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束缚中的挣脱 入夜。 狭长的影子拖在蒙着冰冷的月辉的青石板的地上,沈栖觉得浑身一阵发冷,湿 透的衣服紧紧地粘在背上,想挣脱却又挣脱不掉,冷冷地却又让自己忘记不了这种 难受的感觉。真是烦人!好怀念,千叶山上的飞龙瀑……冰凉,水,安静。 好沉——手里的长剑。 这应该是练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铁铸的长剑提在手中竟是那么沉,沉得仿 佛要把自己整个拽到地上。 好饿——突然袭来的饥饿感,让人无法抗拒而且无所适从。练了一个下午外加 半个晚上的剑,大概也只有陆尝那种怪胎会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连肚饿都没有!出 剑——收剑——再出剑——再收剑……这么久的时间就练了这两个简单得没办法再 简单的动作,沈栖有一丝茫然:到底,值不值得?记得刚入千叶派的时候,第一天 师父教的就是这个,但师父在让我们拔了几次剑之后很快就转到下一个环节了—— 基础的剑招、剑式。为什么陆尝要反反复复逼自己更快更快地出剑呢?虽说拔剑快 一些可以出其不意制服甚至是解决对手,但是哪来这么好的机会呀?恐怕还没走近 对手十步之内,对手已经拔剑在手了——不过,陆尝终归是自己的师父呀!师命难 违,或者说,师命不可违,因为你既然认一个人为师父,他的武功必然比你强,如 果你胆敢违背他的命令,说不定他一剑就让你“挂”了! 沈栖莫名其妙地笑了,“挂”这个词是他刚刚从陆尝口里学到的。不知为什么 这个词总是让他想到死掉的人被无形的绳子吊着,头发衣服还有手脚鲜血什么的全 都一股脑儿倒着向下淌,那该是地狱里的情形吧,小鬼,判官,阎王,青面獠牙, 十八层——打…… 好不容易走到房门口,沈栖忽然瞥见不远的书房里一盏青灯尤自亮着。应,应 该是程雪痕吧!这么晚了,他还没睡? 反正身上湿得奇难受,也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丫鬟或者仆人给自己打水冲洗, 不如就去看看程雪痕,趁便把身上晾干。 沉重而不均匀的脚步声,冥思中的程雪痕猛然抬头。见是一脸疲惫的沈栖,程 雪痕扯动嘴角笑了笑:“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一定是被陆尝拖住练剑的吧。” 沈栖将剑搁在桌上,重重在椅子上坐下,苦笑道:“受不了呀,真是受不了。 陆前辈好象有使不完的气力一般,我现在握剑的手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程雪痕轻笑:“陆尝就是这脾气——他一旦决定要认真做的事情,他绝对不会 敷衍,他只会用出十二分的气力完完全全做到底。” 沈栖笑了笑,不置可否。 程雪痕觉得有些烦闷——本来准备等沈栖先开口扯出个话题,不过看沈栖斜着 眼一个劲看着地上半天金口难开的架势,程雪痕彻底不抱希望了。 随便开个头吧,就当闲聊。 “你,认陆尝为师了?” ——真是没话找话,自己不早就知道了么!陆尝还专门问过自己的意思。 沈栖点头,抬头看向程雪痕,有些愧疚不安地问道:“陆——师父他的剑法真 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吗?” 程雪痕哑然失笑,也许真是闲得无聊了,竟一本正经捉弄起沈栖来。 “我说你呀你——沈栖,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不是已经有了师门了吗,怎么可 以不经师门同意又认一个师父?你知不知道江湖中的门派最忌讳门徒有这种行径了! 这可是背叛师门的大罪!而且你既然已经认了陆尝为师了,怎么可以又怀疑起他的 剑法修为?要让他知道了,还不狠狠骂你个狗血淋头!” 出乎程雪痕意料的,沈栖没有惊慌,更没有失色,只是淡淡而略带悲凉无奈地 轻轻一笑。沈栖平静地看着程雪痕的眼睛,程雪痕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几乎要主动 避开视线。 “你说的没错,这些我也早就想到了——不经同意另投师们、学而不尊怀疑师 父,都是大错啊,习武之人或者说是立世之人最不能触犯的……不过你说我现在活 着还为了什么?我早已经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活了,我的性命,我的名誉,还有我一 切的一切,我都早就不顾了!如果现在有人要我立刻抛弃这些,我绝对不会犹豫的 ——只要——只要——”沈栖反复念了“只要”这个词两遍,原本如死灰般的眼神 倏得放出了一丝异样的神采,情绪也变的有些激动起来。 “只要他能答应我现在就把绝命四剑的人头给我提来!” 程雪痕几乎被沈栖忽然高起来的声调吓着,但愕然地看向沈栖,却吃惊地发现 两行清泪沿着沈栖的脸颊滑落。 沈栖没有擦去泪水的意思,只是微微埋下头道:“对,对不起,我没办法克制 住自己……” 程雪痕不禁为之动容,不由自主把一直盘旋在自己脑海中的疑虑提了出来。 “沈栖,你,想过回家看一下吗?” 沈栖整个身子一颤,搁在桌上的手也抖了起来。 “想?我怎么会不想?!在我醒过来之后知道我还活着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回 家看一看!沈庄怎么样了,爹娘的尸骨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我 这个做儿子的竟然躲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程雪痕从来没有见到一向平静安和的沈栖歇斯底里的样子,而且如果不是亲眼 看见恐怕他也不会相信沈栖竟染会两眼发红双手死死抱住脑袋用恶狠狠的语气以及 杂乱无绪的语法说出颠三倒四的话。这种事情,应该是发生在我程雪痕身上才对吧 …… 声音消失了,沈栖所有的声音全消失了,程雪痕看出沈栖正处于发泄之后短暂 的恢复与平静期,换句话说就是大脑真空期——程雪痕对此是身体力行过的,所以 经验特别老到丰富。至于怎么应对这种状况,程雪痕皱起了眉——好象每当自己处 于这种状态时身边都是一个人也没有,奇怪了,怎么自己就是如此凄惨地孤家寡人 一个呢?大,大概是因为自己总是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吧……(其实是因为 程雪痕发泄的样子、气势以及破坏力还有波及无辜的偶然性太厉害太高了,所以他 一旦处于这种状态,连他父母都躲他远远的——悲哀啊,所以人不可不适当压抑一 下自己的脾气,率性而为固然痛快,不过当亲人朋友都对你退避三舍时也是你真正 应该悲哀凄凉的时候了。) “你既然想回家看看,”程雪痕细细权衡了半天,才抱着破釜沉舟的信念小心 翼翼地问了出来,“为什么你不回去呢?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我可以 帮你。” 沈栖抬起头来,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程雪痕几乎怀疑刚才那个在激怒中失态 的沈栖是不是真正的沈栖。 “我不能贸然回去。你说绝命四剑在杀我失手后最想做的是什么?当然是彻底 除掉我!也许他们算到我会忍不住回沈庄查看埋葬双亲,因而早就在那儿摆下了埋 伏等着我。如果我回去,还不是自投罗网?要送死,我现在还不想!” 程雪痕愣了一下之后立即道:“你担心这个是没错,不过没有必要啊!你想如 果有我或者再多带几个人一齐陪你回去,那区区四人还敢轻举妄动吗?!” 沈栖大大地愣了一下,有些犹豫道:“其实我本来也想请你帮忙的……不过我 已经给聚雪谷惹了这么多麻烦了——本身我身上的毒被压下后你们对我已经仁至义 尽,可我还强留在聚雪谷以求庇护,这本身就是不情之请了。如果我再请你们陪我 回家,那,那就太过分了。” 程雪痕无奈地叹气:“你真是迂腐!你我已是朋友,哪还在乎这个?!如果按 你说的恩恩怨怨全都算得一清二楚,那你救了俞蝶一条命俞蝶也就应该还你一条命 咯?!” “我,不是……这个……不……” 沈栖被程雪痕如此一说,支吾了半天也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因而也没有注意 到一旁的程雪痕因为情毒发作而瞬间呈现的痛苦脸色。 程雪痕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剧痛。看沈栖说不出话来了,将身子挪到沈栖背后 一拍沈栖的肩膀,豪气干云道:“都是江湖人,哪来这么多顾虑小心?沈栖你呀就 是恭谨有余,豪气不足!像我一样嘛,爽快些,有话直说,别憋在心里,那不仅会 憋坏人,还会憋坏事!” 沈栖猛地抬头,头顶“咚”地撞上程雪痕的下巴。只听程雪痕一声惨叫,沈栖 回头看到程雪痕痛苦不堪握住下巴的样子,情不自禁“扑哧”笑了出来。 “你笑——你还笑?!沈栖你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的!亏我还这么帮你!” 沈栖好不容易忍住笑意,耸肩道:“刚才是你要让我像你一样爽快一点,有话 直说的!我不过现学现用而已!” 程雪痕不知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到沈栖一本正经低沉地 道:“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程雪痕一时也忘了说笑了,同样收敛了笑意,忽然间却觉得嘴角有些微微泛苦。 “其实应该说谢的人是我。知道吗,其实本来我根本不懂你整天阴沉着脸在想 什么,偶尔提到为你父母报仇时你那种怪怪的口气又是为了什么,直到聚雪谷也发 生了那样的事情。我本来觉得这一切的罪过都在我身上,我几乎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一直以为我并不是很在意聚雪谷,甚至是不很在意我的家人,不过那时候,我知 道我错了。”程雪痕落寞的脸色让沈栖几乎愣住,连程雪痕也会有这种感觉吗?难 道那种对家的破碎的痛苦以及自责不是我一个人仅有的感觉?每个人都有,是每个 人都有的吗?可是就算他们有又怎样……为什么要想这些,没有丝毫关系的呀…… 程雪痕平和地笑了一下,连轮廓分明英气逼人的脸也刹那间显的温和起来。 “我是从你身上才知道发生这种事之后应该怎么做的。你没有一味地沉浸在自 责里,而是一直考虑着如何弥补。也许你急切地想不顾一切为父母报仇的心理是因 为你所剩时间的有限而产生的,但是这些对于点醒一味沉浸在自责中无法自拔而让 家人朋友担心的我已经足够了。其实我本来是想以死谢罪的,毕竟这是建谷这么多 年来聚雪谷第一次遭到如此的践踏侮辱,而且你也知道俞蝶走了之后我是怎样的感 受……就是因为看到你依然这样固执地活着,我才决定要紧紧握住现世以及周围的 一切!” 程雪痕的口气很平稳,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是当沈栖听 到“以死谢罪”四个字时,沈栖还是异常肯定地觉得程雪痕不是在开玩笑。程雪痕, 是绝对认真的! “所以,”程雪痕忽然握紧了沈栖青色的手,看着沈栖的眼睛道,“我们这对 难兄难弟同病相怜就一齐努力吧!当你撑不住时我会帮你,当我撑不住时你也要帮 我!至少这样我们最后去见阎王爷时不会后悔,因为我们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 沈栖猛地觉得一阵气血翻腾,不由握着程雪痕的手的手加重了力道。“好,一 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栖使劲握住程雪痕的手摇了摇,鼓足勇气道:“明天,明天你能陪我回家看 一下吗?” 程雪痕微笑道:“好,就明天!谷里有我爹和五大护卫,我们再带上陆尝吧,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沈栖感激而期待地笑了,虽然,明天的旅程还不知是福是祸,但至少,他已经 从一层束缚中挣脱了——哪怕,这层束缚只是众多捆绑在他身上的束缚中的一层而 已。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