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匹青马系在赭石红的城墙边,有经验的人从马鼻子嗅着气息时那细微的摺皱 就可以感觉出:春天来了。 城墙是远景,枯柳长亭才是近景。长亭外的草色破土乍出,那一点点绿意仿佛 是给人嗅而不是给人看的,亭中的人儿执着马鞭犹疑地坐着——进城呢?还是不进? ——他心中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掂量着。 亭外,就是雄距关东的洛阳城,洛阳城的城墙是赭石色的。据传,当年为筑这 墙,是用糯米汁捣粘土粘就的。精夯细构,才有了今日的坚实厚重。那个人静静地 望着城墙上面的天空,从晨光初吐到朝霞如绡,从一日喷薄到肜云万里,日沉了, 烛烟升起,预计一声锣响之后,九门巡守的号令一下,厚重的城门就要关上了—— 那个人还在长亭中使劲地绞着手指:这城,进、还是不进呢? 他已在长亭中坐了三天,亭外的马儿已数次不耐烦地踢跶着蹄:它可不习惯主 人这么久的静坐。也只有斜挂在马鞍左侧的长剑才知道:握着这只剑柄的手——本 应是怎样的坚定执着。 第一章 天津桥上无人识 一条洛河从洛阳城横穿而过,把洛阳城分为了南北两半。宫城和皇城基本上都 留在了北岸。南岸则是老百姓的聚居之地——外郭城。坐在洛水南岸‘铜坊’一带 向北眺望是件有趣的事,宫宇俨然,那些青楼朱舍,在南岸吃苦力讨生活的老百姓 看来,不啻为神仙宫殿。 连接这南北两城的是天津桥,取意于“天河津梁”的意思——洛阳城是九朝旧 都,倒也当得起这四个字。我们所要讲述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洛阳 城上空象是被扯了层熏黄的金沙罩住了似的,罩在了所有挑担的、骑驴的、抬轿的、 卖花的、吆喝的……人身上。黄昏总有一种平和的气氛,给每个人的心里都带来一 份安谥。 一个外乡人正斜靠在天津桥右侧的栏杆上,一双瞳子盯着秋水中的天空与天空 尽处的屋舍。他在这里已站了半日,足有一个时辰了——这外乡人是今天下午才进 的城,进城后的他,愁容反重,坐在南岸铜坊眺望北岸望了差不多一下午,这时才 又转到天津桥上来干站着。 ——天津桥上无人识。 偌大洛阳,偌热闹个天津桥,是没有什么人认得他的。 这人长了张典型的关左子弟的面孔,二十一、二岁模样,就算称不上英俊,却 也十分的轮廓分明。他的身材高挑,眉毛压得很低,眉下是一双单眼皮的眼,脸上 淡黄色的皮肤,肤色倒还匀细。他长了一只很男子气的鼻,只为那只鼻子,过往的 仕女少妇就会忍不住把他多看上两眼。那鼻子的挺直让人想到他该是个很骄傲的人, 虽然他的衣衫与他的神情都显得有些落拓。 “当——当——当——”惊入众人耳朵里的是几声锣响。天津桥上的嘈杂被那 锣声的尖锐压得低了些。几声锣响后,天津桥上的行人商贩依旧熙熙攘攘,只是自 动向两边厢让了让——也没什么,这是每日黄昏时的一景:洛阳府尹巡城后要回衙 了。要说洛阳尹在这城中可说是个不大不小位置颇为尴尬的官儿——说大不大,洛 阳城作为东都,满朝金紫,官阶比他大的多了去了;可说小也不小,怎么说,这洛 阳一城的人口户薄、街衢市井、治安缉拿也都是该他管的。现任的洛阳尹姓于名自 望,据说曾是两榜进士。但城中老百姓倒没谁熟悉他,唯一让人跟他产生亲近感的 是:满城的文武,差不多只有他一个的官衙是在外郭城的。 靠着桥栏的那个外乡子弟这时回了下头。他这是第一次进洛阳,所以对这城市 中的一切颇为好奇。他从小在长安长大,可是在长安城中住得也不多。只见那府尹 坐了个四个人抬的轿,连护卫衙役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多个人,走在队末的一人虽一 身衙役穿扮,但身上气度却与别人不同。只见他明显高大些,粗宽脸膛,一部紫髯, 身上着了一件绯袍,这袍色配上那衙役的装扮可就有些特别了——以当今朝廷之制, 绯袍可是有品官员才能穿着的色泽,一般不许小吏平民穿戴的,那外乡子弟就不由 得一怔。只见那衙役腰下挂了一把很配他身材的厚背腰刀,那刀要是挂在别的什么 人身上只怕就显得夸张了些,可在那衙役身上,倒显得颇有威武气慨。那外乡人不 由向他多看了几眼——如果他不是初到洛阳城,这人他定会认得,他其实并不算什 么衙役,而是洛阳城中鼎鼎有名,几乎人人皆知的九城七品带刀巡捕、“厚背刀” 候健,那可是御口亲封特拨的七品。 那候健走起路来腰马颇扎实,那外乡子弟点点头,心里也似暗赞了一声。轿子 这时正走过他身前,他似隐隐听见轿中传来几声微促的喘息,似乎轿中人呼吸颇为 艰难。那外乡人皱了皱眉——那声音颇低,满桥的人除了他怕也没谁能在这喧喧扰 扰中听得到了。那外乡人一回头,就看见那带刀衙役在队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定了, 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可不愿在大街上被人瞠目对视,装做没注意自又转头去看那栏外落日。可虽 掉过头,还是感觉到那带刀捕快的目光仍粘在自己背上,心里不由微微不快,想: 再这么被他盯下去,桥上人就会注意到了。他伸直身子,有些慵懒地晃晃脖子,也 顺着轿子的方向向前走了两步,准备向南回头,朝订了房的客栈里去。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天津桥上、南北两岸此时怕不下千百人,但只怕没 有一个人比那外乡子弟心中更早划过警觉!他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惊,眼中光芒 一闪,只见他一抬头,和适才的慵然倦态完全相反,一双单眼皮的眼猛地一睁,就 似爆出一道精光来。他望着桥南头一个正在卖梳子的女子,那女子正低着头,蹲在 地上,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衣裳,手里柳条篮里装了几只角梳木梳——这时那轿子 正经过她身边。 就在轿子经过她身边的一刻,她忽然动了——转身、出手,手里篮子里的十几 把梳子打着旋地向众衙役脸上罩来。她这一旋身飞转让那异乡子弟心里也不由叹了 一声:好劲的腰功!就在她转身之际,左手却已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刀,长约一尺。 众人连同衙役们还只觉眼中被她手中那短刀反射的日光一晃,那女子已一跃到了轿 帘前,喝道:“奸贼,拿命来!” 说着右手把那轿帘一掀,左手却引刀一挥。那异乡人站在轿后,看不清轿子中 情形,只见一抹血扑溅而出,有几点正溅在那相貌看似很平常的女子脸上。那女子 脸上生了块淡青的记,似也没想到会这般轻易得手,愣了愣,马上伸手进那轿帘内 一抓,众人惊骇之中,她已拎了一颗人头出来。这时,那带刀捕快已然反应过来— —他如果不是被那异乡人牵动心思,不会反应这么慢——大喝一声,就向那女子扑 去。那女子却似笑了下,人提头一退,已退至桥栏杆边,然后她用握刀的手在栏杆 上一按,人已上了栏杆,这时她回头一望,脸上若悲若喜,看了正扑来的“厚背刀” 候健一眼,人提着那个人头“扑通”一下就向桥下跃去。 水声传来,候健已赶到栏杆边,他二话不说,一只大手一按栏杆,人已一翻而 下。第二声“扑通”传来时,桥上桥下的人们才开始惊叫、慌乱。几个轿夫衙役吓 得放不稳轿子,大呼大吵,面对着轿中流出的血发呆。桥上之人却都涌向桥的右侧, 看着水中那场追逐。只见当先那个女子游得好快,她把那刀用嘴噙住,一手提头, 一手划水,鱼一样地向前窜去,人头在水中留下一丝血色的痕迹。 候健虽武功高绝,无奈水中远无那女子灵活。但他胜在劲儿大,一臂划出,人 也可窜出好远。只见桥上众人议论纷纷,桥下两个人已顺水越游越远。那个异乡子 弟向那水中望了会儿,收回眼,看向天上。天上残阳如血,照着洛阳城中的百姓, 照着桥下的杀戳追逐,也照着这场杀戳追逐中延伸向过往将来的所有因与果,露出 这个橙红色的城市里乱哄哄的一面。 水中的两个人影越来越小,桥上众人的口舌却爆发开来。那异乡人叹了口气, 走了开去,临行前又看了洛河中一眼,那曾被全力昂扬击水的两个人划开的水路余 纹在斜阳下波觳已淡。 天津桥南,有一座著名的酒楼,唤做“董家酒楼”。 酒楼后却有一条衰败的小巷,巷中正有着几个小儿闹着。 只听“啪”地一响,一只大青花瓷碗被一只小黑手用力地揭开,围在碗边的十 来双眼珠子便齐齐转了开来。碗里是一碗烧得烂红酥透的酥肉,旁边有几个孩子就 由不得的口里滴出涎水来。那刚才把碗捧来的小胖子就一脸堆笑地眯缝着眼说: “小计,这下总可以了吧,我可是冒着被老爸抽‘笋烧肉’的风险给你端出来的。 这下你可要快点接着讲‘乐游原、索剑盟’的故事了。” 被他称为小计的男孩约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只见他左半边脸淡淡地生了一大 块青记,如果没有这块胎记,他该是个五官很不错的孩子。就是身量偏小,一堆孩 子里,除了一个小叫花儿外,数他衣衫最寒窘,可一众孩子众星拱月似地把他围在 当中。只见他伸出两指夹起一大块肉就放入嘴中,旁边几个孩子喉节就动了下,似 暗暗吞了一口唾沫。 原来这小计本名于小计,是铜坊后街上何木匠的外甥,从小没了父母,靠他这 个远房舅舅带大。别看他小,手段却非同一般,铜坊一带这五街十巷的孩子们没有 不服他的,算是这一带的‘孩子王’。最让一众孩子佩服的是,小计幼遭离乱,肚 内最多的是新鲜趣淡,打前年他做为小跟班随他药房的碾药师傅郭叔叔出了一趟远 门后,回来口里说的、肚里装的新鲜诡怪的故事更是多出了几十倍,引得一众孩子 随他打闹捣乱之余,最喜缠着他听他讲故事。他老人家却有些头牌说书先生的派儿, 等闲不肯轻易开口,前两天似无意中开口讲了段关中“乐游原、索剑双侣”的故事, 只几句就把一众孩子们迷住了,一个个抓耳挠腮,回到家吃饭时还跟自己弟弟妹妹 张牙舞爪地说起“太白剑客”韩锷、“索女”方柠的故事——这一对关中侠侣如何 身带索剑、双驹并辔、纵横无敌、连破关中水旱三十二大寇;韩锷长剑“长庾”与 短剑“含青”又各是几斤几两几钱,把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个唬得怔怔的,以为乐事。 这不,今日董家酒楼李二掌柜的儿子李保儿又瞒着他爹,从灶上偷出好大一碗酥肉 来孝敬于小计,买通他把那没讲完的故事讲下去。 那于小计吃掉了大半碗肉,把手指吮净,很仗义地把剩下小半碗递给身后一个 瘦高小子:“大征,你妹妹不是病了?这半碗肉一会儿你给你妹妹带去,让她也尝 尝。” 然后,他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问:“上次我讲到哪儿了?” 这偏僻小巷却是在酒楼后街,对面的董家酒楼楼上这时正坐了个客人。本来楼 上一干雅座都是面朝洛河那面繁盛地界开窗的,面向这后街的只是冷僻座位。那客 人却正是天津桥上适才久立无语的那个外乡人。想来他衣衫朴敝,小二不爱招呼他, 才把他甩在这儿面对后街小巷的座位。他却象并不在意,只见他正品着一小壶‘白 坠春醪’,心思却不在酒上,一口口慢慢呷着。 洛阳刘白坠酿的酒在当时可谓驰誉两都,可那美酒喝在那外乡人口里这时却似 淡淡然全无滋味。他看着面前的洒盏,盏底就似浮起了一个女子的容颜。那女孩儿 的右颊上生有一颗小痣,恰到好处的给她匀停的五官添了分可以打破均衡的异气。 相逢之初,还是乐游原上百草初霜吧?他那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女孩子这么 动心——从小到大,他一向是颇淡视天下脂粉的。那女子平时喜欢戴一个竹笠,笠 檐底下垂下半幅白纱,纱沿恰好遮到鼻,说话时、就只见到她一张红唇在乐游原那 满地霜白了的草与冻红的太阳间轻轻翕动。他记得她口里呼出的那些细微的白气, 暖暖的象那副遮面的纱一样隔在她与他之间。她的装束分明显出她大户人家出身的 家世,可她的举止却没有一般名门闺秀的拘谨。想到这儿,那外乡人笑了——她的 袖中藏着一条飞索,就是矫健如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索上的功夫就是算上整个关中 之地,怕也可称为并世少有的。 几年了?——那外乡人如此自问着——他搬了搬他细长有力的手指——也快三 年了。他记得最初自己是如何年少气盛地一怒之下挑落了她脸上白纱的,挑落时她 的神情没有慌愤、没有怒意、只有一丝错愕。相逢何其偶然,而相伴又何其迅速— —三天以后,她就在一个荒凉的小店里在他的臂间偎倚了。她的性子看似平和的, 但她又是不可捉摸的。近得时候那真的是近得肌肤在畔、伸手可触,可远的时候、 她只一转神间你就觉得她的神思已飞、远在天外。 他记得第一次送她分别的时候,也是在乐游原,他少有地有些嗫嚅地问道: “我们,还可以见面吗?” 那女子笑了:“可以。” 她笑声中有着一丝娇俏。 然后她神色庄肃起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他问。 “那就是,我来则来,我不来时,你不要找我。而且,我要你发誓,如果你还 想见我的话,以后就不要进洛阳城——此生永远不要进洛阳城!” 他愕了一下。然后,她就象以往的习惯一样,对自己所有的迷团从不略做解释, 转身就走了。这三年,每一年都有那么两三个月的相伴吧?关左一带,甚或都已盛 传开了这一对‘乐游双侣’的名头,但他对她的了解,似乎也不比其它人多上一点 点。 可这一整个冬天——已整整一个冬天没有见到她了——那个外乡人就这么蹙着 眉头想着——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担心,所以他来了洛阳,在城外踌蹰了几天 后,终于违背承诺,进了这个洛阳城。但偌大洛阳,他如何找她呢;找到后她会不 会真的发怒,此生绝裂?他这么想着,头都疼了起来。这城,进对了还是错了呢? 他这里茫茫然的正自失神,楼下的于小计忽一抬头,愕然地与他眼神对了个正 面。然后,于小计一跳就跳了起来。 ---------- 百战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