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为卿狂听蕉雨 瓢泼的大雨,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直将镇江城笼罩在片片阴沉中。天空, 地上,错落的房屋,远远地看上去,似是一幅初学丹青的少年随手涂鸦的糟糕水墨。 顺风客栈取的是一路顺风的彩头,虽然这镇江古渡口,真的要有了大风,反增 行船难度,大为不美。但客人图的就是这个口彩。天井之中,有大片的美人蕉,这 样的时节,正长出了郁郁葱葱的叶子来,不时有几朵晚放芭蕉,在大雨之中,看去 漂亮异常。当真是绿肥红瘦。 天井之中,却有两人应雨而立。不是嬗司与吴飞泓又是谁来? 吴飞泓心头大恸,面上却笑容不减。他自幼与嬗司闯荡江湖,太多的江湖腥风 血雨早已让他养成处乱不惊的镇定。即便是刀剑加身,他依然可以谈笑自若,甚至 还可以开几句或荤或素的玩笑。这或多或少,是受嬗司的影响。 因为此刻的嬗司,也正自笑盈盈地看着他。这样的两个人,怎么看也不象即将 生死相搏的敌人!但事实上,人生有时候就是如此的无奈。自跨人江湖的第一天开 始,嬗司就已告诉过吴飞泓,任何人都可能忽然成为你的敌人,当然也包括我。吴 飞泓只道今生今世,都不会与这老头生死相搏,却不料,终于还是让他不幸言中。 “恩!今天雨好象很大。”吴飞泓抹了抹满脸的雨水笑道。 “倒有些怀念以前抱着你去听雨小筑,一起听雨的日子了。”嬗司似乎深有感 触。 “老头!我听人说,你一向很喜欢在歌楼对酒,有佳人相伴而听雨,是不是真 的有这样一说?”吴飞泓面上没有一点要与人生死相搏的意思。 “都是少年时的荒唐事了。”嬗司似乎深刻缅怀。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谁家白发无年少?那个少年不轻狂?那些如烟 如梦的往事啊! “后来,据说你更喜欢一人泛舟江湖,把酒酌滔滔,心潮随浪高,是也不是?” 吴飞泓的眼里似乎有什么在闪动,却有什么都没有,一如月满楼头二人相视那一眼。 嬗司的浑浊的眼眸忽地明亮起来,似乎有波光流动,喃喃道:“那个时候啊…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虽中得当朝进士,却壮志未酬……唉……也许有一天, 你会明白那样的感觉!” “自记事起,弟子一直视师父你为唯一的亲人。”吴飞泓好象在笑,又好象在 哭,“多少个日夜,一起听雨小筑,传我莫名神剑……那样的如歌往事……弟子毕 生难忘。” 嬗司长叹一声,似乎思绪悠悠,回到那过往如烟,人非草木,焉能无情?朝夕 相对十余年,看着他牙牙学语,到盘跚学步,终于犄角轻挽,终于纵跃如飞。笑语 欢颜,把酒临风,昨日种种,如在眼前。 “唉!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师父,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嬗司声音里有些哽 咽。 吴飞泓依然再笑,笑得依然单纯,依然开心,但谁有知他眼中早已热泪盈眶。 泪水,雨水混在一起,却叫人如何分辨?“哦!好象真的是第一次。”他还是在笑。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笑容”这是嬗司教他武功前,说的第一句话。望着嬗司 双鬓斑斑,他真的还在笑吗? 三女与莫厉二人远远地站在楼上,看着这二人在大雨中微笑,眼角都有种什么 东西蠢蠢欲动。莫游看着师父与师兄似乎要举剑相搏,心中一时更不知是何种滋味。 但人生,也许就是如此吧。这一切,不知是上苍不公,还是造化弄人!那一刻,他 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象一个男人。 这样的时刻,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嬗司终于开口道:“也许我们太婆妈了些!……开始吧。让为师看看这十八年 来,到底学到了多少。” “也许……你会大吃一惊。”吴飞泓敛去面上的笑容,认真道。 “如果是这样,那就来吧。”嬗司笑道。 这样,也许就这样比较好些。吴飞泓没有问嬗司的苦衷是什么,但有时候最亲 的人,不愿意告诉你真相,也许并不是怕面对,更多的只是为了不让你受到伤害。 二人相处十余年,情同父子,万事心照。此刻一说动手,就绝不再拖泥带水。 漫天雨箭中,两人同时拔出长剑。 见姬凤鸣的倩影消失在雨帘之中,谢长风淡淡道:“出来吧!黄袖。” 一把罗伞,一位丽人自林中转出。背负弦琴,手持罗伞的黄袖如仙子,莲步轻 移,慢慢到得谢长风面前。 两个人谁也没开口,只是看着对方。 谢长风于雨中已坐了几个时辰,苦思那“风起于清萍之末”的奥秘,此刻发丝 散乱,被雨水粘在头皮之上。雪衣染泥,长笛在腰的谢长风便如一个枯坐了千年的 老僧,有种静逸的恬淡。 黄袖的面上再没有那许多的神情,只是眉宇之间,暗含淡淡的哀怨。谢长风想 不透这是为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因他要想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 但……这样的豆蔻年华,这样的季节,他真的就想不到吗? “走吧。”谢长风终于站了起来,一如当年看透世情的老子,怜悯于世间的儿 女。黄袖只觉得心头有什么在颤抖,蠢蠢欲动,她忙深吸了一口气,默运志明和尚 亲传的“佛陀大光明心法”,方险险定下心神。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苦练十余年, 而威力奇大无比的大光明心法差点抵不住自己情绪的波动。 谢长风的身形此时已经转过林去,她恍惚之后,忙跟了上去。 扬州!谢长风来了,黄袖也来了。 也许,满布泥泞的路是平坦的,另一条路,才是荆棘的不归路。但此刻的男女, 他们有怎么会想到? 嬗司的剑歪歪斜斜,如雨前乱颤的蚯蚓,循着一条莫名其妙的轨迹刺向吴飞泓。 这一剑看似缓慢,但长剑过处,直将漫天雨滴激得四处飞溅。但凡碰到剑尖的雨滴 无一例外的,被剑气所笼,化成一条水箭,直直地飞向吴飞泓。 我为卿狂听蕉雨——古剑池莫名神剑最后一式。这样的大雨,这样的绿蕉红花, 嬗司却为谁而狂? 吴飞泓的身形向后暴退,如离弦之箭,却又如随风之柳。迅疾与缓慢,实用与 优雅并举。这样的一手轻功,已是吴飞泓生平杰作。但嬗司的剑似慢实快,当吴飞 泓的足尖点到一苗芭蕉的绿叶上时,这一剑已刺到了近前。 雨箭先至,吴飞泓却根本不顾,只是唰地拔出长剑,全无花俏地一剑递了过去。 我为卿狂听蕉雨,同样的一招,只是不同的使法,不同的时机出手。 雨箭正中吴飞泓的胸膛,但……随即如烟花四散而去。 啊!他的内力居然强到如此地步!莫非…… 嬗司没有时间去猜测,然后吴飞泓的一剑已经刺了过来。 双剑的剑尖于电光火石间相撞,立时暴出一蓬火花来。嬗司的如遭雷击,遥遥 倒坠。落地之前,终于是稳下身形,却立时又倒退了数步,方面色血红地停了下来。 刚才双剑,同样的招式,同样的角度,二人是硬拼了一记。 但嬗司是遥遥击来,到吴飞泓近前时,却已是强弩之末,其势已不足以穿鲁缟。 吴飞泓似是仓促出剑,却实是早已有备。嬗司不防他内力已强过自己,立时一接之 下,便受了内伤。虽是吴飞泓手下留情,却也伤得不轻。 “这就是第八重?”嬗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是。师父!我全力出手。”吴飞泓没有隐瞒。 “好!好啊!你很好。”嬗司连说了三个好字,那语声也许是欣慰,也许是惊 讶,却也许是失落,谁又知道呢! 吴飞泓却知道他是在称赞自己的全力出手。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尊 重。如果自己故意留手,在数百甚至上千招再击败他,也不是难事。但,这样一来, 他虽会好过些,但绝对是对自己师父的轻视。 二人的差距原也无此之大,但第七重与第八重的境界本自不同,而这些日子以 来,吴飞泓无论内力武功,剑法经验都是突飞猛进。嬗司一时不查,冒进之下,立 时败下阵来。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愿意中计也未可知。 “呵呵!好。”嬗司忽然之间觉得很开心,“……古剑池的事,天下的事,就 都可以交给你了。” 吴飞泓听不懂。 “也许……如果你能见到漠娘,你告诉她,我会在清溪寺听雨……如果她愿意 来的话……”嬗司最后这句话,似乎蕴涵着什么。 “老子一定转达。”吴飞泓笑了起来。 双鬓星星的嬗司,听雨僧庐下,未尝不是一种福气。让那所有的暗黑,所有未 言而已言的苦衷都随着这大雨流去吧。 嬗司再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而去。只是到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吴飞泓一眼, 然后又望了楼上的几人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飘然而去。 吴飞泓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回头时只是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雨打蕉叶的声音,清脆而忧郁。这一夜,谁人为我而狂?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