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一解 小引 距滁州西去三百许里,有一座小城,名唤舒城。名是好名,听起来意气缓缓, 但当此乱世,城中人果真还能舒许如许吗?——没有人知道。但当那首琴曲响起来 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是不由会静的。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寂若垂天之云、 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响在醉颜阁。——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还不只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 巷,也不只为了小巷旁边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还为了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 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苏‘。醉颜阁就是一个酒馆,不过规模略大,舒城全城的 ’苦苏‘就以醉颜阁的最为有名了。这时、阁内木头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 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 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这身衣软软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物我谐适的 味道。他的膝上摊着一张用乌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云》, 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着: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窗、 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对首阁中坐了个老者, 听了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 去。至此,才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他旁边侍立着一个 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 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 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 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这舒城中的‘苦苏酒’,说话间又尽了一杯。那僮子又给他满 上,笑道:“可是、这笔帐,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咱们钱庄以前可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那借钱的人是谁?每 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象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 每次都是几十万两银钱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 只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得久了些,但他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 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那个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楼下弹琴的那个少年,不由盯着他 看去,——他可从没见过自家老爷子这么大方过。他们家老爷子——也即这座中老 者,是当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名 叫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当时宋金分割而冶,也只有他钱庄上的银票可以通行于 南北,他的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专门用来分别打理两处的生意,家财万 贯,富可敌国。他为人一生也精明过人,于银钱来往从不吃亏,也不轻信于人,他 怎么会这么相信楼下那一个看来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那僮子向楼下望去,只听 那少年一段过门后已操至第二解,却是: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 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那老者似已听了进去,一只手一 直在轻轻叩着桌子,以应节拍,双眉微锁,至此才轻吐了一口气,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是还是没想通,明知这时不该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重,问道: “欠债人原来就是他?他是谁?这曲子又有什么特别?弹弹曲子就能值延期该罚的 每天近千两银子的利息了?老爷子你一向不喜欢丝竹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弹的我当然不喜欢,但他的琴曲,就算为附庸风雅, 我也不敢说不喜欢呀?唉、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这样的琴曲,难道还不值?” 那僮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 为抵帐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僮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种说不出什么 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 的人。” 僮子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 在老者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那僮子接过,再转递与老者。 老者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 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 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这次不是也盯着吗,我听老爷子上回接到的消息,连 袁二都出动了,难道这回也失了手?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 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 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迟疑,那僮子似从未见到主人这般陷入沉吟过,实在不知 让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该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这时,却听楼下歌声又起, 却已歌到三解: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竟用新好、以招余情,我亦有言、岁月于征, 愿得促膝、说彼平生;他唱来幽委曲折,听的老者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 :“——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他怀的就是那个人吗?” 那僮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 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有了着落了。” 那老者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 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这一干人就会如此干休?这银子烫手呀! 嘿嘿,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呢。而且,他的债主不只我一家,只怕、这次还 轮不到我收帐的。“ 僮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地大,难道缇 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 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那老者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 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 动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动,人看来虽一向举止苏徐,这时却猛地仰尽一杯酒,一双 老眼中放出光来,显出一种年轻人也没有的精猛。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 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风相和,岂无 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次已是歌到《停云》四解——旧曲往往称一阙为一解,《停云》为晋代陶渊 明所作,虽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无限。老者喃喃道:“好一个‘岂无他人、念 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调》,还没唱罢江 南,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 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 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 符里。那童子眼一花,觉得那少年虽在动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那是——心静, 在泄进门口的阳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云停…… 一解: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窗、春醪独抚 ;良朋悠藐,搔首延伫) 江北的雪很早,干冽的空中有鸟翼划过,雪中的人舔舔干涩的唇,觉得:干涩 的唇同样也需要酒意流过,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顺着唇、顺着喉、直到胃,需要那 一道辣入的感觉——否则这雪就只是雪了。所以、在这样的冷天,才会有那么多的 雪中把盏:没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这冷冽清澈? 杜淮山与沈放就在喝酒。 “易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放问。 杜淮山一时却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干粉一样的雪,似在想着怎么回答。自进 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折向西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见 停了,却见沈放与三娘子一头青骡、一只叫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杜淮山是何等人 物,虽然沈放笑道和他们彼此有缘,但见沈放夫妇再次有意与自己等人同行,又时 时攀谈,这时又问起这话,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却听他淡淡道:“这个一两句话间 倒难以剖白,我念一首他幼年时写的诗来给沈兄听听吧。” 说着,他眯起眼“——这诗是题隆中的,我也是偶然看到。易先生作它时该只 有十三四岁,词句可能不算好、让沈兄见笑,但诗意间却颇多值得感概之处,还值 得沈兄体味一下。” 说着,他轻声吟道:“诸葛才调最无伦,颔首金戈整纶巾。龙哭千里求天下, 客坐茅庐许三分。终死无功终尽瘁,也极叱咤也温文。不是斯人苦平淡,岂昧时势 六出军?” 他一口淮北口音,且嗓音粗嘎苍老,用来吟诗本未必合适,但偏偏他一脸庄容。 ——诗中写的就是曾隐居隆中,后来出山辅佐刘备的诸葛亮。他表字孔明,后 世人称诸葛武候。历来咏诸葛武候之诗文最多,沈放就读过不知多少,但见这么一 个不习文墨的老者居然这么慎重地吟咏一个人幼年之作,不免也微觉诧异。那诗不 算好,但见那杜淮山的神情,沈放不由就把这几句在心中也细细体味了几遍。只听 杜淮山笑道:“先生雅人,不比我等武夫,可能觉得这诗中词句尽有未能驯雅之处。 但作诗人之胸襟抱负,于此间倒已可略见一斑。这些年来,他独撑淮北大局,与襄 樊楚将军、河南梁小哥儿、苏北庾不信遥相呼应。一人支调天下义军之粮草衣帛, 苦算筹谋、左支右绌,但始终不倒。别人可能不知,但是我们老哥儿俩是知道他所 尽的心力的。也是为有他,天下之义军‘叛臣’,孽子孤儿才有个归心之所与安身 立命之地,淮上百姓也得了些个休养生息。楚将军、梁小哥儿与庾不信等人可谓名 扬天下,但天下知道淮北易先生者能有几人?他也不求人知,甚至惧于人知,但这 些年所立无名之名、所成无功之功真不知有多少。——但天下自有恨他之人,比如 北方金人就曾有言:”欲得淮上、先杀杯酒‘,——杯酒就是易先生的绰号了,沈 兄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放静静听着,半晌、问:“天下果真还有这样的人?” 杜淮山含笑颔首。 沈放就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然后望着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时、 心忧家国、却无可效力,常恨恨于有负此生。若是早知天下还有此等英才,就是命 卖给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论别的不行,但钱谷兵革,运筹谋画、帐务来往、笔札书 信,只怕倒也能为人尽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边只怕也缺一个这样的人。若蒙易先 生不弃,在下自当倾力相与、骸骨以报。只是、杜老,你说,他会用我吗?” 杜淮山似是就在等他这句话,未等他说完,眼中就已全是笑意。沈放望着他, 见他已极轻但极肯定地点了下头,就把手里的酒杯端起,缓缓地、缓缓地一饮而尽, 心中似从未曾如此快意过。这时——窗外正雪干天净,窗内已是杯酒盟成。 正说着,却见焦泗隐急步行来,手里握着两三只信鸽,杜淮山一看便知有消息 传来。他一向自信有识人之能,今得沈放加盟,便也不再避他,问:“是什么消息?” 焦泗隐一脸郑重,道:“据镇江快讯,袁老大出京了。” 杜淮山一惊道:“当真?” 焦泗隐沉沉地点点头。杜淮山问:“可还是为了这批镖货的事?” 焦泗隐道:“不错。据说,袁老大极痛忿于袁二之伤,不满骆寒之剑下无情, 已扬言要对当日困马集雨驿中人全力追杀,已派画工绘影图形,传下令来。而且他 放出话来,说骆小哥儿这趟镖中,别有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隐密,得之者虽不能说 威行天下,但已庶几可令大江南北情势一夜之间事变时异——他这话分明是要挑动 天下豪杰动手,用意无非是逼那骆小哥儿出来。据说,江南文家与长江老龙堂已有 些闻风而动的意思了,只怕淮上从此多事。最让人吃惊的是,外传袁老大已经亲临 镇江,也知道镖银到了咱们手中,很不满意义军此次所为——说咱们过江开扒,有 违当年盟约,有意渡江北来,亲自向易先生讨个说法。——他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 上,只怕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打发的。弄到后来只怕会兵戎相见,咱老哥儿俩只怕 给易先生惹麻烦了。”说着轻声一叹:“唉,此情此境,易先生真还当得上袁老大 这一头天大的麻烦吗?” 杜淮山面色转为凝重。问:“那老家中稼轩兄可有消息传来,易先生身边到底 怎样?” 焦泗隐叹道:“——还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务,家 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连稼轩兄也已赴鄂北处理楚将军之事。最近六安府中六合 门主瞿老英雄又去世,六合门中大乱,危及淮南之盟。加上巢湖之帐纷纷到期,一 笔笔加来,恐怕有四五十万两银子之巨,易先生实在抽不出人,这事又太大,就亲 身去了。” 杜淮山一向凝静,这时不由也紧皱双眉,扼腕道:“他这时还一个人出门?那 他的喘疾……”他明显的心中已烦乱无限,一只手紧紧绞住桌边上的花纹,抬首望 向门外天空中的冻云。浮云敝日,日影虽一些不见,但日边云红却也十分绚然。杜 淮山望着望着,似乎心中就静了一静,重又恢复平和的口气问道:“易先生可有什 么话留给咱们?” 焦泗隐道:“他只说如果顺利,叫咱们马上把镖银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儿有 人接应我们。要是没有得手的话,也不必在意,他会有办法的。” 杜淮山叹了口气,心想:他还能有什么办法,特别是目下他这身体……一时没 再说话,半晌、才对焦泗隐道:“你一会儿出去嘱咐王木他们一声,今晚大伙儿好 好歇歇,把马都喂好,明日一早大伙儿就都要起个绝早,马不停蹄,一定要在三天 之内赶到舒城,不能再让易先生久等。”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如杜淮山说的就动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带月,晓 行夜宿,一干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冻的车辙让马车走在上面不免颠颇, 但好在赶车的两人尽是老道的车夫,又有临安镖局的一干小伙子,所以车子在路上 走得就一直还算顺畅。 到了舒城时,沈放也没想到这小小舒城却也别有气象。——只为这一带地处巢 湖,水土宜人,每年巢湖一熟,豫皖皆足,这一带可以算得中原之地的一大粮仓了。 加上百姓勤勉,最近几年又风调雨顺,兵火宁静,没有太大的战事,所以连沈 放讶异起江北还有如此富庶之地。距杜淮山说,最近几年这一带的平静有一多半也 是靠易先生他们苦心经营来的,既要南抚宋吏,又要北拒金人,还得内剿盗匪、外 抗强梁,几年之间,这里已被筑成了河南义军最重要的粮仓。现在易先生过手的粮 草倒有一小半是从这里提调来的。 沈放一路上也觉出杜淮山表面上为人虽冷,但做事却细心周到。这时知杜淮山 是有意说与自己,也就更加仔细听着。那杜淮山肚皮里简直是一部活地理、把这一 带何处出产何物,可用于何处,能产多少,一向如何支配……一一道来,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沈放自是也受益不浅,知道自己一旦果然主理义军帐务、调配各处粮饷 的话,这些话对自己必有助益。 舒城是个小城,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跟车看热闹的小孩儿就一下呼啦啦地来了 不少。王木抓住一个笑问道:“醉颜阁怎么走呀?” 那小孩儿笑道:“那可是酒楼呀,你们这么多人,要住宿、该先去找客栈,那 里可没有住宿的地方。”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 有多急,咱不能让他久等。这样,你和金和尚带着镖车先找个客栈盘桓下来,顺便 歇歇,我与沈兄夫妇先去醉颜阁看看。——这里虽平静,但毕竟还是官家之地,你 们千万小心,留两人在客栈外候着,一有动静,急忙来报,免得敌手太强时都被敌 手缠住了脱不开身。” 沈放听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作派。焦泗隐则更谨慎些, 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几人担不起这护镖大责,自己陪王木等人去了,却留下沈放、荆 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颜阁去看看消息。 三人还未到醉颜阁,杜淮山先看见路边一家小吃铺,便停下步和沈放笑道: “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沈放微奇,暗想:那醉颜阁既是酒楼,去了还愁没东西吃吗,怎么先找个路边 小店吃东西?看来淮上义军确实节省。正想着,杜淮山已先拐了进去,操着淮上口 音吩咐老板下三碗面,又要了一些小菜。三娘子与沈放结发十年,对他心意熟知, 一见他脸色,就知他会错了意。低声笑道:“他可不是为了节省。杜淮山是个老狐 狸,他一向给人设局,最怕进了别人的局,所以、一定要先探听探听那醉颜阁中的 大致形势才肯前去。江湖险恶,说不上有什么事——看来,这舒城一带也不在他们 势力范围之内的,否则不会如此谨慎。他的意思就是要打,也先吃了饭好有力气。” 沈放冲她一笑,心想,江湖上这些人情物理、鬼域伎俩真都瞒不过自己这娘子 去。当下一牵三娘衣袖,入了座。杜淮山那边也已嘱咐好,冲沈放笑道:“本来沈 兄不嫌我们淮北义军清苦,肯加盟相助,小老儿该好好请沈兄夫妇喝一杯的,但江 湖鬼域,不得不防,反正我已是有名的老狐狸,一惯奸狡,这三碗面就算陪沈兄吃 了个加盟酒吧,沈兄别嫌寒酸。”口中说着,眼里却笑嘻嘻地看向三娘。 三娘也没想到这老头儿人老、耳朵却灵着呢,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见那杜淮山并没有见怪的意思,反露出些脱略滑稽的态度,知他没有生气,不由放 下心来,暗道:这老头儿倒也不是光有一副阴沉脸,私下里还颇多可爱之处。三人 一起吃着,这小店生意清淡,人不多,店家也并不忙。杜淮山本那么急着赶去醉颜 阁,这时反倒象变得不紧不慢,吃完了面并不急着走,和店伙有一搭没一搭的搭起 话来。 只听杜淮山笑道:“记得那年来,你们这儿有个醉颜阁还不错,产的好酒,现 在还在吗?” 那店伙笑道:“几十年的老字号,当然还在,哪能说不在就不在了?” 杜淮山也一笑:“那儿倒是个好玩的好地方,这几天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说 来听听——我记得那儿的新鲜事儿最多的。” 倒也是——酒楼荼肆之地原就是新鲜事儿最多的。那店伙也有趣,眨眨眼,反 逗杜淮山道:“你老人家高寿了?” 杜淮山笑眯眯道:“六十六。” 那店伙嗐声一叹道:“可惜你老人家来晚了。” 杜淮山一双笑着的眼睛深处不由锐利起来,问:“怎么说?” 那店伙笑道:“你老人家要是再早来几年,年轻上几年,去那醉颜阁保证觉得 不虚此行,会见着个你最想看见的人。嘿嘿、不是调戏您老,您也别生气,只怕那 时叫您把命搭给人家你都会情愿的。” 那店伙的笑容颇暖昧,说的话也若有意若无意,但听在杜淮山这要久走江湖、 刀尖舔血的江湖健者耳朵里自然别有意味。连沈放也一惊,不知那店伙话中究竟是 何意思。三娘不由把眼直向那店伙瞄去,她一双眼清澈透亮,说得上阅人多矣,却 也看不出那店伙笑容背后的含义。杜淮山心里也满腹狐疑,但他生性谨慎,见那店 伙话中有话,不肯明言,他也就不再深问。看似随口道:“那醉颜阁中就没有别的 什么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那店伙笑道:“还有,听说我们们徽商中第一富鲁家老爷子来了,就住在那儿, 这可算个新闻?”然后,又闲闲地说:“另外、就是醉颜阁中这几天每天午前都会 传出琴声,有一个抱琴的人在那儿弹琴,不喝酒也不吃菜,好象是鲁老爷子的客人, 两人却不说话,你说怪不怪?” 杜淮山一双老眼盯在那店伙的脸上,他的每句话似都关联很大,却偏看不出他 是有意还是无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会了碎银子,说声:“有扰”,便与沈 放与三娘起座去了。 出了店门,拐了个街角,杜淮山就看见焦泗隐派来的等在街边上的一个镖行的 伙计,伸手把他招了来,低声吩咐道:“回去告诉焦老爷子,这地方只怕古怪,叫 他一切小心,另外、再派个人来等我们的消息。” 那伙计应声去了。沈放这时问道:“杜老,咱们现在、还去不去醉颜阁?” 杜淮山脸容一整:“去、怎么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值得我杜老儿把命都 交给他,嘿嘿!”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在担忧一个人,不由当先走去。 醉颜阁是座结构精美的古楼,整座楼都是木制的,虽然有脱漆落彩之处,但一 堂一榭、极具匠心。整座楼不大,在里面沿廊行去,却幽委曲折,别有一种廊苑幽 深之感。店伙把他们迎上的是二楼,这酒楼也只两层,二楼迎着门的三面围成一个 悬空的回廊,夹着中间一个直通一楼的天井。日光下彻、影透窗隙,整座楼有一种 说不出的静,全没有一般酒楼的喧闹之气。沈放问店伙:“这么少的客人,你们酒 楼怎么开得下去。” 那店伙边擦桌子边笑道:“客人不喜欢清静?说起我们酒楼,那真的是客少。 舒城本就小,又不当什么交通要冲,所以客人更少。只为这酒楼是本朝开朝裴 尚书雇能工巧匠盖的,在皖南一带也很有名,所以还常有人来。不瞒客人说,我们 这酒楼其实主要只做一个人的生意,就是我们这儿大有名的鲁老爷子了。好在鲁老 爷子爱清静,也吩咐下来说他喜欢清静,我们东家就宁可客少些也罢了。那鲁老爷 子是本地第一富商,不说富甲全国只怕起码也富甲七省。他绝爱我们这里的房子, 吩咐了好好维护。说起来他一年能来上几次?但每次来都赏赐颇多,所以只这几次, 只他一个客人就足够养活这栋酒楼的了。“ 沈放“噢”了一声。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无心机,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去, 看的是如果有事,何处可进、何处可退、何处可攻、何处可守。三人适才吃了面, 这时就只要茶。六安茶是当地有名的,茶烟起时,店伙就退下去了。几人这些天一 直劳劳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这猛地一静,反让人不习惯了。一时也无话 可说,心里本都满满的,几口荼下肚,猛地却似空了许多。 沈放心里想着那个易先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派什么人来接车?这一路 之上,特别是过了江之后,尽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线,不只通报消息,还有钱粮往来, 这巢湖之地想来就是淮上的大后方了。此时杜淮山所押之货,已不只骆寒所送之物。 除了那二十余万两银子兑成的金子珠宝在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来几十鞘 银子,估计也有三五万两之数,都是一路上义军眼线与民间百姓的由衷赠与。沈放 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这么精耕细作,足见所用的功夫之细。不 知他与那鲁老爷子又有什么来往? 这人在巢湖一带似乎极有盛名,一路上沈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 而且难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从滁州一路行来,路上所见的通衢闹镇,几 乎处处都有“通济钱庄”的牌子,还有“通济药房”,“通济客栈”,想来领的都 是一家的本钱。沈放虽一向闻得其名,也没想到他生意兴旺到如此地步。 这鲁老爷子据说姓鲁名消。表字狂潮,徽商名闻天下,但据传有一半徽商是领 着他的本钱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当时宋金分隔,唯有他银号里的 银票可以通行于两地。他主要的生意只一桩,便是天下闻名的“通济钱庄”。他把 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分别打理两个朝廷的生意。据传南宋朝廷为建钱塘 海堤都跟他有过银钱来往,真可称得上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沈放正想着,却 见那店伙又掂了一壶新开水来续水,开口冲沈放笑道:“客人不嫌清静了吗?这下 热闹可要来了,有一拨金使过境,本县吴县尊要亲自款待,适才衙役的衙票已经传 来了,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待客,就安排在你们这座位斜对首的回廊,到时只怕还要 演鼓乐,传营妓,一会儿可就热闹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就也冲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伙说的杜淮山一见都甘心身 死的那个人在哪儿?该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时,果然听见门外楼首传来一片喧噪之声。这酒楼格局非常,与门外正街原 隔着一条小巷,有闹中取静的意味,而正楼和那小巷也还隔着一道院墙,墙内还有 三五十步的退步。就这么,喧噪之声从正街转入小巷、又转入门首,再转入小院, 才渐近酒楼来。沈放与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闹腾,定睛望去,只见当 先是三四个衙役开路,乌衣皂帽,相当威风。然后进来个穿绸衫的师爷,一进来就 将酒楼上下打量着。然后才是县令。只见那县令三十余岁,皮肤白晰,典型的南朝 读书人模样,一进门,就肃手让客。客人拖拖拉拉,却有二十多个,均是北朝打扮, 天还不太冷,他们帽子上已有了毛皮之类的饰物。当前一人意态洋洋、举止轩昂、 似是头领,他看这酒楼看得甚是仔细,每逢凿花雕木、夸巧文绘之处,不由就停步 细看。至于木头之接集、构局之精妙,常常引发他一叹。他汉话说得虽生硬,却不 失流畅。只听他对身边人金人讲了几句金文,才又用汉语对那县官说道:“南人打 仗不行,工匠却是优秀的。” 那县官甚是斯文,肃手把客人请上了二楼,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对面,隔了个 天井,彼此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人喧喧哧哧足占用了一条回廊,对这边沈放三 人却不感兴趣。醉颜阁中店伙俱都闲散惯了,一向客人都少,这时一下来了这么多 人,又是县令的客,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弄了半晌,那边三十几人才算坐下。入 座即上酒,金人却似喝不惯这里有名的“苦苏”酒。一个个皱眉挤眉,乱声道: “好淡,好淡。” 只听那县官笑道:“这是我们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后劲绵长,入口微苦, 但妙在苦中之回甘。伯颜大人粗豪惯了,想来喝不惯,我叫他们换酒来。但大人若 能奈下心来品味,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唤做“伯颜”的金官倒是很听劝,细细又喝了两口,笑道:“你们南人 最会弄这些拐弯抹角,委曲转折,连一个酒也讲回味。依我说——是你们的嫩喉咙 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们金人生下来就是喝酒长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儿汉,你 们是先把什么都盘软了再说。”说着 ,回头吩咐身后的金官道:“记下,回头和 南朝使者说,这苦苏酒和造这座醉颜阁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给我们皇帝送来。” 说着口里哈哈一笑:“没错,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们南人再巧有什么用?不 够强的话,再巧的东西也是拿来给我们用的。” 杜淮山听那金人说话脸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却轻声一叹道:“可惜,他说的大 致没错。”祟奇尚巧不能说不是南朝人积弱的一大缘由。他们都不想再注意那边, 以免惹气生。试着找些话说,没想那边下面的话却不由分说就钻进他们耳里。却听 那伯颜道:“不过你们南人里面也有好样的,这次我来就是为七里铺金使被杀的事。 ——兀儿哥大人也是个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们金人中也少有对手的,居然和 二十几个护卫连那么多宋兵一齐被一个人杀了,不由我们皇帝不大怒。本来我也不 信,亲自看了他们伤口才信了的,确是一个人出的手。这动手的人真是英雄,只是 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的。” 那吴县令陪笑道:“伯颜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这等胸怀可真叫在下佩服,想 来朝廷已答应叫人追查了?” 那伯颜笑道:“你们朝廷把事情交给了缇骑,可惜缇骑首领并不上心,我很不 满意。再追逼下,缇骑首领还是不买我的帐,是你们秦丞相受不住我们压力,答应 请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凶手,说凶手是化外野人,对江湖上的人要用江湖的方式。我 却瞧不起那文家人,只会暗杀行刺,这事他们办不成的。后来听说缇骑首领袁老大 的七个部下,一个徒弟也被那同一个人杀了,还重伤了他亲弟弟。他才忿然决定亲 自出马。现在他已到了镇江的,我这才放心,袁老大是个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家 伙的。” 他似是个南朝通,口中汉语虽生硬,却足以达意了。沈放没想到朝廷中还会有 这一道曲折。袁老大目下对淮上压力极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侧耳倾听。却听那金 使道:“怎么那个骆寒就再没出现了,他又和你们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们南人总 是凭别人的亲属朋友控制人,偏他象没什么亲戚朋友,连缇骑都查不出谁与他有关 系。我很急,也生气——他要是一直这么不露面,难道这案子就算了?” 那吴县令只一脸浅笑地听着,他虽在朝为官,却对大事小情一贯事不关已,高 高挂起的。却听那金使反越说越有兴味:“我把这话跟袁老大说了,还是他有办法, 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我们有笔银子被劫了吗?‘“ “我点头说:”知道‘。“ “‘那你知道劫银的是谁?’”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欢听那人的名字,‘听说叫骆寒’。” “我见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后他问:”那你知道那银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摇摇头。” “我看见袁老大脸上一笑,说‘淮上!’他的话总是很短,但很肯定,让人相 信。他说:”虽然我不很确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银了送给谁,那人也正有 困难。嘿嘿,零落棲迟一杯酒,当今天下,也当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骆寒这样的朋友。 嘿嘿——雪函冰铗,青白双璧!所以我不用费力去找骆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话 ——如果他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势迫淮上。凭我这一句,他就一定会出来的。“ 沈放与杜淮山对望一眼,没错——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进镇江,就已露出其 凶难测,其势如张——原来真实目的却在于此。只听那伯颜道:“我问:”那他如 果仍旧不出来呢?‘“ “袁老大脸色一青,说:”你总对一个姓易的印象深刻吧?‘我当然知道他说 的是谁,我们朝廷上下没有对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见他把脸一沈:“他要不出来, 我已知道银子送到哪儿,我就直接找那易姓人算帐’。” 杜淮山的手不自觉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张花梨木的椅子凳时在他手里 “咯嘣”一声、开裂了。沈放已知他对袁老大的忌惮,但真没想到会是这种近于恐 惧的程度,实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以令麾下来历混杂、各有背景的 三十二尉俯首听命,令杜淮山焦泗隐这类江湖健者也恐惧束手,甚至连那金使伯颜 也满口佩服。虽然沈放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连金人的帐都不太买,这一点跟 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径庭,也让沈放绝对没有想到。听那伯颜之话,似是以秦丞相之 权势谋术,都难撼其主见,足见袁老大此人果然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 他的担扰——以淮上一文弱如易先生者,当得住他的亲力逼迫吗? 座中一时也静了静,沈放望向三娘,见三娘也在抚整自己的鬓发。她的鬓发本 整齐异常,不需抚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这是心理紧张所至。相识十年,还 从没见过她这样。——袁老大如果过江,缇骑势力北张,他夫妇也必然无幸。但沈 放虽是书生,却自有书生的勇气,他伸一只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 乎就心定了很多,将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这丈夫虽然不解博击之技,但生性 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处。 连那吴县令也知此事干联重大,那易杯酒虽远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与金之间 支起了一道缓冲的屏障。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赖于此。这时不由也声音稍紧 地问道:“那骆寒到底现身了没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这个结果,却听那金使道:“我不知道,只知道,袁老大不 知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搁在了镇江。好像是有人说,在镇江附近的长江边上, 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牵着骆驼饮水。他行踪飘渺,谁又知道他是不 是骆寒了?就算是,别人也不知他的意向。” 沈放猛地觉得脸上血一冲,似全身的血都冲向了脸上。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同 时觉得三娘的手在自己手里也紧了一紧,夫妇两人心意相通,知道对方所思和自己 一样:都又一次想起黑夜雨驿中骆寒的那一剑,那无可避让的锋芒与神采,那种逆 行倒挫的激扬勇决。沈放只觉心中一快,暗道:谁说宇内肃杀、江湖寂寞?有那么 一个威行海内,势通淮上的袁老大,就有那么个黑衣少年也在他身莅镇江时出来晃 了一晃。虽只一晃,已让袁老大停顿下来,不敢北上,还有谁敢说无人能撄袁老大 之锋芒?只这一晃,那人虽锋芒未出,但已让众人看到他无惧无畏的锋镝之所向! 杜淮山长长吁了一口气,连那边的吴县令也神色一松。三娘子也觉心头一轻, 见沈放与杜淮山一心两耳都注意着对面,不知怎么忽然有了一种自己重新是了个女 人的感觉。——这话说来似好笑,从但荆三娘出道至今、独掌蓬门,钗令所至、寻 仇报恨,是没有机会觉得自己是个女人过。她也一向痛恨身边的男人,因为,几乎 没觉得身边的男人像个男人过,嫁给沈放后,虽暂获平静,但沈放一向有志难舒、 心情悒郁,她也就要不时将之安慰。这时,见身边两个男人为家国之事,势力消长 全神贯注,三娘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自己是个女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好,是锋芒 卸下,静满全身的感觉。这时她望向楼下,门口的日影忽然一短,她一定睛,原来 是有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抱琴的少年。三娘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口一静。 那少年穿着一身旧衣,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没见有什么人一身旧衣在身时 会象他那样让人看上去那么舒适,把一身旧衣穿出那种舒白,寻种轻软。他抱着一 张琴,步履从容,毫不出声地走到楼下左首窗边的木地板上坐了,把琴横在膝上。 三娘刚才还想到“男人”这两个字,看到这个少年却不知该再怎样评价,心里忽忽 地想起了丈夫书房里她见到的静躺在书桌上的唐诗集中的一句:——怅卧新春白袷 衣。 然后才想到,现在的时令可不是春天哟。 那边楼头仍是渲沸。却听伯颜笑道:“吴大人,你该不会只是请我们喝这清酒 吧。你们南人好像有一句诗‘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拨花枝作酒筹’,对酒岂可无花, 又岂可不花,花呢?花来!” 那吴县令‘嘿’然一笑,垂首沉吟道:“舒城地小,虽有营妓,都不过是土女 憨娃,比不上江南佳丽,只怕没的有辱伯颜大人尊目,这样吧——”他一拍手,上 前一位家人,只见他低声对那家人嘱咐了几句,又道:“速去速回,挑几个象样的 传来。” 营妓制度在宋代可算是一种十分残忍的制度了,凡是犯官家属、其妻其女,除 了进宫为婢为奴外,就是发放到营里为妓,从此追欢买笑,做起皮肉生涯。最残忍 的是每年一定的时候,她们还要到军营中轮值。所以一般士大夫的诗酒风流,流传 坊里的蕴藉佳话,无不是她们血泪写成的。三娘子虽说来自社会底层,出身女伎, 但怎么说还有一点起码的尊严在,若身为营妓,那等于身在最黑最黑的地狱,而且, 永世无可超拨了。 所以沈放听说时,不由就废然一叹。那边众人却传杯换盏,没有谁在意。当时 金人在宋地一向予取予求,子女金帛都不例外,何况几个营妓。过了一时,只听马 车在门外停住的声音,众人久经欢场,也不在意。只一个金使问吴县令的师爷道: “一共叫来了几个?” 那师爷含笑道:“舒城地小,没有出色的,就传了六个,还有一个,却是外面 流寓在此的,听说这一个还算出色,爷台就只看这一个好了。” 那金使没听清,一愣道“一个?”他自到南朝,还从未碰到这么“小气”的主 人,然后就向楼下看去。众人果然看见楼下进来了几个女人,是没有什么出色人才, 一个个面敷浓粉,强颜欢笑,走上楼来。她们身边自不乏弦索等物,那伯颜几人也 是多次出使南朝了——就算在北地、他们劫掠的汉人妇女也不在少数,看了不由就 眉头一皱。除留下一个勉强象样的佐酒外,其余之辈全赶下楼去奏乐去了。偏偏舒 城果然是偏僻之乡,那几个营妓一曲《迎仙客》也奏得不成模样,连吴县令听了也 皱眉,伯颜听着不奈,一个酒杯就掼在楼下,‘啪’地一声,把正在演奏的乐声打 断,脸上涨得通红,吴县令似早猜到会有这一景,口里只喃喃着:“朱妍怎么还不 来?” 却听伯颜‘嘿嘿’道:“吴县尊,你是看不起我们呀还是心疼你那几个营妓, 为什么专挑这几个陈芝麻烂谷子送来。我可是听说你们这里有个有名的女子,名叫 朱妍。她在哪里,她怎么不见?” 吴县令急得一头是汗,只听他陪笑道:“我已叫底下人传她去了,大人息怒, 再等等,再等等。”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营妓居然也敢拿款儿。等了半天,却还没有到来。不 等那伯颜发怒,吴县令已发起怒来。他那么一个斯文人,一巴掌就抽在前来回话的 家人脸上,打出五条指,怒叱道:“你说我说的话,就是抬也要把她抬来。” 那家人不敢吭声,只有退下。伯颜在一旁看着连连冷笑,吴县令也自觉没有面 子,只听伯颜‘嘿嘿’道:“吴大人,回头我可要和你们安徽按察使卢大人说一下, 你接待下官接待得好啊,可要给你好好升两级官。” 座上气氛登时变得严肃,吴县令已不敢答话,只是连连拭汗。要知当时宋庭对 北来使节一向以承顺为主,任谁也不敢怠慢,——也是、在秦丞相威势之下,谁又 敢当轻启战乱之责呢。却见伯颜已面沉似水,冷声道:“吴大人,我再数三声,朱 妍若还不来,咱们这席酒不吃也罢。” 说着,就开始数了起来:“一、……” “二、……” “三、……” 吴县令的头上只见冷汗直冒,看着直是又卑怯又可怜。那伯颜已数罢三声,他 也真说得出做得到,毫不给那吴县令面子,起身就要走。吴县令知道他只要一走, 自己这官儿只怕就丢定了,所有的十年苦读都要化为泡影,不由哀声求道:“伯颜 大人,你息息火,再等上一等,我一定给您传来。” 却听楼下响起一声轻叹。那叹息虽轻,声音却悦耳,只听一个好听已极的声音 道:“玉琢,不用求他了。伯颜大人,朱妍已来。” 众人往楼下看去,却没见到什么美女,说话的却是适才随几个营妓进来、给她 们提包打杂的一个小厮,刚才并没跟上楼来。这时开口,众人见他身材袅娜,才知 是个女子。伯颜也一楞,向楼下望去,问道:“谁是朱妍?” 那小厮道:“我就是。” 她一抬脸,众人只见她的五官生得极好,但是脸色黯淡。伯颜楞道:“也不见 得如何出色。” 那小厮却似不惧于他,淡淡道:“你别难为吴县令,我就还你一个艳光四射的 朱妍。” 伯颜倒要看看她变个什么戏法,点头说:“好。” 那小厮就叫道:“打水来。” 这醉颜阁想是她颇熟,荼佣果然就打了水来,目光中隐隐还有一分为她担扰之 色。只见那朱妍置盆于地,低下头慢慢洗脸。座中都一静,满楼里只听得到她拨水 的声音。她还没抬脸,那声音似已能撩动人心意来。然后,只听她一声清叹,慢慢 向楼上仰起了脸。适才脂粉污颜色,众人看不见她的真面,这时见她微微抬头向上, 身影里却透出种说不出的倦——已倦于这么给男人相看。众人这才见她的一张脸真 的如晓露芙蓉,在这古楼中,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艳。伯颜的一张嘴张开就和不上了, 只听她一声轻叹道:“我去更衣”,然后人就袅袅婷婷地走向门外。众人望着她的 背影都没说话,似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做‘云想衣裳花想容’,又是什么才叫‘名花 倾国两相欢’。 那朱妍一去甚久,催了好几道,好一时,她才在众人的期待中走来。众人先只 听见她下马车的声音,想来是在车中换的衣,然后是环佩叮咚,那声音极细微,却 引得人不由竖起耳朵听去,要听她的到来。朱妍的饰物想来不多,但偏偏叮叮咚咚, 若断若续,人没来,声音已响满了整个空间。就是从院门到楼门口这几步,她的玉 佩已响成了一段音乐,似是轻轻叩着你的心,说:“我来了,我来了。” 沈放与三娘也随众向门口望去,然后朱妍才在门口出现。看到的人都不觉一怔, 这一怔与一静不由又感染了别的座客,本喧闹着的口忽然就闭上了,本来闭住的口 却不由微微张开,满座的声音有层次地静了下来,只见朱妍停在门口,身姿间有一 种迟疑的味道,好象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向何处去,美到了极处原来就有这样一种 自身不觉的茫然。只见她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衣,披着银纱,纱下是一件石青色半臂, 立在门口,逆着光,如真如幻。众人这时却象已看不清她的脸,连杜淮山都惊愕在 那里。这时朱妍才抬头向楼上发问:“玉琢,这三个月你都不肯见我,为什么这时 你又这么急地传我来?” 她说话的对象似乎是那个吴县令,想来这县令名叫玉琢,只见他面上颇多尴尬。 朱妍出面,虽解了他的围,但他这时似乎又不想见到朱妍了。他的目光与那朱 妍碰到一起,随即就闪开。朱妍与他却象旧识,见他不答,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走 上楼来。 只见她轻盈一福道:“小女子朱妍见过各位大人。” 她的声音不能说如珠如玉,因为那是珠玉也发不出的人间所没有的一种清润。 这下离得近,众人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只见她果然人如其名,明媚鲜妍。一般 女人看女人会先看她的衣履,但三娘觉得,她让你在来不及看她的衣履之前已眩惑 了。 她的装饰不多、不至繁丽,但饰物也有,不至寡淡。你不能说她有多美貌,只 是这世上任一个女子见了她的话,只怕不由得心头就会有忽忽一失的感觉——原来 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三娘子一直微愕地看着那个叫朱妍的女人,长这么大, 她还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惊艳”。 三娘一向不喜欢一个女人过份耀眼,但原来“明”可以明成这样一种明艳;她 也有些瞧不起“媚”,但“媚而不俗”原来也并不是一句空言;她见了朱妍以后, 才知道城里的女人原来也可以“鲜”,却绝没有乡下女孩那么鲜得土气,至于“妍” 呢,原来胭粉之物可以将一个人妆点得如此天然。 满楼中唯一没有惊呆的可能就是沈放,他一望之下就已掉头来看三娘。却听那 吴县令说:“朱校书,咱们的事以后再叙。伯颜大人是朝中贵客,刚刚感叹于对酒 不可以无花,就在等你来。我舒城地小,无人足以当他尊目。幸得有你流寓于此, 就请弹上一曲如何?” 那朱妍把一双眼望向他,眼中即有喜意也有疑惑。当此场合,也不好多说,轻 轻颔首,自去栏杆旁要了一张方墩坐了。她随身携带得有琵琶,只见她轻抱于怀, 眼里看向吴县令,眸中似有幽怨。吴县令却并不看她,她微微苦笑了下,拨了拨弦, 然后将眼向场中流眄。她本侧坐着,选的位置好,可以看到全席。这一目光流盼, 场中无论贵贱,连沈放三娘那边,都觉得:她看到我了。年少的忍不住心中便一跳, 却忍不住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那一眼似是她的开场白,只听她拨了拨弦,弦声叮 咚,渐成曲调,她口中也轻轻唱道: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牢牢叨叨地问;有什 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赞赞的近;谈甚 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 俺只愿荆儿布儿,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 她这边轻轻地唱时,杜淮山在那边却与店伙低声说上了话。只听杜淮山问: “她是谁?” 那店伙微笑道:“她就是据说在临安也大大有名的朱妍呀。客人没听说过?她 是流寓于此,是不是漂亮得让人吃惊?可惜一个营妓走到哪儿都还是营妓,脱不了 教坊的藉再美也是枉然。” 杜淮山点点头,他心细,轻声问道:“她为什么把你们那县令时不时地看,我 觉着,她这歌儿就像是唱给他听的。” 那店伙脸色一变,四顾无人才轻声一叹,却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杜淮山如 何肯放她走,一把拉住,笑着追问道:“说来。”那店伙犹在迟疑,杜淮山已向他 手心塞了点硬硬的、凉凉的、银白色的,让黑眼睛看了不能不动心的物事,那店伙 不由站住脚,口里含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也是听我丈人家 说的,那朱颜就租住在他家开的个小客店。” 说到此处,那店伙神色颇为黯然:“——说起来远不是红颜薄命!说这朱妍姑 娘本也是好人家出身,没想赶上南渡,家败了,为什么流落入平康巷里做此种生涯, 她不说,也没人知道。总不是苦命?却偏偏生来明艳,但身在教坊,若长得丑些, 就更为吃亏了。也亏得她这份相貌,倒也有好处,我听我们这儿去过临安城的掌柜 说,难得的极少有男人占到她偏宜的,因为她过于美貌,少有人面对她不觉得自惭 形秽的,就这么也过了这些年。她于人无所用心,也没接过什么客人,但在临安城 中声价极高,所谓;朱妍一舞,可值千金,怕还不是虚话。上面也自有些贵人照护 于她,她只要不动爱念就还好了。” 说着,声音忽然放轻:“可惜、红颜薄命,美人常伴拙夫眠。那么多王孙公子, 她都没看上,看上的偏偏是我们县令。我们县令当年未用进士时,家境颇为寒窘, 不知怎么和朱妍认识了,听说他腹内颇有才华。朱妍也就贵他才华,委身相许,又 以金帛助他及第,可惜我家县令朝中并无靠山,就外放为这么个小县的县令了。开 始,他们还时时有书信往来,后来,吴县令这边就断了。我听知情人说:吴县尊早 就后悔与她交往,为此弄得声名不佳,也不容于临安城中的公子贵人,才落得一个 外放为官的下场。但只因朱妍还在京中,结交往来俱都不俗,所以还敷衍着她。后 来听说自他外放,朱妍就已闭门息客,吴县令颇为不悦,就不再回她的信了。没想 这朱妍姑娘居然就真的一片痴情,真的一个人抛尽繁华,寻找了来。这么千里迢迢, 到这舒城也快三个月了,吴县令一直不见。唉,没想——他们今日见面了……”那 店伙似是也不知该怎么评说今日这尴尬局面,望着杜淮山几人面露苦笑,提着壶去 了。 那女子唱的曲调名为《叨叨令》,本是北曲,后来流入江南,曲调才变得繁复 了许多,这两年在江南极为流行。只见她唱到后来,唱一句不由就看那吴县令一眼, 眼中神色就是一叹。似是一个人、本就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可以依持的人,但宁 愿轻信一次,倾身相与,却偏偏被负,一眼一眼看地出自己正走近深渊的荒凉与慨 叹。荒凉本苦,但在她眼中,连这荒凉也是艳的。座中人人敛容正坐,只有伯颜微 张着嘴、傻傻地把她看着——因为也只有他有资格如此。朱妍一曲既罢,却把琵琶 一收,款款站起,低声道:“玉琢,你真的认不得我了吗?”脸上有一种决绝的表 情。 吴玉琢一愕,似是不好回答。他旁边师爷见县令受窘,忙插口笑道:“朱校书 名传天下,谁还会不认识。来来来,在下倒一杯酒,你敬一杯给伯颜大人。” 朱妍却并不望向他一眼,也不望向那伯颜一眼。口中苦涩道:“三个月了,你 都不肯见我一面。我知道你已盛纳姬妾,我无所谓。但两载恩情,宿息相许,难道 就这么断了吗?” 那吴县令一脸尴尬,却听朱颜道:“其实、我是这样一个人,断就断了也罢, 我只想要你当面给我一句话,其实只要你好,我怎么都可以的。” 那吴玉琢额上微微出汗,这回却不是为恐惧,而是惶愧。只听他道:“朱妍, 这些话咱们下去再说好不好,这儿、伯颜大人和这么多大人还在场。你、你再唱一 曲吧。” 朱妍身形轻轻一颤。她看着吴玉琢,只见他正一脸不安地望着伯颜。她似终于 认清了这个男人,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去的声音,那声音很小,但又很大, 连对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颤里听见。可惜,她曾最最在意、为之舍弃 最多的人却一脸油汗地望着个金使,诚惶诚恐,完全没有听见。 朱妍脸上一笑,笑得无比灿烂,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见这样的 男人。 然后、她极为不屑地指着伯颜,“最后,你就是为了这么个金官,为了舒城太 小无物可以款待才终于见我,拿我出来款待?” 她伤心欲绝,脸上却是一种凄艳。她摇头苦笑道:“男人啊。”座中男人有点 心的大都心下一惭,觉得她三个字已把男人之德色叹尽了。却听朱妍叹道:“那我 还唱什么歌,唱什么《叨叨令》,本就是虚情假意,什么叨叨的也唤不回留不住的 呀。” 她的眼中满是泪。她是美艳的,虽在污泥,但却出尘。她觉得自己本给了这个 浊世一个机会,给它一个机会留住她——仿佛留住美好,留住一点点真心,虽然她 全不相信它,还是给了,但他们还是糟踏了。 她望向伯颜,口里轻笑道:“你是想和我睡觉吗?” 伯颜一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只有他内在的兽性不会受到伤感浸染,只听 满脸兴奋地道:“是!” 朱妍却只一笑,眼光看着他象看一个动物,然后,双目又扫了全场一眼,就望 向空处,口中轻声道:“做梦吧。” 说话时她的左手已伸出栏杆,手一松,手里的琵琶就已坠下。众人一惊。只见 她已轻轻一笑,身体轻盈一翻,人不知怎么就坠向楼下,众人没想她有这么敏捷, 只来得及听她口里轻声说了一句:“玉琢,记着,我不是为你才跳的,你还不配叫 我失望……” 场中人“呀”地一声,大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眼见马上就要血溅朱栏。 那朱妍跃下楼时,手里已握了一柄削橙的小刀。她知道楼不高,所以跃下时身 子朝下,却把刀尖对准胸口,已抱了必死之心。众人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还是 杜淮山反应快,他见朱妍一跃出楼,自己就已扑出相救。他这边回廊距朱妍那边足 有四五丈远,朱妍是笔直坠落,他却是斜斜扑出,但杜淮山身手绝快,斜斜扑来却 在朱妍离地还有三尺时就已赶上。他绰号“洞明手”,本就目光锐利,在空中已看 见朱妍手中之刀。他不急着碰人,反先伸手向朱妍腕上一拉一拧,朱妍手中之刀已 脱手落下,刀尖朝下,“脱”地一声,直插入地板中,刀柄轻颤,足见锐利。 然后杜淮山才托住朱妍,稳稳落地。他年齿俱高,已过知天命之龄,本来对于 世俗所谓男女之大防已不必讲究。但这朱妍实在过于明妍,杜淮山接住她时不自觉 就把双手平伸向前,远远地托着她的身体,然后才把她轻放在地,朱妍眼中的泪水 才开始流下。杜淮山活了六十余岁,才知道什么是能穿透岁月的红泪,只听她喃喃 道:“为什么救我?” 杜淮山不好答,也答不出。 朱妍叹道:“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这场生活我已经活厌了。我活下去,就 是多受屈辱,除了这,还有什么,还有何意味?唉——朱妍啊朱妍,尘世滔滔,尽 是须眉浊物,竟没有一个可以当得起你的人。” 杜淮山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有一久违了的温柔升起。楼上却响起了一片喝彩之 声,原来他这么一个衰龄老者,一跃扑出,其身手矫捷,犹胜少年,北廊上的金人 虽一向敞视南朝之人,但见杜淮山救人成功,不由也鼓起掌来。杜淮山不失礼数, 冲那边楼上抱了抱拳。他找不出安慰的话,却觉得不该再留在朱妍身边——他心里 也觉暗愧,自他老妻去后,他一向视红颜如骷髅,心中没有男女之念已二十余年, 但救朱妍他不自禁地双手平托,分明心里已动了男女之念,这时又在众人目光下觉 得不便呆在朱妍身边,却是所为何来?心里一转念,脸上不由微微一红,想:杜淮 山呀杜淮山,枉你勤修‘洞明手’已三十余年!侧目望去,见朱妍虽在垂泪之时, 却仪容不乱,她那种美令人肃然。杜淮山心里一叹,心道:这样的人,原本也就不 该生在人世间。他拾起朱妍先前放手丢下的琵琶,见琴尾与弦柱已有些摔坏。他转 身把琴递给朱妍,轻声道:“姑娘保重——听老朽一句,人生长着呢,千万不可再 生拙见。”便转身上楼,心里也知道自己此举并非真的古井不波,而是为逃避那女 子的艳光四射。 四座的目光一时都盯在楼下的朱妍身上,只见她的泪不断滴下,却委身坐在地 上。寻死一次以后,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几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着, 整个人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不知觉她中指动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声音传出, 她才似对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觉。她把一双眼四处茫然地看着,一切都是空的, 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这琴、只有这琴是熟悉的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寂寞, 寂寞得只剩下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弦索轻颤,也 就不由地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琵琶摔了一下,声音微破,弦柱又震动了,音 准有些乱,但更增凄迷。朱妍拨弦的银甲也已跌落了两三只,她也不去寻,似全然 不觉,随手奏去,零零乱乱地凑起来的还是刚才那首《叨叨令》——美艳如她的女 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唠不绝的情啊。 只听她低唱道:“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 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地寄;提起那轻儿薄儿, 不由人煎煎熬熬地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 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曲调凄凉,连醉颜阁的茶佣也不由伸袖拭泪。却听朱妍的喉咙渐转高亢:你听 那金儿鼓儿,每日价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呀呀的浪;不想 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不念我肠儿肚儿,可怜皱痴呆呆地望。兀的 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甚么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帐! 一曲歌罢,她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 琴可怜玉碎,她人则已掩面痛哭,楼上的吴玉琢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连伯颜看 了也觉痛惜,生硬地开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家也没逼你什 么?”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 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望见的那个旧衣 少年。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发出的琴声。 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 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冷冷、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 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三五 声,隐隐有劝慰之意。 朱妍一愣,却听那琴曲已经展开,似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想跳就跳吧。” 朱妍的双足不由动了起来。——只有一舞可忘忧,却听那边琴曲开局寥阔,入 题后渐转荡漾,却是唐时的《六么》。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识得,她为此便舞起柘 枝。 只见她轻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尽是《柘枝舞》中的动作。座中人一时 都看得呆了,久间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难睹”,谁想今日会相遇于这么一个僻静 小城,又是在她这种心境下见她一舞。三娘轻轻打着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识得 这舞之人。 却听楼下那少年琴声溶溶,每一响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还在低吟, 远远隔着,听不清,沈放奈心听去,隐隐是陶潜的《停云》。这一舞直有顿饭工夫, 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于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间关合之巧仿佛两人心有默契, 久已练就。沈放只听那少在收手时轻轻叹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呤。” 这话似说给朱妍听的。 这一舞如虹垂霓动、曼妙万方,早把对楼金人看得抓耳挠腮,意气洋洋。金使 伯颜猛地一拍手:“如此绝伎,不带回去献给皇上、岂不可惜。来人啊!下去请了 朱妍姑娘上来。” 那朱妍不过是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谁知会惹出这一段横祸。她望向那个 吴县令,想情彼此恩情已断,朋友之义总还该有的,盼他出言缓解,吴琢甫却只冲 她苦笑摇头。眼看两个金人已下楼“请”她来,朱妍面色惨变,她一退已退到一根 柱子前,她脚前就是适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脚趾轻轻对上去——那刀 上有她久练密制的鹤顶红,这药练的时候她就知道并不是用来药别人的,这世上还 没人配她药杀,她是要用来药自己的。只要她足尖轻轻一动,踢破珠履,刀上毒素 入血液,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可以命归极乐。她的脸上挂出一抹浅笑,仰首向天道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吗?唉!——朱妍今 日谁妻我?白首它时不负君!……朱妍今日谁妻我,白首它时不负君!” 她这话说得惨烈郑重,但楼中又有几人懂得?更有几人敢答?几人能答?那两 个金人已经走近,朱妍的脸上露出一种渺视的风情,宛如低吟地说了最后一遍: “朱——妍——今——日——谁——妻——我?” 她轻轻扬起脸:“白首它时不负君”,然后,将左脚就要向那刀锋缓缓踏去。 美丽的女人是否如美丽的梦,最后也只能落个风流云散? 那两个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们上去,你交了好运了。以你这般容貌,这 等歌喉,这般舞艺,容华富贵都等着你呢!” 朱妍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看那两个人的脸,——那些满是权色、满是横肉的 脸,她倦了,要离开了,这个世上不配她停留,这时她耳中却听到三个字:“我娶 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微微睁开眼,因为那声音是如此和畅。 满座的人都寻声望去,却见那抚琴少年已推开琴站起身,向朱妍走来。见她睁 开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谁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这三个字说很郑重,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牙。朱妍看看他、恍如梦中。她又 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缕蓝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与它哪个是真,哪个 是梦,又谁更可信。他——凭什么娶她?凭——什么应答她?又——凭什么护她? 连那两个金人也愣了,满楼都一静,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挡就挡在了她 与小刀之间,低声道:“我——娶——你。” 声音虽低,但在楼间响过,宛如惊雷掣电。那边两个金人已缓过神来,喝道: “哪来的臭小子,你凭什么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来。 三娘手一动,就要出手,却见那少年忽然扬首向这边喊道:“杜老!” 杜淮山应声而起,脸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说着,从怀中一把就掏出一 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绣,绘了一盏灯,只听他口里轻声喝道:“江湖夜两十年灯!” 那两个金人不理这一套,依旧抓向那少年,他们楼上的金使伯颜却脸色一变, “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两个金人闻声一愕,忙住了手。伯颜却面色苍白,冲这边道:“是你们?” 杜淮山点了点头。 伯颜道:“你们也管得太宽了。” 杜淮山冷冷道:“这是我汉家江山,我们不管还有谁管。——你还想不想安安 稳稳回到大都?” 金使伯颜道:“想,当然想。”咬牙切齿了下,忽然喝道:“走”,他们动作 真快,一行人说走就走,转霎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那吴县令已知是淮上义军之人在 场,尴尬了会,叫师爷爷留下打理场面,自己也带着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满面笑意走下楼来,冲那少年问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亲苦了, 易先生叫我来接杜老这趟车,你们一行人都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头一块石头放下地来,点头笑道:“都好。” 这时一个店伙才凑上前,对那少年道:“鲁老爷子知道今天这儿县官要请客, 嫌乱,先走了,留下话来,说今天就不听少爷的琴曲了。他说,数天之后,与少爷 六安府见,那时望少爷已诸物齐备,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声应着。沈放与三娘望着他——这就是接车之人,镖接到后他又要做 什么?怎么做?他看来气度苏徐,但除了弹琴、他还会别的吗?心中一时疑虑无限。 -------- 百战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