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远山之海 五天后,微尘寺前,张八心中满是气愤。 前四天里,张八一直伏在方临背上,眼睁睁看着他——“飞”! 对,就是“飞”!从早至晚,从始至终…… 一开始,张八吓得目瞪口呆,方临一跳,便可纵在树稍;方临一跃,四五棵树 已经退在身后,一跳一跃,风声赫赫,落叶飞扬;一起一伏,飞鸟在侧,明月在天。 久居山中,张八没见过这样好身手的“猎户”。 不光如此,方临还很少休息,很少吃喝,白日里,方临“飞”在树间,如履平 地,张八觉不得他背上有半分汗湿;黑夜时,乌黑一片,方临依旧纵跃自如,不久 张八便习惯了起伏,趴在方临背上鼾声阵阵,往往他醒来几次,方临依然神采奕奕 地飞奔…… 张八心中疑惑,就凭借那一小包“灯笼”,他竟然能在漆黑森林中毫无忌惮地 飞奔,少吃喝,短睡眠,不会疲劳,更不会跌倒…… 怀疑之余,张八心中满是感激——为了自己,方临竟然如此拼命,而且,似乎 比自己更急于走出山林,去往微尘寺。 感激之余,张八更是满心愤懑——那个该死的老和尚,又老又胖又坏心,居然 骗他五日脚程便可到达;可如今方临已经背了他,在山中“飞”纵了整整四个日夜, 这才看到山外之路。 出了山,方临还要纵跃,却被张八拦了,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还是莫要张扬为 好…… 于是,两人从“灯笼”中抠出一小块白银,雇了一辆大车——只是方临觉得, 那匹健马跑得太也缓慢,远没有自己童年记忆中那般风驰电掣…… 如是又一日,两人总算在五天内“赶”道微尘寺外,如此“赶”法,也无怪张 八气不打一处来。 微尘寺并不在城内,出城十里,山丘脚下,一座小庙隐在密林丛中,若非赶车 人熟门熟路,只怕两人还无从寻找。 “这就是微尘寺?”,两人心中都有些诧异,和他们心中石阶连天,钟声入云, 幽山古刹,顷殿连绵的形象颇不相同,寥落几个香客,顺着山径上下,言语间感叹 着这里神佛潦倒…… 两人顺着山路而上,来到近前发现寺庙虽小,却并不破落。 垂帘帐幔,拱壁雕梁,烟炉香鼎,木几蒲团……一声声木鱼从殿中传来,清响 空洞,却也凭添了几分肃穆。 走入大殿,光线立时暗淡了下来,斜光几束射在殿侧,让左右罗汉显得更加神 秘莫测。 “这降龙、缚虎罗汉……”,望着罗汉,张八突然停下脚步,拉着方临道: “便是出自爷爷之手……” 方临仔细端详,这两尊罗汉果然不凡,虽然没有那些观音让人沉迷陶醉,却让 人看来心中凛然,似乎罗汉双眼,能透射人心,是非曲直,在他们炯炯目光下,无 可遁形——若非方临心中一直坦荡磊落,不曾有何“罪孽”,只怕就不仅仅是“凛 然”一下而已! 而张八,凝望着罗汉雕像,挣扎着从方临背上爬下,跌坐在罗汉脚下,用手指 顺着雕琢痕迹,轻轻抚摸…… 方临知他正在“渴学”,既然不见寺中僧侣前来阻止,也就听之任之,然后自 顾自地向大殿深处走去。 和一般寺庙无甚两样,唯一不同之处,只是那块匾额。寻常寺庙匾额多在殿外 高悬,上书要么“大雄宝殿”,要么“佛光普照”之类。然而微尘寺不同,匾额悬 在殿内正中,其上金光闪闪四个大字“大殿无佛”…… 几日来,方临一直在心中寻思,这“大殿无佛”作何解释,既是寺庙,却为何 无佛?佛不在大殿,却在哪里?……今日终于在大殿正中看到这块匾额,心中疑惑 不解,却也并不惊讶。 而匾额之下,本该是佛陀南坐之处,却是帐幔重重,看不到里面到底有无佛像。 而帐幔之下,却有又有不少虔诚信徒,正焚香叩首,祈愿参佛……方临不觉好笑, 也更是好奇。 偷偷走上前,方临小心揭开帷幔,往内瞧去,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座莲台,台上 空空如也,没有佛像正襟危坐,倒是睡了个小和尚,不由嗤笑出声来。 小和尚被笑声惊醒,诧异问道:“施主在找什么?” “找佛?”方临回答? “施主可曾找到?”,小和尚又问。 方临摇摇头:“不曾?” 小和尚又问:“可小僧我却找到了?” 方临诧异问:“却在哪里?” 小和尚指了指莲花台:“便是此间,便是方才……” “想必你是梦中见到!”方临好笑到。 “正是”,小僧问道:“请问施主,梦中之佛可是佛?” 方临愣了愣,反问道:“那你在梦中,可还是和尚?” 小和尚嘻嘻一笑道:“施主果是慧人,见识不凡,想必便是师父等待之人—— 小僧觉尘,请施主随我来……” 说着,小和尚撩起帷帐,跳在地上,而那些跪拜香客,居然见怪不怪,继续焚 香祷告…… “可是……”,方临有些无措,不知该不该随小和尚进去,即便随去,也不能 丢下张八一个人不管;可回望向罗汉那侧,却已然不见了张八身影。 “施主……”,小和尚见状,又道:“张施主正在里面等施主……” 听觉尘小和尚这么说,方临再无疑虑,更着他来到侧殿。 侧殿细小,颇为整洁,却也十分简陋,只摆放着一案,案上一方木鱼,其余便 只有地上几个蒲团。 一位老和尚,稳稳墩墩坐在几边,敲着木鱼;而在老和尚身侧,张八扶着断腿 坐着,抹拭着泪水——想必是刚刚将薛老先生过世的消息,告诉了眼前那个老和尚。 “师父,他来了!”,觉尘合十鞠躬道。 老和尚望了望方临,微微笑道:“觉尘啊,你上山将觉真,觉诚,觉审,觉慎 ——你那四个师弟叫来,随后只怕要他们出趟远门,然后背些物事儿回来……老僧 法证,这位施主远道而来,请坐……” 觉尘闻言,又是一鞠,退了出去。 方临闻言,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而张八闻言,不由心情大坏,全不论那些和尚是否可能在五天之内,赶回山中 地窖——那觉尘小和尚怎么看也不会比自己年纪大,这可恶老和尚居然还派他四个 师弟去,就算他那四个师弟力气再大,小小年纪,又怎能扛动许多东西? 张八不满地望向老和尚,老和尚却不看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方临。 方临被他看得心中窘迫,不由问:“法证大师,您……知道我要来找您?” 法证不开口,只是笑着摇摇头。 “可是!”,方临道:“方才觉尘小师父,分明说是您叫他在那里等我……” 法证不答反问:“施主可见到大殿中那些跪拜之人?” 方临点点头。 “施主可知他们在拜什么?”,老和尚继续问。 方临脱口而出:“拜佛啊……” “可曾有佛?”法证又问。 “不曾”,方临回答。 “既然不曾有佛……”,老和尚还是发问:“那他们却是拜得什么?” “他们……”,方临一时犹豫,哑然呆了一会儿,还是回答:“拜佛啊……” “善哉,善哉……”,老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既能领会‘无佛而佛’的 道理,当也能明白‘无知而知’,施主即来,便是有缘,缘之所在,非知非觉,不 足道哉……” 方临心中似有些了悟,却又有更多不懂,可照老和尚那么说:“无佛即佛,无 知即知……”那岂非自己“不懂即懂”,自也不必深究——不过回头想来,方临也 未曾想过深究,“不求甚解”,“容惑存疑”,这本来就是方临个性!! 见方临不再问,法证老和尚点了点头,转而安慰张八道:“张施主放心,十日 之后,薛施主遗体和那些雕像必能安然而至,施主身体不便就不要同去了……” 张八苦笑,想想也对,如果自己同去,且不说拖累了速度;只怕那些孩子也扛 自己不动…… 这时,方临拿出那张卦笺,有些迫不及待地问:“法证大师可曾认得这个……” “哦”,法证取过卦笺,仔细查看,半晌叹了一声:“六十年了……” “大师果然见过……”,方临喜道:“大师莫非就是当年……” “施主误会了”,法证将卦笺摊在几上,笑道:“当年老衲入寺未久,当时年 纪只怕比觉而今还小些……这四句卦辞,老衲确曾见过,然而却非出自我手……” “那是……”,方临不免有些焦急。 “拈卦之人,乃是先师观生大师!”法证道:“于寻常百姓而言,微尘寺自始 至终不过是一座小庙,若非先师有预事知先,言灾去祸的能耐,只怕也筹不到这许 多香火钱,供养不起我等这些和尚……现在回想起来,当真,阿弥托佛……” “那……那观生大师可还健在……”,方临急问。 法证大师沉默良久,才念道:“妄言福祸终是祸,窥事先知实未知……先师在 三十年前已然圆寂……” 方临默然,失望萦绕在他心头,久久难去! “朱门无二色, 金壁有玄关; 空山含日月, 一梦六十年……“ 法证大师默默念着,轻道:“果然是六十年了……” 张八并非首次见到这张纸条,但这时才有机会细看,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意 思——那后面四个字又是什么?” “后面四个字是‘远山之海’”,法证大师道:“意思就是:离开山林,乔居 海边……”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张八问道。 “要解释这句话,首先就要明白正面四句的涵义”,法证大师道:“想当初, 先师以诗卦出名,可那日却卜得了这首拗诗……” “拗诗?”,方临问。 “诗词皆有格律……”,法证大师道:“而这卦诗不合格律,便是拗诗,便也 不能算作诗,于是先师将它弃之殿后,却无意中被老衲拾到……想来也是天意,是 时老衲入门未久,尚不解其意,只以为是先师偶尔遗漏,于是将之捡起,放入卦笼 中,以待有人问卦时抽取……” 方临和张八默然聆听,而法证大师继续道:“不料当日午后,这卦签便被一青 年抽到,送于先师面前求解……事后,师父方才告诉我,他遗弃这卦签,并非仅仅 以为它不合格律,而是卦辞太过玄奥,吉凶祸福绞缠一处,让人无法分拆……” “吉凶祸福?”,方临道。 张八问:“那到底这卦签是主吉,还是凶;是祸,还是福?” “你们看来……”,法证大师道:“‘朱门’预福,‘金壁’示贵,朱门金壁 可谓大富大贵,本主吉福;但‘朱色’为红色,为血色,诗喻”无二色“,隐隐中 似有征伐之祸,血光之灾;而”玄“色,谓黑,谓阴,谓视而不能见,知而不能觉, 是福是祸,主吉主凶,孰难预料……” “那后两句呢?”,方临问:“‘空山含日月,一梦六十年’——这又是什么 涵义?” “这两句谓‘得失’……”,法证大师琢磨片刻,继续道:“前一句言‘空’, 即失;后一句道‘梦’,即得——‘日月’乃明,因空而明,‘空明’之谓,似失 还得;一梦甲子,南柯锦绣,醒来皆成梦幻泡影,似得还失……” “那……”,方临不禁问:“那到底是得是失?” “非得非失”,法证大师道:“世上繁尘,如烟如雾,如刀山油锅,如水深火 热,得之弗如不得,失之未尝真失……” 法证大师如此一说,两人不由默然。张八想着:若非爷爷失去了云娘,哪儿会 有那些栩栩如生的观音石像。而方临初时想着:若非山匪首领得到了云娘,只怕也 不会就此丢了性命……随后又想:得失福祸,变幻无常,那自己还要不要去寻妈妈, 或者…… “那‘远山之海’呢?”,张八在一旁问道。 法证道:“先师为人卜挂,总留四字,福时劝挽,免人乐极生悲;祸时化解, 替人消灾避难……而这卦辞,未必吉凶,想来这四个字,先师只是告知问卦人:弃 山远林,袭迁临海,这样虽未必有‘朱门’之富,‘金壁’之贵,却能常守平安, 弗得弗失……却也不知这问卦之人,最后到底去也未去?” “未去……”,方临心中有事,只是随口答道。 法证点点头,问:“这纸卦笺,施主从何而来?” 方临如实回答:“这便……是薛诚老人遗物?” “原来如此?”,法证大师道了一句,沉思片刻,又道:“原来如此?” 前一个“原来如此”,想必是明白了这张纸条的来历,而后一个“原来如此” ——只听法证大师道: “怪不得,怪不得不听先师劝告,执意守山而居,却原来是个石匠……” 想到老人故事,张八又在一旁啜泣不止。 “大师”,方临忽然想到:“大师即是观生大师弟子,想必这占卜问卦也是在 行……” 法证大师摇了摇头:“雕虫小技,怎得同先师并提?” “那便是能了”,方临心中一喜:“大师可否为我卜上一卦?” “哦,施主也要卜卦?”,法证凝视方临,半晌道:“那请随老衲到正殿来……”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