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空谷幽兰 幽谷遍布喷红吐翠的梅树,风起花摇,四野飘香。隆冬万物衰败的景象宛如隔 世之外,早涨的梅花份外妖娆,生气盎然。 山泉声代主迎客,有如筝鸣,忽高忽低,时断时续,缠绕山谷,绕人心神。 两幢小楼比肩耸立梅谷中心地带,建筑属于三层式的精巧阁楼,下大上小,呈 现自然无比的椎形。顶篷使用绿色长瓦,高高飞出屋檐,避雨性想来一定良好。 踏入厚实本地板,龚无忌挪上大椅,边喝着喷香热茶边闭眼享受,很是舒心。 叶惊鸿巡视以淡黄作为底色调,使大厅不至于清冷的室内:一盏八角宫灯悬挂, 落款全是小雅的淡墨山水画参差坐落壁上,昭示主人性情,而技法层次高低与否反 而其次。 脚步轻轻移入大厅,澄净透明的声音亲热道:“爹。” 盛名不副,龚小雅绝对能与刘清莹媲美:细柔、笔挺、高窈的躯身,搭配上轩 昂眉宇和均称夺目的五官,飘逸中不失女中豪杰的干练与精明。 她用心打量叶惊鸿,深度关注即有别于刘清莹的掩饰,也不像小诗般单纯出于 好奇而不富于心机和穿透力。 龚无忌起身拦住叶惊鸿视线,内心笑容写在脸上道:“小雅,爹给你介绍。噢, 小子,你多大?” 叶惊鸿淡淡回应道:“天晓得,或许二十吧。” 从椅子上站起,精神笑道:“小弟叶惊鸿。” 龚小雅相当奇怪的愣了愣,微笑回礼后皱眉询问道:“路上出了什么事?” 叶惊鸿、龚无忌互瞅对方身上的风尘,相视一笑:由于简易行囊在和乾、震二 使交手中丢失,又恰巧发生在一对懒汉身上,于是一路将就下来,当然也担心招摇 过市又被腾龙道撞上,难怪要被一眼看出流放样。 龚无忌干咳一声,以示提醒:“是发生了些事,好坏参半,一言难尽。” 龚小雅闻风知雅意,甜美微笑道:“晚膳准备好了,吃了再说。”伸手相请, 亲切自然,眼前这位在天下有‘女诸葛’之称,师出天下五大道教之一的‘天师道 ’名美人相比刘清莹显的更可亲可近。 转上另一幢小楼的宽敞膳房,小诗恰巧端满一桌够撑死一头牛的香喷菜肴,这 无形中验证出了龚小雅精通算术或血缘关系间拥有超强感知能力。 四人团围着入座,龚无忌第一个下筷,四顾无人状大快朵颐,吃相恶劣。 叶惊鸿争相效仿,以实际行动肯定了一流厨艺。沿途为了尽量隐藏行踪,两人 无奈放过口舌之欲,粗糙慰劳肚皮,眼前的吃法本在情理之中。 龚小雅微笑催促傻眼的小诗动筷,很是欣喜,不知为厨艺被无言默认或父亲同 叶惊鸿间默契举动所露出的深深友谊。 菜肴龙卷残云式的横扫过半,龚无忌接着动舌,从与腾龙道大干一场开始讲述, 包括巧遇巧无双,尤其详述极诱,唯独绝口不提静玄。 龚小雅安静聆听,听到极诱才发生兴趣,不时发问,美眸异彩连连,又是位武 学行家。 龚无忌突然没了话语,而龚小雅脸颊渐渐泛起艳丽无边的晕红,令人怦然心动。 叶惊鸿投往自顾进食的小诗,咽下嘴里鲜嫩的兔肉道:“哪离这最近?”脑袋 里乱闪他们“腹语”的各种可能内容,不难想象避开小诗又令龚小雅面红耳赤的内 在。 所谓腹语,就是暗地里传递声音的一种技艺,第三者只见轻微唇动却听不到声 音。他曾请教过龚无忌,被后者以他修为太浅为原因敷衍了事。 小诗讶转眼珠道:“滁州,有三十里呢。” 龚小雅精明过人,笑态可掬的解释道:“小雅哪敢碰血淋淋的鲜活生命,附近 有农家猎户的。” 一阵闲聊,龚无忌打起哈欠,抹嘴站起,暗示叶惊鸿一眼,使用腹语道:“我 女儿精通医术,你自个看着办。”自豪声响过,独自出房。 叶惊鸿犹豫着告辞:体内死寂的一团真气固然困扰着自个,但毕竟涉及男女生 理隐私,初次见面就请教未免太冒失。 送走小诗,叶惊鸿盯着喷芳的被褥,发现一个头痛问题:臭哄哄的身体与它极 不相衬。 充耳隔壁房的震天呼噜,他敲墙道:“借套衣物,成吗?” 龚无忌不耐烦道:“扔包袱时怎么想不到?” 叶惊鸿无辜反驳道:“事急从权,命总比些破衣裳值吧?” 龚无忌哈欠连天道:“年纪轻轻,穿老人衣像什么话,你难道不知道对人最起 码的尊重是衣冠整洁得体。忍忍吧,明儿给你弄几套来。再烦我,外头呆着去。” 叶惊鸿暗骂一声:武人精力充沛,几天不眠不休照常生龙活虎、神采奕奕,何 况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皱眉道:“你觉得自己负责任吗?” 重重摩擦响起,龚无忌翻身坐起道:“怎么说话的呢。” 叶惊鸿相当不给情面道:“你不外乎希望我能尽快把你女儿弄上床,而她却是 独立的人。换句话说,你这是对她性格、喜好、幸福的漠视,对她生命的漠视。道 家万物均等的精辟理念延续千年,自由必定已成为每位道家人士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重要部份。” 撇开道教,秦晋以来,女子择偶相对自由,环境宽松。受之影响,任何强行塞 给她们的异性都是对潜意识中自由的侵犯。 龚无忌怒气冲冲道:“屁话,要不是看重你,拿堆金山来也休想进这梅谷。指 责我漠视小雅,那她早该生儿育女了,哪还轮得上你小子沾边。” 叶惊鸿长吸口气道:“语气是重了些,我能不能过去和你好好谈谈?” 龚无忌怒气未熄道:“没必要。爱干嘛干嘛去,只请免开尊口,搅人好梦。” 叶惊鸿沉默坐上床:这是两人情感首次分歧抵触,本以为对方了解自身害怕负 担双份情感的心理,可彼此相处时间确实太短,哪怕以心换心也不可能了解无间。 神思越理越烦乱,他索性吹灭灯,出去透气。 下意识寻觅水声,叶惊鸿笔直出了梅林。 飞突出断渊的一块巨石上,一座木质结构的小亭坐落其上,取名‘晚怡’,如 苍鹰博翅,悬浮半空中,给人空灵的视觉享受。 水声来自对面小山崖的一条小飞瀑,流水碎花似的丝丝下泄,底下小潭格外清 澈。 叶惊鸿心境乍染清澄,溜目巡视一周,三两下剥个精光,一脚踮踩窄沟壑对面 的石壁,来回几个晃荡,一头扎进潭中。 冰凉吮吸肢体每个毛孔,他浮出头,舒畅吁口长气,欢快搓洗身体。 武人体质极端优越,寒冷、酷暑相对降级,称得上寒暑不侵、百病不缠,因而 刺骨的寒水并没阻止他脚步。 迎水冲涮个尽兴,他坐上光滑圆石。审视着肢体累累伤痕,忽然间,他由衷感 谢起创造极诱的静粟以及实施它的静玄和刘清莹。 残留体内的蛇毒对肢体痛痒难忍的折腾一去不复返,曾经梦寐以求的高来高去 梦想不可思议的把捏手中,可一夕间似乎又钻入另一个陌生的圈子,令人茫然无主, 莫明何去何从。一得一失间正应了当初那句“有得必有失”。 蓦然一道窥视眼神传入脑海,他迅速下意识仰头望去,顿时几乎怀疑起自个眼 睛来。 龚小雅身居亭上,倚栏下眺,即便被捕捉到偷窥眼神仍不紧不慢的缓缓转开, 单单秀丽无双脸庞上覆盖的一缕瑰红还有点女人相。 暗暗结舌于离谱的女人,叶惊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挺挺站立,有生第一次 萌生亏吃大了的感受。 龚小雅垂头失笑道:“不打算那们站一晚吧,快上来。” 叶惊鸿气馁的收去挑衅性姿式,沿原路翻上亭子,边盯着她的笔挺背面边套上 衣服。 龚小雅缓缓转回身来,澄净透明的音色里不掺杂半分异常道:“小雅不是有意 的。” 叶惊鸿苦笑点头道:“我信。对不起,我困了。”狼狈举步,碰上难缠的对手, 用三十六计最明智。 “能解答个问题么?”龚小雅紧追不放。 叶惊鸿转身,挤凑眉头表示不悦道:“请说。” 龚小雅视而不见,平静道:“你如何看待美?”此情此景,她居然能做到像什 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高深境界不能不令人佩服。 “我不清楚美的真正涵义”,叶惊鸿不加拐弯抹角道:“只知道看顺眼的。” 龚小雅一脸真诚道:“如果刚才的事引你误会,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无疑是 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儿。 叶惊鸿无奈叹气道:“好吧。美我理解为引起心灵舒畅与向往的所有物体,它 普遍存在万物之中。独一无二是美、意境幽远是美、超凡脱俗是美,甚至蛊惑人心 的妖艳也是从美学中变化而来。” 龚小雅追问道:“那美是不是错?” 叶惊鸿惊愕片晌,理直气壮道:“当然是。道家冀望建立玄静幽远的美学体系 并能够广而散开,开花结果,遗憾的是美常常不能真正同善结合。一旦美遭受到扭 曲,那么演变的结果恰恰是拥有的人拿它当枪使,外人哪怕被捅上几记还傻乎乎、 乐呵呵的当宝,死了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龚小雅放纵失笑道:“一朝蛇咬的典型心理。” 叶惊鸿大饱眼福,心头一阵发晕,嘴上辩驳道:“血的经验教训的总结。” 龚小雅渐渐安静下来,温柔无限道:“小雅终于明白你和爹起争执的原因,对 不起。” 叶惊鸿愣了愣,那是在刘请莹身上绝体验不到的。 他淡淡摇头道:“没关系的,相处嘛,分歧在所难免。明儿保证云开雾散,一 切又从没发生过,因我们的感情也许比你们父女间更铁。惊鸿真困了。” “叶惊鸿”,龚小雅将没走出两步的叶惊鸿叫回头,友善笑道:“谢谢。” “谢我什么?”叶惊鸿惊奇。 龚小雅道:“人都要朋友的。母亲去世后,爹的性格益发孤僻,难以相处。整 整十五年,你是他的第一位真正朋友,小雅能看出来的,是你重新给了他久远的友 情欢乐,谢谢。” 叶惊鸿一笑置之,走出几步,小心谨慎状回头道:“没事了吧。”模样古怪。 龚小雅轻轻摇头道:“没了。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 暗呼声“感谢上苍”,叶惊鸿赶紧展动湿漉漉的身体,溜之大吉。 阳光缓缓飘动,透过窗格子移到叶惊鸿脸上。 他醒了过来,匆忙起身梳洗。外头碧空如洗,难得好晴天。 踱入走廊,小诗迎面传话道:“小姐让您去晚怡亭,她等好久了呢。” 叶惊鸿莞尔道:“又忘了吧,小心你那脾气不大好的干爹打你屁股。” 得到小诗乖巧回应后,他大步走向晚怡亭。幽谷三面环山,见天日时间相对较 短,因而冷热变化缓慢。头一天做客,居然让太阳晒到了屁股上,而且还让主人等, 的确不大好。 临渊的晚怡亭映衬暖日,别具昨夜温和色彩,有如一柄利剑插向天空,富于力 度感。 龚小雅依然昨夜姿式,宁静下眺细瀑流水,悠然自得。 徐风轻拂,扬起蓬松如流水似的长发,送达阵阵幽香,此时此刻的她宛如融入 纯净的天地。 叶惊鸿莫名涌动一个清晰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她,昨夜不过是她最人性化的一 个侧面,那反而令此刻的她更真实,更容易被触摸感知。 龚小雅突然动情出声道:“小雅好羡慕你。” 叶惊鸿远远打住脚步道:“因为极诱?” “不全是”,龚小雅毫无心机状摇头道:“小雅每天只能在固定的三个时辰里 才睡得着,十年如一日养成的早起少睡习惯使其他时间想多睡一会也成为一种奢望。” 叶惊鸿老脸一红道:“惊鸿贪睡,累您久等。” 龚小雅出语如珠,悦耳婉转道:“骨子里透出充满生机的沉静,沉静勃发出生 命奋发面,不给予人死气沉沉或无所依托的感觉。我以为你是我们道教中人,爹却 说不是。对了,你喜欢哪种生活方式啊?” 叶惊鸿暗惊她的洞察力,答道:“我喜欢简单的生活方式,喜欢不用心机去应 付的一切东西。不说我了,你爹呢?” “爹去滁州有一会了”,龚小雅心意难测道:“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待 我?” 叶惊鸿苦笑道:“你喜欢听好的还是真话?” 龚小雅“扑哧”失笑道:“准没好的。噢,挑好的说。” 叶惊鸿古古板板道:“虎父无犬女。” 龚小雅侧头妩媚白眼道:“就你会说话。来啦,怕人吃你不成。”拍拍身边护 栏,示意过去。 叶惊鸿魂儿情难自禁的飘起来,老实站入指定位置,深深注目道:“你很特别。” “那当然”,龚小雅毫不矫情的道:“辅导小雅长大的全是最优秀的人,要再 庸俗,那就是举世无从的呆子。” 叶惊鸿不由点头,赞许道:“看来天师道是块润土。” 龚小雅忽然挑起敏感话题:“难道静粟观不是?”直接挑明他与刘清莹的关系, 当然是龚老头告诉她的,真是弄不明白这对有趣的父女。 正对逼视目光,叶惊鸿一脸苦水道:“原以为是的,但被当枪使后不知你会做 何感想。” 龚小雅转开眼神道:“这就是你排斥我的所有原因?” 叶惊鸿吁气道:“没人有资格排斥如小姐般优秀的绝代佳人。好了,能否换个 话题?”心下暗骂自个疏忽:她身为武圈神话缔造者韦天倚的两大弟子之一,武学 高明程度毋庸置疑,悔不该与龚无忌大声争执而使话语落入她耳中,一时大意的双 重负面效果已暴露出来。 龚小雅知趣绕开,柔和道:“你是否听说过道家养生术?” 叶惊鸿点头道:“我在义父的书库中看过此类专著,大半篇幅讲述什么天地、 阴阳、有无的,玄得离谱,实在难懂。” 龚小雅微微一笑,侃侃而谈道:“道家认为人体、天地乃至万物均由阴阳构成, 万物靠阴阳互补和交相辉映才能发展壮大,从而长盛不衰,易经中有句概括性话语 称为‘云行雨施,品物流行’。” “极诱说玄不玄,全在阴阳之间。刘清莹、静玄的纯阴真气诱发你体内枯竭的 气息重生,变无形为有形。这股真气以阴为基,阴盛阳衰,因人体内部先天存在调 理修整的平衡功能,所以你体内阳气受一切外来压力刺激就激发出来,而且增长速 度会史无前例。它的终端成就恰在于首次突破性采用失衡诱导平衡的方法。至于为 什么会产生一股难以运行的真气,我只能乐观解释为人体阴阳两极某种互相排斥的 短期现象,必竟人体阴阳两极即不可能谁压过谁,也不可能谁永远排斥谁。” 叶惊鸿若吃了颗定心丸,舒展眉宇道:“承您吉言。” 龚小雅淡淡瞥眼道:“饿了吧,我做些吃的去。” 叶惊鸿自告奋勇道:“不劳您玉手,也让我表现表现。” 龚小雅投以怀疑目光道:“你?” “去”,叶惊鸿恶劣状嗤之以鼻道:“瞧好吧。”神态出格。 龚小雅神情接着黯淡下来,错开目光,重投细瀑:冰雪聪明的她怎看不出他有 意疏远,眼前这臭小子够不惹人爱的。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