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深山有情难补恨 金丹无救失比翼 枯骨强赛活人依 崆峒至姥西门秋霜 百青棠虽是酒量欠佳,却也不免多喝两杯,加上谭长七、查古两个酒鬼起哄热 闹,一席酒筵尽欢而散,柳一针例不留客过夜,伍三桐兄弟与百青棠即拜辞离去。 时已黄昏,众人俱都有了几分酒意,山风吹拂燠热略消,如此走来到也别有意 趣,尤其伍三桐求药到手,内心十分畅快,一路笑谈不断,缓行如散步林间,极是 惬意。 待走至陶岗小屋前时,天色已入夜,百青棠酒气上涌,走不动了,又想起自己 的事情未了,便驻足道:“伍兄,今日我们便在此分手吧!屈庄主尚等灵丹保命, 在下就不强留各位了,在下想在这小屋暂住两日,一览崆峒山景,还请伍兄代向店 家说一声。” 伍三桐也不勉强作态,点头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道:“老弟,你我此次相识相 交,也是有缘,便是朋友了,将来江湖定有再遇之时。” 查古也道:“祝老弟早日寻得解药治好令尊,兄弟告别!”他看百青棠十分入 眼,颇有离情依依之态。 于是五兄弟一一拱手而别,循着山径消逝于夜色林隙,朱玉方走在最后,离去 时张口欲言,旋即又闭口转身奔去。 百青棠立于篱门前,心神分驰,酒意下神志微乱,久久无法宁定。 忽然忆起未末在斜崖上的对招,临坠崖之际那一式回飞的身形,又陷入沉思之 中,他本是精修内功的人,平素扎下极深根基,但今日施展的招式身法都是初学乍 练,又怎能臻至完美中矩?陡有其形而破绽百出,才使柳一针能趁隙反击,挽回败 势。 想这柳一针本是以金针功夫闻名,人称“要命金针”,便是指这金针灸医之术 可以生人,也可取穴致人于死地,因而可知剑法并非其之专擅,可见当真比起来, 百青棠仍要落败,不!便以比剑论,多拖过两回合,六招剑法施展过后,拿什么比? 离家下山方才几天,已经历了几次阵仗,江湖路果然寸步难行,原以为不硬争、 不强求,温让谦恭亦无法避免动手过招局面,“欲却风尘反自沾”,踏进大泄缸, 想自洁亦难。 又忆及谈到“白剑客”之事,其中牵涉偌大仇杀,先时抱持能找到他们的念头 顿时降至最低,若果然如柳一针所言无误,则是否应改由另外两位“大方羽士”的 “百转金丹”,“玄丹山庄”的“解毒金丹”,该是较有希望的目标? 人海茫茫,江湖广阔,要找遍九州八荒名医圣手,但凭两年半的时光确实太短, 下山才仅短短数日自己便每每遇上危险,虽然总在绝处逢生,然而好运岂能永有长 存?无怪乎江湖人物对武学如此热衷,多一技防身,确实为保命之道。 想及此,决定暂时留在山上小屋,务求将这前六招剑法练熟,百青棠吁口气, 转身推门入室。 室门内依旧如故,他稍做清理后,便住了下来。 首先,百青棠利用十天时间将前六招剑法重复习一遍,经过与柳一针动手的经 验后,对于剑诀取位、剑式来去收引有了概念,纠正不少偏斜之处,尤其那式在悬 崖反身回跃,取名为“临风折柳”的轻功回转身法,练得更加精熟,曲臂指引间已 然能够回返由心。 于是,他开始研练后六招剑式,绢本上的诀要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记得那是: 第七剑招名为“来是空言去绝踪”,取自李商隐七言律诗首句“来是空言去绝 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此诗无题,颇合剑意,剑影衔接第六招“动如参与商”, 由出没无常的左右两道剑影之间突增三道斜影,彷如月影西斜,余辉残照,四虚一 实,自左下取敌之左腿胯“气冲”穴而上,脐旁的“魂舍”穴、上腹部中央的“巨 厥”穴,至右胸的“神藏”穴及右肩锁骨“缺盆”穴一线尽在包含范围,令敌人无 从封挡。 第八剑招名“三晋二陵”,百青棠猜测出自崔曙七言律诗“九月登望仙台呈刘 明府”中的“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第七剑招五道剑影,其中单 数三剑上腾分攻头及双肩,双剑右取敌之左胸“膺窗”穴、乳下“期门”穴,却空 出另一边来,明显给敌人有空间可闪避,这个道理百青棠苦思不解,只有依式照练, 暂不去管它。 单只这两式便练了三天,尤其是第七剑招的虚实变化,就用了两天才习惯下来。 天色微亮,百青棠打开房门刚要到出来练剑,就听见一声大笑从远而近,直朝 他扑来,还未看清人影,强烈的劲风迎面冲到,衣袂鼓风声“噗噜”直响,仓促间 无法多想,盘绕在脑海的“三晋二陵”剑招应手挥出,指力迫出,划出丝丝锐啸。 “咦?”扑来的人讶叫一声,果然身子疾朝右闪跃退。 百青棠收招定了定神,看清站在两丈外的人原来是老乞丐“死要钱”万金求, 正表情怪异地盯着他瞧,那一身的泥污尘土,似乎接连奔跑了好几天,或者打过几 场大斗一般,满脸疲累,几日不见,不晓得伤了柳虎后去了何处,又打何处跑来? 万金求怔愕片刻,蓦地跳脚发怒地指着他叫道:“好哇!你小子说什么自小便 不愿习武斗艺,你你你……你说!你这手剑法是从那里来?” 百青棠尴尬地道:“这°°” “死要钱”万金求突然一掌拍出,将放在门边的木椿劈成两截,哇哇大嚷: “这?这?没话讲了吧?我老丐在庙里哭着求死你都不肯学,真真气煞我也!不成,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小子,现在我问你,到底答不答应拜我老丐作师父?” 要是万金求再像当日一样大哭大闹,或者还可能成功,百青棠是吃软不吃硬的 少年心性,小时候他的父亲、大姊摆出长辈架式要他习武,他宁死也不肯学,只有 二姑娘百云香温言软语,让他继续修练了内功心法,所以陶岗粗人粗法儿用义气束 缚使他接受了绢本秘笈,便是误打误撞对了方式,然而老乞丐的硬逼强问,反将他 心里的尴尬抹消。 百青棠陡然生出一股倔气,脱口说道:“说过不学就是不学,你别想逼我。” “死要钱”万金求暴跳如雷,心想:“我就这么差劲吗?你肯学人家的剑法, 却不肯学我的‘三阳功’,如此小看我的功夫,莫非以为我的‘三阳功’比不过人 家的剑法?嘿嘿,这面子问题可严重了,我老丐倒要看看谁比较厉害?”左右梭巡, 便要找出那个人来斗上一斗。 但见这间小屋并不大,怎的也不像是高人隐士的居所,便道:“你师父呢?我 老丐要见他。” 百青棠摇头道:“我没有师父。” 万金求一听,火气稍降,皱眉忖道:“嗯,记得这小子说过他家也是武林中人, 莫非那一招是他家传剑招?”越想越对,怒气便又减低几分。 百青棠的意思是虽然陶岗代师传艺,用了心计将绢本交在他手中,然而当初有 言在先,只要将来找个人把功夫传授,便算完成责任,也就不算拜师习艺,他的心 里总不愿做人家的徒弟,惹上江湖恩仇,还想退隐山林的事。 其实自他学了剑法开始,已然算是间接与陶岗成了师兄弟,至少陶岗得意的心 里是这么想,百青棠总不能自 武功,否认学过吧?无论再传给任何人,这剑法已然 在他身上生了根、赖不掉。 万金求倒真听了他的话,信以为真,随即又想:“不成!我老丐被他一招迫退, 别教这小子看轻了,没错,这小子定是以为我的功夫比不上他家传的功夫,才拒绝 拜师,少年人总不知天高地厚,他家传的武功怎能与我老丐相比?他又怎知我老丐 初来乍到,功夫没有提足,刚才避让举动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所致,不成,我得扳 回面子,教小子不敢小看我。” “死要钱”万金求向来自我固执,蹩扭得很,一向我行我素惯了,认定的事情 坚持到底决不便改,他与百青棠相遇后颇喜欢这小子,便决定收徒,没想到百青棠 居然会拒绝,这又令他十分中意,觉得这小子脾气与他颇为近似,便更加想要收纳 为徒,自然不肯在徒弟面前丢脸。 于是万金求嘿嘿笑道:“小子,你别以为学了几手破剑法便了不起,老丐刚才 只是没注意提防,吓了一跳,来来来,老丐让你瞧瞧什么是真本事。” 百青棠皱眉道:“我不想和你打,也打不过你。” 掳起破袖,万金求气呼呼道:“喏,你看老丐后退便看不起了么?老丐就和赌 一赌,这样吧!你尽管用你学的那些破剑法攻过来,老丐站在这里……” 说着挥手拂扫,地面尘沙扬起,抹平了周遭五尺方圆,跟着扬起两脚踏了下, 破鞋底便陷入地面三分,嘿笑道:“以十招为限,要是老丐被你逼得脚离开了这两 个鞋印,便算老丐输,从此老丐再也不提收徒之事,否则你小子乖乖跪下来磕上几 个响头喊‘师父’。”拂地扬尘、踏地留痕,在在显露高深的内力。 百青棠大是困扰,没想到江湖事总是如此难以推却,这些武林人物说做就做, 伍三桐、陶岗、柳一针以至这老乞丐个个都是如此,全不让人有拒绝思虑的余地, 尤其是老乞丐“死要钱”万金求作风最是难缠,眼下不答应是不行了。 然而十招之内是否能逼使万金求脚离原位,百青棠毫无把握,实际算来,连那 第十三招“轻生一剑知”合计,他也仅学会九招不甚精纯的剑法,除了与柳一针动 手印证过之外,别无动手过招的经验。 万金求大刺刺地招手道:“小子甭考虑啦!过来试试,老丐今天非将结果弄明 白不可。” 百青棠还在犹豫不定,远远又骤起一声朗朗长笑,摇曳于林木之间。 “臭牛鼻子。”万金求听闻之下面色突然变得十分狰狞,张口大吼就要动身, 猛地醒悟自己刚才立下的约定,不能擅动,于是强忍着怒气连连招手:“小子快快 攻完十招,老丐我还得去找那臭道士的碴。” “施主你说谁臭?施主你才臭呢!多少天没洗澡啊?臭乞丐。”说话中,一名 身穿灰道袍的中年道人披头散发地现身林下,对着两人挤眉弄眼。 万金求瞧见中年道士,眼球顿时通红,厉吼道:“常公明!你别跑。” 中年道人笑脸一收,疑惑地问:“施主你这老家伙是谁?如何知道道长我的姓 名?” “死要钱”万金求瞳孔似要喷火,恨恨地道:“常公明,你少装蒜,我追了你 将近十七天,你还问我是谁?” 百青棠恍然想起,心忖:“这个道士就是柳前辈所说的‘跛足道’常公明,难 怪轻功如此高明,刚刚才远远的听见笑声,眨眼间就到了这里。” 但听中年道人常公明道:“道长我明明记得这两天睡在枯松树干里,哪里有被 人追,施主你爱说笑。” 万金求一听,火气更大,莫怪他这两日里到处追索,都找不到“跛足道”的行 踪,原来这该死的道士竟悠哉地躲在树干里睡觉,忆及十数日来被戏弄的情境,不 由混身抖索,气得两手凝聚真气全力劈出,汹涌的热流呼轰撞向常公明。 “哇!杀人啦!”口里虽然嚷叫,常公明却是一脸嘻笑,等到掌劲近盈尺之时, 方才向右斜倒,待热流呼啸而过,便挺身立起,欢天喜地的手舞足蹈,直叫:“好 玩,真好玩,哈哈,没打着,差了一点点,哈哈,再来,再来!” 万金求暴吼一声,又是两掌劈出,结果仍然落空。 “跛足道”常金明像个顽童般挥动两手,一脚高一脚低的晃摇着身子躲闪大笑, 万金求恨不得冲上去劈烂了他,但仍死守着脚下的足印不肯移动分亮,兀自气得脸 如巽血,嘶吼连连。 百青棠看了好笑,又挺佩服老乞丐“死要钱”万金求的执着,本来这踏印打赌 的事完全是老乞丐一人自导自演,算不得真的,但万金求就是坚持信守约定,看来 倒也并非一无可取。 再劈出两掌之后,万金求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也发觉到自己这么半扭转身子举 掌乱劈的可笑,咬牙切齿地道:“臭牛鼻子,你有种别跑。” “跛足道”常公明歪着身子笑道:“不跑,不跑,道长我不就在这儿么?”说 着连做几个鬼脸。 万金求恨恨骂了几句,便不再理睬道士,再对百青棠招手道:“别理这臭牛鼻 子,小子,来吧!十招比完,老丐等着你喊师父呢!” “羞羞脸!施主你肯定那位小兄弟准输吗?不会是要赖皮……”常公明摇晃着 身子道,话没说完,便向后一仰,让过劈来的掌风。 万金求瞪了他一眼,才道:“老丐活到九十九,从没人敢说老丐赖皮,你这臭 牛鼻子休得胡说。” 舌头一伸,“跛足道”常公明两手插腰道:“谁胡说?打赌没有公证人,分明 是想耍赖,不然道长我来当公证人,谁输了谁也不许赖,否则道长我就给他一指……” 说着将手一比,但听“笃!”声响起,丈外被劈断的木桩上透进指头粗的凹洞。 百青棠吃了一惊,“跛足道”常公明功力之深纯,看来并不弱于“死要钱”万 金求多少。 万金求眉头微皱,并非惊慑于“跛足道”常公明的指力,而是考虑是否同意让 这疯疯颠颠的道人当公证人,不答应等于自认耍赖嫌疑,答应了又怕这臭道士乱判 胡搅一通。 那“跛足道”常公明却不管两人同不同意,迳自大摇大摆拐至小石桌,纵身一 跃上了桌面盘坐,大刺刺地道:“咳!公证人就位了,赌约开始°°”他还特意将 尾音拉长,摇头晃脑的滑稽至极。 万金求忍了一肚子火,就等那最后四字,闻言又转头道:“小子,人证也安排 了,你还等什么?” 百青棠好气又好笑,直叹运气背透,遇到纠缠不清的人物,眼看是避免不掉, 心一横,道:“好!在下只有放肆。”手一动,便要攻出第一招。 “慢!慢!”常公明突然大叫:“不公平,这不公平。” 万金求怒喝道:“放屁!臭道士,你想捣蛋?” 常公明偏过头,将袍袖挥动着扇风道:“好臭,好臭,还好施主你做人不错, 放屁还先通知,嗯,孺子可教矣。” 斜眼一瞄,见万金求混身衣袍鼓动,忙又道:“我说老乞丐,你和人家赌什么?” 万金求闻言,勉强按捺下却劈出的掌力,咬牙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迸出道: “以十招为限,那小子如果能以所学剑招将老丐我逼离脚下足印,老丐掉头更走, 再不找他麻烦,倘若做不到,便要拜老丐我为师,学我老丐的功夫。” 常公明精神又来了,上身略微前倾,嘿嘿笑道:“所以道长我说不公平,施主 你瞧瞧,这小兄弟手里连一把短剑都没有,施主你要他用剑招和施主你比,这不是 欺侮人吗?” 万金求哼道:“他可以进屋去拿,老丐可没限定他用空手过招。” 常公明偏过身子,道:“兀那小兄弟,施主你听见了么?还不快去拿把破剑出 来!” 百青棠摇头道:“在下没有剑。” 常公明一拍大腿,叫道:“看哪!人家可没有剑,老乞丐,道长我跑得快些, 干脆这就去给施主你拿一把来,你看如何?” 万金求略怔了怔,点头道:“你可别开溜,或是耍花样。” “跛足道”常公明哈哈一笑:“道长我还等着看好戏,谁会跑?跑的是龟孙子……” 身形闪动,如一缕灰烟迅疾消失林间,轻功之高令人咋舌。 百青棠怔怔的呆立,刚才“跛足道”闪动的姿式,与他自绢本上学来的人形架 势颇有几分相似,可惜常公明动作太快,没能瞧个分明,不过那倒给了百青棠灵感, 忆起柳一针所说的“矢影分光”身法。 呆立片刻,百青棠收回视线,瞧见那“死要钱”万金求居然仍自伫立在那儿盯 着他看,不由好笑道:“前辈怎不去坐下歇一会儿?” 万金求沉嘿道:“小子别打歪主意,老丐才不会上当,说好不可挪动,你想诱 老丐自动认输,那是白想。” 百青棠摇了摇头,也不想多嘴挨骂,只得自行走到石桌旁坐下,思索起数日来 演练的剑法,看看还有没有破绽需要修正,低头游目间,睹见桌面上似乎被人以指 甲划了浅浅几行小字,字迹歪斜扭曲得看起来十分古怪,想是那“跛足道”常公明 所刻。 细看那小字写的是:“美人卷珠帘,小园花乱飞,杨花雪落覆白苹,江流石不 转,涵虚混太清,动如参与商,来是空言去绝踪,一灯有影无尽灯,三晋二陵,轻 生一剑知。” 百青棠心头一跳,暗想:“这全是陶岗的师父所创十三剑招式名称,‘跛足道’ 常公明怎么知晓?若说是暗里看我练剑听闻,那‘杨花雪落覆白苹’是剑法第九招, 我分明尚未练过,不对,这道士莫非与陶岗的师父有关系,这十招莫非就是暗示我 用来取胜的发招顺序,但那招‘杨花雪落覆白苹’从未练过,我如何施得出来?” 又忖思:“我自演练起便不曾将剑招顺序穿插错置,十招各有快慢繁简,如何 能照这方式使出?” 那边万金求见他低头盯着桌面看,便扯开嗓子叫道:“小子,你在看啥?” 百青棠心头一震,无暇多想,抬头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手掌运 力,自然放落桌面上,便将字迹抚花。 万金求仅是觉得无聊,想找人说说话,也未察觉,又道:“小子,你的功夫可 是家传,自小练的?” 百青棠点了点头,他一身功力出自父亲筑基,二姊带着他打小练起,倒也没说 谎。 万金求却没想到问他剑法的事,心想:“果然是家学关系,嘿,老丐可不信有 多厉害。” 百青棠心里却在复诵着第九招剑式“杨花雪落覆白苹”的剑诀,没精神去理会 “死要钱”,他将常公明留下十招顺序自脑海里幻演一次,竟然缚手缚脚,极不自 在,全身不禁扭动了一下。 “小子,不舒服?”万金求道。 眉头一皱,百青棠真觉得怪异得很,一股真气竟沿着“手阳明大肠经”、“手 少阳三焦经”迂回而上,直抵食指尖的“商阳”穴,与无名指尖“关冲”穴,似要 穿破皮肤,吓得他一甩手,站了起来。 万金求看得莫明其妙,直觉得好笑,叫道:“小子,别发楞了,过来陪老丐聊 聊,唉!臭牛鼻子跑到哪里去取剑?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其实“跛足道”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只是“死要钱”万金求感到无聊,便觉 得时间过了很久。 “来啦!来啦!”常公明应声奔出,对两人一滋牙道:“如何,道长我的速度 够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剑到手,嘿嘿。”说着朝百青棠眨了眨眼。 万金求一瞪眼:“ 话!你取的剑呢?” 常公明笑嘻嘻地举起手道:“就在这……咦?剑呢?”他手上抓着一个空剑鞘, 抓耳搔腮直跳。 万金求以为这跛足道人有意寻他开心,劈头就是一掌,吼道:“你敢戏弄我!” 恰好“跛足道”常公明弯腰找剑,这一掌便自背上掠过,嘴里还喃喃自语: “没有,都没有……哈!道长我明白了,一定是不小心掉在半路上,放心,我马上 去捡回来。”也不理万金求,一晃身便又消失在林间。 万金求气得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大骂:“臭牛鼻……” 还未骂完,常公明已经又出现在篱门外叉腰而立,不悦地道:“喂!老乞丐, 道长我可没有骗施主你,请留点口德,无量寿那个佛,喏!这不是把剑拾回了么?” “跛足道”常公明两手里抓着剑与剑 ,三摇四摆地拐了过来,行到不远处突然 “啊呦”惊叫,像是没踏稳地往前一栽,连人带剑便朝万金求凑到,剑刃直伸,眼 看就是对穿个两头红,吓得万金求伸掌便要拍出,却只见剑尖疾转朝下,钉入脚前 三寸外的地面直没至柄,常公明的身躯便笔直的横架在剑柄上没巾着泥巴,口里直 叫疼。 万金求惊魂甫定,又不由大怒,指着他吼道:“死道士,你想公报私仇?” 用那一条没瘸的腿在地上撑蹭,好半响才挪进尺半,屁股翘得半天高,常公明 勉强从剑柄上撑起上半身,滋牙咧嘴道:“哎唷!哎……老乞丐施主你真没意思, 道长我拼了命将剑给拉回,挽救施主你免被剑刺个大窟窿,唉!好痛,施主你千万 不可反咬我一口。” 百青棠直想笑,常公明这一番做作分明是在耍那万金求,可惜万金求没有移动 分毫,功败垂成,幸好万金求气糊涂了,没有会意。 而万金求兀自瞪眼吐气,气得发昏,此刻方才注意到地面那垂着绞金流苏剑 的 剑柄,适才常公明笔直一剑扎入土里,顺溜得没有半丝阻碍声息,其锋利可知,便 引发好奇心动,弯腰伸手抓住剑柄一拉,但觉点力不费,轻快地将剑自土里抽出, 只见一泓秋水莹莹蒙蒙,点泥不沾,脱口赞了声:“好剑!” 常公明拨开披散长发笑嘻嘻道:“如何?道长我一去一回半个时辰不到便拿到 这柄‘秋霜剑’,施主你佩服道长我了吧?” “秋霜剑?”万金求蹙眉思索,不记得江湖异志传言有此剑名,如此宝剑怎的 未曾听闻? 大刺刺地重新坐上石桌,“跛足道”常公明伸手在石桌面撑扶间便抹去了字迹, 笑嘻嘻地对百青棠眨眼,轻咳了咳,拉开嗓子叫道:“时°辰°到°°,赌斗开始 °°°。”声音又破又亮,刺耳已极。 百青棠不明白这个道士在搞什么花样,暗暗偷笑,那柄剑被万金求抓在手里, 反而变成了他赤手对付万金求的剑招似的,整个弄拧了,但常公明一个劲的催战, 倒像忘了为谁取剑一般,他可不敢动手,本就胜机渺茫,如今更是无望,只得呆站 着。 万金求却没理睬,只顾着思索这一柄剑的来历,总觉得此剑十分眼熟,便像是 多年老友重逢,有股亲切感,然而怎的也想不起哪里见过这“秋霜剑”,秋霜…… 秋霜…… “是她!”万金求脑际灵光一闪,手一松,剑又重新落下,剑尖垂处,仍是插 入地面直没至柄:“是她……这是她的剑……” 语声未了,篱门外响起一声苍凉的语音:“不错!正是老身的‘离情剑’,万 天法,你还记得老身,真是难得。” 万金求全身一阵抖索,侧身看去,篱门口伫立一个瘦小老太婆,手里拄着一柄 酒杯大六尺黑拐,灰发苍苍,精亮的眼眸配着紧抿的唇,刻划出长年承受创痛,坚 忍不屈之态。 百青棠蓦然发觉坐在石桌上的常公明不知何时悄然溜了,桌上摆着那襄了一颗 紫珠的剑鞘。 瘦小老太婆淡淡扫了小屋一眼,点头道:“原来你便是住在这里教徒养老,挺 惬意嘛!” 万金求张口结舌,呐呐无声,两手互握,一付失措神态。 倒是百青棠眉一皱,摇手道:“婆婆请勿误会,在下并非万前辈的徒弟,也不 想拜师。” 瘦小老太婆点头道:“小娃儿的决定没错,谁都可以拜,千万不可拜这人为师。” 伸拐朝老乞丐比去。 万金求眉头一皱,张口道:“霜妹……” 黑拐一顿,泥地翻起土沟一道,老太婆尖喝道:“住口!你敢直呼老身的名讳? 万天法,在你见死不救,在你寡情绝义三十年后的今日,老身再听你叫一声霜妹, 便出手与你拼命。” 万金求脸肉波动抽搐一阵,头一低,微喟不语。 百青棠听得迷糊,不知这位老太婆何以将“死要钱”万金求直唤作万天法?照 老乞丐的神态看来,双方似乎是早已认识,且尚有一段恩怨,眼下不知如何发展, 心里暗愁,一旦在此争执动手,义口陶岗的这间小屋势必遭劫,将来见了陶岗难免 有愧。 瘦小老太婆伸手道:“拿来!” 万金求一楞,呐呐道:“拿……拿什么?” 黑拐又是一顿,老太婆冷哼道:“莫非你想将先夫遗下的‘离情剑’霸占着不 还么?” 万金求恍然伸手自地上拔出剑,却又顾忌着不好移动,只得转头道:“小子, 劳驾替老丐将剑与桌上那剑鞘送去。”有老太婆在,居然连口气都变得有矩有礼。 百青棠见老乞丐那付模样可怜,接过剑插回鞘中,双手捧着递回至老太婆面前 道:“婆婆请收回。” 老太婆脸上微现笑意,伸手接剑,打量他几眼,点头道:“小哥儿好人品,一 块良材,功力颇有根基,但不知令尊师是谁?” 百青棠摇头道:“在下内功出自家传,不曾拜师习武,十天前才获此屋主义兄 托赠剑法代传,在此借住习练,功夫粗浅无甚见识,婆婆抬爱了。” 老太婆嘉许道:“好!好!不矜不骄,老婆子喜欢,放心,这崆峒山有老身在, 谁也不准对你放肆。” 万金求不禁急道:“霜……西门秋霜,你这是干啥?” 老太婆轻嘿一声,冷笑道:“干啥?我是在救这小哥儿,免得被你带坏了,变 得和你一样黑心肠,见死不救,替世间保存良善。” 万金求脸色涨红,混身抖索起来,然而望着那一头苍发,冷漠的眼神,又垂首 一叹道:“罢!罢!”一顿脚,身形斜跃六丈离去,刹时隐没在林间,那份轻功也 着实高明,顷刻间数里外传来苍凉长啸,摇曳而去,只余下两只残破鞋印。 老太婆眺望着啸声去处,眼里光辉闪烁变幻,良久亦是长叹一声,微顿黑拐, 转对百青棠道:“小哥儿,今日之事勿对人言,老身与这屋主原是旧识,如此说来 你我也不算外人,老婆子人称‘崆峒至姥’西门秋霜,就住在东台山腰‘翠园墓庐’, 今日有事无法长谈,小哥儿有空可来看看老身。” 百青棠躬身一揖道:“是,在下会去拜望婆婆。” 老太婆眼里浮现慈和笑意,点了点头道声:“如此,老身走了。”黑拐点地 “笃”、“笃”轻响,飘然而去。 百青棠松了一口气,“崆峒至姥”西门秋霜是谁并未曾听说,但适时解去万金 求的烦迫,今他十分感激。 “嘻嘻……呵呵……”溜走的常公明忽然又悄然坐在石桌上,得意洋洋笑道: “哈哈……有趣!真有趣!老乞丐想对付道长我,却被道长我整惨了,哈哈……” 百青棠摇了摇头,对这些江湖怪物的行迳实在无法同,上前一揖道:“多谢 道长解围。” “跛足道”常公明怔了怔,猝然跳脚骂道:“混帐!混帐!道长我玩道长我的, 干施主你什么事,哼!施主你拜道长我怎的?想害道长我折寿么?不成!道长我要 拜回来!” 说完便在桌上一揖,想想又觉不妥:“不对,拜的人怎可比被拜的还高?” 于是跃落地面拜了一下,常公明才笑嘻嘻地直起腰道:“这还差不多,道长我 还没跟阎王老爷谈好,又不想马上成仙归天,这拜揖可万万拜不得。” 百青棠也不想和他继续闹下去,上前道:“在下有件事想向道长请教。” “跛足道”常公明立刻摆出大刺刺姿态道:“说罢!” 百青棠指着石桌道:“道长在石桌上留的字迹,里面尽是在下所习剑法名称, 未知道长如何知晓?” 两眼一翻,常公明道:“什么字迹?我怎么没看到。” 百青棠指着被抹去的痕印道:“道长何必隐 在下,那字句在下记得分明:‘美 人卷珠帘,小园花乱飞,杨花雪落覆白苹,江流石不转,涵虚混太清,动如参与商, 来是空言去绝踪,一灯有影无尽灯,三晋二陵,轻生一剑知。’,十招招名一字不 差,倘若道长与陶岗义兄师门有关系,还请明言,在下也好继续请教。” 常公明翻着眼皮,不悦地道:“我与你会有关系?什么灯啊!影儿的,花儿雪 儿乱七八糟,道长我没兴趣谈这些酸文,去!去!真没劲儿,道长我不跟施主你这 酸丁拽文,走也!”灰袍袖一挥,人影骤失。 想不到“跛足道”说走便走,百青棠苦笑一声,只得将疑问暂藏心底。 他给万金求来此一搅乱,与常公明的留字提示,对剑法倒颇有收获,尤其刚才 照着推演,那剑招竟然全变了样,重新组合后更加繁杂难练,也更具深奥威力,体 会到剑招运用并非一以贯之,照式演练纯熟即可,必须能够灵活应用,以求变化之 精微。 也是经此提醒,方才发觉原来数日练剑却手里没有一柄剑可用,单靠数寸手指 不足以与三尺青锋并论,以致始终无法体察剑诀精要变化,于是便走下山欲到平凉 铁 购买长剑,顺便回店里收拾行囊。 回到客店,与店掌柜谈了数日经过,问明了打铁 位置,便结算出店。 打铁 在平凉市集近郊处,时当未末时分,远在十数丈外便听见阵阵“叮叮”、 “当当”铁墼锤敲声,那打铁师父赤着胳膊抡锤起落有致地工作,对百青棠的来到 并非察觉, 内挂满各式牦、锄、铲、镰刀等农具,还有放置采药用的药刀、药钵、 碾子等器具,未见到有一件江湖人用的兵器。 百青棠在 内略一巡览,便走向打铁师傅身侧唤道:“这位师傅,可有卖刀剑么?” 打铁师傅敲打着砧上一块烙铁,头也不回:“有!到里面去,自己挑。” 百青棠道了谢,掀帘一看,内室原来另有一名老人在内,室里四壁挂满数十件 刀剑枪戟各式兵器,兵器上悬有价码与名牌,便走了进去。 老人坐在桌沿,手执旱烟杆儿正在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睹见百青棠走入,赶 紧起身道:“客爷,您……?” 百青棠拱手道:“老丈请了,在下想买把长剑。” 老人轻哦一声,上下打量道:“尊驾是要买来佩带,还是摆饰用?我这里大多 是开了锋的青锋,恐怕不适合吧?”他见这少年布衣长衫,斯斯文文地不像是个练 武斗狠的人,便认定是哪里来的读书人想赶流行学人挂剑装饰门面。 其时在宋徽宗主政,辽、金相继兴起,蔡京为相力主朝庭以银“犒军”议和, 只知搜括国民金银以养敌苟安,全国上下轻武重文的风气甚盛,武力不振,但文士 佩剑装饰仍沿习自春秋的风尚,只是不再习剑,六艺之中硬是少了一艺,国力渐弱。 百青棠摇手道:“老丈误会了,正是要买把开锋的好剑。” 老人疑惑的打量几眼,伸手朝壁上取来一柄银鞘缀珠,悬有一条九节流苏,标 价二十两银子的长剑道:“此乃‘举子剑’,二尺九寸长,客爷看看合不合适?” 百青棠接到手中一掂,重量非轻,便握住剑把要将剑抽出,只听“卡登”一响, 竟未能抽出分毫,于是一愣。 那老人赶忙阻止道:“客爷慢来!剑鞘设有卡簧,得以姆指开启。”说着接过 剑示范,握鞘姆指一按一推,剑身“铮”的一声轻鸣,跳出鞘外三寸宽的一截剑刃。 百青棠脸上一红,接过剑抽出一瞧,剑刃虽已开锋,但却甚薄,拿在手上份量 极轻,重量全在剑鞘上,剑名“举子”,分明是学子文员买来佩戴的饰剑,钢火虽 佳,且已开锋,杀鸡稍可,却恐怕禁不住武林中人运力一击,便摇头道:“不行, 太轻。” 老人重新打量他几眼,又自壁上拿下一柄标价三十两,绿鲨皮鞘的长剑道: “此剑三尺一寸,名为‘绿犀’,乃是本朝李纲李侍郎大人定制的同款剑式,现已 是流行的佩剑。” 百青棠接过一看,剑鞘墨绿古拙,鲨皮外嵌雕花银饰,按老人手法抽剑一瞧, 剑刃青莹如一泓流水,窄而细,中脊略厚,重量适中,倒是不差,伸手扣指在剑身 运起一成内力弹去,“叮”的一声脆响,剑刃居然断作两截,不由一怔。 那老人也吃了一惊,两眼睁大地道:“哎呀!这……这……”早先的轻蔑神色 已消逝无踪。 外头打铁的声响骤止,门帘一掀,打铁的师傅大步跨了进来,朝地上的断剑瞄 了一眼,点头道:“尊驾好内力,恕沈某眼拙,老爹,这里的剑不必看了,将我房 里的那两柄剑取来。” 老人点头朝左间室里走去,打铁师父抱拳道:“本人沉子钧,怠慢客爷之处, 还请见谅。” 百青棠回礼道:“沈师傅客气了,在下鲁莽不知轻重,误将此剑击断,这剑便 算我买了吧!” 沉子钧摆手道:“不必,断剑重铸即可,敝店难得有高手莅临,沈某十分高兴!” 说着接过老人自左间室捧来的两柄长剑,摆在桌前,沉子钧又道:“沈某一生 继承家业,二十年来只铸得两柄利剑,其余皆是讨生活的庸品,今日喜见高人,才 肯将这两柄宝剑取出,请客爷评鉴,请!” 两柄剑鞘一红一紫,长度大小式样均相等,全剑约为三尺六寸,牛角包覆为柄, 柄长四寸二,红剑剑柄上嵌有红玉,紫剑剑柄则嵌有白玉,看来朴实无华,又不失 纯雅。 百青棠客气一番,伸手拿起一柄红鞘长剑,只觉甚轻,仿若无物,但听打铁师 傅如此自夸,不敢小觑,伸手提起三成内力微微握住剑柄,尚未拔出便听得剑刃在 鞘内“嗡!”地轻鸣作响,姆指微按一挑,剑身无声跳出三寸,冷气森森流泄,青 芒莹莹,砭肤生 ,随手抽出,刃锋颤动无休,不由得赞了声:“好剑!”随即忆起 早晨西门秋霜老太婆那一柄宝剑,万金求也是如此脱口赞美。 老人张口结舌,自学铸剑起不曾见识过此等异象,沉子钧亦是一脸沉醉地凝望 青芒,喃喃道:“是了,是了,这便是我所追求的极致。”铸剑父子都不是习武的 人,但觉肌肤鸡皮暴起,全身抖索,有如待宰鸭犬,呼吸艰维。 百青棠收剑回鞘,青芒寒气顿消,老人吐口大气,姆指一伸道:“好!好!客 爷端的好功夫。” 伸手将剑接过,老人抽出一看,只觉剑刃青莹锋利,并无光芒寒气,便归鞘叹 道:“果然‘宝剑赠烈士’这句话一点不差,这剑我儿铸成时也无甚特殊之处,仅 仅较为坚利些,今日交由客爷手里便自不同,老朽不妄此生,不妄此生矣。”手抚 剑鞘,流露出珍惜之情。 沉子钧抓起另一柄紫鞘长剑,兴奋的双手捧起道:“客爷请再看这一柄。” 百青棠也觉这打铁师傅铸剑功夫极佳,前一柄虽说过轻,却也甚为满意,便接 过另一柄剑,徒觉手中一沉,这紫鞘剑竟然甚重,讶然道:“这剑……” 沉子钧得意一笑,道:“这是沈某得意之作,前者是一柄自野货郎手中买来的 三截断剑,乃是经过淬练的至寒钢母,再由沈某改以家传秘法重铸而成,铸成后始 终不甚满意,总认为有拾人牙慧之嫌,并非全是沈某的铸剑能力之功,后来沈某又 无意间自一人手里购得一块金铁原石,金铁原石成份来处我也不知,仅觉得十分特 殊,便买了下来试炼,试过十数种已知方法,才侥幸铸成此剑。” 百青棠掂了掂,非金非铁,依样以三成功力握住剑把,并无丝毫异样,姆指按 挑间亦是无声跳出三寸,剑刃灰蒙蒙的莹光全无,更无寒气,抽出来便如一根铁棒 毫不起眼,但重量倒是恰到好处,极是趁手。 老人与沉子钧俱都失望地叹了口气,百青棠伸手扣指在剑身上一弹,发出空洞 如钟 般的隐隐剑鸣,竟然微生弹力,手指一震,有些麻疼。 沉子钧摇头道:“沈某还是失败了,这剑之金铁非是沈某一力所能识知,好在 剑身坚硬,开锋后锋利也有,尚可使用。” 百青棠点了点头,又掂了掂,想想自己只是买剑习剑,用以防身,并非藉以扬 名江湖,开闯基业,有此一剑已足够,那另一柄宝剑虽然极佳,售价只怕不低,自 己买来也无甚用处,平白浪费了一柄好剑,于是便道:“沈师傅,此剑卖价多少?” 沉子钧一皱眉,摇头道:“客爷真要买么?罢了!此剑当初沈某以十两银子购 得原石,加上工本便算你二十两罢。” 百青棠将剑入鞘,点头自怀中取出五十两递至桌上,道:“请沈师傅加上同色 的流苏剑 ,以及一付剑囊,余下算是补偿断剑重铸之资。” 沉子钧道了谢,依言将剑 、剑囊配上,还替他在剑柄握处缠上丝锻以防滑脱, 百青棠佩在左腰,告辞走出打铁 外。 出 不远,便听见清脆细语起身后:“小姐,那少年不就从这里出来么?看他挂 了柄新剑囊,想必是由这里买的,到铸剑山庄太远了,咱们就先在这里买一柄剑用 用如何?” 百青棠略微一怔,回头只见一角衣裙消失在打铁 门口,刚才所说的少年莫非便 是自己么?他微微一笑,自己倒无意中给沈师傅牵了生意,虽然好奇,却不好去看 人家女眷面貌,只得笑笑离开。 回到山间小屋,已是黄昏时分,百青棠本欲将剑囊挂至壁上,回想今日的见闻, 总觉得静不下来,早晨常公明留下的十招剑法顺序自心头流过,又有蹩扭的感觉涌 起,逐将剑自剑囊中抽出,提着剑走到屋外,要实地演练一番。 早上已将尚未习练的第九招复诵过,第九剑招名为“杨花雪落覆白苹”,乃是 取自杜甫七言古诗“丽人行”中的“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一词, 剑意在缤纷如雪落的杨花,这一招与第三剑招“小园花乱飞”颇相似,但并非迸溅 四散,剑诀似慢实快,施展开剑影如雪花飘摇落下。 百青棠将剑自第一招起,逐一按照绢本所记顺序演练,果然有剑与无剑气势上 便自不同,即使是灰蒙蒙的剑身,在舞动下也形成一道道剑幕,功力贯注下锐啸阵 阵,往日未曾领会到的位置也能一一点到,精神大振,招式续演,转眼八式如行云 流水顺畅施过,剑锋偏处,点点灰花自虚无间衍生而出,飘飘落下,正是那“杨花 雪落覆白苹”的剑意。 这一次施展起来酣畅淋漓,剑诀一领,便又顺势演练下去。 第十剑招名“北斗南斜”,应是取自刘方平七言绝句“月夜”之“北斗阑干南 斗斜”一句,长剑一道曲折如北斗的掠影横掠蜿蜒下,五道剑尖排列成十字形斜穿 过剑影分取“印堂”、双肩和“气海”。 继而第十一剑招“一岁一枯荣”,取自白居易五言律诗“草”一题中的“离离 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一句,剑招时而如花之绽放,时而收缩成束,意之所指, 便攻向那里。 跟着第十二剑招“一片冰心在玉 ”,百青棠记得此诗出自王维七言绝句“芙蓉 楼送辛渐”里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 ”句子,然而百青棠却不解此招 名与剑诀有何关连?只能依式而演,澄心静虑出剑,将十二剑化作一道光幕包围全 身上下。 剑幕化出,紧跟着第十三剑招,也是百青棠第一个学会的“轻生一剑知”使出, “呼噜噜”陀螺般打转起来,平空旋起一阵劲风,掀扬满地积尘飞舞,旋动的身影 突然化作一道灰蒙蒙长虹,带着啸啸剑鸣,穿空而去。 “喀嚓”声响起,篱门上的一角被剑虹掠过,给截了下来。 “哎唷!妈呀……” 尚未体会流畅快意的演练收获,百青棠便听得篱门顶上一声骇呼,心念微动, 疾掠的身子落地,转头瞧去,只见一人在篱门顶上摇摇晃晃,一个没站好,咕噜噜 滚了下来,不由吃了一惊,剑式回收,左臂屈伸间人已回飘而至,然而明明认准了 人影,不知怎的眼一花,差点撞上篱门柱,幸好剑尖前点,及时阻住冲势。 回头一看,一丈外站着身穿灰道袍的中年人,不正是那古里古怪的“跛足道” 是谁?只见他站得稳稳当当,两臂撑天地伸懒腰,恍似没事人般,见到百青棠朝他 看来,还咧嘴一笑。 百青棠好气又好笑道:“道长怎的睡在那上头?” 打个呵欠,“跛足道”常公明睁着睡眼道:“道长我等施主你等了一下午,刚 眯上眼睛,就给施主你一剑差点儿削了脑袋,道长我说施主你啊!练剑就练剑,冷 不防的冲上来给道长我一剑,怎的?要道长我的老命啊?” 百青棠收剑拱手道:“那是在下失礼,不知道长找在下有何事见教?” 嘿嘿一笑,常公明一付贼兮兮的模样道:“这里不好说,来!来!到屋里谈, 嘿嘿,屋里谈。” 百青棠不知道他在搞什么玄虚,硬被拖扯进小屋内,只得先将手中的剑还入鞘 中挂好,看看天色已入夜,便至里间取出一小酒。 常公明看见酒,露出馋像乐道:“唔!还有酒可喝哇?叨扰,嘿嘿,道长我叨 扰了。” 说完大刺刺坐下,伸手接过酒,翻过桌上陶杯满满斟上一杯,先喝干了,爽快 的啧啧嘴,自衣袋内掏出一块干肉脯要啃,抬头见百青棠正从左间厨房端出一大盘 肉、花生,咧嘴嘿嘿一笑,肉脯便又回笼,口里不停道:“好!好!施主你不愧是 施主,道长我生受了,坐!坐下来一块吃。”取来筷子夹起肉送入口中大嚼,还不 停摇头拍腿,大有“人生之乐乐何如”之态。 百青棠瞧见他那模样,倒也觉得有趣,打横坐陪。 那常公明彷佛被酒食给堵上了,一个劲儿的喝酒吃肉,剥花生米,恁话也不谈, 吃得两手油腻便往道袍上擦,好在灰道袍上看不甚明。 百青棠也不去招惹他,明知这道士装疯卖傻,是个不简单的高人,任他去耍闹 人间,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那酒终于倒空,肉也吃得差不多了,“跛足道”常公明满足的再丢了几颗花生 米到嘴里,打了个饱呃,以小指甲剔着牙肉站起道:“好!真是好!多谢施主,道 长我告辞了。” 百青棠一怔,道:“道长不是有事么?” 常公明袍袖拂了下襟摆,翻着白眼道:“道长我不正是将事办完了么?等了施 主你一天,才等到这一餐,真要道长我饿坏矣,如今酒肉已足,不走还留着干啥? 道长我闲云野鹤惯了,可住不惯屋檐底下,施主你别想留道长我住下来。” 百青棠气笑不得,搞了半天竟是来吃白食的,摇头道:“原来如此,道长慢走。” 说声“慢走”,“跛足道”歪着头想了想,又兀自坐下,嘿嘿道:“瞧施主你 那样子,似乎舍不得道长我吃这一顿,算啦!道长我有借有还,恩仇分明,咳,总 之不白吃施主你这一餐,喏,将剑拿来,道长我练一套剑法,让施主你看仔细。” 他不待百青棠开口,又急急接着道:“道长我可是向来赤手空拳,独来独往, 今日算施主你有福气,能一睹道长我施展剑法,抵施主你一顿酒食,道长我可是吃 了亏,没法子,谁要道长我吃了施主你的肉,喝了施主你的酒呢?” 百青棠本待拒绝,后听这道士“吃了施主你的肉,喝了施主你的酒。”,越说 越难入耳,大是皱眉,赶紧摘下长剑递给他,免得听到更难听的话。 常公明握住剑柄,便不再罗嗦,摇摇摆摆地走到门外,对着初升的月亮站着发 呆,那单薄身子一会儿前倾,一会而后仰的不甚稳定,教百青棠提着心,甚怕他忽 然倒下伤了头。 蓦然,常公明回头一笑道:“道长我太久没有使剑,有些生疏,刚才想了半天, 就是想不起招名,施主你将就着看看。”说罢将剑交于右手,左手中规中矩的掐起 剑诀,摆了个起手式,剑把对在胸口正中,剑刃直矗斜斜前倾,左手剑诀左环成抱 坛状,指尖向着剑身相隔尺余,分外奇特。 百青棠睹见“跛足道”的姿式,似乎有些熟悉,却怎的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眼见常公明轻笑一声,剑尖挽出一道剑花,剑花一起,刹时缠绕成串成线,自下而 上排排叠叠,正是那“美人卷珠帘”,百青棠所练的剑法第四剑招,只见密密翻卷 的灰蒙蒙剑花滚而出,煞是好看。 跟着剑花在翻滚的圈中一跳一蹦,突然迸散成一朵朵地四面飞舞,扩大成一个 大范围剑网,可不就是第三剑招的“小园花乱飞”么?没想到由常公明接在“美人 卷珠帘”之后施展出来,竟是如此顺畅圆融,有如羚羊挂角,不知始终。 随之飘飞的剑花彷若失去飞舞之力,纷纷迎风飘落,剑花轻盈连贯,如若真的 杨花似雪而下,将那“杨花雪落覆白苹”的剑意使得恰好处。 到这时,百青棠恍然大悟,常公明使的正是早晨在小屋外石桌上留下的十招剑 法顺序,单看这三招使来,招式之精巧,前后连贯之自然流俐,无法不让人同意这 套剑法正是该如此才合理。 就在剑花落下未消失之际,常公明突然一收剑,千百朵剑花如同沃雪般急骤消 失,低喝声中,长剑前后左右四方斜上斜下各刺出一剑,这八剑彷佛同时使出,各 向一方伸展,剑之所指,劲力十足,灰蒙蒙的剑影居然涨大如拳粗,空气里更发出 如裂帛般的声响,那是“江流石不转”,第五招剑式,承接在第九招之后居然有如 此威力,令人大出意料之外。 百青棠没想到这一招剑式可以像如此这般向四面八方施出,而不是攻向一面, 但随后常公明分向四面的上下两道拳粗剑影“!”地大鸣,朝下的剑影分张成滚滚 灰浪一片涌流,朝上的剑影化成朵朵云烟,扶摇而起,剑气弥布四周,形如大铁桶 般的扎实,又是与印象不同的一招“涵虚混太清”,攻防之间,理当应如此才是完 全。 便在下方浪涌,上方云翻之际,常公明左手的剑诀忽然一引,云消浪息,上下 方各自飞出一点淡淡灰星,似有若无,明灭无定,以弧状旋至,不知何者是真,何 者是假,当真是虚幻莫测,难辨真伪,眨眼即至,令人防不胜防,那便是第六剑招 “动如参与商”了。 两点飞星点出,半途两道剑影之间突增三道斜影,彷如月影西斜连成一线,自 左下而上,三道斜影后来先至,两点飞星却又上下双分,离合错落颇合“来是空言 去绝踪”之诀要,就在将至的三道斜影消失之时,两点灰星居然穿过剑影之间的缝 隙,同时而至,神奇妙绝。 百青棠看得痴了,忘神喊了个“好!”字,只听“跛足道”嘿嘿笑道:“好的 在后头,看这招!”飞星颤动,幻化作一点火花形状,接着又是一点火花,瞬间由 一生十,由十生百,火花生生灭灭无止尽。 “一灯影,无尽灯”百青棠击掌叫道。 常公明“呸!”的一声:“胡说!这招明明叫‘一灯有影无尽灯’,谁教施主 你乱改招名?”说话间,千百个火花中似有一道黑影在火花间游移流转,十分明显。 百青棠大是讶异,原来这招剑法经此一来,由强攻中藏有暗手,更加奇奥莫测, 凌厉中存有杀机,完全脱离想像中的经典原意,一时不知道何者才是真正剑招原意。 “嘿!”常公明轻喝一声,火花若遭旋风扫乱一般纷纷灭烬,常公明的身躯忽 然腾空二丈余,划出三道剑孤削落,在落地前猝又伸臂右指,人便随剑向右方冲出, 剑尖抖出两团剑圈,低喝道:“三晋二陵,北向东来!”剑圈分自两旁分展,人已 在离地三寸处悬空转身冲回,正合了那句“二陵风雨自东来”的意境。 人甫回到原位,常公明大笑挥剑,足尖点地如矗旗斗,滴溜溜原地打转,登时 一圈圈剑山如刺般蓬张放射向外开展,平空带起狂风劲流,丝丝剑啸划空生雾,声 势盛大惊人,地面一条条细痕密如缠丝乱线,丈许方圆内无一寸完整。 蓦然“跛足道”将剑收回起手式,那剑在他手里跃跃而颤,好似活的一般,如 欲挣脱常公明的掌握穿空而去,剑刃回响起似钟凿并击的回音,久久不散。 十招使完,常公明一脸汗水,嚷道:“好热!好爽快!哈哈哈,喝过酒之后来 上这一场舞剑,爽快至极!”举起袍袖在脸上随意抹揩去汗水,提剑走回。 百青棠起身一揖道:“道长功力高深,剑法精奥,在下十分佩服,受惠良多。” 常公明咧嘴道:“如何?道长我可没有白吃施主你这一餐,嘿嘿,酒食也吃了, 剑也耍了,道长我不欠施主你的债,该走啦!喏,剑还给施主你,这剑可真不赖。” 不待百青棠再说,将剑柄塞至他手中,常公明一声:“走也!”身形幌闪间, 已跃出七丈多远,两次起落,消失在夜色山林里。 百青棠提剑站在屋门前,望着“跛足道”背影,心想真是遇上奇人,自始至终 不明白其动机意图,嘻笑怒骂来去无定,今日巾上的几位都是十数年来不曾见识到 的高明人物,果然是“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接下去的日子,尚不知还有多 少遇合? 给常公明如此一搅和,这套剑法又有了新的变化,然而最后十一、十二两招剑 法何以没有施展,百青棠百思不解,最后只有放弃猜测回屋里歇息去,明日还得将 一切重新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