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成如容易却艰辛 这一夜,韩锷和于小计可谓都跑得辛苦,直到近四更天,才有暇小睡了一会儿。 一清早,他们又早早起来,赶到了大理寺‘有南厅’外。 于小计看着‘有南厅’前那庄肃的大门和门前的石头狮子,心里不觉微生怯意。 这‘有南厅’是断决东都大狱之所在,阴沉肃杀之名久传洛阳,他的小手在韩 锷的大手中不由微微有些抖。 韩锷轻轻握紧了下他的手,安慰道:“不怕,有我在,你姐姐应该没事儿。” ‘有南厅’中,三司正在升座。刑部、大理寺、洛阳司守衙门俱有人来。今日 主审的却是大理寺副卿周无涯。他是个面白无顺的中年人。只见他踱着方步与刑部 吴槐、洛阳典守楚绍德及御史古超卓一起走了出来,相互间拱了拱手,入了座,周 无涯就开口喝道:“带疑犯!” 堂上堂威一喝,于婕就被带了上来。她面色略显憔悴,身着一身囚衣,却掩不 住那窈窕的身段。 堂上三司中人似也没想到犯人竟是这么个我见犹怜的女子,心中都愕了愕,周 无涯开口道:“犯妇报名。” 于婕低微道:“小女子于婕。” 周无涯道:“三月十八日你可在天津桥上?” 于婕点头称是。 周无涯又道:“你与洛阳尹于自望有何冤仇?竟如此冒然行刺,擅害朝中大员, 可真不知王法吗?” 于婕忽仰头一笑,她的脸色映着‘有南厅’中那黑沉沉的匾牌木柱,微显菜色。 只听她尖利道:“王法?你们冤纵之案、擅杀之人只怕比小女子要多多了,又何曾 一思王法?不说别的,当年轮回巷中一场血案,各位一直未能彻查,那时怎么不提 什么王法?” 周无涯面无表情,喝了一声:“多口!” 说着面色一沉:“你当真一定要本司用刑吗?这行刺一事,你到底认也不认?” 于婕扬头笑道:“认!我怎么不认?我只恨杀他还太晚了些就是!你不必问了, 我与于自望有一门血仇,人是我杀的,杀人偿命,那又如何?只可惜,我仇人还未 能杀尽就是了。” 说完,她向周无涯面上狠煞一望,周无涯也被她看得心头一乱。口里道:“带 证人。” 证人却是‘厚背刀’候健与天津桥上那日在场的轿夫、百姓等人。这一翻询查 质证却颇为琐屑,费了半天工夫,好一时才算完。人人都画押具供后,周无涯向两 边人侧顾笑道:“此案已证据确凿,看来再无疑处了。各位大人,咱们现在就拟词 宣判如何?监国太子也曾有令,说此案重大,不用待到秋后了,斩立决就是,—— 各位可有何异议?” 洛阳典守楚绍德答道:“如此才好,还是太子想得周到。否则城中流言蜂起, 不如早斩早抚民心为是。” 周无涯又望向刑部吴槐与御史古超卓。吴槐不作声,古超卓也皱眉无语。那周 无涯便提起朱笔,就待写判发签。——此签一发,即是‘斩立决’,于婕此生,只 怕已挨不过明日午时了。 这时却听堂下有人叫道:“我有异议。” 堂上之人大惊。古超卓一抬眼,于婕却面色微暖,她缓缓回头,却见身后大门 口内正跃起二人,正是一手牵着小计的韩锷。门口衙役侍卫犹待拦阻,韩锷的身形 却似慢实快,从他们眼前那么晃过,竟无人来得及伸手相阻。 堂上‘厚背刀’候健眉毛一拧,低声道:“踏歌步?果然是他!” 韩锷却在这一瞬之间已行至堂上。 周无涯开口喝道:“你是谁人?这里也有你开口的地儿?大胆!” 他手里惊堂木一拍,就待喝叫拿人。韩锷却已笑道:“我不过一介草民,可这 小兄弟却是苦主。朝廷之法,难道没有苦主申诉之例?如若没有,那在下倒是不便 开口了。” 周无涯喝道:“即是草野之民,见到本官如何不跪?” 韩锷忽仰首大笑,声震屋瓦。他手指一伸,却露出手上所带那日得自轮回巷的 银戒。周无涯身居‘九寺’要职,自然识得,当下讷口无言,心知大内供奉原有在 野能士,面色微转,温言道:“阁下怎么称呼?” 韩锷正容道:“小子韩锷。” 他一指地上的于婕:“此次前来,却是为这女子的冤案。” 周无涯道:“冤案?此案证据确凿,当日天津桥上千目所睹,千人所见,已为 本官审断,难不成还是冤案?” 他一指跪在地上的于婕:“就是她自己,难不成敢否认洛阳尹于自望是她所杀?” 韩锷脸上微微冷笑:“不错,那日小子也在桥上,她是斩了于自望的人头。” “可,如果这就是她的罪名,那她杀的也是个死人,而不是活人!” “她只是割了一个已死的洛阳尹的头。虽然就此未必无罪,但若以于婕为杀于 自望之人,那周大人未免要担断案不明之誉了。” 他此言一出,堂上人人大惊。古超卓面色一喜,周无涯也被他这话惊呆了,口 里讷讷道:“你有何证据?于自望于大人上轿时还好好的,你如何能说这女子行刺 时于大人已是死人?” 韩锷从袖里轻轻一掏,就掏出一个装血的小皮囊:“就是凭着这个。” 然后他开口道:“大人请传杵作蓝老人。” 杵作蓝老人本已退养。他在洛阳城可谓是个鼎鼎大名之人,城中之人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他这一生凭一己知识,断过的案子就不下千百,而且件件俱是铁案,连 被判之人也无有不服的。周无涯见韩锷一开口说出蓝老人,就知此事已不那么简单。 他面色变了变,当着古超卓与刑部的面,却也不能不查,只有开口道:“衙役,传 蓝老人前来质证。” 他手却在案下轻轻一挥,屏风后他的仆役见了,已有一人悄悄而去。厅上就有 人去传那蓝老人。那蓝老人居处本侧近大理寺,他一生俱在刑部当差,上厅也无诧 异,只是看到韩锷时才微微一愣。 韩锷先冲他微笑道:“蓝前辈。” 那蓝老人点了点头,冲座上诸官施了一礼。他德望俱重,就是大理寺副卿周无 涯也不免要待之以礼。只听韩锷道:“昨晚,小子曾以百金请蓝老人验过一样事物。” 他一指已呈在厅前案上那一小袋血:“就是这个了。” 他侧看向蓝老人:“蓝前辈,昨晚你是怎么说的。” 蓝老人这时才惊觉自己已卷入了一场复杂争诉。他叹口气,沉吟道:“不错, 昨日这位韩公子曾经前来。小老儿与他师尊曾有交往,得其之惠甚多。他相烦检验 了一个死者存血。小老儿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种毒。” 他看了厅上诸人一眼,他一生混迹刑部,一眼之下,已猜知此事水深,不便多 加卷入,只按实而说才是:“小老儿却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种罕见奇毒。” “这毒的名字甚少有人知道,那就是——‘眼儿媚’。” 他眼中流露出一点恐惧。座上之人也人人一惊,要知,大家虽不明言,却也深 知‘眼儿媚’之毒为宫中秘方,当年多少淑妃名媛遇害,据云多与这毒药有关。因 为这毒使它的多是女子,被害的又多是女子,才得了这么个香恻的名儿:眼儿媚。 只听蓝老儿叹道:“这毒药甚是少见,只能混在香茶中下,还必需是‘捻儿茶 ’。这茶叶也是少有。凡中此毒之人,只要喝下了掺有‘眼儿媚’的‘捻儿茶’, 毒发之时,只是气息渐紧,一句开口求助的话也说不出的。不出三刻,必然身亡。 而一旦身死之后,如不遇立时遭遇五金相激,再资深的杵作,也是查它不出的。这 原是杀人最无对证的一样毒药,小老儿所验之结果就是如此了。” 韩锷已在旁边接口道:“这血就是在下在于自望身上抽到的。” 他声音冷侧,心里已知此事必干权门之争。他一向鸥游江海,不愿参与人世之 斗,但为助于婕,为找方柠,他也只有如此了。 周无涯却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转过神色,镇定地道:“可你怎么证明这血就 是于自望身上的。” 他看事果然慎密。 韩锷开颜一笑,一挥手:“请周大人叫人把门口的那个木柜搬进来。” 周无涯一挥手,果令衙役们搬进了韩锷带来存于门口的木柜。 韩锷上前一把掀开,口里淡淡道:“诸位大人请看,这就是于自望的尸身了。” 柜中果有一具无头尸首,那尸首脖颈上血迹已干,更显得肤色苍冷,抬来在这 ‘有南厅’之上,虽是在座人人都是见多了凶杀惨案之辈,但背上还是隐隐感到一 抹阴凉。 韩锷淡淡道:“就请蓝老人当堂相验如何?” 周无涯见事已至此,只有一点头。 蓝老人就掏出一把金柄小刀,在那尸身臂上一刺,放出了些已凝之血。然后, 他却从怀里掏出个银盒——原来他干杵作的家当虽已退隐,还是随身携带的。他在 盒中翻出了一片干枯的说不出名目的树叶,晃燃了一支火摺子,把那干叶一点,烧 之成灰。那叶子燃时无色无嗅,然后他极小心地把才采来的血滴了一滴在那叶子烧 成的灰上。 然后,只觉一抹混了血味的异香就在这‘有南厅’上升起,座中人人俱闻。他 们也是行家,知道这‘贝叶验毒’之术。蓝老人叹了口气:“不错,尸体血中有毒, 正是那‘眼儿媚’。如不是他毒发之后,立时遭兵刃割体,这人,就这要白死了, 这毒也是再验它不出的。” 周无涯沉吟道:“只是,你能断定这毒不是人死后才下的吗?” 蓝老人微微一笑:“这毒是非要生人饮下,化入血中,才有此异象的。” 周无涯就沉吟不语。 韩锷已开口道:“据小子所查,于自望当日在回官衙之前,确曾到过‘滴香居 ’,那日他所饮用的正是‘捻儿茶’。用茶之后,从上轿到天津桥,恰恰刚好三刻 工夫。” 他一指于婕:“何况,就是我不说,众位想必也知:于大人于技击一道允称高 手。以他之能,如何会毫无反抗之下就已遭刺?所以我说,这位于姑娘,确曾杀人, 可她杀人之时,那于大人已是个死人。” “所以,要论真正杀害于大人的,其实另有凶手!” 此言一出,周无涯默然不语,在座之人也人人噤口。半晌,周无涯才侧顾身边 的吴槐、楚绍德与古超卓,犹疑问道:“三位大人怎么说?” 那三人一时也默然不答。最后,古超卓道:“看来此狱另有隐情。即有韩兄质 证,又有蓝老人验尸,我看这案还是要彻查的。” 周无涯面色就微微一黑。 韩锷却哂然一笑,笑容中若有讥讽之意:“周大人怎么不问那日是谁请于大人 在‘滴香居’中饮的茶?” 周无涯无奈之下,眼色茫然地道:“是谁?” 韩锷淡淡道:“她只怕身份很是尊贵了,据小子所查,那日与于大人一同饮茶 的,却是城南韦家的少夫人,娘家是城南杜氏。” 他眉毛一挑:“大人此案是否还要彻查到底呢?” 说完,他目光望向古超卓,双眼逼视,意谓:我的活儿已干完了,你的应诺不 可不兑。 古超卓似也没想到会是这等结果,愣了下,极轻极轻地向韩锷点了点头。 ---------- 百战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