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本能寺外一笑扬 这声音怒中带了几分惧意,从天守上传了下来,直钻进厉抗的耳朵里。厉抗一 字一句听得分明清楚,这个女声,用的是大明江浙一带的口音,字字俱是汉语,字 字砸在厉抗心间。 宋书妤竟然在这里! 厉抗再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妻子竟是早已被羽柴秀吉抓走,提前被送到了姬路 城的天守内囚禁起来了,怪不得再怎地也寻不着她的踪影。这一声惊呼,从天守二 层内传出来,直让厉抗又惊又怒,失声大叫一声,便向天守冲去。 天守为城主之居所,守备最是森严,更何况是羽柴秀吉的主城。厉抗尚不曾奔 至正门,门前守卫早已凝神戒备。四五名长枪卫士举起枪来,当先一人喝道:“甚 么人!?可有主上传召?” 厉抗几步冲到近前来,也不答话,左手反掌一拿,擒住说话那守卫递上来的长 枪枪身,就手一夺。那守卫虽是凝神戒备,却当不住厉抗的大力,身子不由得一个 趔趄。厉抗右手呈拳,当胸迎着那守卫便是一拳,将他打翻在地,瞧也不瞧一眼, 便要夺门而入。 其他守卫眼见有变,纷纷大声喝呼,一面示警,一面持枪向厉抗刺来。 厉抗此时又急又怒,下手也不容情。他侧身避过平胸直刺过来的一枪,右手擒 住枪杆,左手呈刀,贴着枪杆猛力下劈,砍在守卫握枪的手腕上。那守卫吃痛,当 即送开手中长枪。厉抗持枪一挥一撩,逼开其余守卫,掉转枪头,将长枪稳稳地握 在手中。 长枪在手,厉抗再无顾忌。近二十年的战阵磨练,这区区数名守卫如何能抵挡 得住发怒的平大将?厉抗只数合之间,早已将这几名守卫挑翻在地,当即抢进大门, 向二楼奔去。 身后隐隐传来嘈杂的呼喊声,看来头先守卫的呼叫已经惊动了城内的士兵。毕 竟羽柴秀吉的部队远比其余士兵精锐,遇警后仅过片刻,便就已经赶了过来。厉抗 不敢耽搁,快步前行。这天守虽不及安土宏伟庞大,内堂却也不小,厉抗才只奔到 内堂正中,一个人从旁闪了过来,伸臂拦在厉抗身前,笑道:“平大将这是作甚么?” 羽柴秀吉手下对厉抗这位失踪十年之久的好友可以说并无好感,就只竹中半兵 卫一人对厉抗尚念旧情,能这么笑着同厉抗讲话的,自然也只有他一人了。厉抗自 来也尊重这位天才军师,若换作平时,绝不至有一些儿不恭,然而此时厉抗怒不可 抑,哪里还有情面可讲?当下也并不停步,喝一声“让开!”,挥臂将竹中半兵卫 推在一旁。 若论智谋,十个厉抗也比不得一个竹中半兵卫去,然而若说到手上较量,竹中 半兵卫却奈何不得厉抗。厉抗这一拨虽使力不大,却把竹中半兵卫推得一个趔趄, 险些儿栽倒。然而竹中半兵卫却并不惧怕,赶上几步,竟又拦在厉抗身前,笑道: “平大将却要讲些道理,如此硬闯我主上居所,只怕于礼不恭。” 厉抗心头大怒,站定了狠狠瞪视竹中半兵卫。于礼不恭?我妻子现在被困在天 守内,你们竟还要来同我说礼!?他口齿本拙,心中所想口中却不知如何表露。竹 中半兵卫见厉抗面色铁青,左面上的伤疤微微颤动,额头青筋根根爆起,心中也是 暗暗发慌,眼见厉抗双眼都已赤红起来,心知他已动了真怒,正自心下电转思量计 策间,却听得厉抗大喝一声:“滚开!” 竹中半兵卫知道厉抗为人最是为善,轻易不得动怒。此时听得厉抗这一声怒吼, 心知要糟,慌忙向旁避去,却哪里还来得及。厉抗右膀夹住枪尾,手臂一挥,长枪 “呼”的划起一道锐利的弧线,枪杆一下砸在竹中半兵卫腰肋。这一下势大力沉, 全不留手,直把竹中半兵卫打得向旁跌出,重重的摔在地上。厉抗也不回头,仰头 大喝一声:“羽柴秀吉,你给我出来!”大踏步向上行去。 竹中半兵卫跌在地上,就地几个翻滚,卸去厉抗击在身上的大力,跟着一个翻 身便就爬起,口中叫道:“平大将……”话未说完,只觉腰肋间一扯,胸口如同被 刺了一刀般,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当即软倒在地。 从门外抢进来的士兵慌忙冲了过来,手忙脚乱的将军师搀扶起来。竹中半兵卫 剧烈的咳嗽起来,连咳出数口鲜血。众士兵眼见厉抗似乎轻描淡写的一招,竟将军 师打成如此模样,不由面面相觑。竹中半兵卫咳嗽数下,缓过口劲来,道:“快… …快……,快召铁甲数百人来保护主上。将七本枪尽数召来,快!” 厉抗三步并作两步,直向天守二楼冲去。姬路为羽柴秀吉主城,城内外防范极 是严密,而这天守之内,相对却显得薄弱许多,并无一人守卫。厉抗跨上一阶楼梯, 转向第二阶,抬头望去,已可见着第二层前的屏风了。 这屏风不甚大,却正好遮挡住上楼人的视线。如此布局,可令得来人不至一眼 望着居室内的摆设,另居室内更增层次分明之感。各处皆是如此摆设,本也没甚么 奇特之处,然而这一面屏风,却是用上好的白绢制成。白绢其质轻柔,其色纯白, 若人处近观望,隐约便可瞧见对面的模糊情状来。厉抗此时瞧见的,便正是这样的 情景。阳光从天守的窗户内透射进来,照在屏风上,透过白娟,清楚的将屏风后的 影子呈现了出来。 一个人隐在屏风之后! 那个人双足分开,左手护胸,右手持刀,刀锋正对着屏风的一侧。那里,是绕 过屏风的唯一路口。 若不是屏风正挡在面前,而阳光正好透射过来,让厉抗能一抬头便瞧见那人的 影子,厉抗必受那人的突然袭击。而这么近距离的力劈直下,任谁也必难躲得开去。 此时厉抗心中挂念宋书妤,也不愿多作纠缠,当即挺枪向屏风后的那人刺去。 厉抗这一枪刺得快,那人反应竟也不慢。枪尖才一刺穿屏风上的薄薄白绢,那 人竟已发见,当即向旁跳跃躲避。厉抗只觉枪尖先是刺着了实物,跟着便失去了凭 借,看来这一枪只在那人身上造成了轻微的损伤,便被他躲避了开去。 这人反应如此迅捷,厉抗也不敢大意,当即手腕一抖,枪头挽起花来,将整个 屏风挑起摔开,同时急跨几步,抢上楼来。 那人避过厉抗这一刺后,大喝一声,趁了厉抗刚刚抢上楼来立足不稳之时,举 刀向厉抗砍了过来。长枪不利近战,青年时的厉抗一直为这个问题所困扰,直到经 历了数年的战阵磨练和多位使枪高手的点拨,这才渐渐揣摩出门道来。此时厉抗枪 头在前,不及收回来应对身侧的攻击,便就手臂一摆,将枪柄反转斜撩上来,以枪 柄拨开那人的砍击。跟着枪头划动环绕,左手一伸一引,将枪从背后带了回来,同 时身子旋转,将枪一个横扫。这几势干净利落,不但挡格住那人的砍击,同时将那 人逼退开来。拉开距离之后,长枪的威力便又发挥了出来。 厉抗将那人逼退开来,这才抬起头来。那人面上一片桀骜神色,持了长刀,正 自恶狠狠地瞧着厉抗。初见羽柴秀吉时,便是这个人忽然拔刀攻击,令得厉抗险些 丧命,这时想不到又再次相遇了。 “加藤清正,让开!”面对这个曾经的下属,厉抗再寻不着当年一些感情。以 前那个小小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转变得厉抗再难相认了。 加藤清正面上桀骜神色不变,阴沉沉地道:“擅闯主人居所者,必斩!”挥起 手中长刀,向厉抗劈面斩来。 厉抗心头大怒,算来自己才是他的真正主人,虽然自己已亲口说过不愿当他主 人,他见着自己好歹也应该尊敬几分,想不到他竟如此死忠羽柴秀吉,还向自己动 手。加藤清正技艺颇高,厉抗虽然恼怒,却也不敢大意,当即凝神应对。 两人片刻之间交手数合,一时难较高下。厉抗越斗越是惊心,不想这加藤清正 瞧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技艺竟已是不弱了,而且招招凶狠老辣,竟似有多年磨练 一般,若不是仗了自己经验丰富,好几合竟险些儿落败。 再斗片刻,厉抗不免焦躁起来。这处应该是天守二楼的正堂,一般是主人会见 群臣议事之处,旁边各有门房若干,也不知宋书妤被关在哪一间房内,此时情形紧 急,厉抗再不愿拖延,瞧了个空,一枪直刺加藤清正胸腹。 这一枪去势极快,时刻拿捏又准,厉抗料得即便刺他不中,也必能将其逼退, 自己便就趁势撞破身旁的房门冲进内中去。谁知这雷霆万钧的一枪刺去,加藤清正 不退反进,纵身直迎上来。厉抗心中一愕,心想这么一来,这一枪必要将你刺个对 穿。谁知在枪尖即将刺中时,千钧一发间加藤清正身子只略略一让,竟于不可避间 让过枪头,同时手中长刀后发先至,贴在枪柄上顺势直削下来。 刀法中这一势,日本使刀者呼为“撩镰”,中原武者多称为“破枪势”,乃是 对付使枪者极为普遍而实用的招术。刀锋贴着枪柄顺势直削砍下,若是持枪者不立 时弃枪,双手十指俱要被刀给砍断。厉抗头先夺枪,便是以手代刀,用的也是这么 一势。他使枪多年,如何不知这一势厉害。这时加藤清正趁了他招势用老,长刀极 快的顺势砍来,厉抗想也不想,当即双手一松,弃掉长枪。 平大将以一柄长枪成名,而其余拳术刀法等便并不擅长,此事世人皆知。加藤 清正眼见厉抗弃枪,心中大喜,手中长刀并不停势,手腕一翻,长刀反撩上来,自 下而上撩向厉抗,便要在这一招上取了厉抗性命。 谁知长刀才动,厉抗右掌已拍在加藤清正持刀的手腕上,加藤清正手腕翻转的 同时,只觉厉抗手上劲力顺了自己的力道一带,自己手臂身不由己,顺起厉抗手上 的劲道,竟划起一道大弧。眼见厉抗双足马步站定,右臂舒展开来,带着加藤清正 的右手在身前一圈一转,跟着向旁一带,左臂伸出在加藤清正背上一拍一松,竟将 加藤清正高大的身子整个推飞了出去。 这一退气力虽大,却也没令加藤清正受伤,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刀也不捡,双 拳摆个势子,离厉抗远远的站开,心中又惊又疑,实不明白厉抗究竟是怎样将自己 给摔开的。而厉抗面上也是一片惊疑。他眼见加藤清正来得凶猛,自己避无可避, 脑中想也不想便就挥手应对,竟在不知不觉间使出太极中的云手一势,化险为夷。 太极拳术厉抗早已尽知,然而他一则不喜拳术,二则自认资质愚钝,懒得费心 研习这深奥的拳法,是以学了之后也不怎地使用。宋书妤说了他几次,他也只勉强 答应。想不到这时竟靠了太极拳法中的招势救了自己一命。这以柔克刚的招势,果 然有无穷妙用。 两人各怀心思,俱不敢动。便在此时,只听得“哗啦”一声响亮,伴着一声怒 喝,一人撞破了房门,从内室里直跌出来。厉抗慌忙看时,却见羽柴秀吉面上青一 块紫一块,一脸狼狈的正从地上爬起身来。而被撞破了的房门旁,一人满面怒容, 大踏步直走出来,正是厉抗的妻子宋书妤。 厉抗见妻子完好无损,心中大喜,叫道:“妹子!” 宋书妤铁青着面,抬头瞧了厉抗一眼,竟理也不理厉抗,转头瞪着刚刚爬起的 羽柴秀吉,喝道:“恶贼,我杀了你!”踏前几步,挥起拳又向羽柴秀吉打去。 羽柴秀吉向后急退,口中叫道:“这婆娘究竟是哪里人,说的话怎地我一句也 听不明白。”加藤清正拦在羽柴秀吉身前,将宋书妤的攻势拦了下来。 羽柴秀吉转过身来向楼下奔去,正好瞧见厉抗,大喜,一把抓住厉抗手臂,叫 道:“平,你来得正好,快些制住这女人,我被她打得狠了。” 厉抗听得这么说,心知羽柴秀吉在宋书妤面前没讨得半分好去,心中大喜,面 上却依然铁青一片,反掌一把拿住羽柴秀吉手腕,骂道:“她没打死你,算你命大!” 厉抗气力甚大,这反掌一扭,羽柴秀吉面上顿时扭曲起来,口中呼道:“你干甚么! 疼死我了,快些……快些放手!” 加藤清正眼见主上有难,大吼一声,弃了宋书妤,折身向厉抗打来。宋书妤从 后赶上一步,足下一拌,将加藤清正拌倒在地。 羽柴秀吉眼见情势不利,反而平静下来,也不呼痛,抬头对厉抗道:“平,你 这是做甚么?若你看中这女子,问我要便是,难道以我们这么些年的交情,我会不 答应么?” 厉抗怒目圆睁,喝骂道:“想不到这些年不见,你竟变得这般无耻!”随着厉 抗的喝声,楼下传来一片嘈杂,片刻之间,十数人或持刀剑或握长枪,从下直抢上 来,将厉抗等人围在中间。看来竹中半兵卫所说的“七本枪”终于赶了过来。 厉抗转头瞧了一圈,这些人大多年轻力壮,瞧身形架势俱是习武多年的样子, 其中一人厉抗识得,正是加藤清正的弟弟加藤嘉明。单单以加藤兄弟的实力,厉抗 和宋书妤便无可能片刻取胜,更何况其他人瞧来也是不弱。厉抗不敢大意,手上又 再加一份力道,将羽柴秀吉擒得更紧。 羽柴秀吉倒也强硬,强忍了痛楚,勉强笑道:“你们来做甚么?我和老朋友叙 叙旧,哪用这么大的阵仗,快些下去,快些下去。” 羽柴秀吉幼年时便就临危不乱谈笑自如,厉抗自小佩服得紧。谁知这时瞧来, 竟觉有说不出的恶心,不由喝道:“和老朋友叙旧,用得着对老朋友的妻子不敬么?” 羽柴秀吉恍然大悟,不由笑道:“原来……原来这女子是你那走失的妻子,那 却怪不得。平,我和你说,我却实在是不知道,不然我也绝不至……哈哈哈哈……” 到后来自己也不知如何说下去,只好尴尬的笑笑。 厉抗折过头去,对宋书妤道:“妹子,你没事么?”宋书妤将头扭在一旁,竟 瞧也不瞧厉抗一眼。 羽柴秀吉听不懂厉用所用的中华语言,又道:“平,咱们是多年的好朋友,自 小到大的交情,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我从来不曾对不住你过,这次我错了一回, 难不成你便不肯原谅我了么?” 厉抗见他说得恳切,而宋书妤瞧来并没有损伤,想到两人自小而大的情谊,心 头一软,手劲松了开来。羽柴秀吉扭着手腕,慢慢站起身来,笑道:“想不到咱们 才见面没有几日,你便扭了我两回手腕了,再来上这么几次,我这手怕是要被你给 扭折了去。” 厉抗不去理他,走到宋书妤跟前,道:“妹子,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我 ……”话未说完,宋书妤扭过头来,只见满眼满面全是泪水,大声叫道:“你管我 到哪里去了?你自去找你那个女人,我便是死了,也不要你来管!” 厉抗大愕,道:“哪个……哪个女人?” 宋书妤哭道:“还来狡辩。你一见着那个女人,魂也没了,只顾了不眨眼的瞧 着她。这时却还来问是哪个女人?” 厉抗恍然大悟,原来宋书妤不告而别,竟是为了蝶舞。厉抗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眼见宋书妤泪流满面,形容也憔悴了许多,想到她在此处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 这些时候不知吃了多少苦去,心下也着实怜惜,道:“她不过是我以前的朋友,你 却想到哪里去了。这些时候,你必是吃了许多苦吧?” 宋书妤哭道:“我吃再多的苦也不要你管。我被人抓住,用绳子捆在马上,一 路颠簸,吃也吃不好,睡又不敢睡,生怕有人对我……。被关在这里又是十来日。 我在家里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都是你,都是你……”说到后来,一面大哭, 一面对厉抗拳脚相加,没头没脑的向厉抗打来。 厉抗听她说得凄苦,心下怜惜无限,伸臂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道:“好了,莫 再哭了,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不是了。” 宋书妤在厉抗怀里,放声大哭,悬着数日的心终是放了下来。这一场风波,终 是消散无形了。 厉抗正自低声安慰宋书妤,只听得那边羽柴秀吉道:“你们这些家伙,还站在 这里做甚么?都说了是平大将是我的好朋友,你们还不将兵器放下来!加藤兄弟, 去准备一桌酒菜来,我要向好朋友好生赔个不是。” 厉抗道:“不用了,我这便要走。” 羽柴秀吉奇道:“咦?怎地就走?咱们这么些年不见,你怎不多待些时候?难 不成……难不成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对于现在的羽柴秀吉,厉抗真说不出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厉抗瞧着他满面诚 恳的样子,总觉着心下别扭万分。也许时光倒转,当年的那个木下藤吉郎,甚或是 中村的那个日吉丸,才更能让厉抗寻回原来那份纯真的情感吧。随着名字地位的改 变,人也在慢慢的改变着,数日之间,厉抗已经眼见到了羽柴秀吉太多太多同原来 不一样的地方,他害怕再这样下去,终会瞧见一个自己也认不出来的羽柴秀吉,而 到那时,自己究竟将身处何种地位,只怕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是以厉抗道:“主上 还在本能寺中等着我。我还是快些去见他好了。” 羽柴秀吉叹口气,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勉强你,待你见过主上,日后东 征西战,咱们只怕再难得有机会见面了。” 厉抗摇了摇头,道:“我想清楚了,我不会再在织田家效力,我也不会再是平 大将,我是中华人厉抗。去本能寺告别主上之后,我便要去寻回我那本兵书,之后, 我便回归我的祖国去了。” 羽柴秀吉叹了口气,道:“我知你若是做了决定,便任谁也转不过来了。身为 武士,反背家主,将会受到全家族的仇视和追杀,你在日本这么多年,这一点你是 知道的了。”瞧着厉抗点头,他又接道:“你们两人身怀武艺,自是不怕,难不成 你让你母亲大人也随你四处奔波逃难不成?” 厉抗却从不曾想到这一步,听得羽柴秀吉说,才“啊”了一声。羽柴秀吉笑道 :“你从来是这么着,顾前不顾后的。我看还是让你母亲大人继续住在我城里,好 让我就近照料。以我在织田家的地位,任谁也不敢来我城内动她一分一毫。待得你 在此处事情一了,便就回来接她,我再安排船只让你们一同回国,你说这样可好?” 厉抗瞧着羽柴秀吉,便是这个人,永远会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永远会站在 自己这一边,为自己着想。厉抗心中一阵感动,握住羽柴秀吉双手,道:“如此便 多谢你了。” 羽柴秀吉笑笑:“好朋友之间,却哪里来得这么许多废话?你快些同你母亲交 代清楚,甚么时候要走,同我说一声便是,我再安排马匹让你直去本能寺。” 厉抗带了宋书妤去面见母亲,说明前因后果。张新梅初见儿子和媳妇,自是有 许多话要说,然而也知儿子此次回来身有重任,也不好耽搁,只好含泪送两人上路。 厉抗宋书妤两人告别母亲和羽柴秀吉,各骑一乘,向本能寺进发。 路上厉抗向宋书妤讲明蝶舞之事,解释误会,宋书妤听得武田家战败,心下大 是挂怀,不知蝶舞安危如何,两人于路谈讲,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本能寺。 本能寺在并不甚大,相较比睿山、腾龙寺等处佛教盛地并不甚出名,只因本能 寺地近淡海(琵琶湖),四围风景秀美,是以并不信仰佛教的织田信长才会选了此 处修养。 织田信长的近伺森兰丸指挥伺卫将两人的马匹牵走,自己入内通报。厉抗环顾 左右,眼见风景秀美,不由叹道:“想不到在这一片乱世中倒还有这么一块美丽的 地方。”宋书妤略皱一皱眉,道:“抗哥,你不觉着奇怪么?” 厉抗收回目光,奇道:“怎地了?” 宋书妤道:“照你说来,织田信长身为一国之君,地位如此崇高,怎地这寺庙 附近竟没有几个守军?我们一路过来都是畅通无阻的,若是有敌人接近,那还了得?” 厉抗笑道:“你想得太多了些。这里地近京都,正是重兵把守的地方。周围全 是织田信长的城池领土,敌人如何说进来便就进来了?要知道织田信长可是天皇之 下第一人,别人也不是说要对付他,便能对付得了的。” 正说着,一声长笑从寺内传来。厉抗回头看时,织田信长身着便装,腰上系根 草绳,汲着拖鞋从内走了出来。虽是随意的装束,然而天下的霸主毕竟不同旁人, 只那一声长笑,便隐隐透出些些霸王杀伐之气。而厉抗面对他时,永远只会感到压 抑,当即自然而然的单膝跪地,道:“主上。”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看也不看厉抗身旁的宋书妤一眼,道:“平大将来得好快, 怎样?我让你考虑的,都清楚了么?” 厉抗想不到织田信长全无客套,竟然如此开门见山,自己也只好直截了当,是 以当即从地上站起身来,道:“在下考虑清楚了,这次来便是向织田公告别的。” 他不再自称属下,也不称织田信长为主上,其意自然是表露无疑了。 织田信长面色一凝,双目沉冷地盯在厉抗面上。厉抗心头一紧,这人身份地位 已高得不可想象,这么多年来只怕从来不曾遇过胆敢触逆之人,这时他若冲冠一怒, 只怕自己和宋书妤两人便要血溅当场了。然而怕归怕,厉抗终究不是软弱之人,内 心决定了的事,便绝无更改之理,是以厉抗昂起头来,直迎着织田信长的目光,并 不退缩。 半晌,织田信长微微露出些笑意来,道:“罢了,人各有志,我也不来勉强于 你。” 厉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织田信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么? 织田信长大手一挥,道:“来来来,随我来饮上几杯。脱离我织田家的人,便 将会遭受我织田全族的追杀,此时一别,日后你我是敌非友。说实在的,我还真不 愿失去你这样的一员猛将。” 厉抗惶恐道:“织田公如此抬爱在下,在下受宠若惊。”和宋书妤两人跟了进 去。 寺内摆着三俩小几,几上放有些茶盏水果。这个挥手之间虐杀千万人的“第六 天魔”,竟然还有如此闲情逸志的一面?厉抗瞧着织田信长闲适的倚在小几旁,端 着茶碗慢慢的饮茶,不明白究竟这样的织田信长和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织田信长, 哪一个才是真的。 织田信长喝完茶,挥一挥手,道:“坐下,坐下。现下你我并非主从身份,你 也不用拘礼。这茶泡得刚刚好,不喝却是浪费。” 厉抗坐了下来,宋书妤语言不通,不知两人谈论甚么,只随厉抗行动而已。 织田信长喝一口茶,道:“我听得秀吉谈到你,知你并非我日本人氏,而是西 方中华上国之人。想那中华上国,传说如此华美锦绣,比之我日本,却又如何?” 厉抗答道:“中华地大物博,我回归十年,却还不曾走得许多地方。其中人物 众多,英雄无数,我这样无名之辈,却哪里有缘得见。” 织田信长“哦”了一声,道:“那些英雄人物,比之日本的武田四名臣、德川 四天王如何?” 厉抗笑一笑,道:“日本英雄也是极多,然而多是为主上尽力,是以只能成武 田家的四名臣、德川家的四天王。而我中华的英雄为国为民,一身死而后己,却是 一国的英雄,非为一家的英雄了。”说到这里,想到病重的戚继光,不由暗自神伤 起来。 织田信长大笑,道:“听你这么说来,中华确是一块宝地了。若我一统日本, 必是要去会一会中华所谓的英雄,瞧瞧究竟是不是你所说的这么厉害。到时只怕要 同你战场一见了。” 厉抗皱一皱眉,并不答言,心中暗想,以织田信长的雄才大略,只怕一统日本 也并非不无可能的事情,到时他挥军西去,直指中华,只怕比之倭寇流勇不可同日 而语。以大明朝如此暗弱的国政,那时只怕只有复起戚继光于地下,才能有一抗之 力了。 织田信长见厉抗不答,笑笑道:“来,试试这茶,咱们再聊些旁的东西。” 两人谈谈讲讲,不觉天色见晚。织田信长谈兴正浓,厉抗几次要起身告辞,都 被他给止住了。再做片刻,厉抗正在寻思如何告辞,忽被坐在一旁的宋书妤悄悄扯 动衣袖。厉抗略回过头去,宋书妤盯着几上的茶碗,示意厉抗去瞧。 日本好茶者甚众,由此引发茶道一学,茶碗制作也有极高水平。几上茶碗制作 精美,乃是不可多得的精品。然而此时碗中所盛的茶水,正自微微的颤动着。 茶水自然不会无端端颤动起来,能引发得颤动的,是因为地面的颤动,而地面 却会因何而颤动起来呢?窗外隐隐有呐喊声传来,虽轻微,在寂静的傍晚却听得很 清楚。厉抗和宋书妤对望一眼,面上不由得变色——有变故! 寺门被一下子撞了开来,森兰丸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一下跪在地上,吞吞吐 吐地道:“主……主人,敌人……有,有敌人!” 织田信长神色不变,端起茶碗来喝一口茶,淡淡地道:“你也随了我这么许多 年,却怎地还这么慌张?在客人面前失礼。” 森兰丸从地上爬起身来,擦一把汗,道:“是……是,主人,寺外有许多人马, 似……似乎是敌人……” 织田信长淡淡一笑,道:“似乎是敌人?笨蛋,情报不明,在我军中是会被斩 首的,还不快去把情报探清再来汇报。” 主人的镇定,感染了年幼的森兰丸,他大声答应着,向外奔了出去。厉抗瞧着 窗外,夜幕慢慢的拉下来,瞧不清外面的情形,然而那一点一点移动的众多火把, 却已瞧得极清了。厉抗回过头来,道:“情况不妙,织田公……” 织田信长大手一挥,道:“说了半会子话,这茶都凉了,若再不喝,却糟蹋了 这好茶。”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厉抗和宋书妤对望一眼,默默的伸出手来,紧紧对握。两人心下都是一般主意, 无论发生甚么事,两人都要在一起。 森兰丸这次没有撞开门冲进来,而是先敲门,然后再轻轻的走了进来,没有失 礼。然而他面上惨白的神色和淋漓的冷汗,却比之刚才更甚。“禀报主人,外面已 被敌人围困,瞧火把数目敌人不可胜数。火把照耀下瞧得清楚,敌人的旗帜鲜明, 来敌是……是……” 织田信长半闭着眼睛,倚在小几旁,淡淡的道:“是甚么人?” “是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 织田信长的眼睛睁了开来。 厉抗整个人跳了起来。 明智光秀反了!在这个以下克上的时代,甚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想不到 的是,这事情竟然会发生在天下霸主织田信长身上。 “兵发本能寺!取了信长的狗头!” 呐喊声从寺外传了过进来,听得清清楚楚。厉抗抬起头来,瞧着织田信长。森 兰丸颤声道:“主人,寺内外守军不到二十人,全是没有武装的近伺,若再算上寺 内僧人,尚不足五十人……,我……我们……” 织田信长大手一挥,站起身来。昏暗的烛光摇弋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将他身后的佛像尽数遮盖起来。织田信长环顾左右,就像他在安土的大殿上环顾群 臣一般,只是这里并没有太多的人给他环顾罢了。然而他依然环顾着,威风凛凛, 之后,缓缓地道:“光秀大逆不道,竟敢谋反,且让我来看看他却有没有这个能力! 森兰丸,拿我枪来!” 森兰丸一下扑倒在地,哭道:“主人,敌众我寡,主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还 是早定脱身之计罢!” 织田信长哈哈大笑,道:“笑话,真是个孩子。现下敌人四面围得水桶一般, 却让我走哪里去?只有战死的织田,却哪里有逃走的信长?” 森兰丸跪行到织田信长足下,道:“主人先行,森兰丸愿以死杀条血路,为主 人开道!” 织田信长俯下身子,抚摸着森兰丸的光头,道:“我信长难不成却要个孩子为 我送死不成?想当年桶狭间我信长一人面对今川千军万马也无惧色,又何况是现下?” 说着一脚将森兰丸踢到一旁,大步行到佛像旁,持起长枪,向外便行。 厉抗眼见织田信长这一去必死无疑,慌忙叫道:“主上……”叫了十数年的称 呼,在这个危难时刻,竟然又脱口而出了。 织田信长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点头道:“很好,在这个时候,你还愿叫我一 声主上。” 厉抗只觉一下回到数年之前,那时他横枪跃马,纵横无敌,在织田信长身旁立 下赫赫战功,称为平大将,不由得热血沸腾,大声道:“属下愿为主上死战!” 织田信长笑道:“想不到信长死之前,还有人愿为我死战,很好,很好!哈哈 哈哈哈……”大笑声中,织田信长一脚踹开大门,持枪走了出去。厉抗一把拿起竹 杖,跟了出去。 寺外,无数的火把将黑夜照得通红。明智光秀骑高头大马,喝呼指挥,早已在 十数近伺斩杀干净,这时正在马上俯视下来,高高在上的瞧着织田信长。 织田信长长枪一摆,喝道:“光秀,你不在你居城好好待着,却来这里做甚么?” 明智光秀冷冷一笑,道:“我来做甚么?难不成你瞧不出来么?我来取你这狗 贼人头!” 织田信长哈哈大笑,道:“信长这颗头,天下不知多少人想要来取。只是我想 不到,连你也会想要。你不是信佛么?你不是不杀生么?你不怕死后要下地狱了么?” 明智光秀道:“既然这是个乱世,既然这是个强者才能活下来的世界,那么我 当个强者又有甚么不可以?杀你之后,我取而代之,一统天下,再领天下尽归我佛 门,到时天下太平,比你这第六天魔却不好上许多?” 织田信长叹一口气,道:“但凡人要做些甚么事时,都会寻些借口。想不到你 这借口却寻得如此低劣。信长人头摆在这里,想要的人,只管上来罢!”这最后一 声大吼出来,声势惊人,厉抗站在他身旁,只觉织田信长如同一尊天神一般,威风 凛凛不可逼视。 明智光秀也大喝一声,手中马鞭一指,道:“杀死织田信长者,封城主。活捉 者,封国主!给我上!”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