试力气定能将娇弱的兰陵推dao 在地,当下略 一作势,伸出右手便往她推去。 石必两头不讨好,暗叹一声,站在一旁默然不语。 兰陵却笑嘻嘻的随手挥出,迎击石旋的来掌。石旋向来被这两名少女公主肆意 欺负,怨恨早深,奈何技不如人,只能见之则避。这次机会难得,便将吃奶的力气 也使了出来,就待把兰陵推dao 在地,以泄心头之恨。不料才一触及对方手掌,忽 觉对方手掌微向后缩,自己浑身劲力已递至长伸出去的手掌之上,身子顿时倾出, 此时对方手掌忽然传来一吐一吞先后两股力道,令他猛然往前冲出,摔了个狗抢屎。 两名少女哈哈大笑,石旋出了这么个大笑话,顿时狂怒攻心,爬起身来大叫道 :“你使诈?”旁边观战的几名少年立时围了上来,此来众少年本就带着以多胜少 的念头,只是这样做法甚为不耻,因此都只是心照不宣,嘴上却未曾说过。 此时见石旋吃亏,当下便欲趁机一拥而上。 两名少女却丝毫不惧,栗发女子更是笑弯了腰,说道:“要耍赖么?明明刚才 兰陵说的是谁摔倒在地,便算谁输。” 一旁默然不语的石必眼见形势忽变,连忙上前挡在两名少女身前,对怒气冲冲 的众少年喊道:“输了便输了,我们是男儿,说话可不能不守信。”石旋羞愤交集, 狠狠的“呸”了一口,骂道:“石必,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喜欢玉儿么? 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兄弟,可到了这个时候,你却帮着她们?“ 石必面上发烫,怒喝道:“你胡说什么,想讨打么?” 一名与石旋私交甚好的少年煽动道:“还说个鸟卵,先打吃里爬外的石必。” 石必被人当着自己暗中喜欢的女子面前揭了心事,只觉羞愧难当,闻言当先冲 向石旋,用手扭住他的脖子往地上按倒。众少年也都先后加入战团,纠缠得难分难 解。 两名少女相视一笑,悄悄溜走。少年们正红了眼的死缠烂打,竟让真正的“仇 敌”大模大样走脱。经这一阵折腾,天色已是黯淡下来,两名少女牵手回到位于王 宫西侧的国师宅院。 二女见院子里空荡无人,心下惊异不已,快步进入内院,瞧见一名老仆龟缩着 站在厢房回廊口。他见二女回来,压低声音说道:“两位公主,国师和雅莎大娘正 在争吵,你们回来就好,赶紧去劝劝。” 兰陵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那老仆答道:“国师一回来便将大家都遣散去了,只留下我来看守宅院。雅莎 大娘先是一个人在厢房里哭闹,后来国师进去,二人便吵了起来。” 兰陵听得一阵纳闷,记事以来,还从未见过父亲对人发怒,更何况还是与温柔 如水的雅莎。当下与玉儿悄悄潜至雅莎房外,听见房里雅莎的声音尖利激愤,全然 不符二女平日所见那名天竺美妇的形象。 二女疑惑相视,驻足静听。只听雅莎语气忽又变作温柔,哽声说道:“虽说是 你救了我,可我这些年来悉心照顾兰陵,总算是报答得了你的恩情了罢?” “唉――,你并不欠我什么。”房里一名男子叹气答话,正是楼兰国的国师、 兰陵的亲爹、玉儿的干爹。 雅莎媚语若棉,又道:“这些年来,我为讨你欢心,学会唐朝女人的打扮,穿 戴,在楼兰城住了这些年,不通楼兰人说的栗特语,反而学会一口流利的汉语,… …我做这些,只为让你能多看我两眼,你知不知道?”国师再次叹气道:“雅莎, 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雅莎抢过话道:“我早已把兰陵当作自己亲生女儿 一般疼爱,因此在你每年去长安的四个月时间里,我都将她照料得好好的。 她虽未将我当成是她的亲娘,但起码也将我当作亲姐姐一般,你知不知道? “国师听到这话只是不停叹气,却不答话。 玉儿听得一头雾水,兰陵却好奇心大起,隐隐感到父亲似乎有什么事本该让她 知道,却又未曾对她讲明。 雅莎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晓得何人值得你些年来风雨不改的奔波来去,我 也未曾妄想阻止你,可你现在却要把兰陵也带走?我早已没了亲人,现在她便是我 唯一的亲人,你也要从我身边夺走吗?” 国师语气变软道:“我并非一去不回,只是……只是有个人,我必须要让兰儿 见上一面。我知道你对兰儿很好,等我带她回转楼兰后,会为你物色一户好人家, 让你能有个依靠。” 雅莎忽然尖利叫喊道:“成无心……你……,我会有人要吗?”她激动之下竟 直呼国师的名字,却听国师成无心依然语气平静答道:“你既年轻又漂亮,跳舞更 是出神入化,楼兰城里的未婚男子做梦也在想着要娶你为妻哩!” 雅莎嘶哑着嗓子凄然笑道:“大郎,我跟着你快七年了罢?费尽心思对你,却 始终不如远在长安那名女子之万一,还值得谁来喜欢?”成无心闻言暴怒喝道: “胡说,我去长安只是易货,你可千万别乱说。只是……,只是……”话到此处一 阵迟疑。雅莎哈哈狂笑接口道:“只是什么?怎么不说出来?想我雅莎自负容貌也 是千里挑一,实难相信一名只存在于你心里的女子,竟能比我在你身旁朝夕相伴还 更有魔力?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女人,绝对不可能……”,她越说到后来,声音越 显柔媚挑逗,就连躲在外面偷听的二女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感到一阵面红耳赤。 忽听房内传出一阵有节奏的铃声,二女心知那是雅莎戴在脚踝上的舞铃所发。 但听那节奏,却与平常所学的舞蹈大有不同。二女更觉奇怪,明明雅莎一副伤 心的口气,怎的又跳起舞来?但这舞十分怪异,只听那舞铃轻响,心跳竟也随之时 快时慢。 突闻“啪”的一声脆响从房里传出,跟着雅莎“啊”的哭叫起来。成无心的声 音冷冷响起:“奉劝你往后别再跳这魅舞,好生找个男人成家罢。西房里有三十匹 绢,足够你一生的生计。我回来时,希望你已离开。”雅莎只顾低声饮泣,成无心 不再多说,转身推门而出,对那缩在回廊口的老仆吩咐道:“现下我要去见国王, 兰儿回来后,立即送她来王宫见我,别让她见着雅莎。”不等老仆回答,已是快步 去远。 玉儿闻言雀跃叫道:“兰陵,父王回来了,我先回去见他,好么?”成兰陵心 思纷乱,随口答道:“好吧。代我向父王问安。”两名少女互被对方父亲认了干亲, 因此成兰陵也称国王为父。 玉儿点点头,转身飞奔离去。成兰陵站在雅莎房门前不知所措,忽见雅沙面带 珠泪站到门口,对自己招手道:“兰儿,你来。”成兰陵见她神情悲切,心头也是 极感难受,跟着走进房去。 雅莎走过来轻抚她的脸颊,仔细端详一阵,自言自语道:“你长得真是好看, 不知长大成人后会漂亮成什么模样?我不信世上女子竟能有如此魔力,定要亲眼瞧 瞧……”。 成兰陵听得迷糊,见她神思涣散,不觉有些害怕,喊道:“雅莎,雅莎,你说 什么?” 雅莎回过神来,对一脸焦急的成兰陵温柔笑道:“你从小便喜欢跳舞,可你爹 却始终也不愿让你学舞。来,我教你一套神秘的舞蹈,只要一跳这舞,世上便没有 几个男子能抵挡住舞中的诱惑。不过……不过若是能不为此舞所动的男人,必定都 是极度痴情的好男儿吧?” 成兰陵一脸茫然,见她举起双臂摆了个起势又道:“认真跟着我学。”只得按 下心中疑惑,跟着雅莎腾身起舞。此舞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旋即令她沉浸其间, 蓦觉天地间变得流光溢彩,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令她既觉异常奔放舒畅,又有着无 穷的疲惫烦躁。终于身子一颤倒在地上,恍惚中感到有人将她抱至床上躺下,耳听 一个遥远的声音说道:“此舞极耗精力,不可轻易跳,切记,切记。” 随即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双眼,已是次日黄昏。成无心正面色关切的看顾在床前。 她猛然坐起,劈头问道:“雅莎呢?”心头隐隐感到发生了些关乎自身的重大 变故,将会令早已习惯的日子从此失去。 成无心轻抚她的额头,缓声说道:“雅莎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成兰陵不安 的预感从父亲口中得到证实,再难忍住悲伤,两滴眼泪夺眶而出。 成无心安慰道:“雅莎年纪也已不小,总要嫁人的,难不成一辈子跟着我们么?” 成兰陵不依道:“怎的不可以?反正我又没有娘,雅莎可以嫁给你啊!” 成无心闻言色变,厉声责道:“胡说,谁说你没有娘了?” 成兰陵被惊了一跳,懂事以来尽得父亲溺爱,何曾有过现下这般声色俱厉的呵 叱? 成无心顿了一顿,也觉语气过于严厉,复又温柔说道:“傻孩儿,你不是一直 想让我带你去长安城么?明日我们便从此间出发。长安城比起楼兰,那可不止好玩 数十倍了。” 成兰陵倍觉委屈,只是想念雅莎。甚至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娘”,也比不上离 去无踪的雅莎。她别过头,躲开成无心伸来欲抚她额头的手掌,抽泣着倔强说道: “我要雅莎。” 成无心顿感心头暴怒,极力忍住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闷气,阴冷说道:“废话少 说,以后再不许提起雅莎的名字。明日一早便要出发,早些去和玉儿告别罢。” 说完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成兰陵面临一个极大的变化,竟觉浑身无力。雅莎也不知去了何处,一日之间, 倍受呵护的自己转瞬便成了孤零零的可怜人。她躺在床上神思恍惚,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躺了一阵,天色早已黑透,想到自己从此将要远离这片熟悉的土地,颇感留恋 难舍。这是她平生头一次尝到孤独无助是个什么滋味,好在最初那阵无力感过去之 后,已能勉强整理好心思。当下爬起身来穿戴停当,正想去寻玉儿,耳听一阵熟悉 的脚步声奔至门外,知是玉儿来了。 玉儿也不敲门,“咣当”一声推门冲了进来,胸口起伏不停,劈头便问:“你 真要去长安么?”成兰陵默然点头,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差点再次落下。 玉儿见她默认,喃喃说道:“父王说干爹带你走后,便不会再回来了。可我就 只有你一个姐妹,能不能不走?” 成兰陵骤逢大变,念头纷呈杂乱,对于朋友之情倒不如玉儿那般看得极重,不 过见她真情流露,却也感到心头一暖。但情知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何况经历雅莎出 走及父亲微妙的变化,即便让她留在这里,也会觉得无所适从。当下勉强笑笑,说 道:“等我长大后,会来看你的,你别太早嫁人才是。” 玉儿虽觉不舍,却也无可奈何,拉着她的两手,道:“我们永远是好姐妹。 过几年我便去长安找你。“ 次日一早,楼兰国王带着玉儿前来送行。二女少不得又是一阵低声倾诉,此时 离别在即,凄苦的感觉比昨夜深了许多,只顾依依不舍的抱头哭泣。成无心与楼兰 国王交肘作别,带着属于自己的商队,启程往长安进发。 初始几日,成兰陵赌气不睬成无心。随着渐渐深入沙漠,周围的景物变幻莫测, 好奇心终究盖过心底气忿,开始不停问这问那。她虽在沙漠绿洲的楼兰城中长成, 却未曾深入过沙漠。成无心又恢复了往日的慈爱,耐心的为她一一讲解。 如此走了二十余日,来到玉门关外,蜿蜒如巨龙般的长城让初见之下的成兰陵 目瞪口呆。楼兰城仅只百丈左右的边长,在她眼中却已是极大的建筑了,此时见到 当年秦始皇发动天下人力修筑的长城,难免感到震撼。 过了玉门关,又行数日,队伍进入沙洲城中。 沙洲城比楼兰都城大出一倍有余,城中各色居民也更复杂。除了她自小熟知的 栗特、波斯、突厥等族人外,还有大量说汉语的唐人和刚刚归附大唐的西羌族人。 成无心见她一脸好奇,当下决定在沙洲城休整两日,好让连日来闷闷不乐的女 儿玩上两日散散心。 次日上午,酣睡过后的成兰陵精神百倍的醒来,见父亲正忙于清点货物,当下 独自信步出门。 沙洲城虽靠近楼兰国,但却直接受大唐的掌控,不象楼兰国只是藩属于唐朝, 因此城内处处充满大唐朝的风情,不论建筑亦或民风,对于长居楼兰的成兰陵来说, 这处已是异国他乡。 她行走在街上甚是打眼,一幅端庄的江南少女模样,娇颜若花绽放,身穿翠绿 儒裙,高至胸口的裙带将她衬托得粉妆玉砌,略带青涩的美貌已是无可抵挡的显露 无遗。逛得一阵,竟有几名不怀好意的少年跟在她身后,恰好此时经过沙洲城里唯 一一处摩尼教寺院门前,跟着她的几名少年眼见此处人影稀少,当下嬉皮笑脸冲上 前拦住她的去路。 摩尼教乃是由波斯传来大唐的外教,遵循定期礼拜的教规,今日恰好不是礼拜 日,因此寺院周遭显得异常僻静。那几名地痞少年跟在她身后早已垂涎三尺,此时 此地正是调戏面前美丽少女的上好地段。 成兰陵根本未将眼前几名少年放在心上,反倒隐隐感到高兴,连日来无处发泄 的闷气,正好有了施展拳脚的对象。 那几名少年口中说着污言秽语,将她围在当中。她心下恼怒,正欲动手,忽听 身后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子声音大喝道:“姓王的孙儿,又到你萧爷爷的地盘来了? 看来上次没将你骨头打折,原是爷爷我下手轻了。” 成兰陵闻声转头,只见一名皮肤黝黑、穿着唐朝长衫的少年带着几名身穿羌族 短袄服饰的少年“吧嗒吧嗒”走了过来。这少年眼长眉粗,身体精壮,令她觉得颇 为眼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此人。 那几名打算调戏她的少年瞧见黑肤少年们前来搅局,却也不惧。只听当中一名 长相俊美但神情显得猥亵的少年愤声骂道:“羌蛮子,爷爷今日便是来报仇的,想 不到你乖乖的自行送上门来。” 这黑肤少年便是与成兰陵两次相遇却相互都未照过面的萧云。他回到沙洲城已 有多日,才回来时便与眼前这帮唐人少年大打一架,今日狭路相逢,少不得又是一 场混战。 他身旁一名长相威猛的少年越众而出,回骂道:“唐朝小儿,废话个鸟,谁先 和我拼个死活?”这名羌族少年身材魁梧,一脸嫩须如戟似戈,若不细看倒象是一 名中等身材的成年武士。 唐人少年们面面相觑,见那羌族少年膀大腰圆的气势,竟都不敢应战。那神情 猥亵的唐人少年清了清嗓子,阴阳怪气的说道:“我们还是小儿么?还一个一个的 打,你们不是常说羌蛮子打仗厉害吗?今日便来玩个战阵,谁要是输了,以后见了 对方就要喊爷爷,敢应战么?” 那长相威猛的羌族少年颇感不耐,喝道:“快说怎么打罢,磨磨蹭蹭,莫非你 怕了爷爷们?”那神情猥亵的唐人少年嘿嘿一笑,说道:“怕你?怕你王大爷我今 日就不来了。废话少说,我们各自列阵,一拥而上,如同战场上大唐军队屡破西域 诸国的战斗那样,谁败了,谁是孙儿。” 这名唐人少年语气阴冷,神色怨毒,与萧云等人结上仇已非一朝一夕之事。 萧云和这几名羌族少年都是近两年随着部族归附大唐朝廷迁徙来此定居,由于 是在游牧民族部落中长大,身体均极壮实,时常打得这群唐人少年望风而逃。 西域武风盛行,唐人少年们虽是地头蛇,倒也不耻依仗人多取胜。前次这名神 情猥亵的唐人少年被刚回沙洲城的萧云打得吃不住痛,被迫当众叫了三声“爷爷”, 一时心中怨恨不亚于真刀真枪祗血之仇,于是邀集一帮少年,就是要仗着人多,来 寻萧云报仇雪恨。 成兰陵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听那唐人少年如此一说,已是猜到他打的如意算盘。 唐人少年共有九人,而羌族少年只有五人,若是混战的话,任这些羌族少年魁梧强 壮,在接近两倍于己的力量悬殊下,也是立于必败之地。 那长相威猛的羌族少年虽然勇武,听到这话却也有些犹豫,回头去看萧云,却 见他和另外三名羌族少年正呆呆的盯着成兰陵打量。萧云更是看到妙处还倒吸一口 唾液,喃喃自语道:“他娘老子,阿儒爷爷说唐人女子漂亮,看来确实没有骗我呀, 唉,唉……”,那名长相威猛的羌族少年不知他为何叹气,大声问道:“给撒,给 撒,战阵打么?” 萧云闻言回头,恶狠狠的说道:“打!不过我告诉你,叫我爷爷的王小孙儿, 你爷爷们是自愿归了唐朝,可不是被唐人打败投降的。”刚才那长相威猛的羌族少 年没能听出唐人少年话中的弦外之音,却是在暗讽羌族现下臣服于唐朝。 萧云和这几名羌族少年所在的这支族人,原是游牧于凉州至玉门关一带,由于 突厥、吐蕃和唐朝三大势力连年征战,这一带正是三方势力交汇之地,因此导致这 支羌族人时常有被殃及池鱼之虞。后来为求自保,这支羌族部落一部分迁徙去了蜀 中岷江流域,过起了半农耕的生活;一部分归附了唐朝,和其他各西域民族一道, 帮助唐朝屡败突厥、吐蕃的侵袭。 几名羌族少年听萧云出言点醒,心头也是恼怒。此时唐朝的民族观念虽然是历 史上最开放的时候,但却时常被少年们打架拿来说事。那神情猥亵的唐人少年听见 萧云再次提到他的痛处,甚觉羞愤,大喊一声“打呀”,哪里还摆什么阵势,十几 名少年须臾间便已扭成一团。 成兰陵早已看到萧云等人痴痴的盯着自己打量,心头颇感气恼,不过她在楼兰 时便时常利用各族少年们争强好胜的性格来挑起事端,自己和玉儿躲去一旁暗中偷 笑,此时便不声不响的站在一旁,等着教训混战中胜出的残兵败将。 几名羌族少年身体壮实,加之民风彪悍,虽比唐人少年少了四人,一时之间却 也不落下风。不过架一开打,双方便红了眼,唐人少年们的些许惧意渐渐抛去九霄 云外,逐渐显出人多的优势来。 成兰陵却看得心头暗笑,只见双方少年们都是些不韵武术的莽夫,打得乌烟瘴 气,全然不成章法。一阵混战,场中形势逐渐明朗,羌族少年这方已经躺下了三人, 只剩萧云和那长相威猛的少年还在苦苦支撑;唐人少年那方也有三人躺下,不过现 在六个对两个,胜负只是迟早的事。 萧云眼见形势大为不利,心头发急,转眼见成兰陵一脸冷然在旁观战,当即大 声喊道:“那小姑娘,你还不跑?哥哥就要打不赢了。”说话间口中气喘吁吁,连 连往后退却。那神情猥亵的唐人少年猛然被他这声喊叫提醒,眼见己方已是胜利在 际,当下吩咐道:“六郎,二狗,去守住美小娘。”两名唐人少年依言退出战团, 站去成兰陵左右两侧。 萧云一等两名唐人少年退开,趁着对方阵势微乱之机,张开血盆大口,扭曲着 面容作出一幅凶恶的怪像,快速扑向那名神情猥琐的唐人少年,一把将其抱在怀里, 疯狂痛殴。 那神情猥琐的唐人少年未防有此变故,见对手神情凶恶至极,顿感胆怯。被萧 云一阵捶打,已是满脸鲜血,扯起嗓子大喊道:“快来人啊,这蛮子拼命了。” 唐人少年们闻声而至,一窝蜂扑向纠缠着的二人,随即众人尽皆摔倒在地,犹 如叠起了罗汉一般。 那长相威猛的羌族少年已累得神思恍惚,忽然间没了对手,倒让他一时不知所 措。 萧云死命抱着那长相猥亵的唐人少年在地上翻来滚去,其余唐人少年加入战团 后场面反是越发混乱,不停传出那长相猥亵的唐人少年“嗷嗷”呼痛声,他在乱军 当中大声喊道:“禅西,禅西,快带那小姑娘走,我要把王大名的耳朵扯下来下酒。” 那长相威猛的羌族少年便叫做禅西,闻言也不顾萧云正被围攻,转身就欲拉上成兰 陵逃跑。 成兰陵见禅西竟毫无义气,又见他的脏手来碰自己,心中怒火顿起,当下手掌 一翻,往他腰间“笑腰穴”运力斩下。禅西哪会想到有此一变,顿时浑身酸麻,萎 顿在地。他不明所以,只觉自己一伙兄弟们拼力来救,却被对方恩将仇报,心中恶 气陡生,破口大骂道:“哎哟,小娘皮有刺。”其实成兰陵倒错看了禅西,萧云跟 着阿儒修练多年道家内气已有小成,平时受伤后恢复极快,以至同伴都认为他天生 便是一幅打不死的身子,因此每次打架形势不利之时都由他来充当“人肉沙包”阻 敌断后,其余同伴则趁机撤走。 成兰陵不去理会禅西,冷眼观看场中形势。却见萧云终于架不住对手人多,被 四名唐人少年死死拽住四肢。那名神情猥亵的唐人少年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累得连 报仇的力气也没有。 他仰躺在地喘息骂道:“二狗,给我把他打得叫我爷爷为止。”那叫做二狗的 唐人少年闻言狠狠的一脚蹬在萧云小腹。萧云被人制住无法闪躲,被这一脚蹬得龇 牙咧嘴,但却强忍疼痛不叫喊出声,偏过头对成兰陵连连眨眼,示意她赶紧逃走。 接着又被二狗一脚踢到要害,这下再也吃不住痛,一阵凉意透骨而起,大叫一声 “哎哟”,嘶声骂道:“爷爷下次要你们断后,你有娘没老子的,哎哟… …“,话音未落,脸上已被喘息稍定的那神情猥亵的唐人少年踏上一脚。 成兰陵见他被打得惨,心下不忍,正想出手相助,却听一个幸灾乐祸般口气的 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小云儿,又挨打了?”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一 名青衣长衫的儒雅老者。 她心中一惊,来人欺到自己身后三尺,竟毫无察觉。唐人少年们见对方长辈来 到,当下放开萧云逃散去了。 那老者满面笑容,往萎顿在地的禅西等人身上揉捏一阵,几名少年当即不再叫 痛,勉力站了起来。但他却不理会躺在地上直喘粗气的萧云,围着成兰陵转了一圈, 口中啧啧称奇,伸手便往她头上摸去。 成兰陵羞怒交集,翻掌去切那老者手腕。那老者身影一动,闪到她身后,手掌 按在她后脑上一阵捏揉,喃喃自语道:“难得,难得啊!” 成兰陵怒急,但那老者手掌传来一股温和的力道,令她浑身无力,只得破口骂 道:“死老头,放开我。” 萧云喘息梢定,从地上爬起身来,坏笑着走过去拉开那老者,用“义正词严” 的口气说道:“阿儒爷爷,你这么老了,想要姑娘该去醉红楼找去,人家好好 一个小姑娘,你怎么能,哎哟……”,话没说完,头上已经被那老者狠狠敲了一记。 那老者正是与他自小斗嘴成瘾的师傅阿儒,闻言笑骂道:“混账,也不看看自 己有几分斤两,还学人英雄救美?” 萧云嘿嘿笑道:“我总没有欺负她。”阿儒闻言一愣,不怒反笑道:“是是是, 我不妨碍你逞英雄,嘿嘿——-,不过你老爹派人传回书信来,要我们立即前去长 安,这次再也由不得你了,哈哈哈……”,大笑着惋惜的看了成兰陵两眼,这才摇 头离去。 禅西等人听见阿儒所言,围住萧云问道:“给撒,你真的要去唐人的长安城了 么?”萧云面上浮现一丝伤感,叹道:“老爹一直想做唐人,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 不过这次看来是非去不可了,唉——-!”众少年自小一起长大,闻言都感甚是难 舍。 成兰陵在旁听闻,竟有一丝异样的心动,只觉自己和这背影颇为眼熟的外族少 年同病相怜,不由生出亲近之意,见众少年伤感叹气,当下对他道:“听说长安是 全天下最大最好玩的大城,也许……也许在那里也是不错的罢?” 萧云问道:“你怎知道?”成兰陵道:“只是听说的,……不过我也要去长安。” 萧云正要答话,忽然微风吹来,一抹暗香从成兰陵身上扑鼻而至。那香味既独 特,又熟悉,令他恍然大悟,心儿猛的跳至喉咙,惊笑道:“原来是你……”,话 一出口,便觉不妥,生怕被人知道自己偷藏纱巾的事来,连忙打住话头。 成兰陵疑惑问道:“什么?”萧云从未在一名少女面前如此心潮起伏过,却又 生怕被蝉西等人取笑,强压激动的心情,呵呵笑道:“你是从沙漠里来的吧? 哈哈哈,我们既是都不得不去那唐朝的长安城,到时自然算是西域同乡的关系 了。“ 成兰陵展颜浅笑道:“你这同乡的圈子怕也划得太大了吧?” 萧云只觉面前女子明艳俏丽,以往不屑一顾的“女人气”竟突然从这少女身上 变得极为吸引自己。他双目放光,憨笑道:“呵呵,在沙洲城中你自然算是外乡人。 我叫成拿给撒,汉名叫萧云,你叫什么?” 成兰陵答道:“我姓成,名兰陵,自楼兰来。还有个楼兰名字叫作丝洁雅丽摩 雅娜。”这楼兰名字是楼兰国王认她作干女儿时所取,意思是“最美丽的雪莲花”。 不过萧云此时哪管这名字的意思,一心只想与她攀上交情,邀约道:“明日你还在 这里吗?我带你到处玩玩。”成兰陵本就好玩,对他又生了好感,当下应道:“明 日我还不走,一大早我们在此相见,如何?” 二人定下约会,成兰陵随即离去。萧云辞别蝉西等人回到家中,却见下人们正 在收拾包袱。他心挂与成兰陵的约会,连忙找到阿儒,求道:“阿儒爷爷,我还未 与禅西他们好生道别呢,晚两天动身如何?” 阿儒老眼一翻,只管“嘿嘿”怪笑,却不置可否。萧云见他这副神情,心知是 要与自己讲条件了。 他五岁那年,所在这支羌族部落还在凉州一带逐草游牧。有次偷偷玩狗,被套 狗的绳索挂住脚踝,将他一路拖到重伤昏倒在草原上的阿儒身旁,好在阿儒伤口的 血腥味将狗儿引去停下舔舐,才未将他活活拖死。后来他老爹救回二人,将阿儒留 在家中养伤,见他谈吐不凡,满腹经纶,便想尽办法将其留下,以教导萧云学习唐 人礼仪和经典。 阿儒对自己的身世不愿提及,萧云之父豪爽豁达,又见他对萧云甚为喜爱,也 不去探听他的来历。 萧云从小性格野泼,不过心地忠厚,很投阿儒脾性,本欲将其最为得意的剑法 相授,不料萧云却觉得这套剑法扭捏飘忽“女人气”太重,坚决不学,只想习些拳 脚刀棍。 阿儒一气之下,索性什么也不教,只是强迫萧云练些吞拿吐气的法门,暗自和 这小孩较上了劲。每次若是萧云打架吃了亏,阿儒都要旁敲侧击的大谈自己的剑术 如何能够轻松制敌,希望引得他主动请求学剑。 但萧云年纪虽小,性子却倔,总是不肯。一来一往便是七八年时间过去,萧云 所习内功已有小成,每次打架受伤后恢复得也越来越快,反是令阿儒更拿他没有办 法。 此时萧云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阿儒日间见成兰陵骨骼秉奇,正是非常适合练 他这套剑法的上佳人选,若非对方是名外乡少女,差点便要当场收徒。不过现下见 萧云一付渴望之极的神色,心知这些年来同这小孩的较量,终于要以自己取胜而告 终。思及此处,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欢喜,哈哈大笑起来。 萧云心思争斗,终是渴望再见成兰陵的念头占了上风,当下将心一横,说道: “罢了,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学你那套女人剑法便是。” 阿儒面上的笑意更盛,道:“是认真的学,如何?”萧云迈出了第一步,第二 步也就容易许多,当下想也不想,说道:“好,认真的学。”阿儒见他答应得爽快, 知他心下依旧对学剑抱有轻视之意,又道:“来,我先教你几招,若你能在明日天 亮之前练得让我满意了,才能去见那小姑娘。”萧云的心思被他说破,面上顿时发 热,不过要他立即开始学那“女人剑法”,却是好生烦恼。 阿儒领他来到院中,说道:“看好了。”言必手执一根树枝,腾身起武。只见 他身形飘逸,起落迅捷,不过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浓浓的女子气息。 萧云看得心头别扭,但听阿儒轻喝一声,接着“扑”的一声轻响,手中树枝疾 刺而出,竟将对面碗口粗的槐树刺得入肉三分。 萧云看得目瞪口呆,阿儒见他惊异,心下颇为得意,笑着问道:“怎样,想学 了罢?” 萧云大叫道:“你故意为难,我怎能刺入树身?”阿儒哈哈笑道:“谁教你刺 槐树了?你只须将这几招招式练得让我满意便成。我刚才是问你可知剑术的厉害了 罢?” 萧云一脸仰慕,问道:“用树枝能刺入槐树三分,若你用真剑呢?”阿儒答道 :“用剑则穿心而过。”萧云又问道:“哦,那若是用长刀呢?”阿儒不疑有他, 答道:“用刀则一劈两半。”萧云“哦”的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用刀竟这般 厉害呀!” 阿儒听他趁口舌之利,微怒道:“剑与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剑灵动诡奇,可 化腐朽为神奇,变弱小为强大,招法变化万千;刀胜在声势惊人,简单易学,但侧 重劈砍,式子相对单一。剑是技击之王,而刀却是沙场搏力之器。你若练好剑法, 自然能够悟得刀法诀窍,但练好刀法,却不一定能够体味剑法之妙。嘿嘿,废话少 说,赶紧练剑吧,我怕你明日见不了那小姑娘……,哈哈哈哈,那小姑娘确实长的 那个俊呐……哈哈哈……”。说完扔下一脸无奈的萧云,大笑着转身回房。 萧云不以为然,自认为占了口头便宜,心下舒坦了几分。情知明日能否去见成 兰陵,全靠练好刚才阿儒所授的几招“女人剑法”,当下摒弃杂念,拾起树枝回想 阿儒刚才的动作,依样画起葫芦。 阿儒所授的几招并不复杂,他来回练得几趟,已是似模似样,不过举手投足之 间却显得生猛阳刚,招式变换衔接也有诸多阻滞。 阿儒平常给他讲解儒学、道教之时,常会插入一段剑理的评述。一开始他总是 左耳进右耳出,但听得多了,也在不知不觉间对剑法有了些心得。他清楚眼下离阿 儒的要求还差得远,当下加紧刻苦修练。 如此又练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无法做到阿儒常说的剑术必须“轻翔灵动”。 不由急躁起来,招式更加涣散。忽见阿儒走出门来,手捧一盅香茗,望着天上 明月,徐徐吟道:“眼中只有三寸尖,身若秋风拂柳寒。乘风破浪随心起,能上九 天射月还。”说完也不问他练剑的进展,复又转身回房。 萧云暗自琢磨道:“阿儒爷爷这番话当是提醒我练剑的口诀,什么‘眼中只有 ……’,什么‘随心起’……啊,对了,当是叫我随意而为,不可拘泥于形式。” 一想通此节,手腕顿时不再用大力握住树枝,招式变换间信手调整自己的身形, 一些不顺手的地方稍加修正,这些细微的变动,立时让他感到一阵畅快,手中树枝 越舞越急,心神完全融入剑招之中。 如此来回走了十几遍,招式已练得十分娴熟,他心下一喜,正要去叫阿儒考核, 却见月已中天,竟已过了夜半。 阿儒哈哈大笑着飘然而至,赞道:“好孩儿,我原本是蒋剑招故意打乱了教你, 想不到你才用了几个时辰便悟得这个‘活’字,难得,难得。” 萧云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怪叫道:“阿儒爷爷,你这样可不对!既是教 我习剑,便应事先讲明其中道理,何至于我累得一身大汗?”阿儒道:“自己悟得 才能真正明白个中三味,旁人告诉你的道理,即便你能听懂,也不一定做得到。哈 哈哈,去洗个澡罢,明日你可不想混身臭烘烘的去见那小姑娘吧?” 沙洲城中有条小河穿城而过,萧云的家便在河畔。此时已是初夏,夜间已不如 何寒冷。萧云暗在心头骂骂咧咧,腾身跳入河中。 夜已深沉,四下一片寂静,他仰躺在水面上放松自己酸涩的肌肉,正出神幻想 着次日与成兰陵相见的情景,忽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河旁街道传来。他虽未练过 武功招式,却有着十年的内功基础,此时夜深人静,来人的脚步声杂乱,倒也没有 逃过他的耳朵。 他心下大奇,沙洲城的宵禁令虽早已名存实亡,但如此夜深还有大群人在街上 走动的情形却也少见。当下不顾一身疲惫,悄悄上岸穿上衣服,躲身偷看。只见一 群黑衣人匆匆自他家所在的怀远坊穿行而过。他年纪虽轻,但在这旅人南来北往的 丝绸之路长大,却也有几分听来的江湖经验,寻思:“这群黑衣人鬼祟而至,定然 不是去干什么好事。巡城的卫队呢,怎会放这些人进来的?”他心中想着,脚下却 已不听使唤的遥遥跟在那群黑衣人身后。 那群黑衣人看来极是小心谨慎,沿路两旁有的宅院养着的看门犬听到动静欲吠, 早有人扔出吃食堵住狗嘴。如此行了一炷香时间,来到了城东一处僻静之地。 萧云第一次亲身参与到别人口中讲述的江湖中来,心情不免有些紧张,一路跟 来,大气也不敢出。此时到了地头,才发现此处竟然是专供西域各国商使暂居的馆 驿。这处驿馆规模不小,却只见二楼亮着一盏孤灯,四下连火把也未插有一个。此 地远离闹市,在这寂静的夜里让人觉得犹如身处空山旷野一般。 那群黑衣人显然对眼前的情形有些迟疑,围成一圈蹲伏在地,良久不动。萧云 不敢靠近,躲在月亮照不到的阴影下面,猜测那群黑衣人定在悄声商议,不过离得 太远,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月亮在此时走进了一团云雾之中,天地间变得更加模糊。那群黑衣人蹲在地上 半晌不动。萧云渐感不耐,正胡思乱想间,颈后忽然感到一紧,被人临空抓了起来。 来人用手在他“哑门穴”上轻轻一点,劲力恰到好处,顿时让他晕死过去。 等他再次睁眼,已经身处一片野外树林之中。两名蒙面黑衣人正虎视眈眈的盯 着自己。其中一名黑衣人见他醒来,冷冷问道:“你是谁?为何跟着我们?” 萧云两眼一转,记起刚才的情形,此时不知身处何处,心头不由发毛,再看面 前两名黑衣蒙面人犹如索命无常般的阴冷,更是后悔自己一时好奇心起,连忙求饶 道:“我起来撒尿,哪里跟着你们了。呜……,我要回家睡觉。”另一名蒙面人道 :“管他是谁,砍了一了百了。”先前发问的黑衣人道:“不可乱来,大哥吩咐过, 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旁生枝节。待大哥来后,看他怎么说,再处置这小子。” 两名黑衣人不再说话,也不理睬吵闹不休的萧云,自管持刀默然坐在一旁。 萧云假哭几声,实在无法装得像样,只得收了嘶哑的嗓子,悄悄观察形势。 那两名黑衣人显然未将他这个毛头小娃放在眼里,并未用绳索捆住他的手脚。 他暗自一喜,不过转眼瞧见两名黑衣人悄无声息的坐在身旁,却又让他无从欢喜得 来。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干脆躺倒在地,脑中拼命的打转,思索逃走之策。 树林外传来两长一短的狗叫声,守着萧云的两名黑衣人也压着喉咙“汪汪” 回应。林外一名黑衣人肩扛一个大口袋奔了过来,将口袋放到地上,气喘说道 :“点子好硬,好在抓了这女娃,否则怕是难以脱身了。”原先那两名黑衣人微感 惊奇的“哦”了一声,问道:“大哥他们呢?”才来的黑衣人说道:“已经逃出城 了,不过点子紧追不舍。你俩把这女娃看好,她是正点子的女儿,说不定能派上用 场。我去接应大哥。” 两名黑衣人等那人去远,将他扛来的包袱打开,只见里面一名面容娇美的小姑 娘一脸惊恐的出现在面前。 萧云正搅尽脑汁盘算逃跑之策,蓦见袋中女孩颇为眼熟,当下借着黯淡月光, 运足目力仔细观看,依稀看出此女正是日间才刚结识的楼兰少女成兰陵。此时骤见 熟人,让他顿感一阵强烈的欢喜。刚才的恐惧多半来自突然身处陌生境地的孤独感, 倒未觉得有多少性命受到威胁的惧意,此时成兰陵的出现,立时让他对感到强烈的 亲近。 成兰陵旋即认出他来,惊喜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萧云还未作答,其中一 名黑衣人已跳了过来,将手中长刀往他脖子上一架,骂道:“贼小子,小姑娘识得 你,还说你不是跟着我们?” 成兰陵眼见异变突起,被刀架着脖子的萧云如同一只任人捏弄的蝼蚁,生死系 于一线,心下顿时恐慌。 萧云何尝不怕?不过看见到成兰陵那双在淡淡月光下闪着微光的双眼正若有所 盼的望着自己,心里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勇气来,理直气壮的说道:“认识她就必是 在跟着你们么?小姑娘长得好看,才一进城就被我看上了,在她屁股后面跟了老半 天,她怎会不认得我的样子?”拿刀的黑衣人转头问成兰陵道:“小姑娘,这小子 说的是真的么?”成兰陵听他如此胡说,心知他是别有用意,当下连忙点头。 那黑衣人问不出个名堂,笑骂道:“贼小子,毛还没有长齐便学人窃玉偷香了? 操!”说着收刀坐回一旁,斜着眼频频打量成兰陵。 萧云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小姑娘,白日里你骑着高头大马,连正眼也不 瞧我一下,嘿嘿,这两位蒙着面的大侠定也是恼你目中无人,才把你捉了来吧? 两位大侠,我说的可是实话?“ 刚才那名黑衣人没好气的骂道:“贼小子,死到临头了还胡说八道,再不闭嘴 一刀把你剁了。”萧云腾身从地上跳了起来,叫嚣道:“我王大名在这沙洲城中也 算是有头脸的人物,若不是被你们趁我撒尿的时候从背后偷袭,难道我还怕了你们 不成。”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他面上已被那名黑衣人结结实实掴了 一记。那黑衣人冷笑道:“你说一句,我就打你一下。” 萧云被打得眼冒金星,怒火腾然冲昏了头,叫骂道:“你……‘啪’唉哟,你 仗着……‘啪’,唉哟,你奶奶的,你老娘的……‘啪’……,唉哟,爷爷和你拚 了,有种别用刀。”他说一个字,就被那黑衣人打一记耳光,心头的怒火也越大, 可偏偏打他之人出手迅捷,让他避无可避。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却已是脸颊高高 红肿起来。 那名打他的黑衣人听他狗急跳墙的口气挑战,心下只觉好笑,说道:“哦? 就凭你?贼小子,爷爷今天不将你打得连你娘都认不出来,就算你赢了。“说 着将手中长刀倒插在地,就欲上前痛打他一顿。 另一名黑衣人见二人越闹越厉害,制止道:“别闹了,办正事要紧。”萧云却 不依不饶,骂道:“怕了爷爷的是孙子。”那名与他斗气的黑衣人听他不知死活的 胡乱叫骂,心下动了真气,狠声道:“贼小子,今日你要能有一拳一脚打到我身上, 吴某立时自刎在你面前,来吧。”另一名黑衣人听他连自己的姓氏也带了出来,知 他是气到了极点,当下也不好再多说,只待让萧云吃些苦头,再出面来收场。 萧云伸手抹干净嘴角流出的血迹,大声对逼向自己的那名黑衣人喊道:“等等, 你若拿刀跟我打,怎算得公平?”那名黑衣人闻言一愣,暗道:“我明明手中无刀, 贼小子却这样说,定是怕了我。”不过此时他立意要好生收拾一顿萧云,当下道: “我手中哪有刀来?” 萧云道:“你现在手中无刀,可刀却插在你身后,一会你空手不是爷爷的对手, 一怒之下,谁知道你会不会退回去拿刀,那样还不如不打。”那名黑衣人强忍怒气 道:“我保证不用刀。”萧云一脸不信的神情,说道:“你嘴上保证,可难保你打 不过我自食……”,话音未落,那名黑衣人转身回去抽出插在地上的长刀,倒转刀 把向他递了过去,说道:“废话少说,你拿刀和我打。”萧云连忙伸手接过。刀一 入手,却被压得身子一沉,嘴里大呼道:“这刀可真重,有没有轻一点的,我可用 不惯。” “啪”的一声脆响,他脸上又挨一记耳光,那黑衣人已是怒不可遏。但他这次 却不叫“唉哟”,大呼道:“小子,说了公平比武,你怎能趁我手里拿着长刀,占 我小娃娃的便宜?”那黑衣人闻言一怔,明明对方手中拿着刀,反而说被占了便宜? 他怒极反笑,问道:“刀就这么一把,你要用不用,要不你说怎么才公平罢?” 萧云道:“我平常用的刀可没有这么重,现下你给我一把这么重的刀,我哪里 能发挥出真正的功夫来?你这不是占便宜是什么?我看这样吧,这刀放在你身后我 不放心,放在我身后的话,怕你打输了要找借口,还是让小姑娘拿着,这样你我都 不用担心,正好可以显出真本事。”他这番话自相矛盾,但那名黑衣人却不作声, 心中暗暗发狠,“等会一拳打死这贼小子,才能谢我心头之恨,大哥若是责问起来, 就推说一时失手便是。” 坐在一旁的黑衣人却看出萧云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这么简单,但此时天色已渐亮, 自忖凭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闹不出个花样,反倒想看看他到底有何鬼点子,只管冷 眼旁观。 萧云见二人都不说话,当下心领神会,快步走到成兰陵身旁,突然伸手抓住她 的肩膀,将长刀架在她颈子旁。那两名黑衣人惊上前,萧云大喝道:“站住别动。” 那两名黑衣人投鼠忌器,当即止步。 成兰陵显然也未料他有这番举动,不过心下却感并不害怕,反有一丝淡淡的欢 喜。 刚才一直坐在地上的黑衣人开口说道:“小子,这小姑娘也是被我们抓来的, 她的生死关我们什么事?你要是伤了她,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 萧云的脸已肿得老高,本就狭小的双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他勉强嘿嘿一笑, 嘴角牵动脸上肌肉,显得既滑稽,又诡异。他早前听见这些黑衣人谈论,知道他们 要对付的人是成兰陵的父亲,也听出打算利用成兰陵牵制她父亲的意图,于是赌这 两人不敢让她有个闪失,当下恶狠狠的说道:“这小娘皮平日那般高傲,看都不看 爷爷一眼。爷爷反正也逃不掉,还不如杀了她给爷爷陪葬。” 刚才说话那黑衣人见他一幅诡异的神情,生怕这小子万一发起蛮来不顾一切, 真个将小姑娘割了喉,当下连忙说道:“谁要你的命了?这样如何,你放了小姑娘, 我们放你走?” 萧云怪笑道:“你当爷爷是三岁小儿么?给我退后三丈,我便放了这小娘皮。” 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心头暗自好笑,莫说退后三丈,便是退后十丈,也不怕 他能逃出自己的手心。二人面上不露喜色,对他道:“好,我们依你便是。把刀拿 好了,可别失手伤了小姑娘。”言毕二人快步退后三丈来远。 萧云眼见二人退走,低声在成兰陵耳旁边问道:“你怕不怕?”成兰陵轻声答 道:“开始怕,现在好些了。”萧云轻笑道:“你将眼睛闭着,等下我拉着你的手 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千万别睁开眼睛,好么?”成兰陵不明所以,但听他 语气温柔,似乎还显得胸有成竹,当下鼓起勇气答应下来,将双目闭紧。 萧云见她信任自己,心中更是欢喜。他自从被捉来这里,便开始在脑中盘算逃 跑的办法,沙洲城地处沙漠边缘,能有大片树林的地方只有一处,便是沙洲城东南 面的大雪山。这座雪山离沙洲城仅只十几里路,山顶终年积雪,但山腰以下却有四 季之别。他以前常和禅西等伙伴来此地掏鸟蛋,熟知这片树林左侧有个高崖,崖下 有一潭池水。此时正是初夏时分,池水应早已解了冰。他跟随阿儒日久,听说过北 方人大都不识水性,眼前这两名黑衣人满嘴北方口音,便想到了一着行险逃跑的念 头。 他见那两名黑衣人依言退远,当下将心一横,拉着闭上眼睛的成兰陵就往高崖 跑去。那两名黑衣人眼看二人要逃,连忙腾身追赶。 成兰陵心中忐忑不安,被他拉着快速奔逃,耳边呼呼风声传来,令她几次忍不 住想要睁眼看看。但萧云紧紧握住她的手,又让她觉得应该相信这名黑肤少年,既 然他让自己不能睁眼,必然有他的打算。她正胡思乱想,耳听萧云大喊一声:“跳。” 当即闻言起跳,再也不顾闭眼的约定,睁开眼来一看,只见自己的身子竟已飞在半 空,脚下是十几丈高的悬崖。她还来不及害怕,又听萧云大声叫喊:“深吸一口气, 千万别喝水。”随着“砰”的两声巨响,二人几乎同时掉进水潭中。 一股巨大的冲力灌注到萧云身上,然后感到身子止不住的往下疾沉,入水前只 顾提醒成兰陵深吸闭气,自己却未及吸上一口长气。等到不再继续下沉,却已接近 潭底,憋的那口气已是耗去十之七八。但他认定成兰陵不会水性,自己气息将竭, 却连她的影子也未看到,上面还有两个要命的“无常”不知追来没有,心下顿时慌 张。 他死命憋着残余的一点气息,如同无头怪鱼般的在水底来回游动,暗道:“小 姑娘不会沉到底了吧?要是被我害死了,变成小鬼来找我赔命可大大的不妙。 ……憋不住了,完了,爷爷都要憋死了,小丫头一定好不了,……不过她那么 漂亮,即便成了小鬼,想来样子也不会差罢?“渐渐的神思开始恍惚,只顾越潜越 深,竟不知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 潭底越来越黑,忽然在他眼前出现光亮,一片五彩斑斓的广大宫阙屹立其下。 浮于水中的双腿忽然踏实踩在了宫阙的广场地上,刚才仿佛快被挤涨爆裂的肺 部也猛然舒坦。 他一阵惊奇,暗自猜测:“莫非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但见琉璃碧瓦的屋舍 连绵不断,整个世界一片寂静,仿若天地之间唯剩下自己一人存在。这种心思一出, 顿将种种好奇冲散而去,直令他感到阵阵发寒。顿时想起成兰陵还留在水中不知生 死,连忙欲回头去寻,却见茫茫天地,哪里还有来时的路……。 “哇……,咳咳……,小丫头死定了,小丫头死定了。”萧云猛然感到腹内一 阵热气上涌,怪叫一声吐出一大滩潭水来,带着一丝哭丧的口气含糊叫喊着。 “萧云,萧云,醒来……。”他渐渐清醒缓过气来,循这熟悉的声音望去,却 见一名披散着乌黑闪亮长发的绝丽少女正关切的看着自己,瞧那模样,正是自己拼 命在潭底找了半天的成兰陵。 他身子躺在潭边岩石上,不远出掉落着他骗来的长刀,转眼间便已记起刚才跳 崖逃跑的事来。成兰陵因憋久了气涨得红扑扑的脸蛋仿若擦了动人的胭脂,映着她 黑亮的长发,真是美得犹如天上的仙女。 萧云贪看发呆,心头暗暗打鼓道:“小姑娘可真美呀。……,可我又没有见过 天上的仙女,万一仙女没有小姑娘这么漂亮呢?……是了,小姑娘是仙女下凡,我 看到她,自然知道仙女原是这般漂亮的。” 成兰陵在楼兰国长大,礼教之防甚是开明,但此时面前的黑肤少年看自己的眼 神,却令心头一阵轻跳。明明这眼神和昨日萧云刚见她时那种教人讨厌的眼神极其 相似,可此时不仅不觉讨厌,甚至还有淡淡的欢喜。 她慌忙避开萧云那痴呆的目光,说道:“你刚才在水底干什么,我见你半天没 有上来,潜下来拉你,你却还拼命的往水底潜去?” 萧云面色一红,说道:“刚才我看到神仙住的地方了,你没有看到么?”成兰 陵道:“下面一团漆黑,哪有什么神仙了?若不是你冒上来的气泡,还真不容易找 到你哩。” 萧云道:“我那会正在见神仙呢,不过听说神仙要有缘人才看得见,此话想来 不假。”他年少气盛,总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姑娘相救让他很不是滋味,虽然心头清 楚自己确是被面前美丽少女所救,口头上却抵死不认。 成兰陵牵挂父亲,也不和他搅这话题,问道:“你知道路么?我要回去找爹爹。” 萧云一拍胸口,说道:“当然知道,北至玉门关,西至阳关,上至大沼泽,东 到此山,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成兰陵听闻一喜,道:“那我们赶紧走吧,上面 那两个蒙面人不知追来没有?”萧云这才想起这茬,连忙爬起身来,道:“赶紧走。 赶紧走。” 这处水潭位于一片峡谷之中,而峡谷却在山的背面。萧云知道有条狭窄的小道 能直通山脚,当下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刀,拉了成兰陵的手就往前走。经过这次历险, 在他心中已将自己作为成兰陵的保护者自居,此时由他来领路,顺手便去牵了成兰 陵的手掌。 成兰陵面色一红,她虽和萧云年纪相仿,不过姑娘家本来就比少年懂事得早, 心思也更细腻,此时两相牵手,让她总感到似乎有些不妥。不过又见萧云只顾拉着 自己边走边挥刀砍伐阻路的树枝藤蔓,竟不回头看自己一眼,心中又觉有些失落。 成兰陵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一路上看着前面探头探脑领路的黑肤少年,心中不 停胡思乱想。 萧云见她默默跟着自己,心中更是欢喜。这带路的任务虽显不出多少英雄气概, 但却是在为这个美丽小姑娘做事,已足以令他兴奋万分了。 这条山道偏僻寂静,似乎连鸟粪落地的声音也能听见,天色大亮起来,四下醒 来的飞鸟走兽开始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但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反而成了衬托空 山幽静的旋律。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竟都忘记了说话,如此无声无息走了两个时辰左右,终于 走到山脚,已是疲惫之极。 萧云见山脚旁有处低凹,上有山泉潺潺流过,对一脸大汗的成兰陵道:“我们 去那边歇歇再走吧。”成兰陵也正有此意,与萧云跳下泉边,美美的喝了个饱。 二人正欲稍作休息,忽听到远处有“乒乒乓乓”的刀剑交鸣声传来。二人对视 一眼,俯身沿着流泉向声音来处爬了过去,从齐腰深的杂草丛中往外探头窥视。 只见山脚弯道旁耸立着一间低矮的茅舍,四壁千疮百孔,显是许久不曾有人居 住。萧云到过这里多次,知道那茅舍是夏日采冰之人用来传递坚冰的转运站。 城里大户人家大都修有地窖,冬日将坚冰储存在地窖里面,夏日便可取来作消 暑之用。但一般的平民百姓没有这个财力,于是夏日里一些人便专门到雪山顶上敲 下坚冰卖进城里,也算是门上好的买卖。此时天日还未大热,敲冰之人并未前来, 是以这间茅舍历经一年时间无人照管,早已破败不堪。 茅舍旁蜷缩着两名神情萎顿的黑衣人,面上蒙面黑巾扯下挂在耳侧,正靠墙坐 在地上。二人脚旁横七竖八的躺有十几具死尸,多作黑衣蒙面打扮,其中也有两名 短衣长裤打扮的域外汉子。这些人手足断裂一地,死相甚是惨烈。 成兰陵看得一阵心慌,轻轻拉了一下萧云的衣袖,悄声说道:“那些穿着短衣 的人都是跟随我一起去长安的。”那刀剑相击的声音传自茅舍背后,二人所处这个 方向却是看不真切。 萧云听见成兰陵说话,连忙对她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好不容易逃脱敌手,自 由自在了半天,此时重又看到这些神秘的黑衣人,让他心里如何能不紧张?他对成 兰陵一招手,二人沿着流泉岸边的密密草丛,躬着腰慢慢爬到茅舍的右侧,此处视 野开阔,正好能看到茅舍背后的情景。只见茅舍背后是一片开阔地,一群短衣打扮 的西域汉子分散守在一旁,场中一名身着长衫幞头的黑脸中年人正手持长剑,一人 独斗四名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