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杀 作者:鲜衣怒马木头 一。 已是西北九月天,虽然秋暑犹在,傍晚的天气却也凉了。暮色沉沉,蹄声哒 哒,自古柳镇镇外,慢慢走来了一骑人马。 那马原是好马,头至尾长一丈二,长腿长耳长鬃长尾,遍体纯白,半根杂毛 都无,配上鲜明鞍躔,更显不凡。只是因为背上的主人没精打采,它才显得有些 垂头丧气了,一步步走来慢腾腾,懒洋洋,还要不时停停站站,啃一啃地上的草 根才走。 那马上的骑士也只是由着它来磨蹭。除了在岔道口上拍拍马颈指点方向,其 余皆信马由缰,完全不管。这人不过二十来岁,面如冠玉,高鼻薄唇,想来平日 里必是鲜衣怒马英气逼人,只是他现下却将眼皮半闭,将两眉扬了个一高一低, 瞧来一副玩世不恭兼且郁郁寡欢的样子。 这一人一马走得虽慢,但磨蹭到了上灯的时候,也就终于到了镇中心的花宅 了。 这花宅房子颇大,内里却是个空壳。主人花延寿,原本是西北道上响当当的 快刀,这五年来却因为中风成了个废人。名医大夫看了无数,病情没有好转,家 道可是中落了。昔日武林中喧嚣一时的刀客府,如今却几乎没人知道了。 不过刀客府没人知道,花宅的名气却只有比以前更大。原因无他,盖因两年 前武林中有好事之徒编纂《武林芳华录》,花延寿姐之女花解语名列第四。江湖 里的毛头小伙子,十个有九个不知道花宅中有一位昔日凭着一手“大旋风”刀法 横行万里的刀客花延寿,却十个有十个知道这里有一位以刀法、药石、美艳名噪 一时闺中佳丽。两年来,花宅的门槛都给那些登门求亲,结交示好的少年郎踏得 入地三尺了。 那白马停在花府门口,马上的骑士斜着眼瞧着门前的青石步阶,阶上的朱漆 大门,门额高悬的金字大匾,一口冷气吸了个绵绵不绝,神色为难至极。马不知 人事,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瞧着他。骑士叹口气,拍拍马颈,道:“小白啊小白, 但愿此事一了,你我再也不用来此了。” 他跳下马来,整整衣衫,敛去了满脸苦不堪言的神情,果然是长身玉立,剑 眉星目的美少年。再抬头看看天色,这才扶剑迈步来到门前,伸手拍打门环。敲 了三声,院中有人问道:“谁呀?”声音苍老,正是花宅的老管家福伯。 那少年道:“福伯,是我。陈三郎。” 他竟然便是近两年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年轻高手陈三郎。果然院中脚步声响, 有人来到门后,拉闩开门,大门吱哑作响,豁然洞开。 开门的正是福伯。陈三郎拱手道:“有劳福伯了。”却见福伯神色怪异,立 在门槛后,并不让路。陈三郎微微一愣,猛见自福伯肋下,霍然蹿起一道银线! 其时天色已晚,这一招来得极其突然,若不是陈三郎反应迅捷,只怕这一下 便有封喉之难。好个陈三郎,千钧一发之际,拼命把身一拧,只觉一股锐风贴着 脖子直划过去,腮边一痛,火辣辣的,似是给什么极柔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抽了 一记。不过,他久经大敌,临危不乱,侧身时,肘一抬便以一股柔紧挤开了刺来 的兵刃,同时目光如电,已认出那是一杆红缨枪。方才抽在自己脸上的,自然便 是那抖开的枪缨了。 那红缨枪一枪不中,倏地收回,仍然消失在福伯的肋下。福伯吓得脸色苍白, 两眼不住往后瞟去,口中道:“陈……陈少爷……” 陈三郎充耳不闻,目光如电,冷冷地看着一人自福伯身后一点一点地露出身 形。 这人身量不高,穿一件深色大氅,是以才能在福伯身后藏个严严实实,这时 走出来,只见他倒提长枪,目中杀气腾腾。方才那一枪力大招奇,若不是陈三郎 的本领,只怕别人早要血溅当场。此间的主人有难,自己大老远跑来相助,还没 进门就挨了这么一下子,任谁也得生气。陈三郎哼了一声,拔剑在手,道:“鬼 鬼祟祟的突施暗算,敢问阁下是何方高人?” 福伯早吓得夺路而逃。陈三郎一打眼,看见他的肩上似乎背着行囊,竟似要 一去不回了一般,心中微感讶异,但也不敢分神。那持枪人却全不知羞耻,依样 给他也哼上一声,更不多说,转身便走。陈三郎愈怒,剑交左手,伸右手便往那 人肩上搭去,口中道:“这样便想走……” 蓦地里那人腰一折,上半身向后急沉,两手倒拧长枪,头也不回地分心杵到, 正是枪法中的绝招“回马枪”。双方距离既近,陈三郎又怎能想到这人一言不发 的便下此毒手?百忙之中回剑贴臂一挡,枪尖点剑身,剑身撞左臂,左臂压前胸, 一股巨力猛地涌来,陈三郎只觉手臂巨痛,胸前宛如给巨石一击,闷哼一声,倒 撞下台阶。 这一来,陈三郎可动了真怒。他是何等样的修为?身子还在半空,内息一转 已然无碍,落下地来,脚尖一点,剑交右手,如飞鸿贯日,直取那使枪人,存心 要给他点教训,留点记号。怎料忽有一人叫道:“且慢动手!” 陈三郎听得清楚,那声音正是花解语到了。连忙中途撤力,人虽抢上了石阶, 但剑却停了。怎料便在此时,那使枪人前把一压,后把一抬,“嗖”的一声,长 枪斜扫,亮闪闪枪尖化作一道银弧,如弯刀相仿,斜撩陈三郎小腹。陈三郎大叫 一声,向后一翻,“啪”的一声,衣襟下摆给这一枪打裂,碎布四溅,堪堪逼过 了这开膛破腹的一击。 这人三番两次连下杀手,行事狠辣阴沉,陈三郎虽是艺高胆大,可也惊出一 身汗来,一个筋斗翻到地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捏剑诀,便要不管不 顾先废了他再说。 忽见人影一闪,一人已欺身抢至那持枪人身边,手一挥,清清脆脆的打了一 记耳光,骂道:“我已叫了住手,陈三哥又不与你一般见识,你怎么还下如此毒 手!”声音清亮如银铃,正是花解语到了。 那持枪人吃了耳光,翻着眼睛瞧瞧陈三郎,点点头,嘴角一翘,冷笑道: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再笑一笑,把枪扛在肩上,晃晃悠悠地走了。 这一边花解语回过身来,万了一服,道:“冒犯陈三哥了,多谢三哥赶来。” 两句话大有深意,顺次说来,竟是越叫越亲,连三郎的姓都给省了。 陈三郎心中苦笑,他与这位花姑娘的关系实在尴尬。两人昔日在江湖偶遇, 适逢花解语遇上强敌,陈三郎一时手快,帮她打发了,只道是举手之劳,怎料这 江湖名媛竟因此便将一缕情思系在了他的身上。武林中多少侠少英雄欲求佳人青 睐而不可得,偏偏陈三郎早心有所属以至无福消受。只是他素来不愿伤人面皮, 因此对这一份情意虽多次婉拒,却终于狠不下心来将话说绝。如此一来,这剪不 断理还乱的一段情终于随时日流逝渐渐茁壮,如今,竟已根深蒂固,便是想剪、 想断,却也不易了。 眼见花解语又在话语里挖坑设套地逼来,陈三郎不敢纠缠,只好直提正事, 问道:“不打紧。你不是说府上有人要来捣乱?怎么回事?” 花解语垂头道:“进来说吧。” 二 二人便进了院中,甬道里远远近近的颇站着几个人。见二人进来,便都迎了 上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身素白的长袍,拱手道:“陈兄,久仰了。” 陈三郎抱拳还礼,一旁花解语介绍道:“这位便是‘七分如意’许平。”陈 三郎注目望去,只见这许平五官端正,神色甚是平和,全没有半点少年子弟飞扬 跋扈的气焰,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道:“许兄出道三年,七擒七纵‘飞天老 鼠’,义释大盗漫天云,侠名如雷贯耳,这句久仰,倒是在下说来合适。” 后边几人虽然走来,但却全都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神色,虽然在花解语的介 绍下都与陈三郎打了招呼,可是一个个俱都是唇带冷笑,满脸的敌意。陈三郎心 里苦笑不已,原来这几人,恰恰便是武林里追求花解语最为狂热的几位少年英雄。 第一人身穿灰色短打,唇上微须,神色甚是精明强干,却是六扇门中年轻一 辈的翘楚李天舒。他那目光寒如冰水,冷冷地在陈三郎身上一刷,便是陈三郎问 心无愧却也不由自主在心里打了个突。 第二人却是个胖子,穿一件紫罗袍,肥肥白白的脸上一清二楚地写着高人一 等的富贵。来到陈三郎面前,手拢折扇微微一礼,直起身来“啪”地一声,又将 扇子抖开,笑道:“我还道双龙陈三是个怎么样站起来顶破天,坐下来压塌地的 人物,原来也和我等长得差不多嘛。”正是追求花解语时出手最为阔绰的“泼天 富贵小财神”杨天赐。 落在后边,那穿黄衫的,便是西凉的“病无常”葛无伤。这人据说自小体弱 多病,虽起了这么一个讨彩头的名字,却也没改了那一年四季病恹恹的体质。可 是为了强身健体练的一套判官笔法却已成为武林一绝。他是众人中与花解语相识 最久的,早在花解语未曾名满天下之时,便已相熟。这时与陈三郎招呼,虽然蜡 黄的面上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表情,但待他低下头来以拳掩口微微咳嗽时,陈三郎 却在他眼里看到了掩不住的愤怒与厌恶。 最后一个穿黑衣的高瘦汉子,走路时脚下轻得没有一点声音,正是侠盗黄轻 停。此人少时拜在华山门下,习得七十二路灵猿身法,夜行千家,日盗百户,虽 是个贼,但是劫富济贫在江湖里任谁提起都要竖个大拇哥。他与陈三郎相见时, 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与粉红的牙床,瞧来分外狰狞。一笑之后,便退到了众 人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往黑暗里一停,声息全无。 陈三郎咬着牙与众人一一见过,面上尴尬,心中好笑。这几人各是一方才俊, 平日里惟我独尊惯了,只是因为儿女情长,才英雄气短,唯花解语马首是瞻。看 来,他们苦追而不得,自己却弃之而不顾,这些人竟是因此而对自己怀恨在心了。 场中气氛一时颇为微妙。 众人相见完毕,混乱中,陈三郎的马也给许平牵走了。待他回来,众人便来 到花宅客厅议事。一进门,便见客座首席上大剌剌的坐着一人。灯光下,陈三郎 看得清楚,这人一身的红衣红如火炭,身边靠着一杆大枪,正是方才偷袭之人。 陈三郎心中一动,脱口道:“啊!你是‘火孩儿’!” 那红衣少年狠狠瞪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是谁!” 他方才在门外还说不认识陈三郎,这时却又怒气冲冲地说认得,其中反复虽 颇显孩子气,但更流露出他平日颐指气使的嚣张作风。陈三郎仰天打个哈哈,道: “好!不愧是金家的人!” 原来这少年正是武林第一豪门金家第四代的长孙。这金家自五十年前崛起, 二十年一次的武林大选,金家出了两位盟主,一时传为佳话。只是长辈辛苦,晚 辈风光,金家的后人自幼给人宠得不象话,这脾气却比本事更出色。 这位第四代的长孙金锋,便是如此。他脾气暴躁,行事肆无忌惮,又喜穿红 衣,因此人送绰号‘火孩儿’。只是火孩儿也怕观音菩萨,他在今年四月初见花 解语,一见倾心,从此千里追随。想来他方才得知陈三郎到来,竟然醋海兴波, 想要抢在前边佯作不识,先除之而后快。陈三郎猜到他心意,后背也不由一阵阵 发凉。环视四周,站在一众花解语的追求者之中,竟觉得如孤身落入狼群中一般。 摇摇头,暗道:“还是快快把这事解决了吧。” 众人分宾主落座。陈三郎待要敬陪末座,却给葛无伤一把拉住了,冷笑道: “陈兄是花姑娘的贵客,坐在末席那不是要折杀我们?你还是来我里这里坐吧。”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说不出的难听,陈三郎有心推辞,却见其余众人都是冷眼旁 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一时好胜之心顿起,道:“好。如此多谢了。” 葛无伤追随花解语最久,因此虽然给那金锋强占了首座,却也有排在第二的 位子。如今陈三郎坐了,众人都是气愤不已。金锋把椅子搬起来一墩,“喀”的 一声挪了半个身位,竟是不屑与他相临。花解语见了,面色一寒,道:“三哥久 闯江湖,见惯了风雨,今日能及时赶来,这当真是再好没有。如今家父已移步玉 阳山,调理病体,众家人也已遣散。敌我分明,集我七人之力必可将令那折花手 望而却步。” 她这话说完,众人的表情却都是怪怪的。李天舒、金锋、黄轻停、杨天赐, 甚至许平,俱都是似笑非笑地望向陈三郎,惟有葛无伤,坐在末席,低着头,轻 轻的转弄茶杯。陈三郎给他们看得心里发毛,轻嗽一声道:“花姑娘,你给我飞 鸽传书,说采花大盗折花手寄简留书,声称近日要来作案——这书简,可否借我 一看?” 一边金锋哼了一声。花解语面上一红,并不理她,道:“那书简言语污秽, 现下却由李大哥保管。” 陈三郎转过头来,伸手道:“李兄,可否借我一看?” 李天舒两臂抱于胸前,悠然道:“什么?” 陈三郎忍气吞声,道:“花折花手所留的书信。” 李天舒恍然大悟,竖起一指,道:“啊!对了!”伸手入怀中掏出一封信札, 递将过来,道:“请!” 陈三郎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边写道: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解语佳人花正好,中秋踏月折花来。” 下边的落款,却画了一只人手。那手五指纤长,拇、中二指轻拈一朵红花, 正是采花大盗折花手的标记。 花解语羞怒满面,道:“我十日前接着这信,寻思自己并不是他的对手,家 父又已老迈,一时无计可施,这才不得已,飞鸽传书邀各位相助。此事关乎小女 名节,还望大家日后,莫要声张,不然……” 她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但众人早已明白,“不然”江湖人若是知道了 折花手盯上过她,管他是否得手,定会添油加醋大肆渲染。群雄之中,许平笑道: “大家又不是第一天出来走江湖,这种事,自然晓得,花姑娘倒不必多虑。”葛 无伤却咳嗽一声,以拳眼口,眼望门外黑沉沉的花影,淡然道:“我死也不会说 的。”其余人黄轻停低垂着眼皮,微微点头没有说话,杨天赐正在喝茶,一口呛 住了,说不出话来,拼命点头。李天舒和陈三郎目光炯炯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 却见金锋手把红缨,瞧也不瞧众人,冷笑道:“谁要是多嘴多舌,可别怪金某的 钢枪不长眼睛。” 陈三郎恼他自以为是,重重咳了一声。金锋大怒,把眼望来,两人目光一碰, 这仇怨,算是再也解不开了。 李天舒瞧见二人神色,哈哈一笑,道:“陈兄!” 陈三郎回过头来,道:“恩?” 李天舒道:“陈兄以为兄弟的部署如何?” 陈三郎一愣,懵然无知,道:“什么?” 李天舒哈哈一笑,却不再说话,只是端起茶来吸溜吸溜地喝。陈三郎怒火上 撞,却有许平圆场道:“哦,陈兄,你来之前,李兄估量形势,决定送走花世伯, 遣散众家人,以求让那折花手无法混水摸鱼,挟持人质。不知陈兄以为如何?” 陈三郎斜眼望望李天舒,道:“不错啊!李兄身为六扇门新秀,行事果然干 净利落。”这才明白,似福伯这般忠心耿耿的家人,何以会大难临头,独自逃走。 李天舒恰倒好处地放下茶杯,笑道:“陈兄谬赞了。”眼望众人,微笑道: “折花手这人虽然是贼,但向来自命风流,言出必践。如今我们这么多人齐聚于 此,不怕他能飞上天去。嘿嘿,他向来自诩什么‘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今日便要他来也是倒霉,去也是丢人!哦,陈兄以为如何?” 他在这里言之凿凿,却忘不了时时给陈三郎一个难堪。陈三郎有心要唱反调, 摸摸下巴,道:“李兄果然是折花手的知己,小弟自愧不如。” 他这绵里藏针的一记反攻,登时让李天舒满脸的笑意僵住。陈三郎冷笑一声, 站起身来,冲着花解语微微一抱拳道:“花姑娘,既然此处已有了这么多的少年 才俊,我看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陈某就此告辞了。”一转身,大步流 星望后院马厩走去。 花解语急忙站起,招呼两声,陈三郎却走得远了。花解语连忙追去,半路上 李天舒伸手一拦,却给花解语一掌推开,斥道:“让开!”一溜烟地跟过去了。 厅中一时便只剩了这些个失意人。李天舒一番表现,花解语不仅并不领情, 反而恶语相加,不由有些悻悻,嘬着嘴半晌无言。其他人兔死狐悲,对陈三郎的 厌恶,也就更重了。过了些时候,却是葛无伤道:“李兄,大敌当前,我们还是 先同仇敌忾过此难关才是……咳!花宅此时空虚,我们要不要分头把守?” 李天舒勉强一笑,道:“葛兄此言甚是,移我看,我们便分头去查查花宅上 下,别让那折花手蔫蔫的溜了进来。”众人点头称是,李天舒不再多说,率先黯 然走出大厅,众人见他情绪低落,自然不会自讨无趣,落后两步,分头走了。 三 金锋绰枪走出大厅,其时天已全黑了,十三的月亮又圆又亮,照得院中倒也 清楚。五个人在院中站定,金锋打眼一看,痨病鬼葛无伤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丑鬼黄轻停游魂一样漂来,杨天赐咧开大嘴傻乎乎地笑个不停,剩下一个许平, 虽然勉强顺眼,但是方才却与陈三郎那小子谈笑甚欢,索性哼了一声,道:“既 是分头行动,那小弟先行一步了。”拽大枪往内宅走去。 他向来心高气傲,视人命如草芥,可是行事却干练利索,决不马虎。来到内 宅,先四处略一打量,来到东厢房,伸手一推,仆人依李天舒的指示,离去之时 均未锁房门,那门应声而开。金锋来到屋中,细细打量,看头顶椽瓦安好,看箱 柜窗底无人藏匿,细细地将窗户关好,退出来将房门锁上,正要贴好封条,忽听 前边蓦地传来一声惨叫! 金锋吃了一惊,把封条往怀里一揣,提枪上房,月色下,只见,东边蹿起葛 无伤,南边跳起许平杨天赐,众人心念相通,望惨叫传来的地方几个起落,便赶 到了出事地点。 只见前院地上一滩血,血泊中卧倒李天舒,旁边站着一人,却是黄轻停。金 锋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轻停脸色惨白,道:“我不知道,我听见惨叫便赶来,只是没能见着凶手?” 说话间葛无伤、许平、杨天赐也赶到了,众人把李天舒扶起一看,一把匕首齐柄 没入前胸,已是当时气绝了。 这时花解语与陈三郎也赶到了,陈三郎手中还拿着一根马鞭,显见是从马厩 赶来。花解语一见李天舒的尸身,惨呼半声,掩口昏倒,幸好陈三郎扶住。陈三 郎道:“怎么了?怎么死人了?” 金锋道:“这还不明白?折花手已经来了!” 这话一出,四下一边片寂然。众人只觉冷风吹过,飒飒生寒。忽听陈三郎道: “这事不对!” 众人一起看他。许平微笑道:“陈兄怎么说?” 陈三郎道:“折花手虽然贪花好色,但向来并不害人性命,何况便是他想要 伤着李兄,只怕最少也得是二十招以后的事,像这样李兄不及示警只发出一声惨 叫便毙命——折花手干不出来。” 金锋大怒道:“折花手干不出来你干得出来?” 陈三郎仰天大笑,道:“你虽糊涂,这一次却给你蒙着了!杀死李兄的人, 李兄对他全无防范,可见凶手必是他的熟人。花宅已经清空了,其他人——便是 李兄的父母师长——来,李兄也必然起疑,所以凶手必是方才厅中众人中的一个。 我不是,我方才和花姑娘在马厩里,有马鞭为证。你们呢?”一边说,手摇马鞭, 打量众人。 许平笑道:“哦,倒是忘了跟陈兄说了,你马匹所备的鞍躔,我解下来时, 就晾在前边的栓马桩上了。黑灯瞎火的没让陈兄瞎摸吧?” 陈三郎一愣,道:“马鞍?没有啊,就在马背上啊。只是肚带松了些而已。” 许平以手扶额,道:“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是金兄的马鞍晾在前边,陈兄 的我一时忙乱,却忘了。” 金锋斥道:“什么记性!” 许平却不理他,只沉吟道:“陈兄说,凶手就在我们其中,这话却不可乱讲。 来敌事先寄简留书,明明就是折花手那厮。我们这些人,无怨无仇,怎么会平白 的下此毒手?” 陈三郎冷笑道:“来的是谁?我们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信上说是折花手来 了——写封信很难么?这么早就放信出来,倒好像是生怕时日不够,在场各位, 不及赶来,聚不齐似的。说到我们无怨无仇……”他斜眼瞧瞧花解语道:“我们 无怨无仇么?佳人在侧,别人少一个机会,自己就能多一分把握,不是么?” 杨天赐“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有人冒充折花手,把我们这些 护花使者全都引来,然后一个一个杀了,好让他独享温柔?奶奶的!这小子还真 毒啊!” 许平转动眼珠,道:“虽然未必就是这样,但是陈兄所言却也可能。那咱们 就得抱一抱事发当时,各人的行踪了。”说着话,一双眼若有若无地在黄轻停的 身上一转。 杨天赐抢道:“当时我和你在一起……” 他急于为自己开脱,可是忽然之间,他的话却给一声惨叫打断,一边的黄轻 停咕咚栽倒在地上,左腿上一个对穿对过的大洞,血流如注。众人吃了一惊,却 见金锋枪上滴血,竟是给他一枪放倒的。许平大惊,一把攥住金锋的枪身,道: “金兄,你干什么!” 金锋冷笑道:“不干什么!事发当时,大家在哪我看得清楚。绝没有谁的身 法能快到在一声惨叫的工夫逃到远处,再由远处赶来。只有这个游魂,大家只看 到他第一个出现在李天舒的尸身旁。第一个?嘿嘿,谁知道他是不是来不及逃走, 索性留了下来?你不是跑得快吗?跑!我让你再跑!” 黄轻停抱着伤腿在地上疼得滚来滚去,咬牙道:“我……我身法……本来就 快……” 陈三郎道:“不错!‘点水蜻蜓’的身法本来就不是我们能及上的,他若不 是第一个到,那才奇怪。” 金锋把枪一紧,森然道:“你敢说不是他?” 许平轻轻拦在他身前,低声道:“黄兄弟的嫌疑太明显的,怕是别有内情… …”金锋把臂一振,摔开许平,道:“谁问你了,让他说!” 陈三郎呲牙一笑,道:“说不定就是你了!既然惨叫的时候,谁都不象是凶 手,那就说不定其中有什么机关大家没有想清楚。所有人都没有嫌疑,和所有人 都有嫌疑是一样的!” 金锋怒道:“你也有嫌疑!” 陈三郎把手一摊,道:“我也没说我没嫌疑。报官吧,出人命了,这事不是 我们能管的了。” 金锋把枪一横,道:“谁敢报官!想借机溜走么?我还告诉你——你们!谁 敢踏出花府半步,别怪我枪下无情!敢在小爷的眼前杀人,兔崽子胆子不小!有 种就把咱也杀了,算他有本事,要不然,我不信我抓不着他!” 他口中骂人,一双眼却牢牢盯住了陈三郎,陈三郎大怒,道:“怎么着?认 定是我了?少来这套!你想当铒,别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 两人越凑越近,呼吸相闻,眼看就要动手,中间夹着的许平急得直跺脚,不 住口地叫道:“葛兄,杨兄,你们也说句话啊!”杨天赐拙嘴笨腮,插不上口, 只好过来抱住了陈三郎。 四个人正扭在一处,忽听一人说道:“我同意留下来。”正是葛无伤发话。 葛无伤自方才起,一直都没有说话,只呆呆地望着花解语月光下惊、怒、羞、 怕、恨交杂的一张脸。那一张脸下颏尖尖,白如透明,楚楚可怜哀婉明艳尽现其 上。五年前,他随父亲前来探望中风在床的花伯伯,病床前服侍的小女孩便是这 样的一付容颜。她的绝望的艳丽让他羸弱的身体突地有了力量,让他从此义无返 顾地成了她的奴仆。 他身子病弱,体内痼疾除之不去。咳嗽日日相伴,别人不嫌自己也烦。葛家 与花家本是世交。葛无伤年纪大几岁,帮着花解语不知撑过了多少难关险阻。可 是两人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疏远,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葛无伤对自己的身子越来 越寒心,不想拖累了她。 不想拖累她,却又离不了她。葛无伤与花解语便这样不咸不淡地处着。江湖 上人人都知道病判官是资格最老的护花人,可是葛无伤自己知道,他永远也只能 当个护花人了,命里注定,他与她,永远走不在一起。 这心思在陈三郎出现后就更是确定。葛无伤站在花解语的背后,看着花解语 一次次地示好,陈三郎一次次的拒绝,一颗心,早已烂成千疮百孔,恨不得拔出 判官笔,避着陈三郎爱了花解语。只是他终于明白,那样做只会越帮越乱。爱与 不爱,这不是自己这局外人说了算的。 他还能干什么?葛无伤一遍遍的问过自己。羸弱不堪的身体,倍受折磨的心, 一腔多余的爱意……也许对他来讲,死亡是最好的归宿……这次,折花手挑上了 花解语,他兴冲冲的抱着必死之心赶来,满指望能战死此处,让花解语日后想起, 也为自己略做唏嘘,可谁知,到头来,敌人却是自己人! 葛无伤越想越怒,终于把心一横,道:“我同意留下来!” 四 他说出这话,一旁扭作一团的几人中陈三郎顿时一愣,身子僵住,盯住他看 了半晌,回过头来,看着许平,问道:“你呢?” 许平低下头来,沉吟片刻,道:“既然金兄,葛兄坚持,我想我们留下来, 自己解决此事也未尝不可。” 陈三郎再看黄轻停,冷冷地道:“你得反对吧?” 黄轻停腿上血流不止,正疼得死去活来,本想咬牙反对,抬起头来,恰与金 锋打了个照面,给金锋一瞪,腿上的伤口突然更疼了,结巴道:“不……不…… 我没意见……” 陈三郎冷笑一声,推着杨天赐的手臂不再用力,放松下来。杨天赐见他平静 了,也便松了手,陈三郎冷笑道:“看你们怎么死!” 许平微微一笑,道:“陈兄言重了,想那杀人凶手,也未必便项生三头,肩 生六臂,所长者,不过我们在明,他在暗罢了。如今我们既然知道凶手就在身边, 谨慎行事,他未必便能讨了好去。” 陈三郎嗤笑道:“对啊,说得真容易。” 许平道:“陈兄消消气。既然知道了对方只是要我们中几人的性命,那么, 花姑娘倒是因此安全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如今,我们几人要尽释前嫌,平时 行动都要有伴陪伴,这样才不会给那凶手机会下手。我看,先分一下组吧——陈 兄与杨兄一组,金兄与葛兄一组,至于黄兄就请委屈一下,由小弟照顾。各位意 下如何?” 陈三郎来之前,李天舒身为捕快,对缉凶防贼那是驾轻就熟,因此一切都是 由他部署分工。他一死,群龙无首,金锋想要管事,却先伤了黄轻停,后惹恼了 陈三郎,如今许平说话,就有谱得多了。 众人之中,金锋与陈三郎那是死对头,两人无论如何不能在一起的;陈三郎 虽与众人不和,但方才与杨天赐拉扯许久,无形之中要近些;黄轻停是被金锋刺 伤,自然不能共处,他这样分法,恰恰是最大限度地避开了六人中的种种矛盾。 果然众人默然无语,算是认可,许平微笑道:“那今晚休息,也就按这样分 房吧,我看后院有正房四间,咱们两人一间,中间留一间给花姑娘。虽然现在看 来对方可能不是照花姑娘来的,但是小心些总不会错。” 众人并无异议,看看时间也不甚早了,便一起到了后院分了房子,正待分头 休息,花解语却招呼道:“三哥,你来一下好么?” 陈三郎一愣,犹豫道:“这个……时候不早了……刚才也说了,凡有行动, 都要有两人同行,我不能撂下杨兄一人。” 花解语眼圈一红,垂头道:“那算了。” 一旁金锋重重哼了一声,迈步进了自己的房间,反手关门,“啪”地一声震 得墙灰四落,葛无伤低下头,推门也进去了。陈三郎往自己房门走,却给许平一 拦,招呼道:“杨兄,你到我们这边来坐坐好么?” 杨天赐却也不是全没有半点眼色见识,连忙答应道:“好的好的!”紧走两 步,抢在陈三郎前边,钻进了许平黄轻停的房间。许平把手一摊,微笑道:“陈 兄,请。” 陈三郎看看他,许平面无惧色,保持微笑。陈三郎叹一声,转身走进花解语 的房间。 三间房,烛火通明。 陈三郎进到花解语的房中,这房子并非花解语原有,只是方才才搬来了被褥, 因此布置甚是简单。陈三郎来了,照直往桌旁椅上一坐,一手拎起桌上茶壶,一 手端杯——那茶壶自然是空的。陈三郎一愣,放下了杯子。 烛影飘摇,两人对坐于桌前,一时竟是都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花解语才道:“三哥……现在你能看出谁是凶手么?” 陈三郎眉头一皱,道:“很难,每个人似乎都有可能……李天舒虽死,黄轻 停虽然伤,但江湖中扮猪吃虎的例子不在少数。死而复活,杀人千里,死人和伤 员最后未必就不能是最终的杀人者。” 花解语道:“那,杨天赐和葛无伤呢?” 陈三郎道:“这两个人,却是两个极端。葛无伤追求你时日最早,因爱成恨, 最有成为折花手的理由。” 花解语道:“你又来开我的玩笑。” 陈三郎笑道:“哪里,我只是在分析谁会是凶手罢了。葛无伤成为折花手, 别人不会意外,可是若是杨天赐成为折花手,别人却更会深信不疑。” 花解语奇道:“为什么?” 陈三郎笑道:“因为他太普通了。武功、智慧、人品都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他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个有钱没处花的大少爷而已。可是像这种案子,越普通的 人,往往掩藏着越不普通的力量。最后若是杨天赐成为凶手,别人在大感意外之 余,一定会深信不疑。” 花解语沉吟道:“你是说,杨天赐会是凶手?” 陈三郎默想片刻,终于缓缓道:“不……他们虽然有这种可能,可是据我看 来,金锋暴躁,许平深沉,最后的凶手,必不出这二人之列!” 花解语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没开口,却听门外有人敲门道:“打 扰二位了,烧了热水给花姑娘送来。”听声音正是许平。 陈三郎如逢大赦,赶过去把门开开,许平拎了个大壶进来,花解语道:“有 劳许大哥了。”许平笑道:“天气凉了,晚上烫个脚会舒服些。”把壶放下,沏 了茶,却坐了下来。眼望陈三郎道:“不知陈兄为何以为金兄与在下嫌疑最大呢?” 陈三郎面上一红,咳了一声,道:“许兄见笑了,我只是随便一说,万勿介 怀。” 许平摇头道:“如今的情势谁怀疑谁都是应该的。想必陈兄也明白,方才在 外边我提起‘马鞍’之事,也是在怀疑陈兄的。” 陈三郎道:“哈哈,若是我不是真的去了马厩,不知马鞍的所在,自然会顺 杆爬,上了陈兄的当了!” 许平笑道:“不错!当时我也想,大家彼此无怨无仇,若说杀掉李天舒,就 只有屡被羞辱的陈兄有这可能了。呵呵,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倒叫陈兄见笑 了。所以现在,我也只是想知道,我的行事到底哪有不妥当的地方,让人怀疑。 将来也好小心在意。” 陈三郎给他逼得无法,只得道:“怀疑金锋,那是因为金锋性子暴烈,可能 不顾一切行此下策。怀疑许兄……却是因为你把黄轻停留在了身边。” 许平把眉一扬,道:“哦?” 陈三郎道:“黄轻停受了重伤,行动不便。真若有事,他帮不了你,若你想 背着他行事,他也监视不了你。许兄虽然热心,却也不像是能把自己安危置于不 顾的莽汉。所以,最大可能就是,许兄就是凶手,因此留一个伤号在身边,方便 掩人耳目。” 许平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在我看来,陈兄却是想错了。” 陈三郎给自己倒一杯茶,道:“是么?” 许平正色道:“首先,这贼人决不是金锋,他那脾气,那头脑,不可能谋划 这样缜密的暗杀。他想杀人倒不稀罕,可是真的要杀,十有 *** 也是提着 枪从前门杀到后院。也不会是我——” 话音至此,忽的一停。陈三郎微笑道:“哦?” 许平愣了片刻,瞧来神色极是犹豫,终于眼望花解语,慢慢道:“因为…… 我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追求花姑娘,为的是安逸,而不是危险。” 花解语也是一愣,道:“安逸?” 许平惨笑道:“不错。其实花姑娘虽然美若天仙,却并不能让在下色授神予。 我来追求你,其实是想娶到姑娘,借花世伯的老字号,好让武林中的前辈提携于 我。我许平出身贫寒,虽有一身本领,却无人赏识,背后没有靠山,连抓个小偷、 抓个强盗都不敢赶尽杀绝——战战兢兢地熬资力,我不甘心。花世伯虽已残废, 武林中老朋友不少,他家道中落,我若来了,那些前辈念及旧情定会眷顾于我。 只要有机会,我许平绝不是池中之物!” 他这一番话侃侃说来,眼中精光四射。陈三郎听得矫舌难言,半晌才道: “许兄真是快人快语……只是你都这么说了,不怕花姑娘会生气么?” 许平叹道:“我何曾想这样卤莽。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们,我胆子 很小,只喜欢干稳赚不赔的买卖。能娶到花姑娘固然好,但如果要弄到杀人的话, 我一个穷小子,可不敢惹六扇门、金家、杨氏、葛堡、华山派、以及兄台背后的 双龙镖局。” 陈三郎笑道:“那你为什么要把黄轻停留在身边?不觉得危险吗?” 许平垂下眼皮,道:“不。我觉得这么安排我是最安全的。现在的敌人是谁? 就是我们这些人中的某一位。黄轻停受伤了,他害不了我,你们不同,这个时候, 你们在我身边的话,我会怕。” 陈三郎一愣,想不到许平竟说出如此诚恳的话,勉强笑道:“何必说这些呢?” 许平也哈哈大笑道:“说说而已,我不喜欢蒙不白之怨——绝对不喜欢!因 为我会怕。”说完,站起身来,道:“不打扰你们了。杨兄就在隔壁,陈兄早点 叫他一起休息。”忽的回头,又道:“花姑娘,刚才的言语,多有冒犯,却是在 下由衷之言。金锋也好,其他人也罢,多是看中了姑娘的美貌。只是花无百日红, 姑娘终有色衰之时,到那时那些纨绔子弟,便未必还视你若神明了。在下与他们 不同,我们两个若能在一起,我必会好好待你。许某今日随还是个无名小卒,他 日却必遂凌云之志,决不会怠慢了姑娘。”说完,再施一礼,开门去了。 许平既走,屋中又只剩了两人。二人对视片刻,陈三郎压低了声音道:“走 了,这回真的走了。好厉害的角色,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候,不惜自报心事,与你 坦诚相待。如何?是否觉得这人可靠得足以托付终身?” 花解语垂下头,咬牙道:“我见到他那一边谦虚一边自以为是的脸,就想吐。” 陈三郎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还真是冷血!” 花解语站起身来,轻移莲步,来到陈三郎近前,款款坐进陈三郎怀里,道: “我只对你好,这些没相干的人,理他做甚。偏偏没半点眼色地缠上来,死了也 别怨别人!” 陈三郎伸臂环住花解语的肩头,柔声道:“他们虽然讨厌,但也追随你很久 了,你杀李天舒的时候,你怕不怕?” 花解语伏在陈三郎肩头,颤声道:“李天舒根本料不到我会对他出手,所以 杀他只用一招,根本没多想的时间。可是,躲在屋檐下的时候是怕的,生怕谁一 个回头就看着了我。” 陈三郎亲亲她的额头,道:“别怕,我说过了,他们一见李天舒死了,震惊 之下,一时根本不及查看四周。我再及时赶到,咱俩同时出现,他们就会自然以 为咱俩一直在后院。嘿嘿,谁能想到,真凶就在他们身后呢?” 花解语道:“恩,真的一切如你所料。你这鬼精灵,什么都猜得到。我跟你 说,为了你,我可杀人了。你别骗我,你若骗我,我可不想活了。” 陈三郎抱她的手臂紧了一紧,道:“放心!黎小姐已弃我而去,直到这时我 才知道,她从未喜欢过我。你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就是铁石心肠也要给你化了。 你若不忍心杀害葛无伤他们,那就放他们走吧,反正除去这几个碍手碍脚的家伙, 也不过是为了咱们日后逍遥快活没人打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不算了 吧。” 花解语听他说道葛无伤,猛地抬起头来,恨道:“不行!决不能放过他们! 葛无伤这痨病鬼,缠了我七八年,我见了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就觉得烦——还有 黄轻停那丑鬼!更何况,那金锋嚣张跋扈,若让他知道你出尔反尔的和我好,他 必不会放过你!许平的心计你也看到了!这几个人,全都得杀,咱们以后没有清 净日子过,谁那么有耐心天天和他们搪塞!” 陈三郎沉吟道,道:“可是,他们是真的喜欢你啊,就这样杀了他们,是不 是太过分了?” 花解语冷笑道:“过分?他们对我好,我就要对他们好么?明明知道我只喜 欢你一个人,却还来乱献殷勤,成心拆散我们么?喜欢我,谁让他们喜欢的?每 次他们看我,我都想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三郎,我是你的,我便只属于你一 个。别人便是想一想我,我都觉得恶心。一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其他人时时念着我, 我便觉得对不起你。 五 金锋一早起来,便到院子里练了一趟枪。葛无伤身上有病,睡得不实,起得 更早,这时正在院中石凳上坐了喝药。过了一会,只听脚步声响,许平端了个托 盘快步走来,远远地便笑道:“都起来啦?来来来,尝尝许某的手艺。” 花解语房门一开,丽人迈步而出。众人眼前均是一亮,却见花解语捋捋鬓角 散发,笑道:“诶呦,竟劳许少侠亲自下厨了。” 许平哈哈一笑,道:“有这许多的英雄美人在此,下厨也是许某的荣幸了。” 把托盘放下,眼望花解语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叫陈兄、杨兄。”说着话,来 到二人房门前,以手拍门。哪知连拍数下,房中却没有半点动静,许平吃了一惊, 往后一退,叫道:“陈兄、杨兄,你们再不开门,请恕小弟无礼了!” 却听“乓”的一声,房门已给闻声赶来的金锋一脚踹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许平惊叫道:“有毒!” 两人俱是反应敏捷,掀袍角掩住了口鼻,一头钻了门去,待得葛无伤花解语 赶到,二人已将屋中两人背了出来。金锋背的是杨天赐,到了院中,“扑通”往 地上一扔,道:“死透了!”许平背的自然是陈三郎,轻轻放在地上,道:“陈 兄还有救!” 这时黄轻停也一瘸一拐地走出门来。众人只见杨天赐面皮紫黑,口大张,早 死得硬了,陈三郎却面色赤红,便像要滴出血来,手脚却还在微微抽搐。 花解语急急忙忙分众人,来到陈三郎身边,伸手在他鼻下一抹,将手指放在 自己鼻下一嗅,沉吟道:“只是普通的迷魂香而已,怎会致命的?” 许平以手指点,道:“看他们的喉咙!” 众人一齐望去,果见二人咽喉之上各插了一枚钢针,只余寸余露在外边。花 解语自袖中抽出一方锦帕,裹了手指,慢慢从杨天赐的喉咙上起下那针,对着朝 阳一晃,在鼻下一嗅,变色道:“天罗凝息!”回身道:“许大哥,金大哥,你 们快把三哥抬到背阴处,让他脚高头低地躺着,别碰那针,我去拿药箱,很快回 来。”说完,拧身站起,急急忙忙往前堂赶去。 大变骤起,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倒下两个高手,便是金锋也给唬住了, 不敢罗嗦,与许平二人搭着陈三郎往墙角移去,黄轻停一瘸一拐的想要跟去,却 见葛无伤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黄轻停道:“葛兄,你不过来?” 葛无伤黯然道:“杨天赐死在这了,不能让他就这么晾着,我把他移到西厢, 让他和李捕快做个伴。”说着话,便弯腰架起杨天赐,慢慢往西厢走去。黄轻停 道:“我和你去吧!昨晚上不是说了,一般行事都要有伴的。” 葛无伤淡淡道:“伴?杨天赐和陈三郎不是伴?该出事时不在乎你有几个人, 人家想动手,谁也逃不了。” 他说这话,既没愤怒,又没恨意,竟是一副绝望的口气。黄轻停摇了摇头, 只觉葛无伤行事颇为古怪,眼望他一步步离去,那背影孤零零的颇见萧瑟。在那 一瞬间,黄轻停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以后会再也见不到这个痨病鬼了。 葛无伤还没出了跨院,花解语就回来了。葛无伤眼望这她带着一阵香风从自 己身边掠过,愣了愣,终于没说什么,架着杨天赐默默地走了。 花解语拿了药箱回来,墙根下许平与金锋已将陈三郎安顿好了。花解语二话 不说,开箱拿出小刀药品,为陈三郎放血解毒。早年时花延寿中风,其好友七味 大师曾住在他家三个月为他调理,这才令他拣回了一条命。那七味大师是江湖名 医,因不能久居花府,所以在三个月里,悉心教授花解语药石之理,以期让老友 不致为庸医所误。这时花解语为陈三郎拔毒,只见她手脚利落,条理分明,不愧 是名师高徒,令人叹为观止。 她手段高明,未几,陈三郎哼了一声,悠悠醒来,花解语见他醒了,一颗心 这才放下来,眼泪也刷地滑落,哽咽道:“三哥……你终于没事了……” 陈三郎虽然醒来,一开始目光依然混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张口道:“哈 ……哈……”众人一愣,旋即明白,陈三郎却不是在笑,而是吐气不能成声了。 陈三郎大惊,一把摁住自己的喉咙。花解语刚在那浅浅地割了两刀,包了起 来,现在用力一摁,登时大痛。陈三郎更惊,挺身便欲坐起,可是才一欠身,便 又躺倒了。花解语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陈三郎“哈哈”乱叫,方寸大乱。 忽听许平道:“花姑娘请让开。”却是拿了笔墨纸张走了过来,与陈三郎相 对一望,坐下来,将纸放到地上,写道:“陈兄莫怕,你中了‘天罗凝息’的毒, 所幸未死,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锋在一边骂道:“他哑巴了你又没哑!他不会说话还不会听吗?你跟他说 不就得了!” 许平并不看他,只是竖指向他一比,命他闭嘴,将毛笔递了给陈三郎。 陈三郎颤颤巍巍写道:“不知道……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好沉……杨兄怎样了?” 金锋插嘴道:“死了!” 陈三郎手腕一颤,“啪”地将毛笔折断了,丢了断笔,以掌击额,满面尽是 懊悔之色。许平拾起断笔,写道:“人死不能复生,陈兄节哀。” 陈三郎抢过了断笔,一笔笔写道:“无用!无用!无用!”竟是在悔恨自己 昨夜未能防患于未然。写了几遍,笔尖无墨,抬手去蘸,“嗒”地将砚台摁翻了, 墨汁四溅,纸上、众人身上脸上,尽是墨点。陈三郎气急,二次掷笔,掩面而泣。 旁边花解语泪如雨下,拉住他的手,哽咽道:“三哥,你别怪自己了。你的命也 是捡回来的呀。若不是那恶贼伤你的毒针稍偏了一分,这时你也凶多吉少了。敌 人厉害,不能怪你呀!” 许平也劝,乱了半晌才劝住陈三郎。可是这“天罗凝息”的毒性真是厉害, 陈三郎竟是始终说不出话来,更兼手足无力,气脉散乱,一身功夫,暂时竟半点 都发挥不来了。 六 众人将陈三郎抬到花解语的房中,陈三郎重提笔写下昨晚的情形。原来他与 杨天赐大约在起更时睡下,然后就着了人的道,是谁下的黑手,竟是一点都没有 察觉。许平和金锋去查看了门窗,除了金锋踢的那一脚,其余地方并无可疑之处。 金锋笑道:“我听李天舒说过,有一类谋杀叫做‘密室杀人’,就是指杀手在全 封闭的地方杀人越货,来去自由!想不到,今日竟给咱们碰上了。” 许平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他本对自己的安排甚是自信,可是在这样的部署中 却又有两个人倒了下去。连陈三郎这样心思缜密,身手了得的人物尚要着了道, 自己在此,却也难保十分的安全了。想不到自己竟无意间陷入这样凶险诡谲的杀 局之中,不由有些怕了,这时听金锋这么说,不由气急败坏,道:“人名关天的 事,你还笑得出来!” 他头一次如此声色俱厉地与金锋说话,金锋也不由给他冲得一愣,一时忘了 发作,强笑着换个话题,道:“你干吗和那家伙用笔写来写去的。你又没哑,你 说你的,让他写不就得了?” 许平这时心中激荡,想到自己也可能葬身此处,不由方寸大乱,直冲冲地说 道:“他不能说话,我还要跟他说个没完,我是存心提醒他昨晚的失败啊?金兄, 人做事不能只考虑自己的,你多替别人着想一下行不行?” 这一来,金锋到底挂不住了,面色一变,怒道:“你在教训我?你算个什么 东西也配说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我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穷小子!给 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坊了!”忿忿地一转身,摔门而去。 许平给他两句话说得面色惨白,站在原处胸膛起伏好一会,勉强来到隔壁, 抱拳道:“对不住各位,我先告退了。”快步退出,也回房了。 这边屋里,一时便只剩下了陈三郎、花解语、黄轻停,在这紧要关头,内部 人还要再生内讧,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黄轻停哎呀低叫一声,道:“不好!”花解语问道:“怎么了?”黄 轻停挣扎着站起来,道:“葛兄去安置杨兄的遗体,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莫 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花解语看看陈三郎,陈三郎微微摇头。二人心意相通,既然两人都在这里, 那自然是没人去杀葛无伤了。花解语道:“黄大哥放心吧,葛大哥本领高强,人 又机警,断不会有事的。” 黄轻停摇头道:“不对,这次的事不对!暗处的敌人不可以以常理预料…… 我得去看看!”花解语见他小心,也便不多说什么,只道:“黄兄自己小心。” 黄轻停点点头,站下地来,一足支撑,也不见他怎么发力,一跳便到了门口。 他的功夫竟如此神妙,瘸了一腿也进退自如,陈三郎也不由上心。偷偷捏一 捏花解语的手,打个眼色。花解语会意,叫道:“黄大哥等一下……我们也一起 过去吧!”边说边扶了陈三郎想要跟来。黄轻停道:“陈三哥伤势严重,还是歇 着吧!”花解语笑道:“他伤势严重,我一介女流,若是那敌人来袭,我们哪有 还手的余力,还是跟着黄大哥,我们三人相互扶持倒会安全些。” 她说这话时,巧笑靓兮,顾盼生姿,黄轻停劈面一看,只觉得目驰神移,一 时豪情万丈,浑忘了自己重伤在身,只顾笑道:“不错!正该如此!” 三人便往西厢走去。黄轻停虽然伤了,但是轻身功夫实在了得,独腿跳跃不 慢于常人,陈三郎身子无力,但有花解语在一边搀扶,走动起来倒也无大碍,不 一会便到了西厢。 花宅西厢,一溜四间大房,左首第一间,便是停放李天舒遗体的所在,三人 来到此间,黄轻停推开了门,上下略一打量,见没什么埋伏,三人这才顺次走进。 只见房中光线甚是昏暗,本身就背光,偏还关着窗。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片光。一 眼望去,只觉得房里一片青白之色,再加上现下停放尸体,当真算得上是阴气森 森了。 屋中正中,头里脚外停着李天舒。李天舒旁边,并排停着白白胖胖的杨天赐 ……杨天赐的旁边,直挺挺的躺着葛无伤! 花解语掩嘴发出一声尖叫。没了他的扶持,陈三郎身子一晃,便扑在黄轻停 的身上。黄轻停正不知如何是好,站立不稳,登时给推得倒了,伤腿在地上一撞, 瞬间疼得汗出如浆,偏偏身上的陈三郎还手舞足蹈的想站起来,慌乱中手一撑, 正压在他的伤处,直把个黄轻停疼得大叫一声,眼前金星乱冒。 他们这样乱法,前边金锋与许平当然不是聋子,只听脚步声响,两人几乎同 时赶到,院中金锋问道:“怎么了!”花解语答道:“葛……葛大哥死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两人一前一后,闯了进来。 葛无伤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两脚并拢,左手贴肋平放,右手抚在自己胸前,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恐,倒带着一丝丝的笑意。许平轻轻搬开他的右手——下 边什么也没有,没有伤口,没有记号,也许只有一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 许平慢慢站起身,道:“没有外伤,不知道是不是中毒……”突然反手拔出 背后的护手钩,“铮”地一隔,磕开了金锋刺来的一枪,怒道:“你又抽什么疯!” 金锋一枪不中,也不停手,啪啪啪啪一枪枪只管刺来,口中道:“你自己明 白!花姑娘他们三人一直在一起,只有咱俩落单!我知道不是我,那当然就是你 潜到前边杀了痨病鬼!” 许平恨道:“胡说八道……”可是金锋枪法加紧,暴风骤雨般将他的话压住 了。许平愈怒,知道金锋自以为是惯了,现在既然对自己动手,那就是真的想要 把自己置于死地,容不得自己有丝毫的马虎。当下掣出双钩,打点精神全力应付, 十招一过,渐渐展开反攻,存心要制住金锋,这才细细解释。 金锋性子卤莽,功夫却不差,反应也快,眼见屋中施展不开他的枪法,索性 连使两个绝招,将许平逼出了房间。二人在院中拉开架势,各展生平所学,登时 翻翻滚滚的战到一处! 这边厢黄轻停的腿伤崩裂,正疼得在地上呻吟不已,陈三踉踉跄跄走到门边, 花解语连忙赶上来扶住,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你怎么杀死葛无伤的?” 陈三郎低声道:“不是我杀的……计划有变,咱们这就把他们连窝端了!” 花解语一愣,道:“好!” 金锋与许平眨眼间斗了上百回合,兀自不分胜负。忽听花解语叫道:“住手! 你们快住手!”两人对花解语的话自然要言听计从,兵刃最后连击数下同时收招。 这时的情势却颇为古怪。金锋与许平相对而立,许平这时却恰恰转到了花解 语陈三郎的身前,用后脑勺对着二人。这时住了手,许平看不到,金锋却看得清 楚,那方才还软绵绵依靠着花解语的陈三郎,这时已绕到花解语的身后,拔出鞘 中长剑,便要往花解语脖子上抹去! 金锋大喜!原来一切事情都是这小子在背后搞鬼,这回给他看到,将之格杀, 看花解语这美人还不回心转意?心随念转,身同心动,长笑一声,纵身掠起,半 空中一式“钉心枪”,以上示下,直刺陈三郎。这一枪,气势磅礴,颇有君临天 下之风。难防难挡,别说陈三郎重伤,便是他身体完好,也未必接得下来! 昨天陈三郎赶到…… 金锋在门口狙杀…… 陈三郎两次罢手…… 金锋三次突袭! 许平看不到脑后,停下手来正要回身招呼,蓦然想起这一幕“双方罢手”瞧 来好熟。昨日陈三郎来时金锋的表现,一一涌上心头。猛回头,果见金锋和身扑 上,手中红缨乱颤,已来到自己头顶。许平躲闪不及,暗叫一声“吾命休矣!” 心中悲愤,把心一横,双钩左右开弓,往上一分,拼上了同归于尽的结果。只听 “扑”的一声,血雨分飞,金锋越过许平的头顶栽下地来。落在地上,打了个滚, 内脏流了满地,强梗起脖子,以手指点许平,道:“你……你……”又回望陈三 郎花解语,道:“你……你……”垂下手来,瞪着眼睛死去了。 许平大难不死,气喘吁吁,一颗心跳成了一个,瞪着金锋看了半晌,脑中一 片空白。忽听花解语尖叫道:“许平……你……你为什么杀他!” 许平一下惊醒,这才想到,自己已杀了武林第一豪门的长孙,顿时如堕冰窖, 辩解道:“我……我……” 一边陈三郎以手中长剑在地上写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许平心绪紊乱。他一辈子谨小慎微,不敢与人结仇。可是现在竟一招便杀了 武林中第一世家的长公子,不由吓得傻了,见陈三郎在地上写字,便茫然以钩划 地,应道:“我杀了金锋……”他还待写“金家的人不会放过我”,忽觉眼前一 花,颈上一凉,陈三郎已在瞬间欺身赶到赶到,一剑抹断了他的咽喉。 许平断了呼吸,口中鲜血狂涌,护手钩仓然落地,心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颤巍巍抬起手来,想要说话,却听陈三郎笑道:“我要杀花姑娘,金锋飞身来救 ——你杀他做什么?你这疑神疑鬼的性格——得改啊!” 许平双目剧努,几欲夺眶而出,终于倒了下去,抽搐两下,不再动弹。陈三 郎便拾起一柄银钩回到房里,又杀了瘫倒的黄轻停。这才出来,微笑道:“行了! 碍手碍脚的家伙都没有了!” 花解语站在血泊中间,微笑道:“真有你的。最后的凶手,果然是许平!” 陈三郎笑道:“这就是命啊!我假装不能说话,就想看看,是金锋迫不及待 会用笔和我说话,还是许平他细心和善拿起笔来……从他的笔落在纸上的那一刻 起,他就注定会是凶手了。现在可好,杀了金锋不说,还在地上留下了供状。” 花解语含嗔伸指,在陈三郎额上一戳,道:“就你聪明!对了,葛无伤你到 底怎么杀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陈三郎正笑着,听她这样问,却渐渐肃容,道:“几个人中,李天舒自恃捕 盗捉贼是他的本行,从一开始就骄傲了,你出手杀他易如反掌;黄轻停相貌丑陋, 行事委琐,谁都不会真的信任他,金锋不伤他,许平也迟早对他下手;杨天赐傻 乎乎的,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金锋为人暴躁,有勇无谋,他的脾气遇上绵里 藏针的许平,那算倒霉;许平平时谨小慎微,一旦危险威胁到自己,下手可比金 锋更狠……所有人的脾气、行事我都预料到了,要杀他们可说受到勤来……只除 了葛无伤……” 花解语一惊,道:“他怎么了?” 陈三郎苦笑道:“看来是我低估他了。我假装中毒,能瞒别人,恐怕没能瞒 过他。把我从房中背出来的时候,他自然握住了我的手腕。大概就在那时,他为 我把脉了。久病成医,一旦察觉我没有中‘天罗凝息’,他自然会怀疑你我…… 咱们这一局,自然瞒不过他……所以,他来这,是自杀而死!” 花解语奇道:“自杀?他为什么自杀?” 陈三郎哈哈大笑,道:“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么?因为他明白了,你想杀死 他呀!既然你想让他死,他就死了。都不用你动手。你难道还不明白,全心全意 去爱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对方恨不得你死时,该是怎样的绝望么?” 其时院中倒卧着金锋许平的尸身,厢房门槛上伏着黄轻停的尸身,房里更有 李天舒、杨天赐、葛无伤的尸体,陈三郎与花解语站在这修罗场般的院中谈情说 爱,其势,说不出的皈依。花解语心中惴惴,伏到陈三郎的怀里,啐道:“呸, 他自己爱死,关我什么事。我从来没说喜欢过他,忍他的纠缠这么久,总算他还 干脆了一回!三哥,他们都死了,你是不是也要杀我了。” 陈三郎身子一震,道:“你知道?” 花解语伏在他胸前,慢慢道:“我当然知道……我既然无法忍受葛无伤,你 自然也无法忍受花解语……从你秘密地来与我复好,我便知道你的心意了……” 陈三郎的下巴轻轻压在花解语的顶上,淡淡地道:“那你还跟我演这出戏? 白白的坏了几位侠少的性命。” 花解语“咯”地一笑,道:“怎么是白白的呢?他们若不死,你又如何明白 我的心意?他们若不死,你我二人又哪会有那几日的耳鬓斯磨?他们若不死…… 你与黎小姐,将来哪会有安稳的日子……。”话说至此,花解语已泣不成声,兀 自说道:“三郎……三郎……他们都已死了,我真的从未将他们放在心上,你别 去找黎小姐了好不好,她对你,哪有我这般全无保留……” 陈三郎静默半晌,道:“不行……” 花解语忽的变了声音,道:“那你不怕我杀了你!” 陈三郎伸手捧住她面颊,道:“你知道葛无伤为什么死?你知道李天舒许平 为什么看不出这一局的破绽?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如此狠毒?就是因为,他们是真 的爱你,而你是真的爱我。” 花解语垂泪道:“你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 陈三郎道:“我早就明白啦。”双手一错,“喀啦”一声拧断了她的脖子, 道:“对不住。” 满院寂寥,屋里屋外的尸身横七竖八,虽有阳光,却冷得让人难受。鲜血的 味道弥漫四处,陈三郎愣了良久,长出一口气,微笑道:“黎姑娘,这下你不会 怀疑我对你的心意了吧?”迈步走向马厩。 小白在马厩中见着他来,扬蹄低嘶,陈三郎拍拍它的脖子,在马鞍上细细检 查,拔出三枚毒针,扔到地上,叹道:“三根?都是谁放的?金锋?许平?还有 一个谁?主人已死,你们的使命也结束了吧。”翻身上马,道:“小白,走吧! 我们先去报官,然后去找黎姑娘……以后,再也不用来这了!” “驾!” 黄昏时分一骑白马从衙门冲出,人如龙,马如虎,势不可挡。马上的英俊少 年眉目如画,却是气色黯淡,正是轰动武林的“花宅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也 是最后诛杀了杀人狂魔假折花手许平的大英雄陈三郎。 陈三郎扬鞭。马虽快,他的心却沉。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他知道他要去见谁, 他知道他已为那个人奉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只是,他却不知道,那个人,将会如何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