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尘海初逢芳心可 寒夜独怜盲眼空 董半飘讶然回首,却见是个穿灰羊皮袍子的半大小子正呲着个牙一副无赖相地 对着自己说话。只见他冲大伙儿嚷道:“大伙儿怕他做什么,他正自顾不暇,真正 的历害点子要来了,有他好忙的。他要是敢逼咱们,咱们就一齐叫,这么多嗓子喊 起来,不见得就没那乌脚七叫得响!” 董半飘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想: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唯恐天下不乱。他手下已 有人怒叱道:“臭小子,你不要命了!” 那个小苦儿做了一脸怪相,笑嘻嘻道:“不要了,不要了,我正活得不耐烦, 想找阎罗王问他讨不讨女婿呢,要命干啥?” 骂他的人没想他如此惫赖,气得出手就要抓他,被他身子一扭,已钻进人堆了, 口里还在那儿鼓动人:“大伙儿快叫呀,正点子要来了,刚才打的那场咱们还没看 过瘾,让他们再斗上一场精彩的!” 董半飘这边的人不由气苦——无奈之下被迫放走了黑门神与乌脚七两个本已就 够他们别扭的了,这时哪还禁得起他再来撩拨,已有几个“五凤刀”的少年子弟按 捺不住,奔向小苦儿向他抓去。那小苦儿一缩头,尖声大叫道:“救命,救命,老 爷少爷大叔大伯们,咱们一起喊救命啊!” 说着就在众人之间乱钻。他人小,又惫赖,也不在乎体面,就在众人的裤裆之 间与桌子底下乱窜,身段又极灵活,滑似泥鳅,那几个人倒一时拿他不住。董半飘 看了他半天,忽然一出手,揪往他衣领子,一把就把他从桌子底下薅了出来。 那小苦儿双腿乱弹,大叫道:“老东西,放开我,放开我。” 董半飘神色不动,只冷冷看着他。那小苦儿被他看得发毛,咧嘴一笑道:“你 抓着我干什么?我也没听到那首歌决,——什么‘土、返其宅;水、归其壑’的; 我听都听不懂,最多出去找几个能文擅武的有见识的人帮我解释一下,看看到底是 什么意思。”说着一拍头:“对了,我们少爷学问最深,问问他、他保证就知道。” 说着,真的就一伸脖子,向那面坐着的他的公子爷问去:“少爷,你说,那句 歌决是什么意思呀?” 董半飘这时已觉出这年纪轻轻的一主一仆只怕也非同寻常。他向那个少年望去, 只见他双眉挺秀,神情隽逸,除此之外,怎么看也不象个练武之人。但他为人谨慎, 一向三思而后行,当下向那少年道:“小兄弟从哪儿来?可知江湖道上,多看少说, 这是处世的道理,尊架怎么放任一个小僮胡说八道?” 那少年似不善言辞,正待开口,却听那小苦儿已经笑道:“嘿嘿,你怎么能问 我家少爷的来历?我家少爷可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就是想告诉你又怎么能说。 至于说到我嘛,我可是帮少爷从家里跑出来的大功臣,我们之所以出来就是为了要 好好乱说乱动一气的,我家少爷怎么会说我错?” 那少年眉头一皱,瞪了小苦儿一眼。董半飘脸上绿气一闪,冷声道:“小哥儿 不开口,真的要老夫替你教训教训这小孩子吗?” 他这么一说,没想小苦儿笑道:“少爷,这可不怪我,人家在向你挑战呢,你 救我不救?” 那少年怒道:“你再乱说乱话,你的事我可不管了啊。” 那小苦儿一侧脸,笑嘻嘻向董半飘说:“你可听到了?我的事儿我家少爷也不 想管了,你真想管教我就自己动手吧。”董半飘一沉吟,手下加劲儿,心想你小子 虽惫赖,不信捏不出你的蛋黄来。那小苦儿果然大叫一声“好痛”、就呻吟起来, 哀声道:“少爷,你真的不救我?” 那少年冷声道:“你爱闹,你就自己玩儿去吧。” 小苦儿愁眉苦脸一扭头,冲董半飘说:“我可不是不想陪你玩儿,是你弄得我 太疼了,不如刚才光倒吊着好玩儿,我躲了。”董半飘正不信他还能从自己手中逃 出去,就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他本就是把小苦儿倒提着,那小苦 儿的尊臀也正向上对着他的脸,这肌恶臭可非同一般,董半飘不假思索地就要掩鼻。 那小苦儿已轻轻一挣,就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只是董半飘本提着他的腰带,这一挣, 他的一条外裤就留在董半飘的手没挣出来。 董半飘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有这么一招馊招,人当下一愣。却见那小苦儿毫不 脸红,已插腰站在那儿,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出一只手,大声道:“小老头,你要 我裤子做什么,还我裤子来。” 店中人不由地都觉着滑稽,当场就有人哄堂笑了起来。董半飘手下的人冷哼一 声,人声一时马上又噤若寒蝉。董半飘把那条裤子往小苦儿面前一掷,冷冷道: “小小年纪,如此惫赖,不好好管束,那还了得。你穿上吧,穿上后,要是再能从 我手里逃出一次,那我今天可就真地饶了你。” 那小苦儿一副嬉皮笑脸的架式,笑嘻嘻地把裤子又穿上了,口中笑道:“董老 头,你忒也不大方,只饶了我一个人?咱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再抓住我,我叫你三 百声爷爷;你要抓不住我,嘿嘿……” 董半飘冷声说:“嘿嘿什么,也要我叫你三百声爷爷不成?” 那小子偷眼看了他们公子一眼,知道他定不许他如此胡闹,当下改口道:“那 也不用,你就放了今天在座的众人吧。” 众人均没想到他居然有这般的侠义心肠,但心里也不由替他担心,人人都知道 董半飘为人狠辣,当真惹翻了他,只怕大家伙儿吃不了兜着走。但也多有不甘心就 这么不明不白地被胡大掌柜的人扣住的,心存侥幸便真的希望可由此逃过一劫。 那董半飘并不看小苦儿,而是眯着眼着看那位少年公子,口中冷冷道:“好啊, 你真相信自己有那个道行,那就来吧。” 那小苦儿笑嘻嘻说:“可有一条儿,你可不能出重手杀我。” 董半飘一声冷哂:“抓你还用出重手。”说着人就已经动了,众人至此才明白 他为什么会叫“董半飘”,随着他身形展动,真的只有一个飘字能形容他的快。但 让人吃惊的是,他伸手一抓竟真的没有抓住那个小苦儿,只见小苦儿头一缩,叫了 一声,已经从董半飘跨下钻了出去。董半飘不由也“咦”了一声。他第二次出手就 不象第一次那么随意,他的身子向左一晃,拦住小苦儿的去路,右脚却暗藏“魁星 踢斗”式,只要小苦儿向左闪,定要被绊上一跤。哪想小苦儿闪得也奇妙,他见有 人来抓,即不是朝后躲,也不是左奔右逃,他反向董半飘直奔过去,这下连董半飘 也是一愣,就这么一愣的工夫,他已从董半飘腋下钻了出去。董半飘又是一声惊 “咦”,第三次出手已经用上了“小擒龙手”中的控鹤十三式,这是拿对方当人物 看的架式了,伸出一只手缓缓向小苦儿推去。 小苦儿这时才脸色一变,叫道:“董老头儿,说好不下重手的。”他声音本尖, 这一叫可见董半飘是用上了真功夫。说着小苦儿就向董半飘身前一扑,可这一回可 不容易了,董半飘手虽未到,小苦儿身形已被他真气控制。小苦儿脸色一慌,人就 往下一蹲。董半飘的手忽然加快,那小苦儿身子反弹而起,直向后退,这下可不容 他取巧,他退到哪儿,董半飘就跟到了哪儿。这一追一逃也闹了个盏荼工夫,那董 半飘已知不用诈今天是拿不下这小子了,当下一加掌劲,象是要活活劈死这小苦儿 的架式,小苦儿脸上一苦,返身扑来,他这下正中董半飘之意,只听董半飘嘿嘿一 笑,说:“这下你可上当了”。他原就是要吓吓小苦儿,一抓之下,已经得手,当 下向后一退,提着小苦儿退至厅堂当中时。忽然觉得手中又是一轻,他一愣,只见 小苦儿已又挣脱出去,立在他对面。董半飘手中,居然又是抓了小苦儿的一条裤子。 只见小苦儿一脸恼意道:“老头儿,这回算谁胜了?——你、你、你、你又脱 我裤子干什么?” 他这话一说完,远处已隐隐传来马蹄声。董半飘脸色一变,知道那活儿来了, 一挥手,无空再和那小苦儿厮闹,要先清理出这楼面再说。只听他冲众客人说: “众位,请随我手下进屋吧。” 他知道不必用强,那些客人都是省事的人,绝不敢得罪自己的,至于怎么处理, 要等他料理完来人再说了。那些客人果然乖乖地随了董半飘手下进了后院,屋内登 时一空。那小苦儿也拦不住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口里却叫道:“董老头儿,你 怎么说话不算话。” 那批客人却已转瞬退完,小苦儿一挠头、冲董半飘道:“快点还我裤子来。” 他这话一落地,屋里就响起了一阵银铃样的笑声:“奇怪,师兄,你说那老头 儿提着那小孩儿的裤子干什么?” 这声音蓦地传来,连董半飘都吃了一惊。他抬头望去,只见靠柜台的地方不知 什么时已坐了一男一女。那两人年纪都不大,男的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女的 更小,只有二十一、二岁。那儿灯影昏,看不清两人具体面目,只见那男的穿了一 身蓝,女的却穿了一身红,都是锦缎小袄,这么冷的天气,看起来虽然利索,未免 显得薄薄的。女的正笑语晏晏,正是她在说话,——那边的少年留心,注意到他们 就是堂中客人刚刚退光之时从厨房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 小苦儿只穿了条衬裤,猛地见到房中多了个女客,脸上不由一红。但他天性惫 赖,马上笑嘻嘻道:“正是,连那位大姐看着都害羞了,董老头,你为老不尊,羞 也不羞?” ——明明是该他羞的,他却左攀右扯,一副恬不知耻的赖皮相,惹得那红衣女 子不由一笑。恰巧,在她那一笑之际,她头顶上的油灯灯花忽然爆了一爆,瞬间一 亮,照得那一笑灿若红荷。小苦儿只觉眼前一亮,伸手一扯他的少爷,喃喃道: “少爷,少爷,那姑娘是个天仙。” 那女子不由笑得更好看了。 董半飘却没工夫看那女子笑得好不好看,沉声道:“二位何人?” 那女子一笑,冲那男子道:“师兄,看来咱们关外是来得太少了,看了咱们的 衣服佩剑,还有人猜不出咱们是谁,咱们的招牌可不够亮啊!” 正说着,门外马蹄声已近,董半飘面色转为凝重,一拉开门,就向门外望去, 只见远远就有两匹马跑来,虽在夜色中,也见到其身高腿长、极为骁骏。耳中就听 到那女子口里唿哨了一声,那两匹马一声欢嘶,就冲这儿跑来,近了时才看清,两 匹马都是空鞍。董半飘已知对方是谁,一关门,转身冲那两人“嘿嘿”道:“您二 位倒是有心啊!——原来二位就是名驰北五省的‘青红双剑’。” 小苦儿向那男女二人腰间看去,果然一人腰间悬了一柄宝剑,女的是青鞘,男 的却是鲨鱼皮制的红鞘,看来是他们成名的宝贝。只听那女子笑道:“我兄妹就是 好奇,怎么从十里铺到这儿,一路上会猫叫不断,估计是被什么地头蛇把我们盯上 了,不由就空着马鞍儿让马儿在后面慢慢地走,自己人先过来看。没想、原来是— —董二当家。” 她说到“董二当家”几字时、口气明显一顿,分明语音里隐含轻蔑。董半飘脸 上一怒,他出身不正,最恼的就是这些名门子弟的高傲劲儿。只听那女子已接着道 :“小女子覃红帘,那是我师兄张溅,这里有礼了。” “五凤刀”中弟子已有人不满她语气倨傲,当下鼓噪起来。只见那女子丝毫不 惧,反冲她师兄道:“师兄,招牌不擦不亮,咱们也该练练,不然,咱‘青红双剑 ’的名号出了关、只怕却要被些狗眼看低了。” “五凤刀”中子弟不由愈怒。覃红帘说着、已走到堂中光影下,略略筹思了下, 双眉微蹙——众人这时才看清她,所谓灯下看美人,只见灯光下她的脸红红的,一 双手的十指却纤纤细白,柳眉杏眼,猿臂蜂腰,走起路来袅娜多姿,果然十分十的 明媚艳丽。加上她腰佩短剑,于妩媚中更露出一股英飒气概,果然是名家子弟风范。 那原本暗黑的酒馆似是一霎间也被她的一身红衣照亮了。 那些‘五凤刀’的子弟有些就不由嘴唇发干,有的伸出舌头去舔。那女子想来 已见惯了男子初见她时的这般模样,似颇为得意,回目一转,却见那边桌上剩下的 唯一的客人、一个轻裘少年却仿佛对她视而不见。她这时无工夫理会,和她师兄一 语方完,就见她已拨剑。她着红衣,用的却是青剑,堂中只见青光一闪,迅影如幻, 她已一剑削向身边一盏油灯的灯蕊。只见那灯蕊一爆,她一剑竟把那细细的灯蕊劈 为两半,这是名家剑术,眼法身段、轻重缓急之处,端的做不了假的。只见一点星 火就沾在了她的剑尖上,居然在她剑上明了起来。然后就见她红衣连晃,直跃向屋 顶。屋顶横梁上俱是一盏一盏已有些油垢的灯笼——那本是店家为了婚庆喜事、或 遇年节才点燃的红灯笼,这时就被她这么以剑度火,一盏盏便亮了起来。“五凤刀” 门中子弟一个个仰头看去,只见大厅顶上红影翩跹,剑光到处,就是一盏灯笼被点 燃,厅内渐渐亮如元宵,那女子凌空飞舞,也真的宛如飞天。她的轻身功夫好,这 还在其次,难的是她的衣襟带风之际,怎么能让剑尖那一点火苗保持长燃。只见酒 馆里跑堂的、掌柜的、加上大师傅不由都看呆了,连“五凤刀”的子弟也不由暗叫 一声“好”。小苦儿眨巴着眼睛愣怔无语,直推着他家少爷让他去看。 那女子的师兄坐在一边只含笑不语,然后就见覃红帘轻轻落地,笑冲她师兄道 :“师兄,你也该亮亮招牌吧。” 她师兄却比她稳重得多了,只含笑抱拳道:“在下太原张溅,江湖朋友胡乱赠 过个绰号,叫‘绯红剑’,见过董二当家了。——不知董二当家这么晚还逗留在这 么个小镇,是等我兄妹吗?” 他话说得客气,也没动家伙,但有他师妹刚才的出手,声势就已足够了。都是 会家子,见一知二,师妹已修为如此,当师兄的总不见得还弱过她?小苦儿见董半 飘神色,就知这家伙的来头只怕比方才的“黑门神”与乌小七要大得多。董半飘布 局失措,时间上没找准,还没布完局时让人撞个正着,再加上那女子覃红帘先声夺 人,一时应对倒也颇费筹踌。——说起这“青红双剑”,最近这几年,可是声誉雀 起。“绯红”“淡青”,艺出峨嵋,两兄妹又都出身世家,常年在太行、吕梁一带 行走,绿林中人,提起山西太平堡,说起他二位,没有不谈虎色变的。本来董半飘 也不愿得罪他二位,要不是他大当家胡半田这次手头的事儿极为重要,他也不会惹 上这对师兄妹。只见董半飘沉吟了下,“咳”了一声道:“老朽确是闻听二位侠驾 经过,专在这儿候着二位的。实在就是要知会两位一声——我们大当家胡半田和‘ 海东青’的老大龚海儿正在前面‘大树坡’有一场恩怨要了断,场面颇大,不希望 江湖朋友打扰。大伙儿都是道上人,希望两位能够错过这条路就错过这条路吧,以 免无谓伤了和气。” 他这话也说得极有技巧,避重就轻,完全避过适才酒店中人谈到的那段江湖隐 秘不提,有意试探试探这师兄妹二人知不知道那个消息的意思,此来是不是另有目 的。如果不知,倒真的不必动手多结仇家了。 说完,董半飘一脸端正地望着那师兄妹二人,一言不和,只怕就是一场恶斗了, 他这边人手不足,心下可真正全没把握。没想张溅沉吟了下,居然道:“原来这样, 江湖道上有这规矩,即然你大当家有事,我师兄妹也不想无故开罪,预人争斗、听 人隐秘,明日避开就是。” 然后冲他师妹说道:“帘妹,咱们一路疾赶,怎么还是没见到那个人的影子。 唉、你说他真的是出山了吗?出来后怎么会往这关外而来,他的行踪一向很少出关 的呀。唉、就是找到他,也还不知他肯不肯接咱们送的这封信呢。他那青骓虽快, 但已有两日未见踪影,咱们已经追过了头也说不定。反正这条路大概是去绥远的唯 一一条路,前面即然有事,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两天也成。” 他师妹也脸露犹豫,沉吟道:“如果找不到他,那十三个恶人只怕真的无人能 镇得住了。好、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两天也行。” 董半飘也没想到怎么今天这兄妹会这么好说话,听他们口气这次出关象不是为 了自己手头上的那件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影。但一听到他们要在这儿等一两天, 不由眉头又是一皱,忖度了下,知道这时开口不便,但事关重大,还是开口道: “二位、这兴隆集这两天我们大当家也定了下来,要和海东青有点事儿,两位看看 能不能退后一步、或是绕道而行?” 他自己都知这一句话说得太也过份。果然、一语落地,张溅还没说什么,覃红 帘已经双眉一竖,脸罩寒冰,“嗤”了一声道:“怎么,照二当家的意思,我兄妹 是进不能进,停也不能停了?辽东道上新添了个规矩——只要你们胡半田打上个喷 嚏、所有江湖中人都得退避三舍了?好大的威风啊!” 她这一发威,真的有如一只胭脂虎一般。董半飘脸色就一沉,才待说话,却见 张溅也定定地道:“董二当家,你们做得也太过份了吧。绿林规矩,两帮火并,不 扰平民。这兴隆集就算你胡大掌柜的地盘,但也是个镇子口,住的可都是平头百姓。 你和‘海东青’怎么斗我兄妹管不着,但要是伤了平民,我师兄妹可就不能不管了。” 小苦儿一见又有好戏要上场,不由大是兴奋。这“青红双剑”看来来头不小, 他就想看看他们工夫怎么样,正想拨柴架火,好好挑拨几句,后背猛觉阴森森的, 一股冷风吹来,只听小苦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身子抖了一抖,叫道:“董老儿, 还我的裤子,好大的北风。” 小苦儿原本是想添乱说笑话,说完之后,却真的觉得身子猛地一凉,似乎寒风 一闪,直刺入骨,不由回头就向身后望去。他身后就是‘黑门神’先前逃命时在窗 子上撞出的那个大洞,这时也没堵上,风就是在那儿灌入。小苦儿向窗口一望,忽 然大叫了一声:“哎呀妈呀!”叫完就身子吓得一缩,直往他家少爷身后躲去,说 :“少爷、少爷、你看、鬼、鬼、鬼!” 他一向大惊小怪,众人也不打算拿他的叫声在意的,但这一声象是分外真切, 叫得全场之人神经一颤。叫过之后,除了北风嘶嘶,就听见小苦儿上下牙床打架的 声音。众人不由齐都回首向那窗外望去,都是胆子不小的人,却也忍不住齐齐吃上 了一惊。——只见黑洞洞的窗洞外,这时多了一张人脸。那是个瞎子,北风吹拂, 几缕白发在他尖尖的额头上飞舞。他的脸色惨白,一望之下,都分不清他到底是活 人还是死人。最恐怖的是他的那双眼,和一般瞎子又不同,那里面什么也没有,竟 是两个黑洞。你的眼神投进去,就象被吸了进去,又有一种让人觉得自己猛地看进 了一个人的脑髓的恐怖,那种感觉无以描述。他微微张着嘴,伸着耳——他只有一 只耳,似在倾听。只见他一张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耳朵,连嘴里的牙也没有, 一触目之下,嘴巴就只见到一个黑洞。这洞和一双眼一起构成了的三个黑洞,没有 人见过这样只长着三个黑洞的脸。他的鼻孔还在翕动着,他的脸给人的恐怖就在于 “光”,只有洞,让人一看就看进去,似乎连鼻毛都没有。覃红帘也算久走江湖, 一向自负胆色,这时一看之下不由也觉身上倐地一下凉嗖嗖的,退后一步,低声叫 道:“师兄!” 她师兄和董半飘的惊讶也不比她少,齐齐盯着那张脸,手不由自主按住了腰间。 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惨苦都集中在了那张脸上,那每一道皱纹、每一个黑洞都是这世 上让人不忍触目却又无法逃避的一场苦难。那瞎子似乎也觉出了这屋里的一静,张 了张干瘪的嘴巴,翕动了两下,才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这里、是酒馆吗?” 那声音也象一个三十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人说出的一句话。他的一切惨苦、 残破似乎都是对在座的每一个人的健康与完整的一场鞭笞。小苦儿颤声道:“鬼, 少爷、是鬼!” 只有那少年愣愣地看着那张脸,没觉得害怕。因为有另一种情绪压住了那份怕, 那是——同情。他握住小苦儿的手,轻声道:“别胡说八道。”他一直很少开口, 这时却充满同情的对那瞎子说:“没错儿,这就是酒馆。您——要不要进来喝上一 杯?” 他拚命压制着自已口气中的同情,生怕被那瞎子听出来伤着了自尊。 那瞎子似乎也惊异还有一个人没被自己的形象吓着,连连点头。想来是冷,他 扶着拐杖的双手一直在抖,拐杖头儿在地上响得“得得得得”的。那少年就一推小 苦儿:“那位老爷爷看不到路,你快去扶他进来。” 他的口气里颇有焦急。小苦儿想用手指着自己鼻子问:“我?”看他少爷不象 是开玩笑,他想笑、嘴唇动了几下都笑不出来。有心不去,可他从小就不忍拂他少 爷的意,居然双膝直抖地真的走向店外。店外路黑,加上小苦儿心中害怕,很有一 会儿,才把那瞎子扶进门来。一刻之间,只听到瞎子拐杖声橐橐的,加上小苦儿牙 齿打战的声音。那小苦儿与那瞎子掀开门帘,已不似刚进店时的飞扬。他没穿外裤, 光穿了个靴子,衬裤想来也有几天没换,上面还隐隐有点污迹,又扶着这么个瞎老 头子,场面一时极为怪异。那少年看着他把瞎老头儿扶到旁边一个背风的桌子边儿 坐下了,才冲小苦儿点头一笑,小苦儿忙不迭的走了回来。少年低声冲他笑道: “你很勇敢嘛!” 小苦儿得他少爷夸奖,后背挺了挺,也想作出份英雄样子,无奈牙齿还是止不 住地打颤,就这么苦笑道:“那圣人不是老是说,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 不为也,为长者折枝、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吗?” 他也够赖的,到这时还想说笑话,可这笑话已说得不是很还原了。那少年拍拍 他肩膀,意似鼓励,又叹了口气,吩咐店伙给那瞎老头儿送一份红糖姜水,给他驱 驱寒,他要什么吃的,就给他送点儿,在他这里结帐。一时、店内紧张的空气倒被 这瞎老儿的出现打断了。那红衣女子本来一早就已注意到这少年——当时她一剑燃 灯、艳惊四座时,就只这少年对她视若无睹;这时见他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瞎老头这 么好,不由注目把他好好看了看。只见那少年还也只十六、七岁的样子,斯文凝静 之中不乏一丝稚气,和她一向见到的江湖侠少很有不同,也没有普通书生的酸弱之 气,不由把他多看了几眼。 那少年并没察觉人在看他,小苦儿这时已缓过神来,眼睛一转,已瞧到了,用 手捅了捅那少年,轻声笑道:“少爷,完了,您的胭脂劫只怕来了。” 那少年一回头,与覃红帘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覃红帘笑了笑,那少年不由脸上 一红。覃红帘就觉得心上一跳——这一跳好无来由,跳过了心头还蹦蹦的,比一口 气练了三遍“清和剑法”后的心口还乱。覃红帘不由也脸色微红,也侧过了头。她 师兄正跟她说:“师妹,你说……” 覃红帘全没听清,脑子里还全是那少年脸上一红时的影子。直到她师兄说完, 她还在低着头忖度:他是谁?不象是董老头儿那边的人;看他的气度,又不象江湖 中人物;说他文气吧,又有那么点不象——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她可能自己都没觉得,她想这些时,唇角有一丝隐隐的笑意,那是一个女孩儿 情窦初开时的笑,如昙花一放,这样的笑,在人的一生也只有一次。在这辽东酒店 的油灯垢影里,满座豪雄,剑气刀光,谁知已悄悄绽放开了一朵女儿心事。 见到的人也只觉她这一美美得玄妙,——人们总是能见到涟漪的开漾,但有几 人能猜到涟起的原因?满座都在说话,偏偏覃红帘什么也没听见,她只听见一颗小 石子在她自己也几乎从没发现过的心湖里沉了下去、沉了下去。直到她师兄大喝一 声:“帘妹!”伸手一带,把她带开,才惊觉身边一股掌风掠过,却是“五凤刀” 中已有人向她出了手。不是张溅把她带开,名驰一世的“淡青剑”覃红帘几乎阴沟 里翻船,失了手。 她一回过神,这时才看到满店之中的人已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她师兄已和董 半飘动上了手,而董半飘十几个“五凤刀”弟子也已涌了进来,长刀短刃,一下下 往自己身上招乎了下来。其中一个人喊道:“二当家,点子很硬,怎么做?” 只听董半飘叫道:“凡店中人,一个都别给我放走!叫后院儿把大六儿派个人 给我先送到大当家那儿去,那帮客人也带着。这屋里的人,一个都别跑了。” 覃红帘一怒,她看不惯的就是绿林强匪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架式。但“五凤刀” 的门下也确实扎手。师兄斗那董老头虽未出全力,但看得出董老头也还在意存试探, 两人这一动上手,说不好没有个千把招分不出胜负。至于“五凤刀”这其余弟子, 果然非同一般江湖小窃,一旦惊觉覃红帘虽为女流,但手下的功夫却是不让须眉, 早一声呼哨,又涌进二三十个好手。他们也是有备而来,且练得专门有对付强手的 刀阵。覃红帘虽剑利身轻,但只先伤了一两个,一时也难建寸功。 那边“五凤刀”的人又喊道:“二当家,这瞎老头怎么办?” 董半飘“哼”了一声:“这也要问,留着碍事儿,斩了!” 那名弟子‘嗯’了一声,一刀就向瞎老头劈去。那边那少年“呀”了一声,就 是他不“呀”这一声,覃红帘身为侠义之士,多半也要救,何况他这一“呀”。覃 红帘一招“金针飞渡”,已一剑向那名“五凤刀”弟子攻去,那名弟子不及伤人, 忙回刀自保。但覃红帘由此也多了个拖累。好在那瞎老头儿看不见,虽然身边刀光 闪闪、剑影嘶嘶,倒也不至于吓得魂飞天外。 “五凤刀”弟子们看出便宜,其中一人问道:“二当家,这两个少年怎么办?” 董半飘对付张溅正自恼火,听他们再问,不由就怒,但一转念已经明白,虽然 他知那少年只怕不能轻易杀之,还是叫道:“斩了了事!” 那边他弟子们轰应了一声,覃红帘果然失色。她年纪虽轻,但出身名门,又不 比那些裹足江湖的名门淑媛,空学了一身工夫不去用,而是行走江湖,会尽强梁, 也曾暗夜探敌寨匪巢诛巨寇,但这时听说那些人要对那少年主仆下手,不由心下一 惊。一势“紫燕萦回”就向那边桌扑去,一招之间,已化开他二人之围。那少年冲 她笑了一笑。小苦儿身手不错,但他强的主要是轻身工夫,也就只足自保。就在这 一招之间,那边瞎老头已经遇险,覃红帘连忙回救。两张桌子相隔有五六尺,“五 凤刀”中人得了计,两边夹击,几个回合后,已弄得覃红帘左奔右突,疲于奔命。 她一转念之下,并不回头,再次奔至那瞎老头桌边时,一伸手,架开“五凤刀”子 弟的三把刀,另一支手就向背后她才看到的瞎老头的手上一拉,不好怎么,这一拉 就拉了个空。覃红帘一愕,但那边少年已又遇险,她不及思索,忙去救应。逼开那 边的敌手后,她又回到这桌边,无暇看那老人,又是伸手一拉那老人的手,打算把 那瞎老头拉到那少年一桌,自己好照应,没想这一拉又没拉到。覃红帘回头看去, 那老头明明没动。覃红帘恍如作梦,她一个女孩儿家,练工夫,拼的不是力气,练 的就是身步手眼,配合无缝,可以说就是闭着眼,她要抓什么的话,也不会抓错, 怎么今天邪了?她无暇思索,又转到那少年桌边,自然而然伸手一带那少年之手, 这一下顺利的就被她捉住。那少年的手细长,人也配和,一带就被覃红帘带到那瞎 老头的桌边。覃红帘却已不放心放开他的手,仗着艺高,左手不捏剑决,只以右手 行剑,带着那少年,绕着一张桌子,与“五凤刀”的人就展开了一场恶斗。 这下她已无后顾之忧,剑气渐长,“五凤刀”的门人虽众,一时也占不了她的 上风。 那边小苦儿左奔右逃,口里却不闲着,他自己武功也一般,却不时指点这个不 行那个不足,偏他轻功奇佳,又善躲避,“五凤刀”的子弟虽被他缠得发烦,一时 也奈何他不得。凡是覃红帘好招一出,那小苦儿首先就要爆出个“好”字。他噪门 倒高,底气也足,一个人叫得有三个人响,所以他们这一方虽只五个人,但声势居 然也不弱于对手。只听他不时叫道:“董老头儿,你那一招‘鸭螳步’使得不对, 应该左脚先出”;一时又是:“好一招‘三花盖顶’,覃姑娘,你可是我小苦儿见 过的江湖第一美女剑客!” 覃红帘得他一赞,便也冲他嫣然一笑。小苦儿恶斗之中不忘翻个跟头,大笑道 :“少爷,她冲我笑了!” 那边张溅与董半飘却已斗到吃紧关头,两人一声不出,但手底下却绝不留情。 他们可就不是小打小闹,哪一招挨上都有性命之忧。董半飘不用家伙,张溅守江湖 规矩也就不肯出剑,两人从东道打到西首,南头打到北头,满屋虽都是人影桌椅, 他俩并不低头四顾,却绝没撞到一件家什。眼见覃红帘已占上风,但张溅却渐居劣 势,覃红帘叫道:“师兄、出剑!” 她师兄却咬牙摇头。覃红帘知道自己师兄是八头牛也拉不回的拗性子,心下焦 急,要退了身边之敌与师兄联手,偏有那少年和瞎老头要她护着脱不开手。小苦儿 也看出情况紧急,急筹良策,一低头,忽见地上有个人影。 满屋的人都在打斗,谁也没注意到,只有小苦儿眼尖,他细一看,却是挂灯笼 的屋梁上蹲了一个好矮的老头儿。他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于这么乱中,他能跃 上屋梁,神不知鬼不觉,只怕就是高手。他这时只求场面越乱越好,大喝一声: “你是谁?” “五凤刀”中人只当他又是在使诈,却见小苦儿的“暗器”已出手。他袖子一 挥,袖里的一个黑影就向屋梁上飞去。屋梁顶的那个人顺手一抄,无声无息地就要 把暗器消解于无形。只听小苦儿笑了一声:“炸!” 只听“砰”地一声,梁顶传来一声炸响,小苦儿掷出的竟是一枚炮仗。那炮仗 响声大,杀伤力却不大,但把那人也吓了一跳,一滚就滚掉到地上,沾了地就向上 一弹,足有三尺高,才又落回地面。众人都被那一响惊了一惊,董半飘急忙回首, 这一点他就不如张溅这名家子弟了。虽生突变,但张溅澄心静虑,全身心已投入与 董半飘这一战。董半飘这一分神,就被张溅一招逼落下风。他全力反击,哪想小苦 儿趁乱摸了上来,伸手一抓,已扣住董半飘腰带,他手法巧妙,轻轻一带,董半飘 腰带已被他扯了下来。董半飘只觉裤子往下一落,人一惊,忙一手去提裤子,身子 向后疾退,肩头就被张溅带了一掌,火辣辣地痛。他一侧目,已知是小苦儿捣鬼, 心头大怒,一掌向小苦儿脸上扇去。小苦儿正自得意,险险没避开。急急侧头,虽 躲过了,还是被他掌风带得半边脸通红,口里却不忘笑道:“董老头儿,你刚才脱 我裤子,这下我把你裤子也脱了!” 董半飘恼羞成怒,正等追击,猛听店中有人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叫得大,只听店内的酒坛酒瓮一齐应声而鸣。众人只觉耳中“嗡”地一 声,功力浅的都觉眼冒金星。正在进行的交手也真被这一声喝住了。众人注目望去, 却见屋内站了个被小苦儿从房梁上炸下来的矮子。他站在地上,不足五尺高,正在 店中间,众人都围着他,光人影就把他罩了个兜头兜脸,可他偏偏象是还气昂昂的 自视为店中第一高个般,仰脸看着众人:“是谁把我从房梁顶上轰下来的?” 他话问得气势汹汹,努力要作出一副霸气四溢的样子,但覃红帘看到他那张脸, 只是想笑。只见他一张脸扁圆扁圆的,居然宽比长还长,一双眼睛也圆丢丢,身上 脸上,真是无一处不圆,连他的鼻子头都是圆的。原来他躲在梁上,悉心在看张溅 与董半飘一战,也不知是谁向他发了一个炮仗。这时在他张开一双手,他身上只有 这一双手长得可人意,白白胖胖,象极了小孩子的手,可左手手心却黑了一片,被 炸出了一个大泡。董半飘看到他这一双手,脸上一惊,眉心不由一暗,正在暗道: “难道是他?”覃红帘与张溅看了那一双手也如有所悟,对望一眼,却有个“五凤 刀”的弟子已笑了起来:“谁家小弟弟跑出来了,瞧这一双小手?” 董半飘拦阻不及,他已出了口。那小矮人一怒,脸上五官就纠在了一起,人一 蹦,已到了那名“五凤刀”弟子身边,一手把他纠住,就拖到了场心。董半飘这么 快的出手,居然也没来得及阻拦。众人一惊,只见他一只白白嫩嫩的手已向那名 “五凤刀”弟子喉咙中掏去,只一下,那名弟子的喉管食道就一齐被捣了出来,鲜 血淋漓。那名弟子一时不得就死,四肢乱颤,他却象小孩虐待小生物一样残忍地用 一支小手半用劲的揉搓。 场面太过血腥,几乎人人都吓得退了一步。董半飘也是江湖绿林混的人物,但 也觉得一阵恶心。那名弟子动了几动,才终于凸眼死去。那人才继续暴怒地道: “是谁把我炸下来的?” 小苦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张溅与覃红帘已忍不住同时叫道:“你是‘孩 儿爪’辜无铭?” 那个人已死死盯住小苦儿:“就是你扔得是不是?”同时向前一步。张溅与覃 红帘同时双手一振,剑已出鞘,可心中不由打鼓:凭辜无铭的凶名恶焰,自己就算 双剑合璧,也不知拦不拦得住? 小苦儿的声音已带哭腔,叫说:“不是我!” 辜无铭又向前逼了一点:“你不敢承认了?就是你!”说着他就要出手,这时 只见小苦儿的主人向前迈了一步,说:“是我!” 众人也没想到那少年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胆色。 -------- 百战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