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秋风 作者:thinkmore1 虽才入秋,但塞北已经是寒风凛立,衰草连天。关外的气候就是这么反常, 前几天还是艳阳高挂,这不才一夕之隔,厉风便没命地刮着。卷起了扑茨茨的尘 土,弥漫在小镇的上空,染出了硝烟滚滚的气氛。俨然是战场般粗砺的灰黄色。 名曰小镇,其实只不过是牧民们一个暂时的聚居点。塞外逐牧水草的生活注 定他们只能在不断迁徙中营生。夏天一过,水草便干涸衰败,牧民们却迎来了短 暂的定居生活。这时分布在广阔草原上星星点点的人们便会依照姓氏族属,如一 盘散沙般拢聚一起。村村寨寨,勾嵌相连,蒙古包及简陋的木门寨墙星罗棋布在 天地穹庐之下。而一旦开春,万物荣发,人群便又开枝分流,蒲公英种子般散落 开去。 夕阳西垂,两骑白马践踏过萎蔫的草丛,带起一脉经久不散的尘土,驻足在 荆条松木胡乱扎成的寨门前。靠前位置的骑士掀下皮帽,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已 被染成淡黄色的面孔蹙起了不满的表情:“这鬼天气!”竟是一口纯粹的京片子, 而非塞外通用的突厥语抑或本地的方言。 后面的一位骑士年岁应该老些,虽然面孔同样被染成无法辨别的一色,但鹗 下却有了满长的胡须。只听他苦笑附和:“才刚入秋,风便这么大了,这往后不 是更困难!幸好到了厄尔的村庄,今晚应该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在马 上伸了个懒腰,眼睛眯成了细窄的一条缝。 年轻的骑士却有了犹豫:“你说厄尔……他会不会不收留我们?”年长的骑 士微微一楞,继而释然一笑:“少爷过虑了。塞外民风淳朴,您又救过他的性命, 谅不至于吃闭门羹吧!更何况他只是隐约猜到你的身分。” 年轻骑士眉头微松,后者却径直上前将寨门敲个震天响,一边用突厥话嚷着 开门。年轻骑士不禁摇头一笑:“陈叔还是改不了他火爆的性子。” 隔了半晌,还是没有人应门。依陈叔的性子差点要把门砸烂了。年轻骑士微 微摇首,眸子中浮起比脸上更灰暗的颜色:“陈叔,走吧!我们确实不应该来麻 烦厄尔的,好歹他也要为族人着想。” 陈叔猛然敲了两拳,愤愤不平地嘀咕了几句。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来 踹上两脚,这才意犹未甘地骂道:“这王八蛋,表面上说得好听,什么效犬马之 劳,什么涌泉相报,真他妈的人心不古!”愤愤地吐了口唾沫。 年轻骑士正待拉转马头,忽然眼中掠起一抹异色,回转头问陈叔:“陈叔, 番人风俗中是否也有寒食节或类似的节日?”陈叔被问得不明所以,楞道:“没 有呀,番人饮食向来不忌荤腥,哪里有寒食一说?” 年轻骑士猛地调回马头,径直朝寨门冲去,一边喊道:“陈叔,里面可能发 生了变故。你小心些,我们进去看看!”话声刚落,马头距离大门不过三尺远近。 眼看就要撞上,骑士不知何时从背后撤出了一柄长剑,寒光闪过,劈开门栓。同 时右手翻指成掌,劈出一道掌风。门缓缓露出一隙,恰容风驰电掣的白驹驰过。 空空荡荡的一块草坪,被数十座蒙古包还有一些简陋的木房子围着。若是平 日,牧民们用过晚饭之后,便会在草坪上燃起熊熊篝火,或歌或舞,不拘黄发垂 髫,自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然而此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嗍风不时扬起帐 篷的猎猎声,回荡在夕阳笼罩下的衰草黄土间。 年长骑士策马到了他后面,讶道:“怎么会没有人?厄尔说过他的村庄就在 这里呀!”年轻骑士没有回答,他正游目观察四周,试图在这压抑的安静中找到 些蛛丝马迹。 年长骑士也小心翼翼地撤出兵刃,是一把黑黝黝的大刀,单从外观上看,便 有厚重猛烈的气势。扫视一周后,年轻骑士握剑的右手微有松弛,眉头却又皱在 了一起:“你有没有记错地方?” 年长骑士矢口否认道:“不会的。我曾经详细问过厄尔,到了附近的村庄, 又还找人核对过。”年轻骑士一扬长剑,边踏着马鞍跃下,一边道:“我们到帐 篷里看看——”“去”字没来及吐出,已经被陈叔的惊呼声打断。 一屡急劲的呼啸,穿透猛烈的朔风朝正从马背上跃下的年轻骑士射去。淡淡 的阳光下,目眩神驰地呈现出一道淡淡的影子。 陈叔暗呼不好,少爷正从马背跃下,只有一脚踩实,而且是不容易挣脱的马 镫子。那件暗器来势凶猛,纵使在正常情况下也不容易躲避,更何况是无法借力 的虚空。他的心儿砰砰跳着,只欲提到嗓子眼上,偏偏又苦于两人距离较远,不 及救援。 年轻骑士当然错觉了破空之声,不偏不倚地盯向命门大穴。后脊不禁一个冷 颤,登时湿了后裳。这肯定是个极有经验的暗器行家,选择偷袭的时机天衣无缝。 自己虽然能避开此件暗器,但难防对手有什么连环后着。一刹那间,骑士脑中闪 过许多办法。最终将身子一弓,一个旋风般的倒转,翻到了马匹的侧面,恰恰避 过暗器。 白马一声哀嘶,向前俯冲了几步,终轰然倒下,激起了漫天尘埃。在它雪白 的腹部上,露出了箭枝的雕菱尾部,一泓殷红的鲜血蜿蜒倘下。 又是几声劲响,接二连三地射在马腹上,发出如击败革的闷响。而压在马尸 之下的年轻骑士却安然无恙。 几声寥落的掌声从一个帐篷中传出:“还没有人能躲过我的连环九箭。阁下 的应变能力之强令人佩服。” 年轻骑士从马匹下滚了出来,待站立时,全身已没有与尘土二色的地方。他 当然听得出发话者的嘲讽之意,在称赞他应变能力之强时,当然是贬他手段狠辣 之意。嘴角不自禁地一丝抽搐,能看见他沾满灰尘的脸上又紧皱起眉头。 陈叔耐不住怒喝:“哪来的偷袭的鬼孙子,还不滚出来受死!”话声未落, 又是一枝劲箭,将马上的陈叔逼得手忙脚乱。 从中间的帐篷缓缓步出一位神态倨傲的中年青衣男子,左手挽弓,右手食中 两指捻着一根箭枝。那弓铁胎为背,装饰得颇为华丽,在夕阳下竟璀璨生光。显 然是主人极喜爱之物。 年轻骑士盯着中年人看了一会,眼睛陡然星星般明亮起来。却兀自缓缓蹲下 身子,轻轻摩挲了一会马鬓。从挂着的行禳中去下弓箭。才站起身,却又一眨不 眨地盯着中年人。 塞外乃是逐马之所,弓箭自是不可或缺的兵器。中年人并不惊讶于年轻骑士 携带弓箭,然而当后者竟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时,他不禁悚然一惊:“你是要用 弓箭与我对决?” 年轻骑士缓缓一点头,却是异常坚决。眼光仍片刻不离地盯紧中年人,内中 的意味竟使中年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中年人蓦然仰天大笑起来,一派肃静中显得异常突兀。然而当他发觉年轻骑 士仍是神色未变地盯着他,笑声不禁慢慢衰竭下来。竟有些心慌意乱,强自镇定 地微笑:“如此甚好,我\\‘弓侠\\’李广便叫你死得瞑目!”话声未落, 闪电般将右手箭枝搭在弦上,拉弓松弦一气呵成,待旁观的陈叔醒悟过来时,箭 枝已经在半空中发出嘶鸣。 年轻骑士却是一位地冷静,待箭枝到身前七丈时,猛然搭箭上弦,动作之迅 速,竟隐隐有盖过对手之势。说时迟,那时块,他的箭枝竟后发先至,在空中准 确无悟地击在对手的箭尖上。慷琅脆响,两枝箭一起坠落在地。 中年人倒吸一口凉气,表面上两人是平分秋色,实则不然。自己的箭枝在空 中经过一段滑行,已臻至最大气势。而对手却是箭在中途,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一咬牙,他猛然从后背撤出三根箭枝,呈连珠状射出。 三根箭在空中首尾相衔,到年轻骑士身前七丈处却陡地一撞,成并排形,分 取对手胸前三处大穴。年轻骑士看得异采涟涟,大喝一声好,从后背取出三根箭 枝,将对手射落。然而一晃之格,对手又有三根箭到,这次竟是并排成菱形,各 以相差半根之距徐至。 这三根箭枝还在空中,中年人又运劲如风,紧随其后再射出三箭,一时间成 首尾相衔状。在旁边的陈叔固然看得目眩神驰,也不由为少爷捏一把冷汗。如果 让他来接这三箭,定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一瞬间,箭枝到了七丈距离。年轻骑士却没有拔箭,只是泥雕般地立着。难 道他被吓傻了,这是浮上中年人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然而骑士那明亮得近乎泛着 光的眼睛,却直觉般地告诉他事情远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骑士动了,在箭枝贴近他胸口的一瞬。中年人只能感觉眼前一花,看 清楚时,箭枝已经被束成一把,握在对方手中。“不可能,不可能……”中年人 嘴皮翕动着,异常苍白的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表情。 年轻骑士嘴角微微一动,扯出一丝很僵硬的笑容:“现在轮到我了!”弓开 满月,弦与弓间扩张的曲线爆发出无比的力量。刹那,箭如流星,在空中只是一 条淡淡的影子。 中年人瞳孔一缩,全身若陡然浸入水中一阵冰凉。不暇思索,射出了一箭, 仓促中却也尽了全力。 “喀嚓”两根箭枝撞在空中,后者像折翅的鸟儿晃悠着落下,对袭来的箭枝 根本构不成威胁。中年人欲待躲避,却发觉手脚冰冷如铁,耳鸣目花中的感觉, 那根箭太快了。 “当”寒光贴着中年人的面孔扫过,恰恰将箭枝扫落在地。中年人惊魂莆定, 眼光却逗留在那如秋水一样的剑纫,上面白玉微瑕,残留着一颗米粒大的缺口。 “桑拓弓!”中年人深吸一口气后面余惊容地叹道。 那弓通体黑黝黝的,没有一丝起眼的地方。实在不能让人将中年人的惊叹联 想在一起。难道这弓的内里有什么玄机?弦犹在来回轻颤着,发出丝丝余音,划 得空气有些异样。 “桑拓弓,好奇怪的名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甜美的声音惊醒了犹目眩 地呆望着弓箭的中年人。癯然一惊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别人救下的。 年轻骑士眼中闪过一抹异彩,他看清楚了施援者。竟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孩, 一身刺绣的劲装,外面裹着一袭紫青色的长鏊。如画的眉目中尚含着一丝稚气, 眉头微皱,便浮起很刁蛮的模样。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但刚才那么漂亮 的身手,真有点令人不敢置信。 中年人看清楚发话者后忙恭身一鞠:“多谢帮主援手!”女孩将一双白得耀 眼的纤手在胸前摆了摆,故意作出不满的神态:“张叔叔,你总是这么罗嗦!” 抿嘴一笑,有些催促的味道:“快说说那桑拓弓是怎么回事?” 中年人眼神一瞬间明亮起来:“桑拓弓据说是一代名匠赛鲁班生平最得意之 作,通体以百练缅刚为胎,绞以桑木古菱,弓弦是特制的天蚕丝。据说,能拉开 此弓者非天生神力,必为一流内功高手。”费劲地搓着双手,力图解释得更清楚 些:“寻常的弓箭只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三百步距离已经是极好的硬弓。然而, 桑拓弓却能有一千五百步的射程。” “哇,这么远!”女孩双手拢在一起,发出极清脆的响声。“喂,你能不能 借我看一看!”轻轻的一跃,到了骑士身旁。 “是……你是说我吗?”骑士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但看到女孩脸上很纯粹 的认真时,惊讶慢慢褪了下去,忍不住莞尔一笑。一口很洁白升辉的牙齿从满脸 的尘灰中破土而出。 “难道不可以吗?”女孩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慢慢绽开,挤出两个漂亮的小 酒窝。中年人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冲着背影一阵苦笑。 陈叔抢在主人之前冲中年人讥讽一笑道:“你们怎么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 孩当帮主,你们究竟是什么帮派?”话音未落,一个身影迅速地向他袭来,想到 躲避时,一阵热辣辣的掌风已经扑到脸上。 手掌终究没有落到他脸上。女孩的手被主人握在空中,犹不老实地挣扎着。 好快的身手,陈叔心中有些侥幸,幸好主人出手得更快。 “你的武功好厉害,连义父也不能这样抓住我。”女孩停止了挣脱,眼中却 多了一抹奇异的色彩。 “小孩子家,不可以动不动便打人!”骑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眼中有某种 促狭的意味。 女孩脸上又堆起了薄怒,手在空中用力扬了扬,然而不能动弹分毫,骑士的 手像铁拷一样牢固。“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小,说我不懂事。”女孩猛地一跺足, 激起了一蓬灰尘。 “原来如此。”骑士突然意识到自己握着的竟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手,眼神有 些不自在,慌忙地松了手。 “拿来!”女孩摩挲着被握痛的手腕,摊开了尖尖的十指。 “什么?”年轻人一楞,之后才想到女孩的所指,将弓箭递了过去。 “好沉呀!单这重量已不愧天下第一弓的美誉!”女孩如此说着,挽弓的手 却毫不费劲。“嗖”的一声已经从中年人的箭壶中取得一根羽箭,轻轻搭上,竟 满脸轻松地将弓拉开。“恩,真的很厉害。怪不得能将我的秋水射缺了一个口子!” 说到这里,女孩突然沮丧地松开弓弦,扔在地上。却将长剑拾起拿在手中仔细地 摩挲起锋刃的缺口,眼中的沮丧想泪水一样几乎要涌出来。 “这可是义父临终前给我的,现在却缺了个口子。”女孩说时几乎带着哭腔。 骑士与陈叔面面相觑,这小女孩好歹还是一帮之主,怎么能说哭就哭呢?也 难怪脸带稚气,确实还小得可怜。也许只有小孩心性才一心盼着长大,但是长大 了又有什么好的呢?骑士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在他身后,即将坠入地平线后的夕 阳幻出霞光万道,美得忧伤凄丽。 “总不成让我们将这张桑拓弓陪给你吧?”陈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颇有些 无奈地道。 女孩眼中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果能拿到桑拓弓,义父就不会怪我了。” 将弓挽在手中,犹有涟涟泪水的脸上陡然露出笑吟吟的神态:“喂,你能将它送 给我吗?” 骑士及陈叔忍不住对视一眼,双双浮上了苦笑。又不禁有些同情起那中年人, 有如此率性而为的帮主,他们岂不是整日里要陷入满足层出不穷欲望的水深火热 中。 “这把弓一开始肯定不是你的。然后别人把它送给你或者传给你,现在你又 送给我,你没有吃亏呀!”女孩犹自顾自地劝说。她虽然刁蛮,却不愚蠢,但是 此刻说出来的逻辑却一塌糊涂如同她人一样刁蛮。 陈叔却兀自一楞,小女孩的理由好象也很对呀。一时间竟找不到反驳的话, 只知道面红耳赤地看着那张刁蛮脸上浮现的得意。 “好吧,就送给你吧!”骑士发话了。被黄土遮盖的脸上虽然没有一丝异常 的表情,但是眼睛却异常的阴沉,像是被女孩的话突然触动了心中的某根弦。心 一味地沉寂下去,似又陷入了以前的往事中。 “可这是少……小姐她送给你的呀!”陈叔凑上前轻轻地说,但脸上却是异 常的焦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情已逝,弓在犹缺,徒增伤心罢了!” 骑士颤动着嘴皮,像在同陈叔解释,却更像在说给自己听。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 去。在骑士身后是铺天盖地地压下的暮霭沉沉。 女孩却不顾那么许多,她只想到这张神弓从此便属于自己了。喜滋滋地对骑 士道:“谢谢你拉!”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弓背,至于秋水,却被扔到了灰涩涩的 尘土中。 骑士看着她得意忘形的小孩心态,嘴角又是扯出一抹灰色的微笑。但嘴中却 是询问道:“能不能请教帮主一个问题?”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滑稽,忍不住 笑了出来。 女孩却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你送给我弓箭,我回答你一个问题,我们便扯 平了。是不是?”脸上是很认真的神态,说完之后,竟兀自歪着头沉思起自己的 逻辑来。 骑士凝视着小女孩纯黑的眸子,神态凝重地问道:“原来在这里居住的那些 番人,你们拿它怎么样呢?” “当然是驱逐出去了事喽!”女孩几乎不暇思索地回答。 骑士眼中如临大敌的沉重终于落了下去,看着女孩很友善的一笑:“我们在 这里借宿一晚,你不介意吧!” 番人住的帐篷通常是极简陋的圈围而成,甚而地上的杂草也未除净。但这个 帐篷不仅布置的典雅有致,而且用一块波丝地毯覆盖着。毋庸置疑,这是小女孩 进驻后布置的。在茹毛饮血风餐露宿的番人而言,就是撑破所有人的脑袋,也未 必想象得出来。 木架上挂着数条极尽华丽的丝巾,隐隐夹杂着一股醉人的清香。骑士微一犹 豫,检了一块最黯淡无光的,扔在盛满水的银盆里。波光潋滟中,影射出骑士落 魄的脸容,纵是有了心理准备,骑士依然为自己的邋遢大吃一惊。 灰尘随着丝巾的移动被敛去,露出了光洁的皮肤。骑士深吸一口气,一股重 见天日般的清爽让他忍不住阖上眼。猛地趴下头,从盆中鞠起大把大把的水花往 脸上泼去,状极酣畅豪迈。 半晌,方意犹未尽地揩干脸上的水滴。“五天没有洗嗽了,真谢谢你。”这 是他言之由衷的谢意,隔了许久却没听到那只爱说话的小麻雀的回音。愕然回首, 却见女孩正用双肘撑着脸,坐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两人眼光突然撞在一起,小女孩“呀”地一声低下头,两颊飞起了绯红,竟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骑士心中一楞,也微微不自在起来。 “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好看,真的很像我的义父。”女孩又扬起了头,认真地 审视起与方才判若两人的少年来。 骑士心中一松,却不禁自责起自己来。看来长大了真的没有任何好处,对着 一个如此纯真的小妹妹竟也会动歪念头。哑然一笑道:“你义父也来了么?怎么 没有看见他。” “他老人家去年开春的时候便去世了。”小女孩轻轻低下头,但却很明显地 观察到,她的眸子红湿了一圈。 “对不起……”骑士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这累人怜煞的小妹妹。 一阵脚步声传来,帐篷被掀起了一角,中年人钻了进来。他脸上有些慌乱, 与先前的傲然毫不吻合:“外面闯进了两个人,一个老妪和一个少女。那老妪异 常厉害,已经有好几个兄弟伤在她的手下。现在风堂主正在扛着,但估计支撑不 了多久。” 骑士脸上没来由地一紧:“那个少女是不是很漂亮?” 中年人虽奇怪他在这节骨眼上为何还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还是不暇思索地 答道:“那少女用黑纱蒙着脸,看不清容貌。但却是番人打扮,估计漂亮不到哪 去。你不妨一起出去看看。”他方才见识过骑士的武功后,不禁对他产生了某种 程度的心理依赖。 在空地上,两条人影正在飞快地交手。女孩略略扫视一眼,张叔叔果然所言 非虚,那老妪满脸不在乎的神态,却将风堂主逼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不是一个档 次上的较量。“住手!”女孩娇声喝道,她倒不虞老妪是否肯放过风堂主,因为 老妪一味地戏耍实是为了把她逼出来的缘故。 果然老妪轻轻一跃,到了那番妆打扮的少女之后,静静地伫立着。女孩陡然 忆起骑士莫名其妙的询问,她可不管对方是有心无心,已经不自觉地留意上。忍 不住盯着那少女看了几眼,黑纱后面隐隐约约地露出的轮廓很是秀美,尤其裹在 宽大的番服中的身材更是婀娜生姿。 “这个村庄已经被我们买下了,你们来干什么?”她语气不觉严厉起来,予 人不近人情的感觉。 “我是来找我丈夫的。”少女在对方翻译前抢先说道,竟然是一口纯粹的京 片子,令众人在啧啧称赞的同时,不禁忽略了她说话时语气里辽远的幽怨。 陈叔方才受气不小,闻言似笑非笑地道:“但不知我们中的哪位是姑娘的丈 夫呢?”他的本意是在借题嘲讽女郎。岂知女郎竟浑然不在意地悠然一叹:“也 许他就在这里,但他早已经走远了。”微微一叹,臻首瞥向西天边的沉沉暮霭, 天色逐渐暗下了,但在那里却死翻着几片裎亮的鱼白,暗色中异常醒目。 女孩桡了桡头,她不明白女郎这句话在打什么哑谜。其实,岂只是她,场中 所有人都困惑于这两句夹缠不清的言语。“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总之,你丈夫 是不在这儿的,你到别处去找吧!”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骑士,还好, 那人却是浑然没事地站在那儿,一派安逸的模样。 “不,他就在这儿!”女郎的眼光陡然锐利起来,似能穿透黑纱般放起光来。 径直望向骑士的方向,一眨不眨地盯着。骑士却是有意无意地避了开去,刹那之 间一切声音沉寂下去,只有嗍风仍在不屈不饶地吹刮着沙土,卷起的灰尘扬起很 高的黑浪。 两人一味地沉默着,女孩忍不住插嘴道:“你指谁,是说他吗?”用手指一 戟在他身边不远的骑士,一颗心却不禁砰砰跳了起来,仿佛有一只顽皮的手,将 它推到嗓子眼上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这般紧张起来,只是有一种不祥的 预感,瞥得她产生窒息的感觉。 “我的夫君叫柯去,虽然是汉人,但武功高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契 丹男儿没有能及得上他的。恩,他常骑着一匹白马,挂着三尺龙泉,背着令草原 人闻风丧胆的桑拓弓纵横在这片牛羊遍地的土地上。”女郎幽幽地说着,那神情 仿佛只是对骑士一人倾诉。哀哀切切的语声在历风中回荡,然而却像贯沉了某种 力量,竟然经久不散。 女孩看到骑士依然是冷静地站着时不禁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地她脸沉了下去。 那人负在背后的双手紧紧撰在一起,青筋一抖一抖地跳动着。忽然她脑中划过一 道灵光,一个突然的想法令她眉开眼笑地直欲跳了起来。 “是不是这把弓?”女孩从背后取出弓,双手檠着。清脆的声音登时将眼前 的犹豫气氛破坏殆尽。 女郎的身子一颤,靠着旁边的老妪一扶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你是 怎么得到的?”眼光隔了层黑纱仍让女孩心中不禁一颤。 “当然是去哥送给我的。”女孩若无其事地回答。 黑纱少女猛然推开老妪的扶持,一眨不眨地望着骑士,似要从他那儿得到回 答。 骑士身躯猛地一颤,这一刹那他的眼神极尽了人世间的复杂。最终仍然是轻 轻地一点头,眼睛却微微闭了上去。 “少爷,您怎么能……”陈叔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背后,这时候忍不住嚷 了起来。 “闭嘴!”骑士旋风般转过身子,眼中不怒而威的神色令陈叔悄悄地低下了 头。然而终究晚了。女郎“呀”地一声,似含了无限的欢喜。声音却是异常平静, 转向女孩道:“我们想在这儿借宿一晚。你不会因为害怕而拒绝我们吧?”语带 双关,请将自不如激将来得容易骤效。 女孩高仰起脑袋,嘴角刻意地堆出一丝不屑,在她稚气未褪的脸上却现得异 常滑稽:“笑话,我害怕什么,你们尽管住下就是。”心脏却是不争气地跳了起 来。 月色融融,帐外嗍风呼啸,寒意迷离,帐内却是烛影摇红,软香熏人。 桑拓弓便搁在身前的案几上,烛影打出的灯光将弓背燃成红彤彤的一具。蜡 烛在剥剥地烧着,烛泪扑簌而下。本已经被这种声音搅得烦透了,偏偏傍晚时的 情景却像被硬搬到了脑中,不时来回倒放着。自己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 的呀!白天时是哪根弦搁错了,人家寻夫与你何干,为什么要不自在呢?女孩心 烦意乱地走着,但是意识却依然呆滞在那个片段上。 “去哥”,好羞人呀!然而当时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呢?小女孩愈走愈是烦躁, 最后狠狠地蹬起小蛮靴,照准凳子踹了一脚。愤愤不平地坐了下去,好像与别人 赌气一样,将弓猛地掼到地上。用双肘支撑起脸,索性呆呆地望起琢磨不定的烛 焰来。 帐篷外想起了脚步声,女孩捂住耳朵:“走开,别来烦我。” 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发出了声音:“在下柯去,有急事想请教帮 主。”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将女孩猛地从椅子上惊起,怎么会是他?小女孩一跃 到了门前,什么烦恼,什么顾忌,都烟消云散了。喜滋滋地掀开门帘,将柯去让 了进来。 柯去一眼看到僵卧在地上的弓箭,小女孩有些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忙拾起重新挂在壁上。 两人坐了下来。柯去却只是一味搓着双手,瞪着天花板。半晌才低下头来, 露出一丝笑意:“白天真多谢你帮我解围了。只是污了你的名声,真的过意不去。” 女孩差点想笑出声,真是个大木头,自己还担心他来兴师问罪,想不到竟是 夸奖自己冰雪聪明。故意矜持地一笑:“你送我一把弓,再怎么说我也要帮你一 个忙。嘻!我们算扯平了吧!” 柯去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沉默了好一会,似在纠集着歇斯底里的勇气,半晌 才嗫嚅着道:“你能不能继续帮我扮演傍晚的角色?”这句话说得极快,到最后 的几个字时,低得近乎蝇紊。但女孩还是听见了,刹那间她的脸红晕成了熟透的 苹果。 柯去低着头,只知道用鞋底揩着那毛绒绒的毯丝:“我知道这很难为你,但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其实也不用多久的,只要把她气走就可以了。”话未说完, 他白皙的脸上已经涨得通红。 女孩紧接着问道:“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柯去嘘了一口气,很苦恼的神态:“我家是在大漠做皮毛生意的,与她家是 世交。你知道的,父母在我未出生时便指定了这门婚事,但我对她却殊无好感。 婚期日近,我便逃了出来,谁知道,她竟然尾随着追了出来。” 女孩陡然轻松起来,嘴角微微扬起,浮起一丝稚气未脱的笑容:“好吧!我 便帮助你一回。”微微一顿,轻轻地道:“不过你可不要误会呀,我帮助你纯粹 是因为我同情你。” 柯去忙不迭地点头。 到了传晚膳的时间,黑压压的一片人都聚集到被帐篷圈出的那块空地上。熊 熊篝火燃烧起来,染红了寒冷的空气。上面烤着的牛羊嗤嗤地溢出油脂滴下,被 烤得脆黄的肉上散出诱人食肠大动的香气。 女孩缠着柯去的手臂,故意装出一脸的冷然,仿佛成熟的模样。但是太着痕 迹,幼稚还没有完全沉下去,只会令人产生滑稽的感觉。背后的寒风不时吹动着 她的衣摆,竟有点冷,女孩不禁将身体更挤近了些。面前是比寒风更难令人忍受 的眼光,一片鸦雀无声的惊讶,那里头有着令自己无法面对的东西。有生一来, 女孩第一次感到受窘不过,真的像一溜烟地跑离这个地方。 相对而言,柯去却自然多了,但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苦涩。他当然感觉 得到角落里那道几乎要飞出刀子来的眼光,臂上挂着的小女孩陡然沉重起来。从 这里到他俩的席位也不过十数步的距离,但却是举步维艰的一段刀山火海。 迷迷糊糊中坐了下来,却是一味低着头,啖下的羊肉不少,但丝毫没有感觉。 周围的世界陡然空旷起来,那风的响亮,人的嘈杂,光的熊熊突然远去了,只剩 下他一人在那道目光中如坐针毡。 感觉到女孩的气息突然凑到他耳边,颇不习惯地移动半尺,岂知后者如影随 形地贴近:“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恩,你称我小忆吧!”柯去缓过神来时, 女孩已经立起身。她要干什么?这个小女孩委实令人头痛,柯去有些后悔了自己 的决定。 “若不介意,请过来和我们一起用膳。”女孩笑意吟吟地朝着那个角落说。 声音透过人声的嘈杂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耳中,在这之后,全场却是一片沉寂。所 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那个番妆女郎身上。柯去也不由窥了一眼,若说刚才只是头 痛,现在已经是手足无措了。 女郎款款走了过来,老妪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缓缓坐到火堆旁,眼光却是 片刻不离地与小亿交接在空中。“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尚未满十六岁吧,小妹妹。” 女郎的声音很柔和,面纱因为唇形和气息的幻动摇出异常动人的波浪。 小忆依旧是笑容可拘:“姐姐称呼我小忆好了。奔波大漠,辗转数千里,姐 姐想必乏了吧!”用小刀割下一块黄澄澄的肉片,搁在锐利的尖锋上:“小忆便 请姐姐吃块肉,聊当接风洗尘。”缓缓地送了过去。 女郎也拿起手中的匕首,却是冷静地观察。小忆的刀尖咋看起来是直直递去 的,但隐隐间却变幻着曲线,令人无从琢磨。女郎望着游动不定的刀尖,额上慢 慢渗出汗,黑纱微湿了少许,却是一味犹豫着。猛然探了过去,若仰起的蛇头一 样快捷,然而小忆的刀尖只是轻轻一闪,恰将那凶猛的来势错过。 女郎又试了几次,屡屡是差之毫厘,错之千里。每当这时,场上的帮众便沸 腾地叫起来。老妪有些忍不住了,想上前帮忙,却被女郎冷历的目光阻止。 终于,小忆再一次躲过,并顺势来了个卸力。女郎一是始料未及,二来用劲 过大,竟被绊倒在地。软绵绵地压在草地上,女郎甩开了老妪扶持的手,就这样 僵卧在地,冷冷地凝视着咫尺之远的柯去。 然而对方却是泥雕一样地坐着,就像大漠上的风沙一样冷漠无情。风偶尔吹 着火焰刮过,将两人卷在忽明忽暗中。小忆说话了,洋洋得意的声音刺耳地在暗 红色的天空中回荡,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既然是这块肉不让姐姐吃,小妹只好 当仁不让了。”轻轻地放在口中嚼着,与地下女郎的咬牙切齿是如此的反差。 柯去还是一味地沉寂,女郎似再也抑制不住,掩面而起飞快地朝着自己的蒙 古包奔去。老妪在留下一道阴冷的目光后,也尾随着追去。 场中众人都是三山五岳的粗豪汉子,半数人稀里糊涂的,只是看着两个女人 一会哭一会笑,结果好象是帮主获胜,也便跟着高兴起来。上了年龄的以及一些 长老护法却是忧心仲仲,他们看不出帮主什么时候竟和一个陌生人姘在一起。自 从下午那声莫名其妙的“去哥”后,帮主前后竟判若两人。以前是毫无心计的单 纯小孩,但是现在呢?这究竟是好是坏,他们只能缄默地冷眼旁观。 笑声依旧,对于这段插曲,绝大多数人仅仅是当作插曲来看。丝毫没有影响 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情。坐在中间的柯去及小忆却有了变化,两人闷坐 着低头吃喝。前者不想说话,后者又找不到话。 然而这种默契的缄默终于被打断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隆隆滚了过来,遥远 便传来呵斥马的声音。竟畅通无阻地穿过寨门,一路奔到空地附近。马上骑士正 欲翻身下来,却被轰然倒地的马匹压在地上。一阵痛苦的抽搐,马蹄僵硬地向前 伸了伸。在蹄印经过的地方,蜿蜒着一道鲜血。 柯去略扫视了一眼,不可压抑地有些惊讶。那骑士方才的手法番人称为“马 放血”,即借放马血来刺激其潜力以达到奔行千里的目的。这种手法因为不顾惜 马儿,故甚为人所不齿。寻常时候,若没有要紧之事,也没有人愿意用此手法, 因为一旦停下,即是马儿油尽灯枯之时。既然如此,这马上的骑士究竟有什么要 紧事呢? 骑士挣扎着过来,跪倒在帮主身前,鼻中犹粗茨地喘着气:“黑鹰教的人今 晚三更……便到!”话音刚落,便晕倒在地。显然刚刚的那段奔驰耗尽了他所有 心神精力,一旦达到目的地,也就放松了约束。 这一声却像个惊雷,炸得满场的寂静。端碗的吃肉的都滞着没动,划拳的就 那样瞠着嘴巴,所有的仿佛都凝固在一个点上。虽然所有人都有了准备,但是消 息的突如其来,还是让这些整日在刀口上舔血的汉子措手不及。 然而这毕竟是一瞬间的事,立刻又涌起了鼎沸的人声。但不同于方才的嘈杂, 雄浑中竟隐隐有浪头汹涌。柯去游目四观,那些汉子脸上都涨得通红,每喝一声, 两鬓上的蚯蚓便一阵突起。显然全场都被一股愤怒所支配了。 小忆霍地站起,竟然是一脸的冷静。扫视了一周,挥挥手将喧腾的声音压下: “虽然黑赢教比情报中所说的早一天到达,但我们已经是万事具备,只缺东风而 已。大家不要自行乱了手脚,主动仍操在我们手中。现在大家立刻准备一下,奔 赴大青坳为老帮主报仇。”有条不紊地道来,一旁的柯去不觉惊讶了,这小女孩 还真有领袖群仑的风范。难道自己以前对她的观察都错了。 群雄闻言各朝天大喝了一阵,喝干了碗中的酒。各自奔到自己的帐篷,一会 儿工夫,空旷的草地便被一圈圈光亮包围了。 纷作鸟兽散后的场地一片狼籍,只剩下中间的柯去与小忆。女孩低勾着头, 不住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良久才轻轻地道:“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一阵夜风 袭过,拂动小女孩的衣摆,瘦小的肩部是如此的弱不禁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 印出了她异常苍白的脸颊。 柯去仍然呆坐着,那轮残月刚从一片黑云中探出头,挣扎得异常辛苦。听到 小忆的话,他只是轻轻地“恩”了声。 小女孩咬着薄薄的下唇,幽幽地瞥了他一眼:“你难道没有什么东西要交代 的吗?”她本期待着对方有所表示,纵使是无关紧要的嘘寒问暖。然而那人还是 冷淡地摇了摇头。 抑制不住地,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顷刻间袭布了全身。她不禁轻轻一颤, 牙齿上竟有暖暖的液体流过。竟然不小心咬破了唇。“那好吧——我走了!”她 站起身走出几步,忍不住回转过头,依依不舍地看了埋首枯坐的他一眼。 “替我准备一匹马,要白色的。”待她狠下心来回帐篷时,后面突然传来他 的声音。虽然还是一味的淡然,却有了熏人的暖意。 小忆背脊一个机灵,竟炸得全身的毛孔一松。无限欣喜地转过头,但很快地, 眸子黯了下去,坚定地摇了摇头。 在那片空旷的草地上,那人温暖地一笑,寒风蚀骨的大漠突然成了回春的江 南:“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去干什么,但小忆总是不会错的。不是吗?” 无垠的原野在高速马蹄下如一卷画轴般缓缓展开,是如此一望无际的平坦, 以至在颠簸的马背上竟也有了平稳的感觉。柯去迎着刀子一样的历风,痛快地喘 气呼吸。也许他不应该像逃命地一样离开这片土地。毕竟,这是他如鱼得水的地 方。计划中要去的江南虽然是故乡,但在快马踏清秋的时刻,突然变得遥远,不 可触摸。古言,近乡情怯,但此刻自己的心中真的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吗? “你难道不奇怪我们为什么要对黑鹰教发动袭击吗?更有甚者,我们是什么 帮派都不知道,你不认为自己草率吗?”小忆骑着一匹大青摁,并驾齐驱在他身 旁,终于发问道。 “敢与黑鹰教正面对敌的帮派,普天之大也是恒河沙数。更何况在关外,只 有沙汉帮才有这个实力和它相酹。恩,据说,他们的帮主在去年与黑鹰教的老大 在决斗中不幸落败身亡。”柯去仍然是望着前方。 “什么决斗,那是一个阴谋。天底下最无耻不过的阴谋,他们在决斗的地点 埋伏了人,可怜我义父毫无防备,寡不敌众的情况下,虽然逃了出来,但究竟受 伤过重,第二日就过世了。”小忆刚开始是满脸的愤怒,说到最后却低下了头。 柯去却似忽略了小忆的伤心,兀自说道:“所以你们就在大青坳设伏,力图 一举击溃黑鹰教,为你义父报仇?” 小忆止住了低低的啜泣,犹红的眼圈浮起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我可没 有跟你提一个字。”柯去淡淡地一笑,只是询问道:“黑鹰教是一个纪律严密的 组织,如何会泄露出行踪,你们的消息可不可靠?” 小忆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由张叔叔策划的。张 叔叔是我义父生前最得力的助手,义父猝然辞世,我本意是要他来作帮主的。后 来由于帮众的反对和他本人的坚辞,最后还是由我作了帮主。”顿了一顿,笑道 “扯远了,张叔叔说他买通了黑鹰教的一个高级堂主,消息的来源应该没有问题。” 柯去闻言扫了落在左侧十几步远的张叔一眼,马背上挺得笔直的背脊,双眼 间冷光电闪。只是那双眸子不住地游移,暗夜中,像狼一样发着莹莹悠光。 “快看,到了!”女孩轻轻叫道,马儿的蹄撒得更欢了。柯去猛地抬头,忍 不住惊“噫”出声。坦荡的原野上蓦然矗起了一座峰头,绵延数里之远。罗圈椅 一样地张开怀抱,仅留下一道狭隘的入口,内里成团成团的暗就如一口不见底的 井,令人徘徊而不敢前。 “里面我们已经布置了人,黑鹰教的人今晚便要从这里过。只要进了这个口 袋,管叫他们不能逃出升天。”小忆脸上洋溢着自信。 策马缓缓入了谷,延着倾斜的坡踏上。马儿明显减慢了速度,群雄也不刻意 鞭笞。一路的奔驰,现在终于可以松下紧张,慢慢地有了低低的交谈声。柯去却 一味沉默着,任凭小忆如何搭讪,却是有一搭没一搭。他心中始终有一种怪怪的 感觉,但只是很模糊的一个影子,一旦去琢磨,总是没有头绪。 “停下。”柯去竭力喊道,他终于想到问题根节所在。但是为时已晚,数十 道劲箭从密林荒草中冒出来。像一阵暴雨般打过来,前排的的人缓缓倒了下去。 人仰马翻中,马的嘶鸣,人的慌乱,将山谷的幽寂搅成一团混水。 柯去大声喝道:“向后撤!”一湖窝旋的水似终于找到泻口,奔腾咆哮着向 谷口奔去。 策马缓缓入了谷,延着倾斜的坡踏上。马儿明显减慢了速度,群雄也不刻意 鞭笞。一路的奔驰,现在终于可以松下紧张,慢慢地有了低低的交谈声。柯去却 一味沉默着,任凭小忆如何搭讪,却是有一搭没一搭。他心中始终有一种怪怪的 感觉,但只是很模糊的一个影子,一旦去琢磨,总是没有头绪。 “停下。”柯去竭力喊道,他终于想到问题根节所在。但是为时已晚,数十 道劲箭从密林荒草中冒出来。像一阵暴雨般打过来,前排的的人缓缓倒了下去。 人仰马翻中,马的嘶鸣,人的慌乱,将山谷的幽寂搅成一团混水。 柯去大声喝道:“向后撤!”一湖窝旋的水似终于找到泻口,奔腾咆哮着向 谷口奔去。在狭隘的谷口又是一阵壅塞,几经回旋后才奔腾而出。刹那间能见到 那一弯新月的朦胧,像水银一样铺下来。群雄陡觉胸中一松,那深谷中咆哮压抑 的黑暗俱被抛在了脑后。马蹄也欢了起来,嘶鸣着向前冲去。 然而也不过片刻之隔,震天的杀声在背后响起。那幽深的黑中陡然冲出了一 大片光,无数个火把晃动着从斜坡上排山倒海地涌下来,蹄声像六月天的雨点子, 急骤地敲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 耀眼的亮,密集的蹄,群雄方才逃出升天的兴奋顿蒙上了层黯然。单凭这样 的威势,恐怕就有数百人不止。己方不过才区区八十余人,况且已经弱了气势, 又是在这样坦荡的平原。人多势众便占有绝对的优势,一旦陷入对方的合围中, 便唯有等死一途。 群雄不禁勒住了马蹄,他们虽在江湖中混迹了大半生,但一般是你来我往的 厮杀,最多不过是十数人一起的群殴。哪有过大草原上俨然如两军对垒般数百人 对阵的经验。一时间,俱举棋不定地将眼光盯向犹带稚气的帮主。 在后面的柯去迎头赶上,大喝道:“下马,就地躲藏,准备弓箭迎敌。”犹 豫彷徨的人群有了些骚动,有些人已经登上了马鞍子。大部分人都没了主见,只 要有人登高一呼,自然群起响应。 张护法策马走到柯去面前,铁青着脸,目光扫过蠢蠢欲动的人群,怒喝道: “还不快走,等黑赢教的人追上,我们便全军覆没了。”一语惊醒了犹在发愣的 群雄,马的嘶鸣声汇成了一片,间杂着此起彼伏的呵斥鞭笞马儿的声音。 后面的火光已经迫近谷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向擂擂战鼓一样敲击着耳膜。 柯去一皱眉头,不及解释了。一把攫过小忆手上持着的桑拓弓,就势搭上箭,转 身射去。 黑鹰教迎在最头上的火把恰恰到了谷口,狭隘阻滞了那一溜的光。星星点点 的火把汇成了一片光海,徘徊着努力向外冲去。柯去的一箭在暗中只剩下强劲的 呼啸,应声倒下了最前头的火把。 群雄俱是江湖上打滚了几十年的人,立刻意识到这是决定战局的关键时刻。 如果就此逃窜,在这片没有遮蔽的草原,终难逃被歼的厄运。置之死地而后生, 乘着敌人在谷口停滞的当儿,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纵使不能反败为胜,也能为 逃生赢得一丝契机。 密集的箭枝飞向谷口的那一片光。刹那间,火海掉一小块在地上,人仰马嘶, 乱成了一锅混水。由于是衰草连天的深秋,万物干燥易燃,落下的星星火点立刻 蔓延起来,成了一条带状。滚出了浓重的烟,在暗空中染成红彤彤的颜色,显得 悲壮肃杀。 箭枝仍在空中带出锐利的呼啸,黄蜂般毫不留情地飞向那沸也似的人群。在 嘈杂中终于响起了一声雄浑的呼喊:“弟兄们,扯乎!”清晰地在夜空中回荡, 鼓荡得谷外沙汗帮的人也觉得耳膜隐痛。显示出发声者雄厚的内功。混沌状态的 人群终于回归有序,慢慢地向后退去。 小忆眼中陡然明亮起来,分明在燃烧着一股浓烈的情绪,凑到柯去的耳边: “那就是黑鹰教老大!”柯去颇为怜惜地回望了一眼,轻轻地道:“就让你的桑 拓弓为你报仇吧!”缓缓地将一根箭枝搭了上去,眼帘竟闭上。弦与弓间的曲线 似要爆炸出力量。 箭枝看不见了,这是小忆的第一感觉。接着,那片火光中响起了一声痛呼, 刚有起色的人群又回归于混沌。小忆脸上陡然涨红了颜色,一刹那间,她觉得周 围喊声都静了下去,只有自己的心儿在砰砰跳着。然而柯去的声音令滚沸的心情 冷了下来:“可惜,差了一寸,只射中他的左臂!”声音虽然平和,却清晰地传 如群雄耳中。顿欢声雷动,一扫刚刚因为中伏而带来的颓然。 敌人退回了谷中,百步远的谷口堆积着马尸人尸,横七竖八地靠在一起。纷 作鸟兽散后的遗迹,一味地凌乱,皮革尸体被三三两两的火堆燃着,发出熏人的 恶臭,随风飘散到百步外骏马上的小忆鼻中。不满地掩起小琼鼻,这难闻的气味 令她原本烦透了的心绪更加凌乱起来。糨糊的一团,理不出个清晰的头绪。敌人 虽然退了,但是他又起来捣乱,看他与张叔对峙的样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熟悉的面孔都铁青着。如果不是他刚刚退敌有功, 建立了点威信,说不定真会被愤怒的人群碾得支离破碎。张叔怎么会是内奸了, 怎么可能了?她心中轻轻叹了一声,那片射在她脸上的目光蕴涵着某种沉重,沉 默了半晌,终还是期期艾艾地问道:“你总得有证据吧!”突然感觉到自己语气 中的虚弱,难道自己竟也有些相信他的鬼话! 柯去淡淡地一笑,似猜到她有此一问:“此次行动是由张护法一手*办,除 了几个护法堂主知情外,寻常帮众也不过是到了此地后才知道的。”这是小忆在 来途中告诉他的,当时没有在意,此刻竟用上了。 “可笑,林大尚难免有朽木,这次行动失败,难道就只可能是我一个人才会 泄密。想我张汉林跟随老帮主数十载,兢兢业业,忠心梗概,唯天日可表。现在 帮主你竟然相信一个外人的话,能不叫我们这些人寒心吗?”踞坐在马上,满脸 的冷晒,侃侃道来,竟然勾起了群雄心中的同仇敌忾。 小忆刚想说话,却被柯去挥手制止。后者对着千夫所指,仍是一脸从容地道: “单凭此点,当然不能断定你就是内奸。但以你之心高气傲,又岂甘屈居于一个 丫头之下。若我没有猜错,小忆当初要禅让帮主予你时,你并未坚拒,只是迫于 帮众压力,才勉强同意让小忆继任帮主。”小忆以及一众长老堂主眼中俱露出微 微的沉思,而帮众却聒噪起来,紊乱的声音像蚊虫般模糊成哗哗然的一片。柯去 继续道:“诸位试想,黑鹰教主如何会到这样一个死谷,若是名胜风景也还罢了, 偏偏是这不毛的塞外穷疆。从报信人离开次地到我们赶来,也不过是两个时辰之 隔。你们预先在此布置了四十人之众,就算黑鹰教人提前赶到,他们凭着弓箭和 地势之利,支持两个时辰决不是什么问题。然而大家能看到的是谷中根本没有战 斗的痕迹。这就令人费解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在谷顶预先布置的人全部背叛。” 声音像海浪一般接二连三地扬起来,但在小忆耳中只是嗡嗡的一片。柯去的 寥寥数语瓦解了她原本就动荡不安的信心。别人可能不清楚,但她知道,预先在 谷中布置的绝大部分是张叔的亲信。看来也只有这个解释合理了。她无奈地一叹, 轻轻阖眼帘,真倦呀! 张汉林的脸色变成死灰般的苍白,嘴皮子一味哆嗦着:“这只是你的猜测而 已,拿出证据来呀!”跨下的马儿嘶叫了两声,马蹄扬了扬。那一双眼中闪着幽 幽蓝光,似被*到墙角的狼,奄奄一息却仍力图最后一击。 柯去眉头扬了扬,浮起一丝苦笑:“以你为人的谨慎小心,你和黑鹰教的信 笺想必都带在身上吧!”张汉林脸色刷地白了,摇摆不定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 是苍白变青的诡异。猛然掉过马头,尽全力地向谷口奔去。哒哒的蹄声在只有嗍 风的夜里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沙汗帮群雄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弓箭,根本不要任何人的发令。一声娇喝不 适时地响起:“放下,不要射!”内里有着无比的徘徊和凄切。 在那不屈不饶的嗍风中,小忆苍白着脸,稚弱的身体似随时会被大风吹去, 马的鬓毛飞扬着,被一双小手儿紧紧抓牢。但眼中却是无比的坚决。“放下,听 到没有!”群雄无力地垂下手,那跑疯了的马已经在百步开外了,若再不射,就 超出了射程。一时间众人都无奈地望向那年幼的女孩。 那马奔得好快,顷刻间到了三百步开外。浓重的暗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群雄的无奈随着马蹄的渐远而剧增。也就在这一刻,响起了一声撕裂空气似的气 旋,好快好劲的一箭,在三百步的空中不过倏忽即逝。一声凄厉的号叫响起,空 谷中有重物砸在了地上。 小忆疯了似的跃了起来,狠狠地两巴掌摔在柯去的脸上,残留下两道血红的 痕迹。但是年轻的骑士没躲,任那小拳头像雨点子一样擂在他的胸膛,兀自岿然 不动。发泄了一阵,小女孩终于无力地瘫痪在地上,只是痴痴地重复:“你为什 么杀了他?” 马上的人冷静地道:“他会将我们的虚实全部泄露给黑鹰教。”女孩盯着他 看了一会,突然跃上自己的马背,发疯似地用鞭子抽着马儿,卷起一阵狂风在苍 茫的草原上留下一个黑点。柯去无奈地摇摇头,这你死我活的残酷中为何要将一 个如此纯真的小女孩卷进去了。一众帮众却不知所措起来。 靡靡的雨丝在帐篷折射出的灯光中显得纷纷扬扬。虽然是夜间,天空依旧沉 得压抑。地面湿漉漉的,被踩得平整严实的坪场,在细雨滴水穿石的耐力下泥泞 不堪。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天气却突然反常起来,昨夜归来之后,天空便乌云密 布,接着就无休止地下起了雨。 小忆小心翼翼地挽起长裙的下摆,在朦胧的光线下试探着地面上结实的地方。 寻常时候,她最不喜欢雨了,这靡靡不断的雨丝,将天地浇得湿淋淋,看着那被 打翻的黄土,膨胀疏松起来,心中便不自在。仿佛那雨打的是自己的心头,将里 面灌得阴沉沉的。但是今天一整天,她却无暇顾及到这些。始终有一股惴惴然的 心思,那心儿一直被吊着,脑中像发了烧一样,热腾腾的,昨夜的那些片段不停 地在脑中重复。 猛一抬头,一束光射进自己的眼帘,已经到了他的帐篷口。进不进去呢?她 犹豫起来。昨天自己撇下帮众冒失地离开,扔下了烂摊子给他。恩!不过他也真 行,竟然有条不紊,一批批地让帮众撤离,自己则断后。不过听说他中了一箭, 而且是伤在背部。当时自己的心真的好象揪了起来。 她悄悄地将头探了进去,立刻又缩了出来,里头弥漫着股金疮药浓呛的味道。 不过也就这一刻的印象,她的心又揪了起来。那人的面孔苍白得像融了一朵雪花 进去,伤得不轻。她静静地踱了进去,悄悄地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不觉竟醉了 心神。只有蜡烛在剥剥地燃着,偶尔噼啪地溅出几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了拖泥带水的步履声。虽然脚步的主人已经竭力在 使步履放轻,但是拖沓的泥水仍使之发出很响的声音。竟然是向着这个帐篷走来 的?难道是他的老仆人。无论是谁,自己都不适合被看到的。她左右扫视了一眼, 恰有一袭帘子,飞快地钻了进去。 脚步近了,掀开的门帘露出一块黑纱。竟然是那可恶的少女,去哥已经那么 决绝了,她竟然如此恬不知耻。小女孩望着少女的身影,嘴上浮现出一丝不屑的 笑容。 少女也坐在了床头的位置,轻轻地在他脸颊上拂了几下。又帮助他掖了几下 被子,然后就坐着痴痴地看起那张苍白的脸来。躲在帘缦后的小忆心陡然紧了起 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少女也不过那么轻轻地几个动作,却予自己说不明白的 震撼。到底哪里出了错呢?总之一切好象都不对劲起来,始终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她心中已经隐隐觉得少女与柯去见当不会是所说的那么简单。 床上躺着的柯去一个翻身,竟醒了过来。也许是光线的刺眼,忙用手遮了一 下。发觉了床边的黑纱少女,却并没有惊讶的神情。“水,给我倒碗水!”又微 闭上了眼帘,仅是伸长了手在空中。 咕噜一气地喝了下去,少女责备的语气,似在埋怨他不该喝得如此急,一边 掏出手帕为他擦拭溢在衣襟上的水。帘后小忆的心突然颤抖起来,她忽然间想起 幼时义父义母相处的情景,没有任何的海誓山盟,所有的一切都在相互间的一个 眼神抑或手势中传递。眼前的一对男女陡然和义父母的形象交相重叠,她陡然明 白这其实是一种相濡以沫的默契。那么——他和她之间究竟什么关系呢? 陡然,一声脆响发出,那个瓷碗被打在地上,碎了的破片溅出很远。柯去又 冷着脸,恢复了昨夜的冷漠:“不是跟你说了吗?找我也没有用的。”少女弯下 腰去捡破碎的碗片,很缓慢地蹲下去。由于是背对着,小忆看不清少女脸上的神 态,只是本能地觉得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着。 两人静了下去,好半晌少女手上堆满了破碎的瓷片站了起来,黑纱动了动, 好像在微笑:“这个碗虽然破成这样,好在我的手不会很苯,兴许还能补好。” 柯去窝在被里的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床也很剧烈地晃动了几个来回:“萨丝, 你……” 少女轻轻地掀起黑纱,将柯去的双手往脸上偎去,幽幽地叹道:“萨丝只是 番邦的一个野蛮女,也许没有你们汉人姑娘那样讲究贞洁。但是你看过草原上的 马儿吗?一旦被驯服了,就对主人生死不离!”柯去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一叹: “萨丝,冷静些,我是汉人,你是契丹儿女。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 萨丝微微一笑,静静地看着他:“还有吗?”柯去喉结急速地动了动,苦笑 道:“你不会不知道我成为你的丈夫只是为了盗取帅印吧!”萨丝脸色微微一黯: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每个月的初一你都要去一趟东林寺,开始你说你笃信佛教 我也相信了。但是日久天长,你怎么能骗过和你相濡以沫的妻子呢?” 两人无言对视,渐渐地眼光中多了些东西。小忆虽没有经历过,但却依然能 瞧出一些端倪。半晌,柯去闭上眼躺了下去:“我要睡了,你也回去吧!”少女 贝齿咬着下唇,竟烙上了两个深深的齿印。慢腾腾地转过身,轻轻地道:“好吧, 不过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晨曦微露,雨小了下去,只是毛毛的一丝。风却大起来,吹得万物几乎要冻 僵了。然而也就在这阴沉沉闷住一切声音的早晨,陡然一阵巨响惊雷般轰轰然滚 过来。在视野的地平线上先是黑黑的一线,继而看到马蹄的飞扬,鬓毛与黑袍的 飘飘,像海浪一样席卷过来,没有疆界。 寨子里顿沸腾了起来,那些睡眼惺忪的汉子*着刀和弓箭匆忙地躲进昨天乘 雨修的防御工事中。那绵密的马蹄声若黄种大吕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中,每只握刀 的手都爨得死紧,青筋只跳。然而响声突然顿了下来,草原顿时又空旷了。 在离寨子两千步的距离,黑鹰教的马队顿了下来。果然是黑压压的一片,怕 有千人之众。马上有人从后面推上了巨型藤盾,又架上一排弓箭手。马儿俱被牵 到了后面,腾出一块环形的空地。透过藤盾间的空隙望去,立刻又上来数百人的 队伍,持着铁锹等工具挖了起来。又有递上木材帐篷的,砰砰地搭起了寨子。 寨中群雄眼眼相瞿,纵使他们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也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以疲惫之师攻坚,是为不智。番人的寨子虽然简陋,但是塞外民风强悍,械斗之 事常常发生。所以在防御上却是称得上坚固的。黑鹰教的人显然看到了这点,所 以采取只围不攻的策略,待敌方士气低落,筋疲力尽时,才一鼓作气将其拿下。 小忆的帐篷中聚集了沙汗帮所有的堂主护法。众人俱沉着脸,在刀口血腥中 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淡对生死的从容。但是看到早上黑鹰教的威势, 那是截然不同于江湖中零零散散的厮杀,席卷千军的汹涌,靠的只是生死瞬间的 本能。以千人之众围困区区百八十人,这个小寨子被包得严严实实,俨然一个水 桶般密不透风。可以想象,那若暴雨般密集的铁蹄若真的冲将过来,这个弹丸小 寨肯定会被踏成平地。 不少人已经小心翼翼地发表了意见,但俱被很快地否定。所有人都几乎在不 时地重复同一动作,那就是很快地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小忆的右首。柯去便苍白着 脸靠在那个角落的一把大椅上,手中捧着一个茶杯,不时浮起阵阵淡淡的烟气。 烟气偶尔驱尽,便露出那对心不在焉的瞳子以及有些呆直的目光。 小忆忍不住了,终于发问道:“去哥,你看应该怎么办?”柯去蓦然缓过神, 身体轻抖了一下。缓缓地立起身躯,将眼光扫过群雄。那些人都欣欣然地挺直了 背脊。然而柯去的眼光陡然凌厉起来,迫得众人都低下了头:“原来居住的几十 个番人是不是被你们杀了!” 小忆“啊”了声,刚想答话,却被柯去挥手制止:“我是问他们!”有一个 年长的护法抬起头,嘴皮子嗡动一下。但与柯去坦荡的眼光撞在一起,还是将头 低了下去。柯去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案几上,突然的响声令沉默的人群不禁一震。 小忆讶然站了起来:“没有呀,他们向我禀报时仅说是将那群番人轰了出去 ……”柯去厉声打断道:“那是他们不想让你知道。去袭击黑鹰教这样势力庞大 的帮派,若仅仅是将番人逐开,肯定会泄露风声。所以你们便一不做二不休,索 性将他们全杀了。”后半句时已经将眼光扫向那群战战兢兢的护法长老。苍白的 脸颊上涌上一阵血色,身躯竟兀自颤抖起来。 半晌没有人敢答话。小忆只是楞坐着,似乎难以置信。那个年长的护法小心 翼翼地抬起头,低低地辩解道:“但那些都是番人呀!”这一句话似更勾起了柯 去的怒火,急切间竟咳嗽起来。小忆想过来帮他缓缓气,却被一把推了开来: “番人就是鸡鸭猪狗么,可以随意屠杀。这可是一个寨子,百余条人命呵!” 声音未落,已经有了像蚊子一样的低低窃语。三三两两的人群在那里交换着 他们不满的眼光。先前那长老抬起头,声音中的底气明显足了许多:“那些契丹 兵在大散关附近对待我们汉人可是一杀就连着十几个村子,连刚刚出生的婴儿都 不放过。那年冬天我被契丹人擒了,亲眼看着他们将一杆长枪从一个刚满月的娃 娃屁股里戳了进去,然后一直顶开了天灵盖。那血呵!就像水一样喷着出来。那 些狗娘养的,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竟还说实在有趣。”他苍老的面容逐渐黯淡下 去,像是堆积了一路的风霜。尤其最后一句,是模仿着契丹人的语言,那样地尖 刻,像一根针一样,刺疼了所有人的耳朵。小忆眉头拧在一起,小手狠劲地抓在 一块,似不忍再听下去。 柯去脸上的血色褪个干净,缓缓地坐回椅子上。脸神一味地铁青,连眼光也 严肃得有了锈迹。令人无从窥探他的喜怒哀乐。半晌,只听他轻轻一叹:“还是 回到黑鹰教身上来吧!敌人有千人之众,什么突围偷袭都是奢谈,现在唯一能做 的只能是坚守。凭着这个番寨的坚固,估计可以撑个十天吧。” 原先那长老抢先说出众人心中的疑问:“那么十天后,是不是只能等死。” 柯去望了那老头一眼,神色复杂难明:“此地偏近大散关,我与守将狄青大帅有 些私交。方才乘着黑鹰教初到未扎稳脚跟的时候,我已命陈叔悄悄地潜了出去。 此地距离大散关不过三四日的路程,援军在十天内应可赶到。” 小忆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从侧面正好清晰地捕捉到他游移不定的眸子。不禁 又想了昨夜里窃听到的话,前后一贯串,理清了*****分。和狄帅有交情, 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单凭交情两个字,怎么能令一方守将冒险率军深入草原腹 地,这可是一不小心便会全军覆没的行动。 柯去微顿了顿,继续问道:“寨子里的粮食还可以支持几天?”一个堂主答 道:“我们带的干粮虽然不多,但是原先寨子里还有许多储粮。一年是支撑不下 来,但是半年八个月却绝对不成问题。”一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刚刚从那死亡 的阴影中看到一丝生机,纵使这些淡视生死的汉子也不由乐观豁达起来。 柯去只是微微一笑,手指搭在椅背上轻敲了起来。那股久违的心情又浮上心 头,他陡然感觉身体很冷。这种感觉却非从那寒风凄啸的帐外刮进来,而是从心 里流淌出来的一种麻痹。很快地便流遍了身体,令他不自觉地在大靠椅上蜷了蜷 身子。 柯去冷冷地看着木门上刻着的一道血迹,仍在蜿蜒地顺着一根葛藤流下,上 面惊心动魄地挂着一枝断臂。在不远处,尸体横七竖八,狼藉成一片。偶尔看到 孤零零的一匹马,在同类和异类的尸体中茕茕孑立,不时地扬扬蹄子,却是冷落 凄清地没有回答,便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嘶。 这已经是一天内的第二趟进攻。第一轮凭借着弓箭的射程,黑鹰教的骑兵还 没有到近前,便被射落了五六十骑,仓促地败下阵去。然而很快地,黑鹰教便有 了第二波的攻势。敌人似吸取了上轮的教训,截然不同于上次的仅仅是单调的正 面进攻。分成四个马队,分别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围了上来。这样一来,弓箭的 防御只能分成四个方向,顿削减了许多。虽然经过奋力的抵抗,还是在正面和左 方被冲上了二三十人。柯去当机立断地调了三十人过来,在寨门口一阵血腥的肉 搏,将靠近的黑鹰教众悉数歼灭。 对方的营帐里又响起了凄厉的牛角号声,距离上一次袭击不过半个时辰。黑 鹰教主看起来是一个颇谙兵法的人,将马队分成了两批。第一批刚歇下去,第二 批的五百余人又立刻按照上次的阵型围了上来。如此循环往复,即使沙汗帮的人 俱是百里挑一的武林精英,也难逃脱被累死的厄运。 柯去看着那一批批整齐的马队,裎亮的刀枪剑戟,心中顿涌起了一股苍茫的 悲壮。他吩咐了下去,撤开正面的弓箭手,前去增援另外几个方向。并调集了二 十个精通骑术的帮众,一律换上适合马战的大砍刀。 对方的三个马队倏忽的瞬间已经到了三百步的射程内,顿时从寨子里冒出了 密集如雨的箭枝。冲在最前面的骑士一批批倒下,后面的又前仆后继地往上涌去。 在马尸人尸上践踏而过,没有人在意同伴的是死活,他们所要的仅仅是不顾一切 地冲到寨门前,然后杀进去。 正面的马队却是异常的顺利,没有一根箭枝的阻拦,立刻到了两百步的距离。 柯去一勒跨下的马缰,率先冲了出去,后面的二十匹马鱼贯而过,依旧扬起了一 蓬蓬湿泥。 犹未放晴的天空依然阴沉沉的,冷风吹僵了衰草。区区两百步的距离,接近 不过白马过隙的空挡。柯去扬起了大砍刀,劈翻了冲在最前面的骑士。顺势翻过 刀背,砸在右边伸过来的一柄剑纫上,就势一推,将那人搁倒在马下。 这种大砍刀最适合冲锋陷阵,单凭那股猛烈厚重的式子便会令人有百倍的勇 气。柯去刀起刀落间便将敌人连成一气的马队给砍出一个空隙。后面的二十人俱 是沙汗帮第一流的高手,又受过柯去的再三叮嘱,下手狠绝。一会儿便从马队的 中间穿杀而过,绕到了敌人的背后。 黑鹰教的人原先见敌人不过区区的二十骑,正待取合围之势。不料才一接触, 边败下阵来。那锐不可挡的势子冲乱了马队,那整齐划一的气势自一剖为二后荡 然无存。正想重新结阵,沙汗帮的人又从背后再度杀了过来。顿时,马队乱成了 一锅混水。 柯去杀得性起,将一柄大刀运得飞舞,刀无虚发,所到之处便是人仰马翻。 后面二十人的队伍也始终跟随,保持着紧凑的队形。几经上下,原本气势磅礴的 马队被冲得七零八落。当然所有人都挂了彩。这种厮杀不比江湖上你来我往,什 么招式武功一律都用不上,只是凭着纯粹的直觉,在根本躲不过的枪林箭雨中穿 梭。 正面的进攻一被瓦解,溃退的人群顿时影响了另外三方的士气。潮水般,另 外三方的马队也退了下去。再度回归空旷的草原,黑云压得苍穹低垂,潦草地翻 着马匹和战士的尸体。西风卷过残破的旗帜,发出猎猎的响声回荡在草原。 次日,黑云沉沉的天空终于破出一边黯淡的残日。空气中犹漂浮着浓重的水 意,在这样的日头下,草原比昨日更家沉闷了。地面上一滩滩的水绩,残余着昨 日黑鹰教无人领回的尸体。那染着血迹的衰草依稀镌刻上昨日大战的痕迹。 柯去与小忆并肩立在寨门边,透过松条与葛藤的间隙,他们看到黑鹰教又在 聚集马队。这次竟是黑压压的一片,恐在千余人左右。看来黑鹰教是要罄尽全力 从正面攻过来,凭着那席卷半边天的气势,确实令人生怵。 在他们身后站力着沙汗帮的堂主护法。此刻他们依然谈笑自若。昨天柯去的 神勇和临敌指挥令他们悬着的心落得异常安稳。一人笑道:“难道他们还要从正 面攻过来,昨天的箭雨还没令他们吃够苦头么!” 话音未落,黑鹰教的马队陡然散了开来,分出十余条通道。轰隆隆地从后面 推上了数十架车子。远远望去,不知道由几个人推着,因为车上面载着的一块巨 型藤盾将其后的人遮得微不足道了。马队在车队过后,又合拢在一起。那数十块 巨盾被排成了快巨大的屏障,遮挡住了后面的骑士。缓缓地向前移动起来,仿佛 一块移动的幔布,将后面浪头汹涌的马队悉数遮蔽。 沙汗帮的群雄瞠呆了眼,这藤盾本来只适合与固定原地的屏蔽。没有想到经 过黑鹰教人的改造,竟成了类似军队里的挡板车一样攻城拔寨的重型武器。一时 间,只知道呆呆地看着那块巨大的幔布像潮水一样无坚不摧地涌来。 柯去陡然冲着旁边的小忆大喝道:“快去将各个帐篷里的松脂油脂全部拿过 来,并取些布条来。”他的背部湿了起来,显然紧张到了极点。小忆一呆,本能 地问道:“要那么多油脂干什么?黑鹰教的人冲过来了。” 柯去深吸一口气,努力缓下急噪,费劲地解释道:“我们用火攻,烧掉他们 的藤盾。天气虽然湿,但是藤盾经过特殊药水的处理,遇火即着。”小忆忙点着 头,一溜烟地向后跑去。正这当儿,一丝甜美的声音穿过空气的阴黧,清晰地传 入众人耳中。 小忆愕然回首,却见黑纱少女背后跟随着老妪,后者捧着布条和数罐油脂。 “我已经搜集过来了。”穿过群雄让开的通道,少女来到柯去跟前。透过那摆动 着优美弧线的黑纱,可以想象少女笑容的清浅柔蜜。 柯去却仅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招呼道:“恩,帮我把油脂包缚成团,用线 头绑上。挤得结实些。”自己先拿过一块布,涂上了松脂,包缚起来。但捆绑线 头的时候,却如何也扎不好。萨丝轻笑一声:“你连衣服都不会补,哪会绑这个。” 从他手上把线头夺了过来,让对方拿着油脂的包,就势捆了起来。 两个人的头勾得低低的,没有丝毫的言语,只是简单的一个手势或者眼神, 便在推推搡搡中很快地绑好了一个包。太阳终于从重重乌云中挣扎了出来,一时 间草地寨子俱沐浴在流光溢彩的金碧辉煌中。两人轻轻地对视一笑,阳光在他们 身上勾勒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芒。在他们的身后,数以千计的骑士正踏着整齐划一 的步伐隆隆驶来。 那些堂主护法也帮助包缚起来。只有小忆仍痴痴地望着阳光下的那一对人儿。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日光灼灼的此刻,在大军压境的此景,她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上李商隐这句极富冶艳的诗句。虽然是不适宜的白天,但这对 人儿却终于让她读懂了这句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诗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 朝朝暮暮。 那块黑色的幔布移到离寨子五百步时,十几个油脂的包裹俱已备好,且绑在 了箭枝上。柯去搭了一根在桑拓弓上,望着那缓缓移近的庞大军阵,嘴角浮上了 一丝微笑。黑纱少女举起火把,在箭枝上一搭而过,火光熊熊,那一团火在空中 形成一溜极强的轨迹,带着一抹淡淡的烟。那藤盾顿时着了,蔓延成开阔的一线, 似燃烧着的波浪。 火箭接二连三地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惨烈的轨迹。燃着的火盾漫了开来,顺带 了微湿的草。硝烟滚滚而起,最终在空中汇聚成摇摆不定的一股。地面上悲惨的 叫声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在秋风肃杀中回荡。雄浑整齐的马队乱得滚开来,四处 奔跑着。 寨门内,柯去帅着一队人马旋风也地杀了出去,冲向那本就乱成一团的骑队。 那里将响起震天价的鬼哭狼嚎。 天空压得很低,接连几天都是不晴不雨的阴沉。乌云像浸了水的棉絮,褶皱 不平地堆成绵延的满天。今天垒得更沉了,似一不小心便要掉下几片。苍穹在努 力地压抑,它在积蓄力量,以做铺天盖地的倾盆一泻。 西天角滚过一丝沉闷的重响,如刚被沉重的车轮碾过,低沉的乌云竟兀自一 颤。柯去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他最不愿见的情况还是出现了。拖了几天的阴沉, 肯定要在今晚爆发。若敌人乘着这狂风暴雨的漆黑,全军冲杀过来,这个弹丸大 小的寨子能否周全了。殊难预料。 三天前的那一轮冲杀,虽然杀死了近百的敌人,但不足以对黑鹰教形成致命 的重创。相反,只能引起屡战屡败的敌人更加疯狂的反扑。一轮接着一轮,接二 连三,前仆后继,不屈不饶,生死未已。那围着寨子一圈的松木栅栏被毁坏殆尽, 光秃秃的遗弃着几座帐篷木房。八十之众也锐减到了半数不足,弓箭等防御武器 也快耗尽。 柯去感觉那一天的乌云就要压到他心头,轻轻地叹了一声。小忆不知什么时 候到了他的身后,低低着头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柯去愕然回首,见 秋风萧瑟中立着的小女孩,身体益发单薄起来。脸色苍白异常,犹带着一抹硝烟 的灰黄。柯去努力咧开干裂的嘴唇,想对小女孩很醇厚的一个笑容。自从那夜在 大青坳过后,小忆便很少向自己讲话了。他只当作是小孩心性,一时间低不下脸, 现在看起来好象不是那样。 小忆猛地仰起头,眼光坚定地看着柯去:“你带着萨丝走吧,只要说你和我 们并不搭界,他们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柯去感觉到她话语中的固执和稚气, 轻轻一笑:“真是小孩子话,你说他们会相信吗?更何况我杀了黑鹰教那么多人, 黑鹰教主更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忆嗫噜了一阵,小脸涨得通红,过了半晌倔强地道:“总之我知道你可以 逃脱危险的,萨丝姐姐对你那么好,你不应该辜负她的。”见柯去瞪大了眼睛望 着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天晚上,我去看望你。后来听到了萨丝姐姐和 你的谈话。”双手无措地扯弄着裙摆。 柯去无言地苦笑,拍了拍那苍白的脸颊:“那你应该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了。 是我对不起她。从头到尾,我都在欺骗她。在契丹的这些年,她早已识破我,却 背着叛国的重压,一直在容让着我。而后我取得了帅印,按照计划离开契丹。她 又顶着巨大的压力出来追寻我。”他背转过身去,手指在微微颤抖。压抑了这么 久,他忍不住倾诉了出来。 小忆听出了那语气中辽远的愤懑和幽思,一时间竟怔怔而立。柯去的话中她 虽有许多听不懂的细节,但这些疑问在此情此景下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柯去转过头,语气又恢复淡然:“今晚上可能有倾盆暴雨, 让守夜的人多些,另外没事的让他们睡足,好应付晚上的恶战。”望了望压得越 来越低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只要撑过今晚,估计援军也该到了。” 果然,到了掌灯时分。帐篷顶瘩瘩地响起来。起初还是间断的几声,渐渐连 成一片,最后只能听见如浪花拍岸般一气的轰鸣。帐篷仿佛成了孤岛,在风雨飘 摇中似乎摇摇欲坠。帐外则是漫成一天的水气,柯去静静地匍匐在挖开的渠道里, 泥和水混合在一起,从他的衣领和袖口里渗进去,丝绸和肉贴在一起。顺着手臂 缓缓地流到大砍刀刃上。 无孔不入的漆黑弥漫在草原,纵使以柯去这样的高手,对于千步开外的景观 也是朦胧的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地见到寨子门前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批马队。 这黑鹰教主果然是一个难缠的主儿,果然不放过这次机会。 马队已经波澜壮阔地冲了过来,雨声中多了一丝模糊的雄浑。柯去不自觉地 握紧了刀柄,一股澎湃的力量从兵器中汹涌入了手臂。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只 能振作。为了身边这些并肩作战的汉子,为了那个爱说话的小女孩,更为了萨丝, 那个可怜的女人。至于怀中揣着的帅印,以往的岁月里他希之若渴,珍逾生命, 此刻却陡然觉得那不过是个笨重的累赘。没有什么,在大军压境,随时都有可能 马革裹尸的此刻,比努力活着更重要了。 那怒奔的马蹄越来越近,最终将暴雨的声音压了下去。看来黑鹰教是倾巢而 出了,黑压压的近乎潮水的一片。瞬间涌到了两百步的距离,柯去竭力喊了声 “放”,桑拓弓率先甩出一条箭枝,飞也似的划了过去。密集的箭雨一批批紧接 着冲出。黑暗中仍能看到驰在最先的马匹成批成批的倒下,马发出了悲嘶,人发 出了残叫,在大雨倾盆中,与这暴虐的世界融为一体。 马匹疯了,骑士更是冲疯了。使劲鞭笞着马,从先前的同伴身上踏过,不管 马下的人是死是活。箭枝再也阻挡不住疯狂了的人群,虽然射杀了至少两百余骑, 黑鹰教的大军终于冲到了寨门口。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栅栏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马队肆无忌惮地冲进了寨内。 然而莆进寨子,冲在最前面的马儿陡然一声悲啼,带着骑士陡然坠了下去。 原来是一条宽达三丈的堑沟,是柯去早命人挖的,就是为了防止敌人马队汹涌而 入。马战和步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人多便占了绝对的优势,而后者相 对而言,受人数多寡的影响较小。 黑鹰教人想必没有估计到这手,一时间手足无措地呆立。飞来的劲箭缩近了 距离,更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威力。一时间又射死了数十匹。一声怒喝,沉浑地冲 过暴雨:“下马,冲过去。” 涌过来的人至少有四五百之数,举目所望只见瞠亮的刀戟及扬起迷离水意的 黑衫。柯去一紧砍刀,帅先冲了出去。鱼起鹰跃,后面跟着数十个汉子。 在漫天的风雨中,血色和雨滴淋在了一起,汇成了红色的一股,染红了这快 以前被用来载歌载舞,其乐何极的草坪。柯去挥舞着砍刀,他已经杀红了眼。过 多的血腥令他对濒死者的哀号无动于衷。脑中喧腾的只是一个字——杀,杀以励 志,杀以成仁,杀以存活。他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驰骋千军万马刀林箭雨的惨烈。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柯去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逼到了帐中心,四十余汉子 被杀得仅剩二十不到。举目一扫,幸好看到了萨丝和小忆的身影,她们和老妪凑 在一块。萨丝并没有受伤,小忆右臂上挂了血淋淋的一痕,而老妪则体无完衣了。 四面八方的黑衣人涌了上来,将那群负隅顽抗困兽犹斗的汉子逼成了狭窄的 一圈。火把不知何时亮了起来,寒气森森的刀剑吞吐着血色的光芒。柯去被涣得 眼花起来,一股疲倦由心底涌起。瓦罐不离井边破,年少时驰骋疆场凭着那股血 性,常常将生死置之度外。许多年后的今天,难道他还是要战死在这宿命一样脱 离不开的战场。 向后瞥了一眼,萨丝也正看向他。两人眼光撞在一起,陡然会意地一笑。若 能一起死在这沙场,终要胜过异地分离,劳燕分飞。心意一决,柯去抚着长刀, 大笑间跃众而出:“黑鹰教主,你可有胆量出来与我一决生死!”声音在雨后分 外开阔的草原间回荡,有着惊心动魄的魅力。 黑鹰教众让开了一个通道,迎上了一个四十开外的大汉。阔步而行间自有一 股短歌而行的豪气:“好汉子,以八十之众对抗千人,竟然能顽抗七个昼夜。令 我黑鹰教损失半数有余,生平所见过的高人中,阁下是绝无仅有了。” 柯去斜空劈了一刀,自有一股猛烈的气势:“在下河朔柯春秋,有教了。” 眼角余光淡淡地向萨丝瞥了一眼。相识三年,却没有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 此刻自己的表白何尝不是一种有意的补偿。 全场几乎所有人都惊噫出声。黑鹰教主陡然仰天一声长笑:“原来是名震天 下的柯大帅之子,昔日驰骋疆场无敌的少帅,我算输得心服口服了。”从后面教 众手中擎过一柄巨剑,那熊熊的火光映在剑纫上,寒风吹过异常的悲壮肃杀: “柯大帅是我生平唯一佩服之人,但是为了死去的数百兄弟,只能和少帅较个生 死了。” 柯去一刀劈了过去,那匹练的空气被划破时有着撕裂一样的悲壮。这迎头劈 去的一刀,没有任何繁琐的变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砍。而在黑鹰教主看来却陡 觉有千军万马涌了过来,压抑的愤懑一瞬间都借着刀势宣泄出去。 “当”刀和剑横架在空中,晃晃悠悠地发出一声巨响,溅出了四溢的火花。 黑鹰教主踉跄后退了一步。迎面吹来的风仿佛被一刀阻断,柯去没来由地觉得毛 发上指,全身毛孔都炸了开来。“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诗从口中蹦了出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又是大气雄浑的一刀,将黑鹰教主逼退了两步。 “骓不逝兮可奈何”浑然天成的一刀,黑鹰教主不得以再举剑横架。纵横驰 骋江湖数十年,从没有如此窝囊过。又退了三步。 “虞兮,虞兮,奈若何!”眼光竟痴痴地望着萨丝,似浑然忘却了这生死难 决的战场。黑鹰教主看到空挡,巨剑先于意识地袭了出去。小忆惊喝道:“小心!” 一双小手不觉捂上了嘴。 那柄砍刀灵巧地一拨一挑,神鬼莫觉地破了刀势,直向黑鹰教主袭去。但刀 势中却丝毫令人察觉不出杀气,只有柔情蜜意,仿佛在剪烛西窗。这四刀一气呵 成,起承转合间,妙若天成。尤其这最后一刀,风格迥异,但却迎合了诗意,将 “虞兮将逝”的无奈悉数泻出。 刀架在了黑鹰教主的颈勃上,柯去与萨丝犹在痴痴对视。黑鹰教众却屏气凝 息地望在那柄黑黝黝的砍刀,鸦雀无声。 正这当儿,一阵闷雷一样持久不下的巨响滚了过来。起初还是低低的隐隐作 响,若潮水远至时的轰然。到了近处,风雷大作,耳间轰鸣的都是纯粹的洪水声。 终于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一线火光。风驰电掣般靠近,在草原上耸峙,亮得红 透了半边天。 沙汗帮众人相视一眼,俱松懈下来。小忆眼中跳动着无限的欢喜,终于来了, 她对自己道。火光铺天盖地地涌过来,马蹄声无休无止。以柯去的久经沙场,也 不觉头皮发麻。人数至少在万以上,若是敌人,就是一味地冲过来,也能将他们 这数百人吞噬个干净。黑鹰教众却早吓得面无人色。 队伍停在了千步开外,只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柯去脸色陡变,和萨丝相视了 一眼,两人都看到对方的瞳孔在缩小。接着发出惊呼的是黑鹰教主:“是契丹人!” 熊熊的火光如一片燎原的火海,庞大的气势压得群豪喘不过气来。千步开外,不 时传来马的嘶鸣和契丹人狼嚎一样粗犷的战歌。 萨丝无言地一声残笑,支离破碎的伤感一时间弥漫得柯去心头好重。她轻轻 地走到小忆的身旁,拾起那一双娇小的手:“妹子,他便交给你照顾了。”小忆 红了脸颊,却感觉到她话语中的诀别意味,急切地辩白道:“去哥喜欢的只有你 ……”萨丝微微一笑,眼圈却红了。陡然牵过一匹马,飞也似地跃上,朝那片光 飞蛾扑火一样地驰去。老妪犹豫地望了柯去一眼,也紧随其后。 那漫山遍野的骑兵见到驰过来的白马,上面衣袂飞扬的少女。陡然发出山蹦 一样的呼喊,火光陡然压低了几寸,所有人都单膝跪在了地上,用契丹语异口同 声地发出一声高喊。 小忆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气急败坏地到了柯去面前:“为什么不制止她, 她会给杀死的。”柯去无奈地苦笑:“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缓止契 丹兵的攻势,不会令我们立刻被碾成碎泥。”指引着她向契丹军队方向看了一眼。 漫山遍野的士兵像仰望着女神一样,萨丝一马所及的地方,便会有山一样的 呼喊。小忆目眩神晕:“他们在喊什么?”柯去淡淡地道:“公主殿下千岁!” 小忆瞠大了小嘴,一直那样张着。 黑鹰教主最先缓过神,他静静地看了柯去半晌,油然苦笑道:“他们会不会 因此而放过我们呢?” 柯去冷清地摇了摇头:“有两个理由,他们非要将这里碾成平地。第一,我 们是汉人。第二,我偷了当年杨帅战死沙场时被契丹人得到的帅印。这是契丹人 一直引以为荣的战利品,如果我能将它带回军中,其意义单不止于鼓舞士气。”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下去。 小忆犹豫了半晌还是问道:“萨丝姐姐不会制止么?”柯去望着那无崖无际 的光,轻轻一叹:“那已经不是她能制止得了的。这次统军的是契丹二王子,她 的兄长。若我没有估计错,她已经被软禁了。” “我们怎么办?”小忆无助地问。柯去望着天边翻起的鱼白:“契丹人肯定 在黎明时发动攻击,我们是挡无可挡了。只能期盼援军的到来!” 晨曦微露,契丹军队里有了动静。四个千人的马队成钳状缓缓逼了过去。后 面还有八个千人队严密地监视着战场上的任何一丝异动。那望不穿的骑队架着埕 亮的刀剑,寒气森森地涌过来。 柯去跨上了战马,黑鹰教众及沙汗帮的人也都整装而上。在对着强大契丹人 的此刻,昨天还要分个生死的仇怨,陡然烟消云散。契丹人是决了心思要将他们 全歼,除了涌上的四个千人梯队,还有七个千人队在旁边监视。要脱逃只能是不 可能的奢想,唯一能做的只是选择自己的死法。 黑鹰教主扬起了巨剑,对着敌人如浪花一样咆哮而来的马队,头发被塞外的 寒风吹成僵直的一块。他一勒马缰,忍不住长啸一声:“操吴戈兮被金甲,车错 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这是屈原九歌中的国殇, 场中的俱是江湖上的粗野汉子,自是无法理解词义。但那曲调浑厚悠扬,顿挫有 致,在秋日下空旷的草原上,敌人若潮水一样涌上的时候,陡然有了视生死无物 的豁达。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毛发上指的庄严。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曲终了,气犹在。契丹人的马 队涌到了五百步的距离,柯去一勒马缰,正待帅众冲出。 从寨子的另一侧,传来闷雷一样的轰响。威势隐隐在昨日之上。柯去与场中 的汉子互视一眼,面面相觑了一会。契丹人逼近的马队一听到异响,立刻缓缓地 向后退去。但步履从容,丝毫不予群雄可乘之机,果然不愧雄霸天下之师的美名。 侧面的马队接近得好快,视野的地平线上很快出现一条黑浪,近而看到那翻 飞的旗帜,闪亮的兵刃。冲在最前面的是一矗帅旗,被草原上凄厉的风吹得猎猎 作响,翻飞出斗大的“柯”字。 柯去战马上的身子猛然一颤,黑鹰教主已经惊呼出声:“柯大帅竟然亲自来 了。”话音未落,柯去已经一抽马儿,率先迎了上去。 柯去驰着马到了军前,当他看到冲在最前的披着帅甲的老人时,眼中不禁一 酸。他老了,那苍苍的白发,那弓了的背脊,屈指算来分别已有六年。 老人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微笑,虽然一逝而过,但是柯去还是感觉到 无限的慈祥。两匹马接近靠在了一起,柯去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黄布裹着的事物递 了过去,低着头道:“我是故意不让陈叔将这个带给您的。我的生死无关紧要, 但我不忍这批汉子也死在草原,因为同根相煎而死。” 老人冷冷地打量他一会:“你以为我一定不会出兵救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柯去眉头一扬:“就我所知的柯帅是不会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孤军深入草原救一 个人的。”老人脸颊轻轻一颤,白须抖动起来,半晌才淡淡地道:“是的,我不 会。纵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契丹人的马队突然骚动起来,一骑白马冲了出来。契丹人在后面齐声呼喊了 起来,并且派出马队上前堵截,奈何白马风驰电掣,一会儿工夫就将堵截的马队 抛在了后面。然而只是到了中间,便一直游弋着不再向前。 柯去轻轻地道:“那就是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契丹人的公主。”老人“哦” 了一声,道:“她会过来吗?”柯去摇头:“不会,就像我不会过去一样。” 后面追截的马队最终退了回去,因为白马所在的距离已经是宋军强弩的射程 范围。那白马孤零零的立在两军中间,上面孤零零地坐着少女,在寒风和千军万 马中是如此的柔弱。 老人静静地看着柯去:“你准备怎么办?”柯去调过了马头,眼光中的坚定 令三军辟易:“我要和她在一起。”策马冲了出去,撒着欢快的蹄,像是突然间 抛弃了所有的幽思和犹豫,一往无前。 两匹白马碰在了一块,在两军的中间,肃杀的草原。萨丝微微一笑:“我知 道你会出来的!”柯去将萨丝搂过来放在自己的马上:“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 愿为连理枝。我曾经向你许下的誓言已经违背了很多,这最后的承诺是不会背弃 的了。”萨丝轻轻一笑:“王兄素来待我最好,我们生不能同床,死了他应该会 成全我们同穴吧!” 先是宋军阵营里出来了一排弓箭手,契丹人紧随其后。这样的行为,不啻于 叛国之罪,纵使以王室之尊,也是要斩立决的。 小忆痴痴地望着那两匹游弋在千军万马之中,而又超脱这世俗之外的白马。 心灵中的幽思陡然沉寂下去,想黄昏的阳光消逝于森林。这样恐怕是最好的了, 恩,真的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