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炉火照天地 外面的夜风很凉,吹得人心神一爽,尤其当此生死征途。小稚已明白了母亲的 意思,心里千回百转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胡为 惶惶欲何之?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 这犹是他从小背惯了的那首晋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这么想着,细体字句中 的意思,他心里的忧伤苦沸慢慢就静了下来。——原来那些古书是这样的。人谁无 死?千百年前的人也就面对过和他一样的处境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思想,与那 思想之美。他知道写这辞的人也无力逃避生死,但他的心是慈悲的,他用一种美丽 的思想给人一种依托,教他们用什么样的态度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旅程。小稚在晚 风的吹拂中忽觉脸上湿湿的。但这不是伤心,那种自伤运途的伤心,而是一种感动, 为古人那一种慈悲的愿力所产生的感动。是呀——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 留? ——这一个生非由你的肉身能留在这个宇宙之内又有多少光景呢,既已看穿它 的短促,为什么还要伤心孤愤,何不放开心志,以一种达观的态度哂笑着看待这一 场浮生的生死去留?他把心沉浸入那一个千百年前人的思考中,不知觉就忘了自己 这孤苦待死的处境。 前面忽有火光,只一时,裴红棂与小稚就已要走到东边的村口了。他们猜得到, 出了村口,肯定就有东密的人埋伏着等着出手。但这时忽有火光,那一缕火光跳到 小稚的眼中时,只觉眼前一亮,人已从陶渊明的文境里走了出来。那火光虽黯,却 象是一抹跳跃着的,不甘的生命的光彩,照在了小稚的眼里,他心里忽生依恋,忽 然孤愤。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甘心地走进生死,为什么他不能在死以前对这造 物发出最后最恶毒的咀咒,那是他对这世界最后的一点反抗与抵御。裴红棂觉得小 稚的手在自己手中抖了一抖,心中一伤,几乎留下泪来。 火光发自村头一个废弃的小棚子里,棚子里不只有火光,还一下一下地发出击 铁的声音。那本是村里已废弃的铁铺,因为打铁的人老死了,那铁铺好久没有人了。 不知为谁又捅开了炉火,在里面一下一下单调地锤着。那声音虽单一,却似在这暗 夜中诉说着一个人对命运的不甘。小稚母子已走到铁匠铺前,一炉黯黯的炉火中, 小稚就看到了胡大姑那张宽丑的脸,她一下一下地鼓着风箱,然后,手里就拣起那 把重达七八十斤的大铁锤,一下一下地在铁砧上锤着一块已煅好的生铁。她似在等 着什么人,见到小稚已到门口,忽开口道:“小稚,过来,给我拉风箱。” 不知怎么,小稚一见到这个女人,生命中就会产生一种欢悦的冲动。要是平时, 他会最快乐的冲进去给她拉风箱的,可现在……他看看母亲的脸,轻轻道:“大姑, 我要走了。我们娘俩儿有事,不能帮你拉了。” 胡大姑没有抬脸,依旧一下一下地锤着她手里的一块发红的生铁,“什么事比 打铁更重要?我跟你讲,打铁是人间最好玩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了。” 她的脸色沉沉的。小稚看着他的这个朋友,心里忽有一种伤心,他道:“不, 大姑,我要走了。以后,你……别跟身边人那么计较,他们不值得的。你……放开 心一点。” 他说完这句话,眼里已有泪意。胡大姑没有回头,盯着眼前手下那块生铁,似 没什么表情。可那块发红的锻件上,忽‘哧’地一声,冒起一点青烟,那黯红的锻 件上就有一点黑了一黑,似有什么水滴滴在了上面。只听胡大姑用一种好粗也好镇 定的声音道:“进来,你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要你帮忙找风箱。” 小稚心下犹疑,想: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吧,那就别告诉她,再让她伤心了。 他不再说什么话,拉着母亲的手,跟上她的步履。胡大姑忽耐不住,一步跨了出来。 她的步子好大,几步就跨到了小稚面前,抢也似地一把就从裴红棂手里抢过了小稚 的手。怒冲裴红棂道:“也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他妈的命运都把刀压在这孩子脖 子上了,你只会给他掉两句文,就这么乖乖地驱着他一只羊羔样的去送死!小稚, 跟我进来,有我胡大姑在一天,还不会让你就这么引颈就戳。” 小稚就这么三步两步已被她扯到了铁匠铺里,他抬起一张小脸望望他母亲,母 亲缓缓地摇了下头。他就仰脸向胡大姑道:“大姑,我要走了。东密这次来的人肯 定比上次多,你也抗不住的。我们把余爷爷硬拖到这件事中,已经做错了,我们不 能再连累上这村里更多的人关命。” 胡大姑一仰脸:“命?送命?” 她一头黄蓬蓬的发就被她甩到了脑后:“为什么要送命,就是要死,咱也不去 送那个命。命是自己的,为什么这么白送?” 小稚道:“可村子里……” 胡大姑截口道:“冯老头子以为他们那些人的命就比你的重,在我胡大姑眼里, 偏偏就看重你的命。怎么样,他们能怎么样,东密能怎么样?他们不想与屠刀门翻 脸,我就非要翻这个脸,就是老刀把来,不许我翻这个脸,我也要翻!嘿嘿,好笑, 好笑。仁义道德,他们就这么讲仁义道德,前两天他们还滚在地上等着人宰割呢, 现在倒为别人的命做起主来。他们这帮人,当时根本就不值得我胡大姑来救。别说 别的,拉风箱!” 说罢,她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小稚塞到了风箱前的小凳上坐了,把把手强塞到 了他的手里,小稚只有一下一下地拉了起来。那单调的动作似给了他好多生的希望 和生活的快感,他真想一生就这么跟胡大姑打铁,跟班帮忙地打下去,那可真幸福 呀。闲下来,他可以再和胡大姑上后山静静地躺在草丛中,看那一缕炊烟是怎么升 起。裴红棂也只有跟到铁匠铺子里来,胡大姑没理她,似是对她要把自己的小朋友 就这么拉出去送命犹有余忿。只听裴红棂静静道:“大姑,谢了。但我们母子不想 再牵连更多的人了。我听余老人说过,襄阳这块是东密重地,永归堂就在这一带, 堂中除了两护法,还有凶名素著的‘十四杀手’,有时还有总堂堂主来巡视。我不 是说你功夫不够,但,好汉敌不住人多呀。” 胡大姑沉着脸道:“人多,那七家村的人更多。多有什么用,再多出来,也是 些孬种。” 她望向裴红棂的脸,似也对她能这么镇定感到了一丝敬佩。从裴红棂来起,她 就对这个漂亮女子没什么好感,但现在,似乎那一分轻视倒淡了。她举起她手里的 大铁锤:“我知道,我可能是真的打不过他们,光那‘雌雄’一对儿就够我应付的 了。但我还有它。” 她晃一晃那根大铁锤:“它叫‘屠刀’。” “我还有‘屠刀’。这世上,能屠之刀可不是尽掌握在他们那些小人手里的!”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