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舞西风之青花瓷瓶 作者:逃亡 (1 ) “如果喝醉了,脑子还是清醒的,那只能说明你喝得还不够,你还没醉。” “不,已经够了。”我说,伸手把青花瓷杯拂到一边,拒绝郭嵩再往我的杯 中筛酒。郭嵩恶狠狠的看着我“和你一起喝酒真他妈没劲。”,每次郭嵩说这句 话的时候,只需要支出一根指头轻轻的戳一戳他,他庞大粗笨的身躯就会轰然倒 地。他和任何普通男人一样,只在乎拼酒的结果,所以即使喝红了眼睛,即使胃 部已经翻江倒海,依然强作镇定,滔滔不绝的说着话以遏止住奔腾不止的恶心, 而我总是在频频的举杯和痛饮中报以沉默——喝得愈多,我的话就愈少。我根本 就厌恶酒精,但入夜之后,在这个破败的塞外小镇,除了在小镇唯一的客栈喝酒 聚赌或者肇事,我们根本无所事事。 多年以前,我和一群动物生活在一起,它们是杀人掠货的强盗、深入边境的 异族细作、亡命天涯的朝廷命犯、野心勃勃的边防军官,还有和我一样生活在文 明和蛮荒的边缘的愤怒青年,我记不清楚是怎样离开江南的故乡、抛弃望族的身 份混迹在这群人之间,也许我只想要一种极端的体验,一种迥异与江南世家子弟 的生存状态,所以我摘下墙上悬挂的佩剑和一付玄铁的弹弓,携带充足的银票步 出深宅——新婚的妻子怯怯的在身后问我“颓青,你上哪里去。”我头也不回的 说“再见,我走了。”当她明白我并不是在说笑话的时候已经太迟,我已经踏上 一叶扁舟顺流而去,开始我所选择的颠沛流离而且同样毫无意义的生活。世间本 没有“江湖”的概念,只需要足够残忍和适度狡诈,以及清醒而无情的头脑就能 够在任何一个层面的“江湖”里生存下来,在我漫长的冒险生涯里,我始终以一 名倒卖私盐之类朝廷专卖品的不法商人身份出现在江湖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以此 为生,并在刀头舔血尔虞我诈的险恶江湖中享受着象动物一样存在和彼此嘶咬吞 噬的乐趣,并且等待着乐趣终止那天的来临。 那一天,可能是死亡夺去了我的边缘状态,也可能是我已经再度厌倦,想要 回到最普通平凡的日子里去。 我和郭嵩被困在这个破败的塞外小镇已经有五天。对长期奔波在塞外边境上 的我们来说,所谓的长河落日远西风照汉家陵阙残阳如血,都是天气较好的时候, 那些面色苍白的诗人躲在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中揭开帷幕看到的一线天空,塞 外更多的没有任何诗意,却可以吞噬掉一切活动目标的狂风和沙暴。善战的胡人 在一次掠夺性的战争中获得一批来自西域的珠宝,我和郭嵩带着中原的劣质丝织 品、禁运的兵刃、危险易燃的火炮和他们在小镇上进行交易。这是一种极其危险 的不法行为,边防缉私的武官象鬃狗一样在我们身后跟踪而至,凶残而毫无信用 的胡人常常在交易完毕后杀人掠货长驱直去,而我们在刀锋和刀锋之间行走。经 历过几次惨绝人寰的激烈械斗,在塞外的某个地区,我和土匪头子郭嵩以凶狠和 诡计多端著名——我们采取和野蛮人相同的方式,无情的掠夺和杀戮自己的交易 伙伴,用价值惊人的财物贿赂边境的中下级将领,于是我们总能够顺利的达到自 己牟取暴利的目的。作为一名过着动物一般的生活,却受过高等的教育的不法分 子,我已经达到一种无所不为、随心所欲的境地,但我明白仍有两样东西可能毁 掉我创造的这个以我为尊的世界——自然和爱情,它们不仅仅会拒绝最强悍有力 的人施加在它们头上的意志,而且还会掉过头来摆布和控制歧途和它们扯上关系 的人。 那场风沙扑天盖地的袭来——小镇上没有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刺耳的风声在 客栈外边不知道疲倦的嘶喊,狂沙打着每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窗。我们、胡人、还 有滞留在客栈里的刀手镖客、形迹可疑商贾打扮的几帮团伙,都不得不呆在客栈 里等候风暴过去,整整五天,我们依靠赌博和喝酒打发时间,其间几个输红了眼 的暴徒发生了全面的争吵和斗欧,三个刀手身首异处,见多识广的客栈掌柜只是 淡淡的使唤小二把他们的尸首弃于门外,在无论生死都一文不值的地方,我们视 若无睹、无动于衷,然而郁闷依旧象瘟疫一样渗入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客栈浑浊 的空气里有一股带着甜味的血腥,这味道令我无法入睡,在没完没了的黑夜里, 只有酒精可以抚慰低落的情绪,带我沉入没有梦的睡眠。被风沙困在小镇客栈的 日子里,我和郭嵩每天除了喝酒,还是喝酒。 但我依然厌恶酒精。 (2 ) 第六天凌晨,狂风沙终于渐渐停下来。 天际还是昏黄一片,黑鸦鸦的浓云压在大地身上,缓慢的扭动着身躯——亘 古以来的沉默笼罩着大漠,当冷风尖利的呻吟着掠过没有一片树叶的红柳,恰如 刀子刮在铁盆上一样令人不寒而栗。我无法判断明天是怎样的气候,在自然的面 前,死亡太轻巧了,比喝干了客栈地窖下面的烈酒、逼迫自己入梦还要简单,我 决定无限期的顺延离开边境这个令人厌恶的小镇的时机,等待天气转好,而郭嵩 已经迫不急待。 “我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有些呆滞的看着我“我 的手下已经蠢蠢欲动,这个鬼地方没有女人、没有好酒,只有劣质的烧刀子,他 们当然不敢背叛我离开,但是我他妈真的没有耐心坐在这个活牢里慢慢等着天气 转好。”“你自己走,我还要再等。”我拾起青花酒杯,徐徐的酌入一注酒,凝 视着清亮的液体淡淡的说,“那么,我在蜂桶寨里等你。”郭嵩大声的吆喝着手 下人收拾货物和细软,缚在马匹上扬尘而去——我无动于衷的坐在老地方,扬手 又酌下一口热辣辣的烧刀子。 用细细的青花酒杯喝塞外最烈性的烧刀子,这是我和客栈中的其他人最不一 样的地方。我不善饮,所以我对酒的优劣从不讲究,但盛酒的器具必须是手上这 枚青花的瓷杯。多年以前,在我在塞外混迹辗转的时代里,我仍是个注重形式的 青年,洁净华贵的服饰、精美的器具、神骏的宝马、流水一般的露水情人不离我 左右,潜意识里我把自己从身边的亡命之徒中孤立出来,他们私下常常窃笑我象 个娘们一样——但是没有人胆敢向我当面挑衅,不仅仅是因为我有钱、有够硬的 后台,还因为我玄铁所炼的弹弓从来弹无虚发,虽然我的囊中每次只携带五粒白 银铸成的弹丸,但每一粒都随心所欲,穿胸贯脑,足以致命。 在郭嵩离开客栈之后,我惊奇的发现喝酒其实可以是一种享受,但必须独享, 如同寂寞一样。在吵吵嚷嚷喧嚣一片,用海碗大口大口痛饮烧刀子的汉子里,我 静如止水,直到两个和我年龄相仿,气度不凡的少年步入客栈——率先走进客栈 的少年,一望便知是个胡人,胡人的身上从来都有股豪放不羁、生气勃勃的魄力, 眼前的少年英气逼人,眉目之间闪烁着不可一世的狂傲,鼻子上配着一个小小的 金圈,他肩上落满细碎的黄沙,左手持一把黑沉沉的胡刀,右手携着另一个少年 的手,他身后的少年周身裹在一件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大衣里,就连头也被抵御风 沙的厚厚大衣遮挡得严严实实。胡人少年转头柔声说到“妃璇,我们可以歇下来 了。”身后的少年点点头,一边摘下遮着头的帽子,露出一头如水的青丝——竟 是个绝色的汉族少女,娉婷而立,虽然满面风尘之色,长发当空、眼波流转之间, 已看醉了客栈里所有的男子。塞外竟有这样的女子,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少女的 身上,那被胡人少年唤做“妃璇”的女孩举止如常,神情之间全无分毫的怯意, 胡人少年却显得有些恼怒紧张,他紧紧拉着女孩的手,自己挡在女孩的前面。 “这风沙可够大的,两位客人一路一定辛苦得紧。”店小二骨碌碌的转着双 眼,满面堆笑的走上前去打招呼“不知二位是来住店还是打尖。”“这里离蜂桶 寨还有多远。”胡人少年问道,“望南三百来里,还有两天行程,二位客人是第 一次去吧。”“不错。”“呵呵,还真是不巧得很,郭嵩大爷刚刚离开客栈去蜂 桶寨,要是二位早到一个时辰,还能结伴同去。”“这有什么打紧,什么样的路 我没走过,路我认得,自己有手有脚,根本没有结伴的必要。”胡人少年傲然而 立,一双纤纤的小手却悄悄的扯了扯少年的衣服,少年看了看女孩,女孩轻轻摇 摇头、似怨似嗔的扫了少年一眼,少年有些惶恐的放软了口气“我们要在这里歇 上一夜,如果天气转好,明早就走。”小二笑道“客人开房是……”他伸出右手, 先是竖起两指,既而伸出一指,在少年面前摇了两摇,客栈里顿时充耳哗然粗野 的笑声,少年脸一红,一拍桌子就要发作,女孩捉住他的手,轻声的说“不要罗 嗦,开两间房就是。”女孩子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在隐约之中流露着一种动人心 魄、令人臣服的魔力,那油滑的小二竟是不由自主的闭上嘴、点点头,径直走开 张罗房间。女孩推了推少年“阿兰,我们且去安顿行李。”阿兰牵着女孩的手沿 着客栈的扶梯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客栈里,只有一个人至始至终没有哄然晒笑,那个人就是我——谁也没有留 意,在妃璇脱掉帽子眼波流转的一瞬,她的视线曾经和我悄然相接,那是一个极 其短暂的时刻,妃璇的眼睛在烟雾弥漫的房间一头,越过满桌狼籍和一盏盏粗豪 的海碗,定格于我修长的五指中轻握的青花瓷杯上,然后她瞥到我苍白冷傲的脸, 那是一张江南水乡少年精致而慵懒的脸,我们在这个被蛮荒包围的世界边缘遥遥 相对,轻而易举的分辨出自己的同类所在的方位,我看清了她眼中的忧伤和迷惘, 也看到胡人阿兰和妃璇紧紧牵在一起的双手,然后我们的视线错开既然分散—— 忽然间我感到很深的寂寞,离家无目的游荡和冒险许久后第一次如此脉络清晰的 浮现心底,当女孩和阿兰一起从我眼前消失,我徒然加速了饮酒的速度,灼热的 酒在我胸口横冲直闯,一种莫名的悸动和忧伤笼罩着我……我的身边从来不缺女 人,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永远不会;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刚刚才第一次偶遇,彼此 的视线曾经在对方脸上停留短短过一秒钟的女孩,或许是我渴望刺激和征服的天 性在驱使我夺走一个已有情人的女孩,才会让我忽然躁动起来吧,我这样说服着 自己,直到不胜酒力的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那天夜里,我梦见遥远的戈壁上,妃璇着一袭白衣远远的望着我,一如冰山 雪莲,我在荒凉的大漠上策马向她疾奔,就在我渐渐靠进她身畔的刹那,我的坐 骑却失足踏进流沙……黄色的流动和失重的迷离中,我的身体一直向地心下坠, 在烈焰和冰峰中徐徐割裂。“妃璇……”我喃喃的念着这个谜一般女子的名字, 在午夜梦回极旷远的寂寥里醒来“她是我的女人。”我告诉自己说。 (3 ) 天蒙蒙亮,阿兰站在妃璇的门外,轻轻的敲敲门,妃璇拉开栓,望着阿兰莞 尔一笑“起这么早。”“妃,我已经结了帐,吩咐小二预备好早饭整顿了马匹。 今天天气转好,我们早点动身出发吧。”妃璇和阿兰并肩从楼上走下去,草草的 用过早饭,离开客栈。 他们各自分乘一匹骏马,望小镇之南而去——一直向南走两天,就可以到达 蜂桶寨。大漠的晨曦,一层白色的雾气在天边低低潜伏蠕动,四下里只能听到马 儿四蹄扬风之声。妃璇再次转头看了看大门动开的客栈,照料过往客商马匹的伙 计抱着厚厚的一叠草料走进牲口蓬,那油嘴滑舌险些惹祸的小二双手拢在袖筒里, 打着呵欠懒懒散散的看着天,愈去愈远了,昨天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举着青花瓷 杯自酌自饮、目光迷惘寥落的少年却没有出现。那是妃璇唯一想要看到的人,妃 璇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一瞥之后就对那少年念念不忘,冥冥之中渴望还能再见到 他……江湖里的来来往往的人都如同浮萍一样聚散无踪,那少年应该还在沉沉的 睡中,妃璇却已经开始向另一个世界漂泊的路上,她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快看… …”阿兰勒住缰绳,扬鞭指点着前面的天空,却是几只灵巧的白鸟掠过起伏不定 的大漠上空“大漠里鸟儿可不多见,该是个吉兆吧。”他无忧无虑的笑,妃璇的 心中又是一动。 许多年以前,妃璇的父亲是一名边戍的将军,在朝廷征西元帅的旗下与从塞 外如潮水一般向边境涌来的胡人作战。在一次惨烈的战斗之后,将军在胡人仓皇 逃离的营盘里拾到一个胡人的孩子,他的鼻子上带着小小的金圈,金圈上铭着一 行胡语“阿兰”,将军收养这个胡孩作养子,唤他阿兰。他没有用汉化的教育驯 养这个孩子,而是任由他自小混迹在各民族杂居的军中,象个真正的胡人一样自 由成长——鼻子上带着金圈昭示着这个孩子不同寻常胡人的贵族血统,他天性里 的果敢和狂傲,使得阿兰越来越令作为一个纯粹军人的将军喜欢。阿兰十五岁那 年的冬天,在酷寒和积雪很深的时候随同将军移营,在路上看到一群麝鹿急急的 从眼前奔去,阿兰对将军的一名都尉说,麝鹿在积雪的地上跑不快,他要去追赶 那群麝鹿,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就策马追踪而去,到了晚上大家停留下来的时 候,将军才发现阿兰不知去向,都尉报告将军阿兰独自狩猎麝鹿去了,将军又惊 又怒,他认为这样酷寒的天气,孩子一定会被在茫茫的雪野里冻死……然而阿兰 平安无恙的回来了,他告诉养父,三十头鹿中他打死了二十七头,将军在阿兰所 说的地方,果然发现了捕在雪地上的猎物,从那以后,将军更加看重这个胡人的 遗孤。阿兰一直跟着将军,将军走到哪里就把阿兰带到哪里。妃璇第一次看到阿 兰,是在京城父亲的官邸里,那时,阿兰十岁、妃璇八岁,胡孩和中原的小孩子 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出生将门喜欢舞枪弄剑的妃璇跟着阿兰骑射玩耍,竟是无尚 的快乐。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彪悍英武的阿兰迥异于妃璇身边名门望族柔弱娇嫩 的少爷公卿,妃璇和阿兰暗生情愫——就在妃璇十六岁这一年,阿兰从养父那里 得知妃璇就要嫁给京师尚书之子的消息,他悄悄离开养父的军队,潜入京师带走 了妃璇,于是动荡凶险的江湖里,多了一对不谙世事的少年情侣。他们向塞外逃 奔,希望找到阿兰的本族的部落,开始新的生活。妃璇并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女 孩,她喜欢塞外广阔无垠的长空,喜欢和自己所爱的阿兰在大漠中疾奔和彼此追 逐,也许父亲会在经过极度的震怒后冷静下来,接受她和阿兰在一起的结果—— 不想明天,至少在刚刚开始塞外的冒险和游历生活里,一切都是充满新鲜和刺激 的。 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冉冉的升上天空。阿兰和妃璇经过一阵疾驰,都 有些微微的倦意,极目前方,苍苍茫茫的沙丘绵延不绝,一波一波的向着未知的 前方涌动着“累吗?”妃璇摇摇头,接过阿兰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到最近一 个绿洲,应该还有半日时辰。听年老的军士说,那里是通往蜂桶寨必经的市集, 比我们昨天停留的那个小镇强出许多。”“阿兰,你说父亲会原谅我们吗。” “我不知道,不过……”阿兰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方“根据我对养父的了解,他这 会儿恐怕只想要杀死我这个忘恩负义野蛮无耻的胡人。”“你从来没有忘记自己 胡人的身份,对吗?”“对!”阿兰忽然有些暴躁“胡人为什么就注定比中原人 低贱——中原人能够制造威力无比的火器、能够雕琢轻巧耐磨的马鞍,可是他们 比过塞外最难对付的猛禽还要险恶。他们视胡人为兽,用种种残忍恶毒的方式践 踏和消亡我们,我真恨啊!”“其实中原人一样有高低贵贱之分,一样相互残杀 和逐猎,阿兰,无论你是不是胡人,我都毫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第一 个男人。”阿兰释然的笑起来,妃璇却又有些惘然,她又想起客栈里手握青花瓷 器喝烧刀子的男子——那个郁郁寡欢,似乎世间上任何事情在他眼中都毫无意义 无所谓之的少年,他和阿兰是多么的不一样,和妃璇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多么 的不一样……静默之中,永远不肯安静下来的阿兰吹响了胡茹“呜……”苍凉的 茹声击破了大漠死一般的凝滞。 忽然,茹声嘎然而止,一直低头沉思,任由坐骑随着阿兰的马奔驰的妃璇抬 起头来,前方不远处隆起沙丘上,一个骑手象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伫立着——风 掠起细碎的黄沙,鼓动骑手黑色的披风如帆,那骑手黑衣的劲装,胯下骑乘着一 匹和他一样沉稳肃然的黑色骏马,风在动、衣在动、黄沙在动、骑手头上的巨大 的云团在动,只有骑手象大漠一样无声无息的沉默。他们同时发现了对方“妃, 那个骑着黑马的人恐怕来意不善”阿兰凑近妃璇低声的说“他用面纱遮住了脸。 我们慢慢的向他靠近,你跟在我的后面,多加小心。”说话之间,沙丘上的骑手 突然大喝一声,催动座下的黑马俯冲而下,直逼阿兰和妃璇。阿兰迎头而上,以 胡语喝道“对面的兄弟不要轻举妄动,惹恼了我只怕没有生路。”那骑手毫不理 会阿兰的警告,依然向阿兰横冲而来,黑马身后卷起不绝的沙尘,阿兰“呼”的 一声甩开长鞭,直击骑手之面。那骑手的身体望马后一倒,轻巧的躲开阿兰的长 鞭,拔转马头欺向阿兰坐骑的侧面,阿兰把长鞭舞得呼呼生风,一击不中一鞭又 紧接着挥出,蒙面骑手的马术却是极为精湛,他在马上左避右闪,阿兰的长鞭竟 是始终伤不到他。阿兰索性以套马之技,挥鞭直取骑手座下黑色的马首,兜圆的 绳圈猛力的抽向黑马的两颊,以阿兰的臂力和准确犀利的鞭锋,那黑马即使能吃 住这一鞭双记的抽痛,却难免要将骑手甩下马来……鞭子忽然停滞在半空中,骑 手用一柄剑鞘稳稳的插在马首的前方,鞭如蛇层层的缠绕着鞘,骑手的双臂之力 竟丝毫不逊阿兰,他和阿兰停在马上,扯动着鞭子的两端,都想把对方从马上扯 落下来,甭直的鞭子左右牵动,谁也奈何不了谁。就在蒙面骑手和阿兰对峙的时 刻,妃璇抽出剑来向骑手旁奔去,她一言不发,长剑向骑手迎头斩落,那骑手哈 哈一笑,闪头、丢剑、弃马、飞身,身法灵动之至,妃璇挥剑斩空,一呆之下, 骑手却已经跃在她的马上,拦腰擒住了她。 妃璇怒喝一声,向后反挥一掌,蒙面骑手向前一俯,把妃璇压在胸口下面, 打一个呼哨,催马疾奔。妃璇在骑手压制下一命挣扎,想把骑手顶开,那骑手猿 臂轻舒,托起妃璇的身体横放马上,顺手扯起妃璇的风衣打了一个死结,妃璇动 弹不得,口中只是大喊“阿兰快来救我!”妃璇偷袭骑手,阿兰也吃了一惊,待 要阻止妃璇,那骑手反应神速,连鞘带剑并长鞭弃了手中的兵刃,阿兰收力不住, 在马上虚晃一下稳住身体,却发现骑手已掠了妃璇的马匹夺路而去。阿兰狂怒之 下,抽出长刀紧紧追逐掠走妃璇的骑手——他是一人一马,驾轻就熟;那骑手丢 掉了兵刃和自己的马匹,又掳着妃璇共乘一骑,眼看就要被阿兰由后追上。塞外 武士的习俗,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但那蒙面骑手居然要从阿兰面前夺走他视同比 自己生命还要看重的女孩,阿兰红了眼,恨不能将骑手千刀万剐……那骑手看看 阿兰的坐骑只有五十步遥就要跟上,忽然勒住了骏马,眨眼之间,他从胸口摸出 一副怪异小巧的奇形兵器,一歪头、右手把柄,左手作势欲扯——五枚银粒在日 光下流金溢彩,幻为五束眩目的光晕直奔阿兰而去。 快!快到看不清楚银粒奔袭的方向,快到无法分辨银粒飞袭的位置。 阿兰的坐骑飞奔中悲鸣一声,四蹄一软轰然倒地……高速行进中的阿兰从马 上狠狠的跌落下来,即便他身经数战,眼前发生的一切却是匪夷所思,阿兰甚至 来不及作出一点反应,就一头着地晕眩过去。蒙面骑手并拢两指入口,又是一声 尖利的呼哨——黑骏马扬蹄赶上,片刻之间,骑手、妃璇、两匹骏马跑得无影无 踪。沙丘下,只留着五处伤口汩汩冒血的骏马和撞晕过去的阿兰。 阿兰的马是被五粒白银铸成的弹丸击中的,四粒银弹打断马四肢的关节、一 粒银弹从马头透骨而出,瞬间毙命。 我只要得到妃璇,不是要取她情人的性命。 (4 ) 日复一日的在江湖上行走,所有的亡命之徒都信奉暴力美学。暴力是一种实 现目的的手段,而并不是我在江湖中游荡追求的终极。从我看到妃璇与阿兰的第 一眼,我就察觉到阿兰视妃璇如神邸一般,他并不乏男子气概,狂傲的心灵却臣 服在妃璇的脚下,妃璇自有引起任何男子的迷乱的魅力,然而女人始终是女人, 她需要一个能够指挥和控制她的男人,一个绝对的强者。我不能肯定妃璇是否会 屈服于我的强力,但是这值得一试……在小镇客栈梦回的时候,我意识到,如果 坐视妃璇离开,今生她只能是隔着客栈杯盘狼籍的桌面与我在极短暂的一瞬里遥 相呼应的影子,我要占有她、征服她、掠走她;时间不允许我用世俗、文雅的方 式再次进入她的视线,有些事情只能依靠暴力来完成,我必须象飞鹰一样伺伏在 长空,目光咄咄的搜索她一路蜿蜒的痕迹,然而俯冲而下,完成流沙之中的一击, 这是一次狩猎,猎取的对象是我认为不可错过的女子,至于落入我爪牙中的猎物 会以何种态度对待我,我并不关心。我不要爱她,只要能得到她,这对我已经足 够。 身后再没有声息,只有两匹马儿在黄沙上纵奔的蹄声。妃璇又惊有惧,不知 道阿兰是生是死“停下来!你是谁,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勒住缰绳停下马,解 开缚在妃璇身上的大衣的结,扬手扯去蒙住脸的面纱。“啊,是你……”妃璇失 声惊呼,定定的看着我,我把妃璇扶正,淡淡的说“你的情人安然无恙,只是晕 了过去,不必为他担心。”妃璇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你……为什么这样做。”我 没有回答,伸手揽住妃璇的腰,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唇——她的唇犹豫不决的抵抗 着我的进攻,然后就象冰山在烈日下消融,软软的降伏了我粗鲁强硬的吻、我意 识到妃璇从来没有被这样的吻过,她的舌尖笨拙的躲闪着我炽热的寻找,渐渐的 把整个身体紧紧的贴在我的胸膛,我的唇离开妃璇的唇,我们睁开眼睛,妃璇低 着头不敢看我“这就是答案。”我说。 日落时分,我们到达通往蜂桶寨必经的市集。与我和郭嵩被沙暴困住的破落 小镇相比,这个市集热闹繁华许多,可供选择的客店也不止一家而已,我常去的 是市集里最豪华的一家,在那里,不仅仅有烧刀子,甚至可以用极高的价钱喝到 中原的美酒,青花瓷杯里最适合斟满的就该是浓香扑鼻、入喉温婉的好酒。郭嵩 前日经过这里的时候嘱咐掌柜给我留了一间最上等宽敞的房间,我拉着妃璇走进 房去。一路上,我已经了解了妃璇的故事,其实她和我一样,渴望挣脱种种的束 缚,渴望经历一种充满刺激不同凡响的人生,我们清楚颠沛流离的生活和世俗的 生活同样毫无意义,但是我们都企图越过宿命的轨迹自由的滑行一段,我们熟读 先贤的经书也了解在我们原来存在的那个世界的道德准则,离经叛道的行为带来 一种快意——这条路,不知道有多长、也不知道会走多久,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我 们会精心的掩盖掉这段脱离的痕迹,再回到熟悉而厌恶的世界中去;也许一生就 这样漂泊,因为我们喜欢居住的房子建在海上,所以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 以我对掠走妃璇据为己有的行动充满自信、所以在我撕去面纱强力一吻后,妃璇 不再追问不再抗争,也许她还在担心阿兰,但我已经象个恶魔一样钻进她的内心, 她已经昏醉,而我就是她杯中浓烈的毒酒。 “颓青,你的杯子可有带来。” “带了,这个青花的瓷杯和我须叟不离。” “还有你的弹弓……” 我从行囊里取出青花瓷杯,交给妃璇,她拿在手上反复的赏玩 “容易碎裂的东西,对赶路的人来说,带在身边总不方便。” “如果我喜欢,我就不会让它碎裂……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它得以保存” “噢?” “送给你。酒杯赠美人,虽然有些可笑,不过从今天起它永远都是完整的, 因为它在你的手中。” “这样的话,不知道你对多少女子说过吧。不过,我喜欢这个瓷杯。”妃璇 把空空的杯子凑近自己的鼻息,轻轻的嗅了一下,有如闻她遥远故乡花园中的玫 瑰“有你的气味。”她幽幽的说,有些忧伤。 “我在堕落,是吗?”她问 我没有说话,手中已没有瓷杯。忽然间很想喝酒,却发现桌上早已经静静的 放着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我打开坛子,很不习惯的就着坛口喝了一口,饮了 多日劣质的烧刀子,再喝这来自江南的“女儿红”,故乡的味道扑面而来,喉头 有一点回甜、有一丝暖意轻轻的牵扯起心火。个人的自由至高无上,我是不要负 任何责任的人,对待企图让我负责和承受压力的人我从不怜悯,离开江南故乡两 年,对妻子我并不心怀歉疚、对和我在一起的任何女人我都漠然处之,也许因为 从没有爱过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可是面对妃璇的时候,我居然无法有些坦然, 我爱上她了?不!这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事情,少有的,我竟渴望酒精带来的迷 醉。我沉默着一口口喝着酒,妃璇似乎懂得我在想什么,她一句话也没说,把酒 斟入青瓷杯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光,依然一言不发,难以预测的冷漠横亘在我们 当中。她站起来,慢慢解开青色的裙裾,似乎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她赤裸着, 忽然久久的盯着我,眼神却不再似昨天在客栈门口与我偶遇时一样。她的目光是 我不懂的,不是忧伤、不是羞涩,也不是挑逗,只是一种纯粹的询问,我带着酒 意走近她身旁,她拉着我的手带向墙边的一面铜镜,我们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镜子 ——一个冰清玉洁的美貌少女,茫然而冷漠的对着镜中的自己,她的身后,是一 个穿着灰色的骑服,寡言冷面的男子。那是一个我所从未经历的奇异时刻,我并 不完全懂得我手中的猎物,她是我所不能掌握的,象跳动的火焰一样,随时可能 熄灭、可能消失,只需要一阵狂风掠过,而那股风就潜伏在妃璇的心里,我根本 无法占有她。“那就堕落。”我听到镜中的妃璇低低的说,她吻着我,然而我们 滚到地毯上翻转起来。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就象我喜欢一切无法抓牢的东西。 (5 ) 又走了一天,我们到达蜂桶寨。 蜂桶寨地处中原通向西域的要冲,这里设有朝廷专门接待来往使节的驿馆, 一个枢密官、一个节度使,商业非常繁荣,从蜂桶寨再望南走上一月,即可直抵 京城。这里,是我在塞外停留的最后一站。进行这次不法交易之前,我含糊的告 诉郭嵩,他需要暂时物色一个新的合作伙伴。我并不是一个能够安分长久呆在某 个地方的人,我想要离开塞外到岭南走走——据说那里海盗横行,猖獗的走私比 塞外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胡人对边境“交市”的频繁骚扰、游牧首领对中原的 资源窥睨多时,朝廷不得不阵重兵在这里防止叛乱,相对安定些沿海军备松弛、 管理松散,我已经厌倦了漫天黄沙、飞沙走石的塞外,需要换一个完全不同的环 境继续冒险。去意已决,只要从郭嵩手里得到属于我那部分的财富就一去不回, 这是我到破落的小镇前已经筹划好的计划。自然,我不会让郭嵩知道我将单方面 终止和他的合作关系,孤身离开,这有可能导致郭嵩杀人灭口。我们之间只有相 互利用的关系,一旦我对郭嵩不再有用,他没有理由不独吞掉我们共同赚取的巨 额财富,我只对郭嵩说,需要回中原再采集一批朝廷明令不得向异族贩卖的货物。 妃璇的出现是我原定计划外的事物,我想要带她一起走。 男人与女人从身体的交合开始一段危险的关系,就注定了彼此无法了解对方。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关注一个女人的灵魂有多于渴望她身体的时候,相 反,大多数时间我和情人的交往仅仅是一种纯粹的生理需求,如同花钱买醉和攥 取权利和金钱,这一切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在等待一个值得我征服的女人— —我要占有她的身体和灵魂。在和妃璇交合之前我就已经身不由己,象野蛮人一 样以暴力手段抢夺女人,在我的一生中只有一次,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在市集 的宾馆里醒来,看着身边沉沉睡着的妃璇,我将食指轻轻掠过她的眉际和嘴角, 然而把头埋在她的长发里,那一刻我突然坚定了带走妃璇的决心,是的,我要把 她留在我的身边,不允许任何人从我手里夺走她。 我没有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妃璇,她会不会和我一起远走高飞,我不太能 肯定这一点。但当我们享用着美酒再次将身体交合在一起的时候,我认为一切理 所当然。我太自信,忽略了妃璇在镜子前面喃喃的那句呓语——“那就堕落。” 我不得不在蜂桶寨多逗留一些时日,除了临行前和郭嵩交割财物,到钱庄兑 换银票,还需要采办一些无用的货物,佯装带回中原交易以打消郭嵩的疑心,我 把繁兀零碎的事项都交给手下去办,日日带着妃璇在寨里挥金如土。尽管妃璇是 出身豪门的小姐,却也从来没有见过极尽奢华挥霍之能事的生活……我避免和妃 璇谈到那个被我击晕在大漠中的胡人少年,但我知道妃璇依然牵挂着她情人的安 危。在蜂桶寨的第5天,妃璇站在黄昏的窗前颦眉无语良久,她忽然问我 “颓青,你说阿兰还好吗。” “不知道。他也许已经死在大漠里了。”我冷冷的说。 “是我的错。” “你在后悔跟我走” “我不知道。” “内疚和同情,并不是爱。” “屈从于暴力和情欲,也不是爱。” 风从窗口经过,妃璇的长发和裙裾 临风而舞,落日的余辉里,她周身散发着一种忧伤而冷酷的美,妃璇在我的掌心 里,但她看上去就好象随时都会从窗口飘散出去一样。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平静的说 “你本来就是漂泊无踪的人。” “也许,可我有种想要停下来的念头。” “是吗。可这并不奇怪,每个人都有觉得累了的时候,不过这可并不象你。 颓青,你是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极端自私的人。没有什么东西会令你觉得累, 除非自己。” “我想为你停下来。”我对妃璇吐露了心声“我要带你一起离开。” “我不打算离开。” “为什么。” “因为阿兰知道我会来这里,我们曾经约定从这里出发,去投奔一名极欣赏 阿兰的胡人将军。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颓青,无论阿兰出现或者是你离开, 这两个事件一旦有一起发生,我的堕落生活就结束了。你不必恼怒,和你在一起 这些天,是我的选择,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同一个世界的人未必能够一直 快活的生活在一起,颓青,其实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对我也是,我不 愿意跟你走,因为你迟早也会有厌恶和抛弃我的那一天。” “经过和我在一起之后,你还能面对阿兰?”我冷笑 “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尝试着面对他。你知道,颓青,一个胡人并不介意会 自己的妻子被别人掠走和占有过。我无法再跟你回到那个我所背叛的社会中去, 也不打算无休止的堕落,颓青,你是有自己家庭和妻子的男人,总有一天你会回 到她的身边。” “不!我不打算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妃璇,你只能跟我走;而阿兰,如果他 企图从我眼前带走你,他只能死!” 妃璇叹了一口气,她的神情分明在告诉我,她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那太 孩子气,也太意气用事。 夜里,我们的身体依然结合在一起,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的不再谈论何去何从 的问题,谈论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又过去了三天。 从郭嵩家里离开回到客栈,妃璇吟吟浅笑着打开房门,我闻到房间里弥漫着 一阵江南菜肴的味道,妃璇拉着我的手把我引到桌前“为你做了几道江南味道的 小菜,想你应该喜欢。”她又晃晃手中的青花瓷杯“杯子只有一个,这酒你说该 怎么喝。”我坐下来,把妃璇揽在怀里,“一个杯子,酒自然只能你喂我喝。” 妃璇斟满一杯酒,凑到我唇边,我一饮而尽……那天晚上,她同我做爱比以往任 何一次都狂热得多,似乎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合在一起。我恍恍惚惚的意识到这 一点。窗外旷远的地方,依稀有胡人的茹声呜咽悲鸣,那是背叛的号角在远远的 召唤。妃璇已经再次感触到塞外自由而苍凉的天空,那使的她无拘无束无遮无拦, 她给予了我从未体验过的疯狂而放纵的爱,而我在她身上体验到危险降临的恐怖 和深深的绝望,在我们交合的过程中,我什么也没有对妃璇说,但我清楚她就要 离我而去。 凌晨,妃璇悄悄的从我身边坐起来,在她肯定我已经熟睡之后,起身穿好衣 服,打开房间的门走出客栈。 整个夜里,我都想豺狼一样的警惕。尽管妃璇没有发出一丝动静,长期在险 恶时代里辗转颠沛所形成的本能却让我眨眨眼睛苏醒过来。天空渐渐欲亮,紧闭 的窗上有一片浅淡的白光,我听到一声“咴咴”的马嘶,从床上翻身起来,一边 走近窗前一边从外衣里搜取弹弓……然而妃璇临走之前已经机警的窃走了致命的 武器,连带和弹弓放在一起的五粒银丸统统带走,我解开靴子取出暗藏在靴里另 一副更小的弹弓,眼睛在房间里搜索可以发射出去的物事,黑暗中我看到桌上影 影绰绰的残羹剩肴,也分辨出其中送给妃璇的青花瓷杯、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妃璇没有带走它,而是把它留还给我,但这个青花瓷杯对我而言只能起一个作用 —— 一件杀人武器的组成部分。 “容易碎裂的东西,对赶路的人来说,带 在身边总不方便。” “如果我喜欢,我就不会让它碎裂……” 我把青花瓷杯冷冷的敲碎成五片,然后推开窗。阿兰的白马上负着我的女人 妃璇,他一足顶地,象燕子一样轻盈灵巧的落在马背,拉动缰绳作势待发,那白 马就要载着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和她的情人风擎电驰的飞奔而去,他们不约而同的 转过头最后瞥了一眼客栈的窗口,还有从窗后面黑暗的阴影里忽然凹凸而出的苍 白而刻毒的脸……我一歪头、右手把住弓柄,左手攥紧五片青花瓷杯破裂的碎片, 瓷片将割破了我的手,肮脏猩红的血顺着虎口淌在地上,我没有感觉——我已经 失去了妃璇,这一次只要取她情人的性命。五枚尖锐锋利的瓷片激射而出,阿兰 的身体晃了一晃,一头栽在妃璇的背上……我永远无法忘记妃璇眼中的神情,她 没有流泪、没有恸哭,冷漠轻蔑的眼光如同刀锋在我的心脏搅动,她勒紧缰绳催 马离开,带着她情人的尸首。 我离开了蜂桶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曾经 多次探访她的消息,但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欲望之翼翱翔于天空,遨游于网络 一直逃亡,一直一直,这是宿命。 (上半部完) 200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