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所谓别离(下) 白羽桐皱了下眉,刚要开口却因为一阵剧烈的眩晕而闭嘴,整个人连着昏迷不 醒“挂靠”在他身上的沈栖晃了一晃,慌忙后退了半步才总算稳住。 “桐儿?!”柳忘忧见状看也不看地上毙命的紫剑一眼,直接飘到了白羽桐面 前,拽过沈栖推给一旁的花无影,一把握住了白羽桐的手腕。 “我,我没事……不过是喝多了一点……” 柳忘忧的神色微微放松了下来,但是立即生气而烦乱地道:“你无缘无故喝那 么多干吗?!我难道没教导过你酒会误事么!!万一今天就因为这个你死在紫剑手 下,你让我怎么向你父亲……算了——这件事我不会轻饶你!罚你十天禁闭,给我 乖乖呆在羽化斋里面壁思过!风裳,你要好好看着他,如果让他给跑出来了,我第 一个罚你!” 风裳看着白羽桐的目光中滑过一丝悲悯,但是立即应声领命。而白羽桐苍白的 脸上闪过一丝轻蔑与不屑,还有极度的愤恨与无奈。 “掌门,请降罪!”手刃紫剑的雪绝影此时忽然装过身,依然单膝跪地,语气 中却是肃杀的决绝。 柳忘忧阴沉地转头,白羽桐趁机挣脱开柳忘忧的手,一声不吭走到沈栖身边。 早在白羽桐眩晕时便醒过来八九分的沈栖感激地冲花无影笑笑,然后借着白羽桐的 肩膀咬牙自己站住了。 “绝影,我一向以为你心细谨慎,没想到也有糊涂之时,竟让这种事情发生在 你雪堂!好在今天沈公子及时发觉,没给这个紫剑下手的时机,若是没有发觉—— 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么?!” 在场之人听着柳忘忧冷酷肃杀的话语全都不禁为雪绝影捏一把汗,沈栖栗然地 想: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柳忘忧看她一贯温和典雅的风度,没想到发起狠 来这么恐怖狰狞!这个天下第一大杀手组织的掌门果然不是当着玩玩的…… “绝影深知罪不可赦,请掌门重罚!” 沈栖听着雪绝影如此决然的话语,心口仿佛被猛烈地打中,原有的温软平和刹 那间僵硬粉碎,轰然地崩溃,有一种由幼稚天真庇护下而得以生发存在的欢愉和幸 福瞬间湮灭——不管柳忘忧如何温和典雅,白羽桐如何坦荡不羁,风满楼如何狂妄 自负,雪绝影如何忠诚肃穆,花无影如何古灵精怪,风裳水佩如何亲切纯朴……他 们终究是杀手!终究是天下第一大杀手组织的杀手!他们那些看似修长白皙温润如 同白玉的双手终究是沾染了浓烈的血腥,流淌着死亡的阴冷肃杀……他们那些灿烂 耀眼明媚如同春光般的笑容背后,是埋藏在——不,是牢牢根植在他们的骨子里的 恶魔般的黑暗阴影! 杀手,是属于黑暗的生物!是与一切自然与美好的事物相背离的生物!! 而我,竟然一度被由幼稚和天真的双眼所看不穿的假象所迷惑…… 可怕的真相…… 而又无可抗拒的真相!! 沈栖浑身剧烈地一阵颤抖,冰冷的感觉从骨髓地腾起——那不是顾及身中剧毒 的恐惧,亦不是面对自己根本无法反抗的敌手的恐惧,而是,对自己竟然被自己的 双眼所欺骗的恐惧!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 什么时候起…… 便在纷乱繁杂中失落了那个原本的自己?失落了那双慧洁不容一粒尘杀的眼睛? 失落了,无所顾虑气拔山河的坦荡?! ——不是所谓侠之大者的坦荡,而是单纯人之为人的坦荡!亦或是,圣贤之书 教化之下的堂堂君子所应有的坦荡!! 虽然以往千叶山上的自己也是如此一般的懦弱无能,但是至少自己还有一颗清 醒的能够明辨是非的头脑!对那些草菅人命欺凌弱小的盗贼匪类深恶痛绝,对大义 凛然斩歼除恶的侠义之士神思遐往……如果说这些大而空泛的话都是过于夸张的虚 假,但至少自己还是厌恶着四师弟的嚣张跋扈以及仗势欺人,顾虑着亦诗的付出与 所得……而现在的自己…… 因为这些杀手们对尘俗的反叛以及无所顾忌的桀骜而欣羡向往,因为他们高明 的医术和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而感激亲近,因为他们一切的一切而彻底遗忘了自己本 应坚持的断然和清醒,连道德的底线都弃置一旁接着刻意地麻痹自己让它渐渐模糊 不清……自己,真不是普通的软弱失败呵! 不自觉地,沈栖将手自白羽桐的肩上移开,闭上眼浅吸一口气,沈栖觉得自己 是该梦醒了——别离那些绮丽虚幻的梦境,惟有棱角分明朴直无华的现实,才是真 正可以倚靠以及值得倚靠的一切! 没有人在意到沈栖刹那间的异样,柳忘忧断然向雪绝影道:“按落梦惯例,因 疏于防范而让敌手有机可乘者当众杖责两百——你身为雪堂堂主,罪加三等,罚你 自断一臂,左右随你自己选吧!” “不可以!”白羽桐不顾一切吼了出来,微红的眼睛直直瞪向柳忘忧,柳忘忧 不为所动地站着,看也不看雪绝影和白羽桐两人一眼。而跪在地上的雪绝影则脸色 惨白地缓缓抬起头,然后木然地使劲一点头:“谢掌门降罪!”说完右手闪电般地 自腰间抽出一柄匕首,银光闪过,喷涌的鲜血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凄美的圆弧, “砰”的一声,原本已经身受重伤的雪绝影立时痛晕过去。 “绝影!”白羽桐凄厉嘶哑的喊叫终止与柳忘忧冰冷的回眸。已经凝涸了紫剑 鲜血的长剑直直点在白羽桐双眉之间,柳忘忧不带任何表情地道:“这是他应该领 受的惩罚,没有丝毫值得你同情的地方!退下!!” 白羽桐因为惊惧愤怒而大瞪的眼睛慢慢从柳忘忧的剑上抬到柳忘忧的脸上,两 人如此对视了良久,就在沈栖几乎觉得一切都快永远陷入死寂的时候,柳忘忧缓缓 移开了眼睛,瞥向了地面:“你的路还很长——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但又希望你 一路走好,所以我必须尽早让你明白无毒不丈夫的道理!还有所谓的‘法不容情’ ……凡成大事者,都必须经过这个关卡!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白羽桐绝望痛苦的眼神滑向了倒地不醒的雪绝影,嫣红的鲜血浸染了一地,浓 烈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烛光暗淡的书房。柳忘忧没有放下手中的剑,只是冷冷地对 完全呆楞着而且浑然不觉早已滑下两道泪痕的花无影道:“给他包扎一下,抬下去! 哼,好象很久没有人被罚在冰楔洞里思过了,这次倒是很凑巧——三十天内不得让 他出冰楔洞半步,除了无影你负责送饭食之外,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严刑伺 候!” 沈栖打着寒战看花无影一边止不住流泪一边飞快地给雪绝影止血包扎,然后无 声地打手势唤来几个弟子,默然将依然昏迷的雪绝影抬了出去。 然后柳忘忧抬眼看向被自己剑尖指着的白羽桐:“没你的事了……你也该回去 面壁思过了!好好想清楚今天事情的前因后果,年少轻狂到底该不该取——你要是 想不通可以让风裳来请我,我会好好给你解释!” 白羽桐的眼睛随着雪绝影的被抬走慢慢冷寂漠然下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消 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烈的痛恨和阴邪。非常缓慢地举起左手,在 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白羽桐微笑着看向柳忘忧,仿佛没有丝毫感觉地紧紧握住了 柳忘忧指着自己的长剑——不是一般地握住,而是紧紧地握住!用力之深以至于他 手指上的指关节都因之而泛白!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同时失去了语言一 般,谁都忘记了阻止,连柳忘忧都被震慑住浑然不知道要抽回长剑,而是任由白羽 桐这么握着——就这么看他站在自己面前不断地用力,不断地有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细流从他指缝间溢出,然后一股股汇入他手心飞快地淌下,继而沿着那纤细的手腕 蜿蜒而下,最终隐没在了白色宽大的衣袖之中。“咝咝”的声音在完全沉寂的书房 里听来特别地刺耳响亮,通身汪蓝的灵青被主人血液的味道吸引出来,一路舔噬着 流入衣袖的鲜血一路迫不及待地爬上来,飞快地钻出袖口,死死缠住了它主人的手 腕。小小的三角形的头亢奋地不住想挤入它主人不断涌出鲜血的手心之中,直到猛 然间它终于失去了耐心,索性狠狠张口咬了下去。 白羽桐优雅而从容地笑了,扬起斜飞入鬓的剑眉,轻松的语气里有强抑之下依 然不住翻涌的盛怒:“不用解释了师父,我已经明白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事 情,还有很多人,都和现在的灵青一样,当它所需要的鲜血刺激了它的本能,它便 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作为它的主人所给予它的恩惠——当然了,也许它并不认为 这是一种恩惠……于是,它不顾一切地咬了下去,拼命地吸食我的血液,没有止尽 地满足它的享受,它的欲望……师父,我真的明白了!真的!!”说完白羽桐使劲 一拗手中握着的柳忘忧长剑的剑身,“砰”的脆响之后,白羽桐微笑着把手中所握 的断剑轻轻抛在了柳忘忧跟前,然后罔顾不断渗血的伤口以及众人震惊的眼神,右 手狠狠地拽下依然猛烈地吸食自己鲜血的灵青。因为拽得过于猛烈,灵青没来得及 松开的毒牙竟生生从白羽桐的手心上撕下一条血肉。柳忘忧的脸色刹那间失去了所 有的血色,不由自主的颤抖被她强行克制着,死咬住了下嘴唇才勉强没喊出声。沈 栖则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扶住一旁的书架剧烈地呕吐起来,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番两 次血腥至极的场景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唯一没有变色的,是场中的白羽桐。他好象根本没有在意到右手中握着的灵青 口中那条滴着一滴一滴鲜血的血肉——从他自己左手手心中撕扯下的血肉!而是一 派悠然自得地捏住了仍然蠢蠢欲动的灵青的七寸,仿佛在喃喃自语般地道:“灵青, 不能怪我……是你太绝情,太任性了。如果你稍微克制一下你的私欲,稍微对我仁 慈一点,我是不会这么对待你的,不要怪我……呵呵,多奇怪的感觉啊,我现在真 的非常非常恨你!恨你刚才的所作所为!!”说完白羽桐眼中杀气一闪,毫不迟疑 地活生生捏死了手中的灵青。基于蛇类的本能,灵青痛苦不堪地扭曲了身子,短短 的身子死死勒紧了白羽桐的手腕,直到最后一刻咽气为止。 “你知道我本来有多喜欢你的……我几乎把你当作我最重要的朋友,我的孩子, 我的亲人!可是这全是你逼我的!换句话说,你自找的!!”白羽桐优雅而惋惜地 笑笑,那神情仿佛是在告别一个非常亲密的老友——轻轻一甩手,早已毙命的灵青 直直飞了出去,露出了白羽桐手腕上清晰可见的勒痕。 “好了!全都结了!师父我回羽化斋面壁思过了,失陪!哈——哈哈——哈哈 哈——” 白羽桐发疯般的大笑逐渐飘远,静默了半天的书房里忽然爆发出风裳歇斯底里 的哭声,沈栖吐光了腹中的一切,却无力做任何事情,只能默默地看着跪坐在地上 放声大哭的风裳。 “好了,别哭了……快,快追过去!别让他再干什么傻事……”柳忘忧木然的 话语听在沈栖耳里了无生气,沈栖微微一怔抬头,却发觉柳忘忧仿佛刹那间苍老了 很多很多,精致的面容上原本深藏的耐人寻味的神采完全垮去,只留下了单纯的岁 月的痕迹。 风裳依然哭着,但硬是掩着脸站起,夺路而去。沈栖明显察觉出了风裳此时对 柳忘忧的愤恨——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白羽桐的自残 完全是柳忘忧一手逼迫而出的。可悲而无奈的是作为一个小小的丫鬟,风裳她不可 能,也没有办法对身为掌门的柳忘忧表达出她的愤恨,她只能放声地哭泣——那已 经是她最大限度的反抗了…… 沈栖疲乏不堪地站着,觉得所有的精力都在缓慢而又迅速地流逝着,现在他需 要一个安静的地方,需要一个独处的地方,让他好好平静,好好想清楚,好好忘记 刚才的一切——虽然明知那所谓的“忘记”比登天还要困难…… “柳,柳掌门,我不太舒服……”沈栖只能说这么多,嘴角一阵剧烈的抽搐打 断了他的话。 “好……你也走吧……早点休息……”柳忘忧依然没有恢复过来,神思恍惚地 有些吓人。 沈栖知道安慰柳忘忧并不是自己的分内之事,所以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无言 地走出书房。抬眼,冰冷的空气里每一个默立的落梦派弟子眼睛中都是复杂难明的 情感。穿过他们——穿过这些立于敌手面前可以泰山崩于面而不变色的杀手们,沈 栖转向羽化斋的方向,却踌躇了。略顿一顿,沈栖看向了清景阁的方向,深吸一口 气,他终于迈起艰难的步伐蹒跚地走了过去。 直挂而下的白色幔布依旧,舒缓雍容着穿行而过的清风依旧,款款涌来重叠反 复的铃声依旧,古朴简约的上古神兽的雕刻也依旧,不再的,是那种畅然的肃穆与 亲和…… 不安,浓重的不安——神兽在清冷隐晦的月光下不再显得威武而亲切,反而一 种狰狞和栗然漫溢开来,连带着那一幅幅幔布随风勾出的所谓“自由”、“流动” 的曲线都变得阴沉而诡异…… 原来夜色笼罩下的一切都与阳光包裹下的如此迥然!若是单纯地仅看一个时刻 是会如此简单轻易地让人误解…… 沈栖闭上了眼睛,胸口的气血翻涌让他忍不住席地而坐,冰冷的地气,从光洁 的大理石地面上传来,让他再次打了个寒战。 仰头,开眼。 无法看清头顶那幅巨大的星辰图,正如无法窥探清楚终极的命运一般,不可避 免的黑暗,是它们共通的面纱……就和柳忘忧脸上的一样…… 还记得第一次踏入这个清景阁时自己心中的震撼,那是一种对没有所谓光与暗 之分的纯粹的美的震撼。完美的,无缺的——无论是没有生命的建筑,还是静立于 其间的有生命的人……闲散淡泊的柳忘忧,高高地端坐在那古朴雅致的帘珠之后, 她的声音、语气是如此地与整个清景阁融合,如此地与这纯粹的美融合!还有那时 因生疏而对之几乎没有任何了解的风满楼、护羽双影、白羽桐……还有,心境完全 平和的自己…… 没有了,果然是没有了——当自己察觉到那种极至的美与协和的刹那就已经注 定了立时的别离,如果那是可以保留长贮的,便不是极至了,便不会让自己现在如 此地神往与慨叹了…… 是在失去中而成就所谓美的,不是拥有,不是贮藏。 被拥有,被贮藏下来的那已经不是真正的美的精魂,而是躯壳——失去生命的 躯壳。 ——可偏偏有多少世人前仆后继地为着拥有,为着贮藏这具“躯壳”而苦苦地 挣扎,苦苦地求寻……呵,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情! 冰冷的夜风带来一股莫名的涌动,沈栖回首,看到了缓缓走近的柳忘忧。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我还以为你回羽化斋了……”柳忘忧刻意的轻松无 法掩饰她内心依旧的茫然和痛楚。 沈栖缓慢地站起身,疲惫但不倦怠地道:“如果柳掌门不介意的话,我可不可 以在这儿多留一会儿?” 柳忘忧根本没有精神思考这个问题,只是漠然道:“随便你。” 沈栖点了点头,退到一边依然席地坐下——他太累了,站着让他觉得整座清景 阁都担在自己单薄的双肩之上。 柳忘忧一动不动地站在阁顶的正下方,木然地看着前方,但是沈栖可以保证她 绝对什么都不在看,她只是在想,她的思维已经占据了她生命暂时的全部。 “能聊聊么?”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地,柳忘忧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沈栖点了点头,也不管柳忘忧看见没有。 “今天发生这种事情你作为一个外人应该感到很困惑吧——完全无法理解是不 是?” 柳忘忧没有看沈栖,径直地道。 沈栖叹了口气,他明白此时柳忘忧需要的并不是自己的回答,而是自己的聆听。 “多讽刺啊,我唯一的弟子,这个世界上仅此于我自己我最看重的人,竟然会 那样对待我——完全不理解我,而是报复我,威胁我,甚至……他说他恨我!” 沈栖还是没有接话,月光投下他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像一堆石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觉得我疯了么?!” 柳忘忧语气中剧烈的起伏让沈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无所谓地笑笑,沈栖霍然 有一种赌一把的冲动:“能冒昧问一个问题么?” “随便。” 沈栖闭上眼睛,暗吸了一口气:“白羽桐,是你亲生儿子么?” 没有回答,没有动静——沈栖闭上眼睛就是为了避开这个最难熬的一段,虽然 的确是寂静无声,但是沈栖与柳忘忧都各自心知肚明彼此心潮里掀起的渲然大波。 很轻很轻的叹息,空空地弥散在猛然扑入阁中的夜风里,柳忘忧的声音飘忽犹 如失去了心神:“不错……你,真的很聪明。” 沈栖心底里长松了一口气,却懒得分开沉重的眼皮,索性这么一直闭了下去。 “难怪……” “一个做母亲的沦落到我这种地步是不是很无奈?很凄凉?我唯一的孩子亲口 说他恨我——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说他恨我……他果然还是个孩子……还在耍小 孩子脾气,跟我这个母亲闹别扭……是我太宠他了,把他宠得骄纵不堪了……” 沈栖不置可否地笑了,柳忘忧却没有放过这一丝几乎微不可辨的气息变化: “你在笑什么?” 沈栖颓然地垂下头,极低地道:“没笑什么——我并不清楚你和你儿子之间到 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觉得你们这样很不值得……” “很不值得?” 沈栖睁开了眼,眼睛里仿佛嵌了一块没有生命的坚冰:“是很不值得……我已 经失去了所有的家人,这种感觉是没有失去过的你们无法理解的——死亡,真的可 以使一个人豁然啊……没办法宽恕的都变成了可以,没办法理解的也变成了天经地 义……可就是活着的没有经历过或者看到过死亡的人无法明白!” “你对一切都总是想得这么深奥晦涩么?” “不是——值得我想这么复杂的事情我才会这么去做,人的精力不是可以随便 浪费的……” “你今天陪桐儿一起喝酒的是不是?” “不错……有什么问题么?” “你应该也醉了吧?” 沈栖笑了,笑得几乎想直接平躺在地上,大股大股猛烈涌入的气流生硬地冲撞 着他受了伤的胸口,以至于笑到一半时他不得不以剧烈的咳嗽舒缓这种令人难受的 冲撞——平生第一次,沈栖觉得自己是如此放纵地失去理智,而且不可理喻。 “醉?如果我醉了我哪里知道我究竟醉了没有!如果我没有醉,那白羽桐也就 应该没醉,这样说我们醉了的人不就是真正醉了么?可是喝酒的人是我和白羽桐, 说我们醉了的人没有喝一滴酒啊!” 出人意料地,柳忘忧竟也笑了,笑声似乎还很开心的样子:“果然是醉了,疯 话连篇!!” 沈栖默然了,倏地止住了所有的笑意和咳嗽,站起身道:“我不想过多插手这 件事,但是毕竟我这条命是你和白羽桐救回来的——我说过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所以有些话我还是要说……不值得这样,母子之间真的不值得这样!我想你们都并 不是存心想彼此伤害,那为什么不好好相处呢?难道真有什么不得不用那种血腥的 方式来昭然来表达的意思么?!”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你师门的回信大概再过几天就会到。” 沈栖轻叹了一口气,忽然笑了:“我记得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前辈你问了 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问有没有谁知道这个所谓‘清景阁’的名字从哪里来的。” “怎么突然又想到这个了?还有,我不喜欢‘前辈’这个称呼!你还是叫我‘ 柳掌门’比较好。” 沈栖甩甩头笑了,喃喃道:“我大概真是醉了——莫名其妙赶这趟子浑水…… 记的不是太全了,好象有过这么一句词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呵呵,除了最后这‘清景无限’四个字不太对劲以外其余的倒是很对现在的景 ……那我先告辞了,柳掌门你也早点歇息吧。” 说完沈栖不管柳忘忧如何反应,头也不回向外走去,已经快出清景阁的时候, 柳忘忧急促的话语拦住了他:“帮我!” “怎么帮?”沈栖抬头看天,却是月明星稀。 半天的沉默。 “转告桐儿,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武林大乱,不是可以随便改变势力均衡的 时候,原有的,不能变!还有……我已经老了,将来的天下,是他的。” 沈栖长舒了一口气,浓重的倦意潮水般涌来:“我会如实转达的——请柳掌门 放心……我真的很困了,柳掌门你不困么?” 柳忘忧叹了口气,摇头:“我还想再多静一会儿……不过桐儿和绝影的禁闭还 是要关的,我掌门的命令是覆水难收的那种,你能理解吗?” 沈栖真的困得快不行了,艰难地硬撑着眼皮问:“还有话要转达的吗……” “没有了……不过,”话锋一转,沈栖正烦恼还要让自己站到多久的时候,柳 忘忧诡异的身影突然飘到了自己面前,“这是一颗治疗内伤用的丹药,不比你师父 给你的差,你吃下去吧。” 沈栖渐趋迷糊的大脑赫然转醒,一惊之下狐疑地看向柳忘忧。 柳忘忧苦笑:“我知道你在怀疑我的目的……不多,两个——一是不要把桐儿 与我的关系说出去,哪怕是桐儿;二是这颗丹药可以增长你的内力,我还是要你陪 着桐儿去查月眉的事情,以你现在的内力,我很担心你会拖桐儿的后腿!” 沈栖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想了想依然苦涩地笑道:“可是我真的很困了……” 柳忘忧恢复了一些神采笑道:“你可以明天服用,反正不急!” 沈栖点头,将丹药收好:“没别的事了吧?” 柳忘忧侧身让开:“今晚的事,多谢。” “不客气……应该的。” 说完沈栖大步向羽化斋走去——真的很困了,就快不行了…… 好象其实是真的醉了的样子…… “沈公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劝劝公子吧,他回来了也不管手上的伤口, 就是一个劲拼命灌酒,我们怕……啊,你想干什么?!” 沈栖不顾那四个丫鬟的“聒噪”,用尽最后的气力径直走到喝得酩酊大醉的白 羽桐面前,用最快的速度拔出剑,直接架在了白羽桐脖子上。 “知道这是什么吗?”沈栖指了指手中的剑。 白羽桐抬起通红的眼睛,问:“你要干什么?” 沈栖点头,对效果非常满意:“看来你还没醉——那最好!你师父让我转告你, 她已经改变主意了——她说现在武林大乱,不是可以随便改变势力均衡的时候,原 有的不能变;还有她已经老了,将来的天下她不跟你争,都是你的。不过因为她是 掌门,为了保持一贯的权威,你和绝影的禁闭还是要关的,明白了吗?!” “真的还是假的?!”白羽桐手中的酒杯“砰”的砸在地上。 沈栖怪异地一笑:“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吗?!” “没,没有……不过她真的那么说的吗?” 沈栖嫌烦了,大吼着问:“你还要不要继续喝酒了?到底想不想早点休息?我 已经很困了你知不知道!!” 白羽桐愣了愣,推开了面前的酒壶。沈栖一点头,一指点中白羽桐的睡穴,白 羽桐心有不甘地瞪了沈栖一眼,直直地倒了下去。扔开剑,沈栖转身对四个丫鬟道 :“给他包扎好伤口,然后安顿他睡觉,还有我……我实在撑不住了……” 就在沈栖心神松懈倒下去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匆匆赶来的花无影,隐约 听到她对那四个丫鬟道:“掌门派我来照顾公子的,你们去照顾沈公子就够了—— 这是谁点了公子的睡穴……” 沈栖彻底地放心了,安然睡了过去。 十天后,当沈栖随着刚刚被解除禁闭从羽化斋里走出来的白羽桐一齐从秘道走 到冰魄峰半山腰时,还是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酒果然不是好东西, 一醉竟然波及这么久,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不过这短短十天内所发生的事情倒是几乎每件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先是惊叹与柳忘忧给自己的丹药的药效,然后是被白羽桐为那天晚上点他睡穴的事 逼着斗了一通对句,接着是柳忘忧亲自来羽化斋——名义上是看沈栖这个落梦派的 所谓“客人”,其实是探视她宝贝儿子白羽桐,白羽桐总算对他母亲兼师父的态度 稍微好转,但是如同破镜难圆,已有的裂痕却是怎么也缝合不上了——至少白羽桐 手心那块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就时刻提醒着曾经发生的一切,无法抹杀的一切,而 这道丑陋的伤疤的背后,是沈栖与白羽桐离开时依然被关在冰楔洞的雪绝影永远失 去的那条左臂——临走时柳忘忧默许白羽桐和沈栖暗地里去探视了一下雪绝影,白 羽桐对雪绝影郑重地说,雪绝影的那条左臂是他白羽桐永生永世亏欠他雪绝影的。 一旁的花无影当时哭了,经过这么多事沈栖虽是个“外人”也了然花无影对雪绝影 的那种特殊的情意,但当花无影那时忽然哭起来的时候,沈栖却分辨不出她究竟是 为雪绝影永远失去的手臂而难过得哭泣,还是在为白羽桐所说的话而感动得哭泣。 而雪绝影却极不自然地安慰白羽桐,让白羽桐千万不要记挂这件事——他说他本来 是一个孤儿,是柳忘忧的收留给了他活下来的机会,纵然柳忘忧夺走他的性命,他 也在所不辞!沈栖是百分之一百相信雪绝影所说的话的——从那天雪绝影毫不犹豫 地对紫剑以及他自己下手就可以全部看出来了,但是这种所谓的“死忠”——沈栖 既没办法,也没资格多说什么。 临走前柳忘忧找到沈栖进行了最后的谈话,她希望他能一路上照顾白羽桐—— 也许白羽桐的武功的确比沈栖高明,但是计策谋略和心计手段上却远远不如沈栖— —这是柳忘忧从白羽桐三番两次劝说自己不成而自己却被沈栖三言两语打动的事实 对比中得出的结论。沈栖当然只有点头的份了,柳忘忧又劝说沈栖要勤修内力—— 她知道程雪痕曾传授沈栖凝雪神功内功心法的事情——“如果你好好修习,你能在 武林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沈栖对此一笑置之,所谓武林之事,他沈栖早就看透了。 于是就这样离开了,宛若大梦一场。沈栖觉得很轻松,很自在,唯一可以算得 上麻烦的事情是张远山回信中的嘱咐——他理解沈栖的选择和决定,不责怪沈栖跟 着白羽桐去调查事情,但是出于为沈栖安全考虑,要沈栖尽可能每到一处就和师门 联系一下,至少要告之一下他身处何处。 老实说,沈栖对此是颇感忧虑的。一种或许是天生的亦或许是经历了这么多波 折磨练出的敏锐感让他着实不得不怀疑起了自己的师门,或者准确地说,是怀疑他 自己的师父——张远山。如果说以往他对此的怀疑都被自己强压在了心底,现在他 已经无法再压制了,不断翻滚的浑浊潜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当他回到最初 的所在时,真正的别离,或许真的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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