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刀传奇·花之尸骸 作者:盛颜 楔子 临安府南三十里的驿站。 垂老的驿吏坐在门槛上,慢慢啜着黄酒,闲闲望着淡淡春阳下的官道与原野。 驿站外供行旅休息的亭子里,坐着两个少年。年轻的语声笑声在风中飞飏, 驱走了春野的清寂。坐在左首的叫张褚,皮肤微黑,身材瘦长,顾盼睥睨间豪气 迫人。坐在右首的叫刘嘉树,俊爽非常,酒喝得最多,笑声也最高。 张褚的鞭在腰间,刘嘉树的刀在手边。两人正是今日江湖的明日之星,最有 前途的后起之秀——张鞭刘刀。 蓦地,府城方向车声如雷隆隆响起,四辆马车狂驰而来,激得道上尘土飞扬。 车队后有一骑紧紧追赶。马车再快,终究比不上轻骑,只见那人追上车队后,竟 从马背上跃起,飞掠过四辆车的车顶,气定神闲地落在了官道中间。若用风驰电 掣来形容马车的速度,他的速度就比风还疾,比电还快。 眼见马车便要撞倒这人碾过这人,老驿吏嘴巴一开一合,惊得声音都发不出 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四位驭手勒住了马缰,四辆马车一起停住,车距竟然始终 未变。 张褚拍桌道:“武林第一家的轻功当真名不虚传!” 嘉树的笑脸忽然黯淡,声音也带了种说不出的痛楚。“如此炉火纯青的一苇 渡江,这人若不是沈无忌,定然是沈无咎。” 第二辆马车的门开了。“你凭什么拦我的车?让开。”是个女子的声音,慵 懒里带点不耐,全没把拦车的人放在眼里。 嘉树想:“好像春风里花开的声音,好像冬夜里雪片坠地的声音,听了以后 感觉到的却是宁静。世间除了夜来,谁还有这样的声音。”——嘉树的诗人气质 很重,所以他师父“刀神”雷景行曾经叹息道:“如果嘉树学剑,会有更大的成 就。” “大哥才死,你就要回姑苏去,未免让人齿冷。” “无忌死在婚礼之前,我并没成为他妻子。留下来的话,我算什么?还得成 天看人脸色。” “母亲心情不好,把话说得重了,你也要跟她老人家计较吗?” “我不敢,也不必。你请便。” “夜来,你好硬的心肠。”沈无咎的手微微发抖,“我绝不会让你走的。” 张褚和嘉树对视一眼。原来车中人真是姑苏城八宝崔家的大小姐,沈无忌的 未婚妻崔夜来。武林中有句话:“夜来一顾,百花也妒;夜来一刀,不见明朝。” 她的刀法和她的美丽一样出名。 “你不让我走?”一柄刀从车里伸出来,抵在无咎心口。刀如春水,泛着淡 绿的波光,正是夜来那柄销尽世间英雄气的夺魂。嘉树仔细凝思她的出手,不觉 出了一身冷汗。五年不见,夜来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此,出手的角度和力道都妙到 毫巅,若换嘉树在车前,一般的避不开。 无咎脸色苍白如纸,咬着牙道:“夜来要走,天下没人拦得住。只是大哥死 的那天,只跟你在一起,再没见过其他人。你现在这么撒手走了,让我如何交待。” 为了留住她,他已经口不择言。 “原来你们沈家是这个意思。好,我暂且不回姑苏。你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 口,也欠了我一个交待。”夺魂刀回鞘,车门也合上了。 车队调头,渐行渐远。无咎站在原地,手捂着心口,怔了半晌,牵着马慢慢 去了。这武林中以霸道闻名的年轻人,在夜来面前竟是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嘉树喃喃道:“夜来一刀,当真令人魂为之夺,意为之消。” 张褚道:“沈无忌的死可是轰动江湖的大消息啊。沈家和崔家向来不睦,本 来还能借联姻修复关系,现在只怕裂痕更深。” “一个女子怎能把刀法练到这种境界?” “沈崔两家反目,最高兴的恐怕就是慕容家。临安府有一场大热闹可瞧了。 咱们这次还真没白来。” “的确是不虚此行。” 张褚和嘉树各说各话,临了才碰到一起。两人反应过来,相对大笑。 第一折“武林第一暗器——相思” 1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 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北宋初年,柳永笔下的杭州已是江南一等一的繁华都市。到南宋,南逃的皇 帝赵构把杭州定为国都,并升作临安府,所以1129年后的数十年间,杭州的城市 建设搞得热火朝天。说实话,这城市的气质和文雅阴柔的赵氏王朝也非常相宜。 从南部大内的和宁门开始,13500 尺长的御街直贯北部的中正桥,把腰鼓形 的杭城剖为两半。御街中心专供皇帝巡幸用的御道两边有石砌的河道,借河水把 御道和百姓隔离开来。河里种着荷花,河畔栽着桃李,每逢春夏,水光花光交映, 水香花香满街,薰得行人如醉。 杭州是个诗意的城市,连御街都是诗意的,但它偏有一个别称叫作武林。初 次听到的人未免有些纳罕,其实这名字和刀光剑影的江湖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 杭州郊外的山水在汉晋时叫做武林罢了。 自从沈家在江湖上崛起,对典故没有丝毫兴趣的江湖子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 杭州所以叫做武林,自然是因为“武林第一家”——沈家的缘故。 御街上最繁华的地方叫中瓦子,杭州最大的酒楼,沈家开的武林园就坐落在 那里。 武林园二楼的阁子里,嘉树对张褚道:“这就是武林园名字的来历。你想沈 无忌那样文雅谦逊的人,怎么会存心夸耀‘武林第一家’的称号。” 隔壁阁子里响起清脆的掌声。哗的一声,有人掀开竹帘走了过来。是个系着 黑巾、穿着黑衣的俊俏少女,面颊绯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你说得真好,来, 我敬你一杯。” 江湖儿女本来不拘小节,嘉树虽不认得她,却也举杯,“幸会。” 那少女顺势坐到桌边,“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吗?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嘉树道:“你哥哥是谁?” 她忽然发怒,“你明明知道,却来问我,当真是哥哥死了,你看着我好欺负 吗?”一掌拍在桌上。这一掌力道好大,连桌子带碗一并碎了,划得她手掌鲜血 淋漓。 嘉树只觉这少女简直莫名其妙,但她的蛮横举止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凄苦在, 让人不忍心对她发脾气。 武林园的老板也被惊动了,一进来就对嘉树和张褚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让伙计另外整治一桌酒席赔两位。”又转身劝那少女,“三姑娘,你何苦这么 作践自己,让老夫人知道了,心里还不知怎样呢。” 手上的剧痛让她清醒了些,板着脸道:“你们不说,她怎会知道。” 一旁的张褚忍不住道:“这位姑娘,你手上流的不是血是水吗?先包扎了再 说吧。” 她横他一大眼,“要你管。” 看着她背影,张褚有些陶醉地,“江南的姑娘就是秀气,娇娇小小的,水珰 珰的。” 这还叫秀气?嘉树失笑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就是沈无忌的小妹。‘ 紫豹子’沈无忧你是惹不起的。” 张褚笑道:“我也没想招惹她呀。” 可惜杭州城小了点,他们出了武林园,三转两转的,又在中瓦子的钱家干果 铺前遇着了她。 干果铺前围了一大堆人,却悄没声儿。张褚喜欢热闹,好奇心又重,拉着嘉 树过去看看。于是,嘉树又听到了那个水般清澈的声音:“杏仁膏、薄荷膏、杨 梅糖、麝香糖……哎呀,我不知道芳仪喜欢哪一种,你每样给我包一点吧。” 嘉树慢慢咀嚼着重逢的喜悦。跟“近乡情怯”一般道理,朝思暮想的人到了 眼前,反而不敢相认。 “你现在还有闲情逸致逛街买果子吗?”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却是沈无忧。 围观的人群立时退了三尺。美人人人爱看,但是火爆脾气的霹雳美人还是远 观为宜。于是嘉树和张褚就挤了进去。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需要理由的,而她就是那个理由。她的发髻犹如鸦翅, 闪着乌亮的光泽。她素白的衣衫犹如春雪,裹着修长曼妙的身子。她全身都散发 着明而不亮的光彩,叫人神为之夺。满城淡然春意里,她是最明媚的一笔。嘉树 在一阵晕眩中,模糊地想:你为什么不回头呢? 夜来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无忧。“我逛街,与你何关,要你来管?临安府是 姓赵的,不是姓沈的。” 无忧两只清亮的大眼里燃的是火。“别人我管不着,崔夜来我就管得着。哥 哥才死几天,尸骨未寒,你就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还公然逛到大街上来了,你 知不知羞?” 夜来身侧的男子走上前来,是风神如玉的翩翩公子,说话也温文尔雅,“三 姑娘,你说话客气些儿。”他似乎随便地掸了掸衣袖,但张褚和嘉树看得真切, 他就在拂衣的刹那间猝然出手,点了无忧的哑穴,是如假包换的“拂花手”,慕 容世家的秘传。难道他就是慕容世家的少主慕容简? 无忧脸涨得通红,身子簌簌发抖,却冲不破慕容封住的穴道。武林第一家的 三小姐何尝受过这种气,眼泪在她眼眶里转来转去,却不流下来,真是可爱复可 怜。 张褚好管闲事乱出头的脾气顿时又发作了,拉都拉不住。他大剌剌地走上前, 像对哥们似的大力拍着沈无忧的肩,“喝,一个人要是行得正,立得稳,怎么会 怕别人开口说话?三姑娘,你说是不是?”倒像跟她认得很多年了。 无忧只觉一股热流冲过穴道,在心里骂了几百遍的话顿时冲口而出:“好一 对狗男女。” 慕容的手微微一动,却被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按住。“阿简,别跟小孩子计较。” 夜来对着无忧,仍是懒洋洋的口气,“我和阿简行得正不正,立得稳不稳,你们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难道我还能堵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她顿了顿,淡淡道: “你以为呼天抢地、要死要活才叫难过吗?你以为悲伤是写在脸上给人看的吗?” 其实夜来只长无忧一岁,但崔家没有男丁,夜来十五岁就开始执掌这个庞大 世家的一切事务,杀伐决断不输给须眉男子,所以气质上比无忧成熟很多。 眼睁睁看着夜来和慕容离开,被夜来气势压住的无忧气到极点,左手一扬, 一把暗器如丝如网,罩住了夜来。这一把暗器实在非同小可,——自从唐门式微, 江湖中人提起暗器之宗,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南沈家。偏偏无忧用的又是沈家最 骇人的一种暗器“相思”。 相思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难 当,至死方休。偏偏还没有解药。 无忧恨夜来哪里就到了这种程度,只是这女孩子行事完全凭本能,她不是想 到了就去做,而是想都不想就做了。所以相思出手后,她也呆掉了,整个人如坠 冰窟。 相思是看不见的,但听得见。空中响起一阵细若情人耳语的乐声。这细微的 声音虽淹没在市街的嘈杂里,嘉树却听到了。看着夜来不闪不避,从容地走在街 边,嘉树就懵了,他想也不想,飞身上去拉开夜来。 夜来的衣袖像天鹅翅膀一样展开,她的手指灵敏地在春风中穿梭,像一种古 老而优雅的舞蹈,接住了透明的相思。 嘉树感到一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让整个心脏都麻痹了,就像爱上某个人时的感 觉。人人都说相思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不到滋味如此美妙,他想大声 说你们都错了,却听不到自己声音。 他最后看到的就是落花中的夜来。她流转如水的气机震动了半条街上的树, 在那些坠落纷纷粉白绯红的花瓣中,他看到她向自己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 “怎么漏了一枚?”然后他就坠入了死寂。 2 “你醒了!”夜来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嘉树额头。果然,有了微微 的热度。 她的手落到嘉树额上时,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那一刻,她不再是神情 冷淡、言辞犀利的崔家大小姐,孩子似的喜悦表情让嘉树读出了她深藏的温柔。 “你能运气吗?试试看有没有阻滞?” 嘉树依言运气,发现气机活泼,流转自如,只是心口仍然有种灼热的痛楚。 “这样啊。相思是热毒,应该加一点凉药,旋覆花、蔓荆子、荆芥穗……” 她盘算着,“我重新给你调一剂药来。” “相思不是无解的吗?” 夜来怔住。静了片刻,她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是相思,还敢挡在我前面? 小师哥你糊涂了?” 嘉树避重就轻地回答:“师哥就师哥,干吗还加个小字?” 夜来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煎药。嘉树看着她为自己忙碌,只觉说不出的愉快, 他忽然惊咦了一声,道:“你的指甲怎么了?” 灯下,夜来剔透的指甲泛着奇幻的淡紫光泽。她头也不抬,轻轻搅着药汁, 道:“你看出来了。” 嘉树深吸了口气。“不会是紫花吧?” “我常常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会遇到金风?”紫花金风是武林中最 奇诡的一种毒药。中了紫花之毒,百日内安然无事,但若遇到金风,两毒并发, 必定死得苦不堪言。 “你连相思都解得了,紫花金风也不在话下。” “谁说我解了你的相思,只是延缓它发作而已。”她掌着嘉树,把药碗凑到 他唇边,“有一天这药没用了,还不知道你会怎样呢。” 佳人在侧,香泽微闻,嘉树醺醺然,就着她的手把药喝了,心想:“这枚相 思,当真治了我的相思。”却不敢真的这么和她调笑,只道:“小师妹,咱们活 得一天算一天,管它以后如何。你和我同病相怜,有我陪着,总好过你一个人孤 零零地煎熬。” 这是他掏心窝的话,她怎么会听不出来,眼圈顿时红了,哽声道:“小师哥。” 夜来六岁就被父亲送到雷景行门下学刀,师哥们年纪都大,只有嘉树和她年岁相 近,常常带着她玩进玩出,感情是最好的。 他握她的手,无言。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他不答,转问她:“你呢?为什么嫁到沈家?沈无忌怎么死了?” 这话若是别人问的,夜来立刻就要翻脸,但是嘉树问的,她微微叹息。“沈 长天杀了我父亲和叔叔,本来我恨他们沈家的每一个人入骨,但无忌他……实在 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怎么会……” “婚礼的前一天,无忌忍不住来看我,回去后就病了,只捱了半日。” “沈家疑心你了。” 夜来冷笑,“为父复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我若要下手,又何必等到那 一天;我若要下手,死的又岂会只有无忌一个。” “不管怎样,我绝不会让沈家人伤害你。谁敢动神刀门的小师妹,就是和整 个神刀门为敌。” 帘外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艳丽女子牵着个小女孩进来,“唷,公子醒 了。姑娘用药真是神乎其神啊。” 夜来道:“这是我小师哥。这是我叔叔的如夫人左姨。这是我叔叔的女儿芳 仪。” 左蔷大概有二十七八岁,待人亲切,说起话来滴水不漏。芳仪是个苍白娟秀 的小姑娘,气质冰冷。夜来拿出在御街买的糖果给她,她也只是应景地吃了两颗。 但嘉树看得出,她很喜欢夜来,尤其是她抬头看着夜来,说姐姐这样姐姐那样的 时候。 “姐姐,妈妈下午要出门去买缎子,我跟她一起去好不好?” 左蔷眉毛微微一拧,想说什么又忍住。 夜来道:“你不能出门,只能呆在家里。”语气虽淡,却不容人有半点反对。 左蔷展眉笑道:“对了,你要听姐姐的话。” 两人坐了一会儿,左蔷起身道:“公子还病着呢,咱们不好耽搁太久。姑娘 衣不解带地守了公子十天,也该歇歇了。” 等他们离开,夜来道:“小师哥,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去了。” “小师妹。” “怎么?”她停住脚步。 他只是微笑,说不出话来。 她诧异,走回来,一手放在自己额上,一手放在他额上。“没发烧啊。小师 哥,你中了相思后人就傻傻的了。” “自从你离开,把相思种在我心里,我就傻傻的了,你现在才知道吗?”他 在心里对她说。 “夜来怎样了?” 左蔷媚笑着,“你问的是夜来的身子还是夜来的心呢?” 无咎捏着她下颌,冷冷道:“我两样都问。”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却不 为所动。 她捂着青紫的伤痕,声音缠绵。“她只是尽心竭力地照顾她的小师哥,累病 了而已。以前夜来的心里就只有一个无忌,现在呢,就只有一个嘉树。不管怎样, 都轮不到你。” 夜色里,无咎的眼睛像两簇黑色火苗,烈烈燃烧。左蔷就是喜欢他那种燃烧 一切、毁灭一切的眼神。“你们沈家的相思,号称天下至毒,无人能解,夜来却 解得开。我看,希照堂上那块药中圣手的匾,趁早劈了当柴烧吧。” 无咎越怒越冷,眼中光芒宛如冰层下的火焰。“她很快就会看到相思的真正 力量。” “是吗?”她解开他衣裳,素白的手在他胸膛上摩挲着。他的心脏有力地跳 动。她腻声道:“只可惜你这里的相思,夜来却不稀罕。” 他横拖着她头发,把她抛到床角,涩声道:“不许再提她名字。” 她呻吟着,在他残暴的凌虐中达到高潮。是生来就有这样阴暗的欲望吧,就 像腐烂的尸骸上开出来的幽灵之花,她想。 第二折“武林第一战——刘刀对沈剑” 1 濛濛春雨中,夜来撑一柄纸伞而来,身后只跟着一个侍婢染红。 无咎站在船头,望着夜来,她苍白的脸上带着异样的红晕,走路也有点飘, 果然病了。夜来为了嘉树而病,为了嘉树来赴自己的约会,一想到这点,无咎就 要发狂。 夜来在岸边站定,“我在丰乐楼订了位置,现在特别来请你过去。”丰乐楼 位于丰豫门外,西湖边上,楼台宏丽堪称湖山之冠。登楼临水,可以看画舫穿梭、 柳汀花坞,可以听莲娃清唱、渔歌悠扬。 无咎微笑,但衬着他阴鸷的眼神,看来像冷笑。“夜来亲自来请,这样的福 气也不知是几世修来。但今日是我做主人,夜来必定要反客为主,我就为难了。” 无咎知道夜来虽然生在水乡,对水却极其恐惧,依她的谨慎个性,不会让自 己置身如此弱势的境地。果然,她站在水边犹豫难决。 “听说,你小师哥又昏迷了。你真的不想知道相思的主要成分,以便对症下 药吗?” 这话让夜来下了决心。她双足一点,一缕烟似的落在他的画舫上。甲板湿滑, 她气滞脚虚,险些失足滑倒。无咎伸手掌她,只觉她手腕滚烫如火,病得竟是不 轻。她忙不迭地缩回手来,像被蛇咬了一口。无咎看她冷冷淡淡的样子,心中一 痛,面上却丝毫不露。 舱中的榈木矮几上,搁着四碟小菜。羊舌签、鲫鱼脍、玉版鮓和莲子头羹, 都是夜来最喜欢的。 夜来的手放在桌边。木质坚硬,木纹斑斓,木色是优雅的青黑,映衬出那只 手的纤小和洁白。半透明的肌肤下,淡青的血脉像雪原上的河流,拨动他心底最 隐秘的渴望。无咎忽然勃起,他是如此想要得到她,循着那美丽的血脉进入她。 在他急促的呼吸中,她的手缩回宽大的衣袖。 无咎克制住澎湃的激情和欲念,为夜来满上一杯酒,却又泼掉。“忘了你生 病不能喝酒。尝尝这些菜合不合口味。”她娇怯怯的病容让他在怜惜之余,又有 种形容不出的快感。 夜来勉强吃了两口就搁下筷子,“无咎,相思的成分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 好不好?”她从没用过这样柔软的口气跟他说话。 “夜来,自从在姑苏城外遇到你,我就时时在想,若有一天能和夜来荡舟西 湖,夫复何求。今天终于实现了,我心里真高兴,我是真的高兴。” 此刻轻舟已入湖心,烟波浩渺,一碧万顷,湖畔千峰连绵,山色空濛。“春 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清凉情调,夜来是感觉不到的,她只觉得头晕目眩, 身子如浴火中。她听着他表白,却没听进去一个字。 他的声音忧伤如水。“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我本来活得如此 适意。自从遇见了你,我日日痛苦,日日熬煎,醒着梦着都是你,你却从没把我 这个人放在眼里心上。”他的声音激昂起来,摇憾着她的肩,“我哪一点不如无 忌,哪一点不如刘嘉树?” 夜来烧得昏昏沉沉,也不理他说些什么,只道:“无咎,你告诉我相思是用 什么配制的?告诉我!” “相思是用什么做的?”他眼神开始不对,拉开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递 给夜来一把解腕刀,“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夜来耐心耗尽,发脾气道:“我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你到底说不说啊, 你不说我就走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叫道:“染红,我们走吧,我不喜欢 对着这个人。” “你以为我会让你走?”无咎紧紧抓住夜来。 夜来直视无咎的眼睛,“就算我不走,你又能怎样?”这女孩子脾气一上来 就什么都不顾了。 她的挑战让他失去理智。无咎低下头,吻着夜来的嘴唇、夜来的颈项,他甚 至紧咬着她的锁骨,痛得她几乎晕过去。 无咎撕掉夜来的裙子,拔掉她的发钗,清除一切枝蔓。他激烈的爱抚让她疼 痛难忍。她听到自己的呻吟,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发出的。她只觉得皮肤热得就要 裂开来,而他更热。 他发现她稚嫩生涩,完全没有经验,奇怪的是,却是她在引导他。她的皮肤、 她的肢体就像一种宛妙的植物,触感柔嫩,气味清新,使他产生一种在阳光下游 走、在雨水里舒展的幻觉,使他恍然:并不是暴虐才能产生快感,原来爱也可以 这样。 在他真正进入的那一刻,他知道她也想要他。她像一朵花般盛放,柔弱中带 着强劲的生机,气息甘美。 她纤长敏感的手指捧着他的脸庞,像无忌一样轮廓深深的脸,尔后滑到他脊 背,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他的汗水和她的汗水融在一起。 在炽热和沉重之外,另有一种全身心结合的美好在轻快地流转。两个人在旋 转的星空中融合,在绿色的湖水里融合,在电光石火的碰撞中激出深深的恋慕, 一个身体对另一个身体的恋慕。他最后到达时,得到她的欢喜简直彻骨。 被撕裂的剧痛里,她怀着一颗复仇心轻轻叫着无忌的名字,似乎无忌能让她 忘怀痛楚,而事实是,折磨无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无咎心中涌动的温柔和狂热 顿时灰飞烟灭。他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 夜来蜷着身子,乌云般的头发铺在身下,殷殷的血迹,零落如桃花瓣。她皎 洁的脸庞上盛着深切的痛楚和惘然,让无咎冷硬的心再度柔软,再度沦陷。他跪 在她身侧,轻轻喊着她名字,重新把她抱在怀中,轻柔细致地爱抚她,连他都不 相信,自己也可以这样温柔。 每次做完这种事,无咎都有荒原般的寂寞和空虚,甚至做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的第一次,是跟一个瘦得见骨的乞丐少女,毫无快感,却把深重的幻灭感和负 罪感植入他的骨髓。 夜来带给无咎一种无可比拟的存在感,一种直指灵魂的满足。她让他忘记了 那个泥泞黑暗的夜巷,她的呼吸、她的身体和她的感受占据了他整个心灵,像春 风春雨春花在心底摇曳,流丽的,宁静的,悲伤的,忘我的。 在和这个女人的战争中,他是战败的一方。 “好端端地,姑娘怎会晕倒?而且是沈无咎送回来的。他一直把姑娘抱到卧 室,姑娘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的。这种状况,你用脚趾头想都应该知道是怎么回 事。” “姑娘从不正眼看沈无咎的,怎么可能跟他……?” “全是为了刘公子啊。人人都知道相思无解,姑娘是凭什么解开的?” “喔。” 花阴下,嘉树面色如死,静默如石。两个小丫头见了他,捂着嘴一溜烟逃了。 “小师哥,一个人站这里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你脸色好难看。”夜来惊 慌地去把他脉门,“是不是相思的毒复发了?” 他反手握着她腕,沉痛地质问:“早就说过,我们同生共死。这毒解得了解 不了,有什么要紧?要你付出这样的代价。” 骄傲的夜来缩回手,冷冷道:“不是为你做的牺牲,绝对不是。这件事,取 决于我,而不是取决于他。请你不要妄自揣测,徒增困扰。” 嘉树听到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血管爆裂的声音。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就 因为是真的,才让他的痛苦成倍地放大,远远超过他能忍受的极限。如果一定要 发生的话,他宁愿她是被迫的。 嘉树掉头离开,不敢再看她,无法再看她。 慕容简斜靠着一棵枫树,摇头道:“硬心肠的夜来,我真庆幸我对你是免疫 的。你怎么偏偏喜欢折磨爱你的人呢?爱你又不是他们的错,看他们痛成七块八 块的,你很舒服吗?” “阿简,我说的是事实!” “真实是最伤人的。你能不能柔软一点,不要这么尖锐和强硬。” “我生来这个脾气,你喜欢也是这样,你不喜欢也是这样。” “这就是夜来的魅力所在吧。你若不是女孩子,我也要爱上你了。”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2 无咎递给夜来一本札记,“送给你,希望你可以读完。” 夜来接过来,随便翻了翻,是无咎的笔迹。书叶似乎用特别的药液浸过,淡 淡的紫色,漠漠的香味。她轻轻合拢,“不管它是金风还是白地,我都会把它读 完。”金风是紫花的催化剂,而白地是紫花的解药。 无咎微笑着,“这样行事,并不是夜来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哪一种,又不是你说了算。我偶尔也会赌一把的。” “夜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会去赌。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我怎么可能用 金风?” “也许你对小师哥的挑战没有信心。既然要死了,也不能让我独活,这更像 无咎的想法。”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可以激怒他。他紧抓着她肩胛,冷冷道:“你就这么 看我?你就这么想我死?” 夜来眼波流动,“就算我说错话好了,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呀。” 无咎几曾见过夜来对他撒娇,顿时软化,将她揽进怀中,颤声道:“夜来。” 夜来温柔地恳求:“无咎,我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无咎的身体立刻 绷紧,他已经预见到了她的话。果然,“刘嘉树和沈无咎的决战,本来轮不到别 人插嘴,只是他病了半个月,而且余毒未消,你……让他一点好不好?”这话确 实难以启齿,但她说的时候竟只想着嘉树的自尊,根本罔顾无咎的感受。 高手之争,胜负本就只在毫厘间,她要他让,而让就是败,败就是死。无咎 心都冰透了,“是不是爱上了你,你就吃定了我,狠心的女人?你怎么能这样对 我却毫无愧意?” 夜来笑得甜美,眼神却恶毒。“我恨你们沈家的每一个人。杀父之仇,怎么 可能说忘就忘?从父亲死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我的感情都是残缺不全的,难 道你和无忌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以小师哥现在的状态,只能发挥七成,但我却想他好好地活着,所以你该 死。” 她使劲把那本札记掷还给他。“还给你!我不稀罕你的解药。明天我中的紫 花就满一百天了,我会先你而去,和无忌在底下等你。” 他冷汗涔涔,喃喃道:“大哥是你杀的?” 这话不但冒犯了她,更伤了她的心。夜来被他激得全身发抖,叫道:“是不 是又有什么要紧?你欠我的,你先还我!” “夜来,不要太任性!”一个青衣人走进夜来和无咎间薄紫的暮色,弯腰拾 起札记,递到她手上,“别人送你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弃,实在太失礼了。” 语气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他容颜憔悴,脸色青黄,眼睛却朗若晨星, 明亮而且带着最生动的神采。 夜来难以置信地喊道:“小师哥!”嘉树跟夜来一样的骄傲,那天他一怒而 去,她以为他再不回头。 嘉树向无咎伸出手,“明天的决战,是你和我的约定,不是你跟夜来的约定。 如果你答应夜来的要求,那我现在就向天下人承认失败,不必再比了。” 无咎被他气度所感,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迅即放开,看向夜来。 夜来脸色发白,眼珠就像两颗冰冷的宝石。“刚才的话,都不作数。我管你 们呢!”身子一折,云似的飘起,几个起落后,隐没在红霞似的石榴林里。 两个男人对视,七分敌意,三分惺惺相惜。 无咎先道:“去看看夜来。她太生气了。” 嘉树目送他落寞的背影,发现这行事霸道的男子却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嘉树围着夜来的小院绕来绕去。绕到第七圈的时候,夜来忽然出现在窗边, “你到底要转到什么时候,吵死人了。” “我得罪了我小师妹,有心向她道歉,又知道她肯定不会给我台阶下,你说 我怎么办?” “罚你陪她吃丁香馄饨,喝水晶红白烧酒。”小师哥比亲哥哥还亲,她怎么 硬得起心肠来。 大内和宁门外的夜市,熙来攘往。夜来穿男孩子衣服,挽小师哥的手,随着 人流乱逛,仿佛以前在神刀门时背着师父出来玩的光景。两个人都用欢笑作面具, 掩饰死别的苦楚。谁都知道,明日的决战,有死无生。 夜来本来清艳出尘,穿男装也挡不住她的丽色。孝仁坊口聚了一大堆被临安 人称作“游手”的小混混,见了夜来,不禁大吹口哨。他们也不在意,径直走了 过去。起哄声中,响起一个又冰又尖的声音:“哟,又换了一个,慕容简呢?” 在那些面容模糊的人中,红衣的无忧像一簇火苗,孤单地尽力地燃烧着。 她爱无忌,就像我爱嘉树一样吧,夜来想。霎时间,对这女孩的怜惜超越了 仇恨,夜来朝她微笑。 无忧怔住。夜来不回击,她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嘉树平静地道:“没有人是这世上不可或缺的。失去了哥哥,虽然难过,仍 然要好好活下去。自己承受不了,就要转嫁到别人身上,这种行为不值得原谅, 对夜来尤其不公平。” 无忧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话虽这样讲,她心里也 承认他说得有理,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张褚从街角的暗影里走出来,对嘉树道:“这话也是我一直想说的。这样的 傻姑娘,大家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哈。” 无忧气无可发,恨恨地瞪着张褚:“你不要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烦死了。” 在她夜夜买醉的时候,在她和临安城最臭名昭著的渣滓们混在一起的时候,这男 人总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他清醒的眸子给她一种无地自容的狼狈。 “这么跟着你,我更烦。怕你失足,怕你被人欺负,怕你……算了,我管你 去死。”张褚揉着太阳穴,“嘉树,我们不要因为女人而疏远,哥俩喝一杯去。” 夜来不悦地哼了一声。嘉树在她耳边道:“别生气,他说话就这调调,人还 不错。” 无忧见张褚真的不顾而去,想哭,却哭不出来,跺了跺脚,“我好稀罕你么? 我管你去死。” 张褚的笑脸突然出现,“要不要加入?”他拉着她就走,边走边教训她: “走出来有这么难吗?那姑娘差点做了你嫂嫂,你对她是因妒生恨吧?啧,哥哥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这样小肚鸡肠我可不喜欢。” 他正说中她心病,但语气滑稽,还不至于让她恼羞成怒。“我就是小肚鸡肠 怎样?你管不着。” 他严肃地道:“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放眼江湖,实在不多,错过了你不觉 得可惜?”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唉,你这人!简直厚颜无耻。”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无忧了,你笑起来多好看啊!真美!” 他热烈的赞叹让她赧然,甩手道:“别拉着我,我自己会走。” 张褚喝道:“站住。”他绕到无忧面前,双手放到她肩上,低下头去就她的 唇。她大羞,整个身子都木掉了,说:“这是在街上。” 什么事都没有。他只是拍了拍她头发,摊开掌心,一本正经地道:“我说是 什么,原来你头发沾了一根草。” 她的脸红得像石榴花。他假装不见。 见好就收,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无忧觉得今晚像做梦一样。她的左首,坐着那个总是影子一样跟着她,看起 来冷冰冰,其实嬉皮笑脸像个无赖的男人;她的右首,坐着个明天就要跟她二哥 生死决战的男人;她的对面,却是那个差点成了她大嫂的女人。 夜来对她微笑举杯。“无忧,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如何,且作今夜的 朋友。我敬你一杯。” 无忧一气饮下杯中酒。长久以来的嫌隙,虽不能说冰释,但夜来说得好,且 作今夜的朋友。 孝仁坊的水晶烧酒,味道香软,入口便消,后劲却大得很。所以那天晚上, 四个人都喝醉了。 无忧量浅,醉得最快。张褚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她回去。一路上,说不尽你侬 我侬,旖旎风光。他们的感情,早就在张褚锲而不舍的守望里奠定,今夜只是一 个契机。 他们一走,嘉树更加把持不住。连尽三杯后,夜来夺去他酒杯,“不许再喝 了,明天……” 他笑,打断她:“醉又如何?不醉又如何?所以不如沉醉。” “还没开始,你就放弃?你怎么能这样辱没师父传授的刀法?” 相思的余毒在嘉树体内激荡,心痛欲裂,他勉力压住。“尽人事,听天命吧。” 邻座是个少年郎,一位歌姬手执牙板,细细地为他唱着曲子,眼角眉梢俱是 春意。她唱的是柳屯田的《秋夜月》: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 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箇, 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人家自唱人家情事,却触动嘉树伤怀。他深深地看着夜来,看到她心底发凉, 热泪盈眶。“小师哥,求你了,别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他悲伤地问:“夜来。我问你一句话,在 你心中,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你是男人中的男人,无人可以企及。”夜来骄傲地回答。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我仅止是你的小师哥吗?除了对哥哥、对同 伴的感情,你能不能爱我如情人?” 夜来惶然、震惊、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像爱情人一样去爱嘉树。在昏沉的 醉意里,她迷惘地回答:“我不知道。” 十五岁时,她接到父亲和叔父离世的噩耗,匆匆离开神刀门,告别了师父和 师哥。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此终结,父亲惨烈的死成为她前进的动力。她在家族内 部和外部的猜忌、觊觎和倾轧中成长,成为姑苏八宝崔家一言九鼎的掌权者,光 大了崔氏的门户。 夜来所有关于快乐的记忆,都在神刀门,都与嘉树有关。在他面前,她似乎 又成了当日那个被师父宠着,被师兄们惯着,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她对嘉树 的依恋和热爱仍停留在童稚时期,没有掺杂欲念,也与爱情无关。 嘉树捂着心口,痛楚地吸着气。是了,她说不知道,没说不可能,还给自己 留着一线希望,只可惜,时不我待,时不我与。明天,他就要步入死亡。 但,即使时光可以倒流,他仍然要向沈无咎发出挑战。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他怎么能在她为了他连贞操都不要的时候,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有时候明知必死,也要一战,这就是武者。 3 夜来在宿醉的昏痛里醒来,耳边还有他辗转的叮咛:“读完那本札记,一定 要读完。你答应我,我才能无所挂碍的一战。”是无咎说的,还是嘉树说的,她 也记不真切了。 札记就在枕畔,她拿过来读。一页页地翻过去,她不禁心痛神驰,泪水湿了 满纸如烟如雾的淡紫文字。原来他对她用心如此之深,她却一直轻看了他。 无咎的札记让夜来折服,她没想到这样一个霸气逼人的男子,竟有这样曲折 的情思。他写“樱唇秀靥,我为卿狂”,“空樽夜泣,西湖无语”,“情如东园 花,衰谢不可挽”。他爱她秀丽,爱她聪慧,爱她倔强,甚至连她的狠心绝情也 一并爱了。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这札记就是他的心和血,为了怕 她不看,他甚至不惜对她下毒,而把解药留在书里。 夜来扪心自问:她果真对他浑不在意吗?若他和嘉树间只能留一个,她是真 的宁肯牺牲他也要来保全嘉树吗? 芳仪给夜来换了一条冰毛巾,轻轻拭着夜来脸上纵横的泪痕。小姑娘实在懂 事极了。 “姐姐,你怎么了。” 夜来掩饰地丢开书,抬手看时,指甲晶莹,紫光已去。“沈家的毒药确实神 妙。” 芳仪侧过脸,显然是不服,却不和姐姐辩。 夜来睁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看着帐顶。静了片刻,她忽然跳下床,冲出房门, 吩咐马夫备车。 “姐姐,你要去哪里?” “南屏山。” “我也要去!”那孩子忽然有种异样的兴奋。 “快点。” 真是,她为什么要屈从在这些男人的所谓光荣和名誉之下。她不要他们作这 种无谓的争斗,带来无谓的流血和牺牲,还有永世的孤寂和悔恨。 沈家的剑在江湖中享誉已久。昔日以品评江湖人物著称的神笔子老先生,曾 亲写一匾赠给沈长风,道是:剑气之宗。而雷景行的神刀,在江湖中更达到“高 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程度。 神刀门的掌门弟子和沈家二少爷的决战,堪称最近十年的江湖盛事。这个江 湖已经寂寞很久了,年轻一代的决战,预示着江湖另一个新纪元的开始,所以江 湖轰动,观者甚众,江南名宿、中洲英豪等纷至沓来,都想一解心中疑惑:到底 是刀神还是剑快。 夜来到时,南屏山麓已挤得水泄不通。她情急之下,提起芳仪腰带,穿花踏 树而行,衣袂飞扬,长发飘飘。 有人大声喝彩:“好漂亮的轻功。” 有人狐疑忘神:“难道是南屏飞仙?” 夜来循涧水而上,直入决战所在的森林。铮的一声,两柄长剑交错拦在夜来 面前,“姑娘止步。”沈家子弟已封锁了整个森林。 她轻斥:“我也敢拦?” 两人看清是夜来,收剑躬身:“不敢。” 未至内围,强烈的劲气已让人不能呼吸。夜来放下芳仪,叮嘱道:“你只能 到这里了,乖乖的别乱跑啊。” 芳仪不喜欢姐姐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看着夜来缓步进入气圈,头发像倒 流的瀑布一样扬起,素白的裙裾像风中的旗帜一样猎猎作响,芳仪心底忽然有种 说不出的恐惧,忍不住大喊:“姐姐!姐姐!” 夜来回过头,微微一笑,要她安心。 两种迥异的劲气刀一般割着夜来肌肤,她感到嘉树已尽了全力,无咎却只用 了八分,若不是如此,他们的战局早已终结。嘉树有伤在身,无咎不肯占他便宜, 无咎要的是两个男子汉堂堂正正的一战,胜,必是因为手中的剑,而不是因为嘉 树的伤。 夜来闭着眼睛站在离他们最近的一棵雪松下。意想不到地,便在此刻,她了 悟师父所指的“天眼”境界。变幻的气机中,她可以感应到他们的每一个招式和 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比眼睛所见的还要清楚和真实。她本是来阻止他们的,却禁 不住为这大气魄的战局而热血沸腾。 这是两种已臻极至的武功的大碰撞,出手雷霆万钧,变化神鬼莫测,用“观 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形容也不过分。定力不够的,一见之下难免 晕厥,遑论看个明白。 嘉树的刀微微一挫,是“怒愤千斛”的起手式。无咎的剑斜斜挑起,难道是 “断桥夜雪”?这两个斗红了眼的人,竟都用出了同归于尽的招式。时间不容夜 来多想,她白色的身影风一样流入刀光剑影中,淡绿的夺魂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 最单纯的一招“一衣带水”,却正好分隔二人。 风已止而树不静,初夏枝头的绿叶尽皆落下。 沉寂。 夜来的后心中了一刀,艳色的血沿雪白的衣衫流下,看得刀头舔血也不皱眉 的嘉树手都软了。她眉心中了一剑,只是轻轻一触,宛若昔日沾在寿昌公主眉心 的那一朵梅花。 “你们是绝世的英雄,热血的男儿,爱作意气之争,不管别人心里的水深火 热。好啊,谁还想动手,不妨先过我这关,夜来不介意用血来洗你们的刀剑。” 千真万确地,无咎从夜来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情意。呛啷一声,无咎 的剑落到地上,他冲过来为她包扎伤口。他们曾经亲近不止于此,所以夜来也不 扭捏,落落大方地让他为自己止血、敷药和包扎。 看他把绷带绕过自己胸前,夜来忍不住哼了一声,“难看死了。” 无咎脸一热,心想:“难道我还能当着他的面解开你衣衫,把绷带缠在里面 么?” 嘉树何尝愿意站在一边作看客,只是他伤她如此之重,叫他迈不动步子,开 不了口。 “小师哥,别觉得对不起我,是我自己要横插一杠子的,怎么能怪你?你替 我挡了一枚相思,我也替你挡了一剑,咱们算扯平了好不好?唉,看你们两个好 端端地站在这里,都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 嘉树笑得苦涩,拍拍夜来手背,看向无咎,“你收放自如,是你赢了。” 无咎摇头,“一个真正的剑客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弃剑不顾的,我修养不够, 是你赢了。” 夜来笑吟吟地,“你们不觉得无聊吗?输赢不重要,一点不重要。” “不错,崔家姑娘,你说得对极了!输赢不重要,生死才是要紧的事。”沈 家老夫人牵着芳仪的手缓缓行来。 夜来变色。“放开我妹妹。” “放开?”老夫人冷笑,“我日也思,夜也想,就是要把毒死无忌的凶手找 出来,你说我怎么放得开?” 无忌死后的第三天,夜来就发现了真相。无忌喝的茶里,甚至他下葬时都有 一种萦回不去的清香,跟小妹妹身上闻到的一样。所以夜来才急着离开临安,却 被无咎拦下了。 老夫人慢慢地问芳仪话,本来慈祥的婆婆,面容扭曲如同夜叉。“你用的是 什么毒?谁指使你的?” 芳仪根本不理她,只看着夜来。“姐姐,我一直等你问我,你却一直装作不 知道。你是因为要嫁给无忌哥哥,背弃了我们,所以问不出口吧?” “爹爹和大伯的坟场里开着一种白花,衣服染上它的香味,半月也褪不去, 我想提炼出来给姐姐作香精,却被阿黄打翻了。阿黄只是舔了一滴,就乖乖睡着 了,再也没有醒过来。”芳仪说的是一种需要尸体的养分才能生长的苔藓植物。 “无忌哥哥那天来看姐姐的时候,我在他的茶里也放了一滴。我想试一试, 他会不会变得像阿黄一样,变得像爹爹和大伯一样。”小女孩用毫不做作的天真 口气说着这话,听得人寒浸浸的。 老夫人放开芳仪,手缓缓落在她头顶。 绿光一闪,夜来的夺魂刀抵在无咎颈间。“你伤我妹妹,我伤无咎;你杀我 妹妹,我杀无咎。” 老夫人磨牙吮血地恨着无咎,“你避得开的,为什么不?” 无咎转过头,不敢正视母亲。他一动,颈项立即被夺魂带出一道血痕,殷殷 的血沿夺魂流下来,滴在夜来手上。她的刀微微一颤,随即宁定。 老夫人的手转在芳仪肩上一击,“去。” 夜来道:“芳仪你过来。使劲吸气,可有什么不舒服?” 芳仪摇摇头。 夜来精神顿时一松,加上刚才失血过多,她忽然晕倒,手中的夺魂兀自紧握 不放。无咎轻轻叹息,右手托住她,左手取刀还鞘。 老夫人的声音刺耳如夜枭:“无咎,你心中若还有无忌和我,就立刻放开这 女人。不然,我们的母子情分尽于此地。” 无咎将夜来交给嘉树,“烦你照顾她。” 嘉树淡淡道:“我本就应当照顾我小师妹。”他携夜来远去,消失在五月的 森林。 无咎手心仍能感觉夜来身体的温度和余香,但在交出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明 白她的不可挽留。无咎知道,这一生,相思迢递,隔着重重城阙,隔着深深仇恨, 总是难灭难消了。 第三折“武林第一公子——伤逝” 当日姑苏城外,枫桥渡口,无忌和无咎同时遇到了夜来。她是他们的宿命, 逃也逃不掉。 无咎爱上了夜来,但他表现越热烈,越让她排斥。反而是笑得温和淡然的无 忌,让这少女起了征服他的念头。 其实夜来最爱的还是无咎,但她偏偏喜欢借无忌来折磨无咎,让他为自己沉 沦,不能自拔。无咎看不透,无忌却在难以言说的嫉妒和悲伤中,不由自主地被 夜来利用。 夜来对这兄弟俩的爱里纠结着恨,她安心要让他们因为她而坠入不幸,无忌 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她的爱就像埋着尸骸的土壤里开出来的花朵,含着可怕的 毒液,散播着致命的芬芳,但他仍然不能抵御她的洁白和纯美。 无忌永不会有无咎的强横霸道,他想用温柔来化解她的戾气,但是最后终于 绝望。无忌发现她的任性与爱情无关,也与仇恨无关,她的心像喜马拉雅山顶的 雪,没有人迹,载着永恒的孤独,他的爱温暖不到。 这女孩的感情像风一样流浪不定,他要怎么做才把握得到? 在她将要嫁他的头一天,他去看她,她的绝望让他绝望。“我不知道我想要 什么,也不知道你能给我什么,或者我什么都不想要。” 所以当那杯茶端上来时,他已经嗅出了淡淡的幽香,花的尸骸的味道。但他 仍然喝了下去,怀着满腔的凄怆喝了下去。如果当时夜来对他微笑一下,亲切一 点,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但夜来只是冷冷地漠然地看着窗外的花圃。 没有人知道,连夜来都不知道,无忌是为夜来而赴死,以死来成全她和无咎 的幸福。他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感情和生命,甚至不希求她的悼念。他不希望她 在伤痛和后悔中想起他来。 那明媚的少女站在枫桥上,他站在枫桥下。月光如洗,辉耀着她透明花蕾般 的脸庞。在永恒的时间的尽头,他终于可以爱她一如当日的花月夜,摒绝了痛苦 和挣扎,安谧地爱着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