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悲歌泣血人踪渺 姜云快步如飞,匆匆赶往魔龙教的巨鲸分舵的水寨。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儿子落在魔龙教的手中,前面哪怕是龙潭虎穴,是刀山 火海,他也要把儿子救出来,这是一位父亲的基本的责任。 巨鲸帮的前帮主汤火海曾经是他的手下败将。那时他年方十八,从千里迢迢的 海岛中回到中原,他要扬威江湖,要成为江湖最可怕的刀客,要成为人人都害怕的 “破刀十三郎”,要让那个大仇人叶飞龙在被窝里听到他的名字也在睡梦中惊醒。 汤火海的鲜血自然成为他祭刀的供物。然而,世事弄人,姜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 大仇人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叶飞龙对他没有尽过养育教诲的责任,但却在临决斗之 际引刀自刎,避免他这弑父的不世罪名,亦可算是尽了一个父亲的最大的、无奈的 努力。 现在,轮到他当父亲。他不知道叶飞龙对他的爱又多深,他却很清楚自己对这 对孩子的爱有多深。他宁愿赔上这条性命,也不愿意让孩子们受到伤害。 事情上,他无可避免的让他的另外一个儿子——崔扬受到伤害了。并非皮外之 伤,而是心灵深处的伤害。皮外之伤随着时间流逝,很快就会愈合,可心灵之伤却 是刻骨铭心的。 或者,是一辈子。 破岛发生大乱,别人只道是魔龙教入侵而致。事实上,祸起萧墙。一切都是由 于他的出走。他的出走,妻子无奈,儿子痛恨,他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他依 然非走不可! 他自然有他的无奈和痛苦。他做到不伤害其他人,但唯一不可避免的便是这个 不知内情的跟他不同姓的孩子。有苦不能诉,才是真正的苦!也许小时候,父亲在 崔扬的心中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可现在,那是连狗熊都不如了! 他现在要去救姜潜——这个始终支持、体贴他的儿子。如果再失去这个儿子, 那么他的世界就会彻底的崩溃了。破岛的“摩云纵”绝世轻功是不同凡响,仗着这 套轻功,他可以在海边的山崖上如履平地。 他不眠不休,以最快的速度向巨鲸帮的水寨赶去。 巨鲸帮昔日的雄风早已不在,水寨上面高高飘扬的已不是那鱼鳍大旗,取而代 之的是魔龙教那妖气腾腾的黑龙旗。江湖中每日都会有许多新的帮派在腥风血雨中 诞生,也会有许多帮派面对不了强大的压力而被别的帮派无情吞并,从此除名。 大鱼吃小鱼,这本是世间生存的基本规律。 但是,巨鲸帮并不是一条小鱼。这个帮派有着漫长的历史,其势力内入三江五 湖,外涉四海九洋,俨然水上一霸。汤火海苦心经营之下,帮众大增,也出现帮史 上罕见的兴旺。虽然帮内鱼龙混杂,与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相比还有一定的距离,但 水上陆地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巨鲸帮的壮大不是没有道理。俗语说,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如此庞大的一个帮会,即使首脑死了,也不会这么容易分崩离析,完完 全全归于别人名下。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魔龙教仿佛早有预谋,在汤火海带领群雄离开总舵去海 上寻宝的时候,巨鲸帮的所有大小分舵、堂口一夜之间都遭到悄无声息的袭击,统 统改旗易帜。后来汤火海惨死在其教主手下,待汤火海的女儿和徒弟的大船回到水 寨边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江河易主。巨鲸帮被吞并一事,在江湖中自然掀起不 小的波澜。能在瞬间几乎兵不血刃地征服机构如此复杂的一个海上强帮,魔龙教势 力之庞大确是难以想象。 魔龙教早期只活跃在苗疆一带,近年来明增暗扩,势力已开始渗透中原。巨鲸 帮被吞,就是魔龙教坐大的一个信号。一股空前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在武林上空,没 人知道这个神秘的教会入主中原的目的,也没人知道下一个要吞并的对象是谁。据 说几个大派的掌门已暗中会晤,商量对策。只要魔龙教不侵犯到他们头上,他们暂 时是不会有所动作的。与他们的长治久安的秩序相比,那些小帮小派的利益,他们 是不会在意的。 于是,魔龙教开始了在江湖中逞强逞威,震惊江湖的消息一波接一波地传来。 先是不老童叟爷孙俩四处搞风搞雨,接着是不可一世的公孙楚成为了魔龙教的第一 金牌打手!令人震惊的消息绝不仅于此,那个遥居海外据说高手无数的神秘破岛竟 然也被攻陷了!这魔龙教似乎无所不能,灭掉世仇的破岛之后它究竟还要干什么? 别人也许还猜不透,但姜云很清楚他们。其实道理并不复杂,人的野心是无限 的,同时也有着相似的规律,都是不惜牺牲一切地一步一步、逐级逐级向上拓展。 古往今来,所有王侯将相的霸图轨迹都如出一辙。 他快要到巨鲸分舵的水寨,他救子心切,不想拐弯抹角,就直接冲进去吧,哪 管他是天罗地网。他现在手中没有破刀,可并不意味着“破刀十三郎”这无牙的老 虎可以随意欺侮,他还有“利爪”——他的掌法和虎啸功照样可以使他在千百人中 来去自如。 “你就这样闯进去吗?你觉得这样就可以救你的儿子吗?”路边的乌柏树后转 出来一名少女,笑盈盈地看着他。那少女一袭长裙,明艳动人,但姜云并不认识她。 她看出姜云眼中地疑惑,道:“我知道你不认是我,但我知道你就是名震江湖的‘ 破刀十三郎’姜云,我叫汤敏,我想我对你会有帮助的。” “你是汤火海的女儿?”姜云冷然地道,“我看不出你对我有什么帮助?”汤 敏笑道:“至少我可以告诉你,如何进入水寨会比较安全。我在这水寨居住了二十 余年,我知道那些地方比较容易设置机关陷阱。有我在你身边,你可以减少许多阻 力。” 姜云奇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汤敏肃然地道:“你应该知道,我爹惨死在魔龙教主掌下,父仇不共戴天,岂 有不报之理?我与你有着共同的目标,就是铲除魔龙教主,所以从今以后我们应该 结合在一起,共同对付他们才是!”姜云从她身上仿佛可以看到昔日那位蹁跹若飞 的少女,同样是对仇恨充满执着,同样是为父报仇,结果害得最深却是自己。现在 虽然超然若脱,化身物外,可还是只能四处游历,如萍浮无定,云飘无向,在人眼 里还是带有几分清苦。他不由得叹口气,道:“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爹十年前曾经 败在我的手里,受过耻辱,我也算是你的仇人。” 汤敏想起另外一位刀客,也许没有他在船上的揭破,汤火海可能就不会死,不 过那也只是可能的事情,她最恨的当然是那个一掌插进她爹心脏的那个人,那是直 接导致他们父女人鬼殊途、天人永隔的人,咬咬嘴唇地道:“不错,但于我来说, 你是小恨,他是大仇。小恨可以消却,大仇不可忘记!” 姜云“嘿嘿”地道:“你爹作茧自缚,死有余辜,此事江湖人人皆知,所以你 也不用刻意去报什么仇了!”江湖中人互相仇杀原是难分对错,别人认为此人该杀, 可其亲属家人自然不是这样认为。姜云虽说的是事实,但汤敏自是不以为然。她父 女向来亲爱,姜云这么一说确实有所触怒她,可她有求于他只好忍气吞声,道: “我们在暗中培植力量对付魔龙教,我希望你可以加入。你如果加入,我们便以你 马首是瞻。所有事情都依你,如何?” 她说“所有事情”的时候有所期盼,显是在暗示那一切包括她自己。姜云悠悠 望天,遐想如泉,忽然笑了一笑,道:“谢了,你另请高明吧!” 汤敏吃了一惊,道:“为什么?你妻离子散,连破岛都给人端了,你就不想剿 灭魔龙教报仇雪恨吗?” “说实话,”姜云从她身边走过,道,“我不想对付魔龙教。”说完,大步迈 去。走了片刻,忽然回过头来,道:“我给你一句忠告吧。” “什么忠告?”汤敏忍不住走上前。 姜云的声音带有几分苍凉,黯然地道:“忘记仇恨吧,仇恨会害很多人,可最 终害得最深的还是你自己。”言罢,再不回头,展开轻功飞奔而去。 汤敏不禁全身一震!不同的人,为什么会说去同一样的话?她耳中不停闪过独 孤劫余最后一次跟她临别时的话“忘记仇恨,忘记仇恨!”,声音越来越响,化作 大响。她忍不住“啊”的大叫一声:“忘记?我怎么可以忘记!不能忘记!”她忽 然仰望苍穹,眼中的怒火直欲喷出,大喊:“独孤劫余,独孤劫余,我恨你!” 待她走后,白世文从树上跳了下来,幽幽地道:“敏儿,我知道你参不透。不 过不要紧,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就算死,又有什么干系?” 姜云驾着轻舟,体内激荡的真气化作一声虎啸,江面立刻爆起阵阵水花,水珠 纷落中,轻舟如箭般驶去。 整个水寨被他的啸声震得动了一动,霎时间,“呜呜”的号角响个不停,魔龙 教徒人来人往,纷纷处于戒备的状态。“什么人?给我立即停下!”几只艨艟斗舰 驶过来拦截姜云,“嗖嗖”羽箭破空射出。 姜云吟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 士争先。”所念正是战国屈原大夫的《国殇》的诗句,只见他双手一卷水面,水花 乍起,犹如盾牌一般挡落所有羽箭。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轻舟急进,直冲进魔龙教的船只之中,不见他如何出手,那些教徒却“咚咚”地掉 进水里。一会儿,便冲到岸边,弃舟而上。他之所以这样公然硬闯水寨,一来救子 心切,二来确实也不把巨鲸水寨放在眼里。因为魔龙教的大多高手已经调往破岛征 战,水寨里多是巨鲸帮的降兵,乌合之众,实力不足为惧。他知道魔龙教教规森严, 童叟断断不敢临阵退缩、弃寨而逃,只能硬着出来迎战。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包兮击鸣鼓。” 姜云不愿伤人,虽然一路上被他击倒的人不计其数,但都是被他的虎啸功和掌劲震 得晕过去。他目光炯炯,如利刀一般扫视人群,令人不寒而栗。不知是谁认出姜云, 叫了一声“破刀十三郎来了!”,他的大名,如雷贯耳,却是无人不知。他所到之 处,人人惧怕,纷纷让出一条空路。对于这个江湖中神乎其神的传奇人物,今日一 见果然非同凡响,于是有暗器也不敢乱放,怕放出去之后伤的不是姜云,而是自己。 姜云口中念道的《国殇》,原是楚国大夫屈原歌颂那些为国捐躯的年轻人而作。 破岛先人自数百年前迁徙海外以来,世代都传颂这首诗歌,原是纪念那些从中原到 海岛过程中慷慨赴死的英勇子弟。每次吟哦胸中自有一股长风破浪、无功不返的豪 气!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姜云折断两支刺到身边的长枪,疾步向前,所经之处,人如树倒。现在的水寨 里面确实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一下子就让他冲到议事厅附近。他十八岁时初 出江湖,首先便找点苍派的麻烦。点苍派列于武林大派之中,实力比现在的巨鲸分 舵要强上许多。然而,他一个人就大破点苍派的镇派绝技“七星剑阵”,把掌门田 百兴打得口喷鲜血,最后还将点苍派的金漆大匾咂个粉碎,一腔怒愤宣泄得淋漓尽 致之后,在数百弟子的注视下扬长而去。那一次之后,点苍派的弟子有很长的一段 时间在江湖中行走连头都抬不起。不过,随着败在姜云刀下的好手越来越多,很快 他们的心理就得到了平衡。事隔十年,姜云的功力自是又增长不少,这么一个巨鲸 分舵当然不能阻止他的前进。虽然,姜云手中没有破刀,但破岛的“虎啸功”与 “摩云纵”同样可以使他在巨鲸分舵来去自如!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目标已经出现眼前,他知道童叟没有地方可以隐藏,必然和姜潜躲在里面。里 面便是张开着天罗地网,他也不会畏惧,想到可以与儿子团聚,弥补自己的过失, 心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释然。他的手仿佛已经放在姜潜的头发上,脸上充满慈爱, 轻轻地抚挲。 “嘭”的一声大响,姜云一掌打破议事厅的大门,放声长吟:“身既死兮神以 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诗,“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 鬼雄……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神有灵,鬼为雄!倘若如此,死有何惧? 所有人不敢靠近他的身旁,统统围在议事厅外面,战战兢兢,惶惶恐恐。姜云 已经做好准备厮杀,谁知大厅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童叟和潜儿的踪影?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竟在自己的眼皮下逃走?不可能,他们两个太特别,潜 儿他又是令如此熟悉,不可能在面前走过而不知道!他不由得疯狂大叫:“童老怪, 童老怪,你给我滚出来!”这几声内力充沛的虎吼震天动地,整个水寨都摇了一摇, 修为浅薄的人承受不了,耳膜也被震穿,流出鲜血,痛得“哇哇”大叫。 一名胆大的教徒嗫嚅地答道:“尊使大人,他……他三日前就已经离开水寨了!” “你说什么?”姜云一个箭步上前,手法奇妙地擒住他,眼里怒火欲炽。那人脸色 变成猪肝色,颤道:“他、他、他、走了!” “我的潜儿呢?” “被、被、被尊使大人带走了!” “带到哪里去?” “小的不、不、不知道……” 那人觉得自己像是姜云握在手里的一个鸡蛋,只要他稍微用力一捏,这条小命 便向阎罗王报到。忽然身子腾空,撞向远处,却是被姜云抛了出去。姜云心中苦闷, 自己秘密赶往水寨,无人知晓,是谁通知童叟,让他逃走了?这么一来,天大地大, 自己又往哪里去走寻?自己和儿子何日方能重聚? 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厅的偏角出来:“找不到,永远找不到!”姜云一看, 却是一只绿毛鹦鹉在口吐人言,兀自“找不到,找不到”地说个不停。显然是童叟 留下并固然教它这般说的来气姜云的。姜云大怒,一掌劈过去,羽毛乱飞,那鹦鹉 立时化为肉酱。 “找不到?找不到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想着想着,姜云蓦地升起 一股可怖。他本无意血洗水寨,可现在,他真的好想杀人!好想!凛冽肃穆的杀气, 以他为中心,向厅内外层层波荡开去,众人都莫名起了一阵鸡皮,心底发寒! “逃啊!——”有人大叫一声,众人蓦然醒悟,拔腿四散逃跑。“嘭嘭”,两 具尸体横飞出去。姜云杀了几人后,周围一片寂静,举目苍天,忍不住痛苦地大吼 一声。儿子哪里去了?现在该去哪里?他不停地问自己……蓦地脑海中灵光一闪, 一座终年云雾缭绕的大山若隐若现。难道在那个地方?是的,是那个地方,他是该 到那个地方去看看了!仿佛是上天给他的使命,他的命运仿佛和那座缥缈的大山连 在一起,自接受破刀以来,他就知道终一天他会到那个地方去的。现在岂非到了那 个时候? 他眼中已经出现妻子的动人笑容,神智不禁有些痴迷,有些迷糊,张开双手, 有一种欲飞的感觉。他知道她在等他,他何尝不想见她? “秀娥,秀娥,我来了……” 望着那个从巨鲸水寨远去的身影,白世文忍不住问汤敏:“你好像早就知道水 寨里没有他儿子?”汤敏不否认,点点头。白世文道:“魔龙使者果然了不起,姜 云昼夜不停前来,极为秘密,连我们也只是巧合碰上,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消息 的?” 汤敏淡淡地道:“是我派人告诉他的。” 白世文全身一震,他日夜和这个师妹共事,对她的所为竟还不尽知晓,只是他 不明白魔龙教与他们仇深似海,她不正想借姜云之手除掉他们,为什么还要救他? 汤敏见他讶然,嫣然一笑,道:“师哥,你不会怪我事先没有知会你吧?我们的大 仇人是魔龙教主,杀掉他之后,魔龙教自然就会如风云瓦解。因此,我们应该利用 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不老童叟在教中地方尊崇,是我们极为重要的一着棋子。” 白世文道:“只是童叟对魔龙教主忠心耿耿,可靠么?”“忠心耿耿?”汤敏 冷冷一笑,“我看未必。”语气坚定,显得很有把握。白世文心中一突,忽然明白 过来,汤敏暗中和童叟勾搭上,看来她为报仇不择手段,已从计划转入实质性阶段 了。只是他有点担心,在她精心布置的棋局里面,是否太过兵行险着?会不会一子 错,满盘皆输? 不禁叹口气,问道:“敏儿,你知道姜云要去哪里吗?”汤敏道:“他如果想 找他的儿子,最好是去找魔龙教主。你应该知道魔龙教主现在什么地方吧?”白世 文当然知道,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他有点诧异,这是不是她告知童叟离开的原因— —让姜云到破岛去魔龙教主火拼?汤敏冷笑道:“不光是他,我知道有个人也会到 破岛去的。” “谁?”白世文忍不住问道,却见汤敏转过身去,不再回答,立即恍然过来。 能够为一个“侠”字直闯龙潭虎穴的人,确实世间罕有,但他知道一人。一想到此 人,他就仿佛可以看到他那冷滟滟的刀光…… -------- 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