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破裂 小弟总是惦着大姐的个人问题,哥哥走了,好象姐姐的事应该他来操心一样。寒假他到 北碚来了,既是来看父母,也是再来给亦琼介绍对象。根据亦琼的职称和年龄,她分了两个 单间的住房,把父母接到她这里来住了。 去年周老师给亦琼介绍对象,她都因连英拒绝了,现在她已经答应等连英,当然更是不 愿见小弟介绍的对象了。她给小弟讲了连英的事。 小弟很意外,对方还没离婚?要离婚?等他?等到什么时候?他是不赞成的。你怎么这 样傻,你把自己耽误了。你不想想自己多大年龄了,还要等一个还没离婚的人,能等到吗? 就是等到了,还是两地分居,他的单位还不放,要出委培费才放,什么时候才能调到一起? 不行,不行,单是两地分居就不行,要出问题的,把你最后一点好时光都赔进去了。你还想 生孩子,你生了孩子他还没有调来,你一人怎么过?累死你!我们是两个人带一个孩子,都 忙得鸡飞狗跳。 亦琼答应连英的时候,没有象小弟考虑那么多,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想反悔,人家 连英正在办离婚呢,他也不容易。她又讲她的道理。 母亲在旁边一直听着,她说话了,连英第二次来我见过,说来他们两人也还是很般配的 ,都是做学问的,谈得来,年龄也差不多,身体壮实,人也长得漂亮,两人站在一起,都是 饱饱满满的,很相当,就看他是不是真心了。他真的离婚了,也还是可以的。有了孩子他还 没调来,我和你爸帮着照顾好了,自己的女儿有难处,怎么也得帮一把呀。“亲为亲,邻为 邻,和尚为的出家人”,“人老骨头绵,正好帮长年,年轻骨头脆,正好睡瞌睡。”我早就 说了,你们几姊妹要早点考虑个人问题,早点安家,趁妈老汉还动得,也好帮你们带娃儿。 你们不信,现在我和你爸年纪大了,帮你们就难了。好歹就亦琼一个要生娃儿了,我们人多 ,说什么也要把亦琼的娃儿带出来。。 母亲说了那么多护着亦琼和连英的好话,但她没有说她对连英的意见,他见到母亲从来 不招呼她,理都不理。事后母亲对亦琼说起很有意见,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你跟亦琼有说 不完的话,怎么对她的母亲连个招呼都不打?我是外人吗,跟你们两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这一点,亦琼感到很恼火,宁子和周老师都发出了同样的抱怨。宁子说,你这个朋友是 个什么玩意儿?他在我家吃饭,我给他买车票,他怎么对我一句客气话都没有?你说他还没 离婚不好意思,我惹着他了,嘲笑他了?你看我们办公室的人,就是20岁的小青年对人都 很有礼貌,很有教养,他连英还是什么大学教师、研究生,怎么连个社会上的人都不如?他 离开我家,我还送他到门口,他连哼都不哼一声。周老师也有看法,这个连英有些不懂事, 他在我家住了,我还那么热情地请他喝酒,他离开我家门,连谢谢都不说一个 亦琼为这事很气恼。他临毕业回青海前还来了一次,商量他回去办离婚的事。两次来, 他对人都没礼貌,亦琼给他指出了,他还不以为然,你帮我应酬了不就行了。 这是应酬?这是我的妈,我的最好的朋友,最好的老师,他们掏心掏肺对你,你怎么连 点情感反应都没有? 连英只得说,好好好,我以后注意。 连英走了,亦琼再次写信给连英指出这事。连英老大不高兴,这么点小事还值得说了又 说?重庆人的盆地意识也太重,亲戚朋友结成大家帮来讲义气,我跟亦琼好,管他们什么事 ?但他怕事情砸了,坏了他要和亦琼结婚走出青海的事,他知道亦琼是个很认真的人,大事 小事都认真,不承认说不定会翻脸的,于是就在信里表示向他们道歉,他以后改正。亦琼这 才罢了。 小弟见母亲也向着连英,亦琼等连英的态度又很坚决,没话说了,好吧好吧,既然妈妈 都不封建,同意等,就等吧。 母亲用手摸着脸笑,我有什么封建的,“戏上有,世上有”。我现在也是把这些看惯了 ,不惯也得惯呀,时代不同了,我们那时候哪里象现在这样说离婚哟,还要等一个没有离婚 的人,好丑人哟。哎呀,火石落在脚背上,自家的儿女都遇到这些事了,我看不惯也得要看 得惯呀,还得要很开通哟,不要给儿女增加思想负担。“挡不住的事情不要挡,拦不住的事 情不要拦”,免得去背那个封建的名。 小弟说,妈妈也是没得文化哟,妈妈要是有文化,是个做大事的人,当领导的人,太明 智了。 母亲说,砍脑壳的,说话恁个张狂!妈是什么做大事的,当领导的?人家听见不笑死人 。妈没文化好造孽(可怜)哟,信都写不起,帮不到你们的大忙,只能帮你们煮点饭,做点 家务,带带娃儿,工作学习就要靠你们自己去努力了哟。 小弟说,姐姐要等也得有个时间限度,等一年。一年还不离婚,就不要等了。再等就要 当仙姑了。 他突然一转话头说,做家具吧,我来设计。 亦琼和母亲都瞪大了眼睛,啊,刚才还那样的反对,突然要做家具了?母女俩笑起来。 小弟也嘿嘿笑,好笑嗦,妈妈都发话了,“挡不住的事情不要挡,拦不住的事情不要拦 ”,妈妈不当老封建,未必我还当小封建了?家具当然得做了,妈妈还要在这里给你带娃儿 ,屋里连套家具都没有,吃的、穿的、用的放哪里?过起也不舒服嘛。要享受生活,我一直 都这样说,姐姐也是奔40岁的人了,还没有一套家具,怎么生活?连英来了,做套家具迎 接上门女婿,连英来不了,自己过日子啥,再找嘛。你一辈子不结婚,就不要家具了哟?妈 妈你说是不是? 母亲边笑边点头,是是是,有理有理,做做做。 小弟说,就是这个寒假做,不然我也没时间。 亦琼说,好吧,做。 说干就干。小弟带上卷尺,亦琼带上钱,两姐弟从后校门上街买木料了。街边正在拆房 子,码了一堆房梁。小弟走上去,用脚跺,用手去掐,木头结实得很,一点没有发腐。他站 起身,问老板,卖不卖?卖。两人在那里讨价还价。小弟讲价钱一向精得很,他不上课就在 外面搞室内装修,懂行,麻不倒他。讲好了价,他就和老板量起每根料的尺寸来。老板每量 一根,他就去复量一根,对厚度的尺寸,一毫一厘不让步,和老板争得火星子溅,在量长度 上,他有时就承认老板量的尺寸了。选了10根房料,他让老板找人扛回学校去。路上他对 亦琼说,量方,厚度多算一厘都吃亏,那么长,一根就不是少那一厘的事。长度不那么要紧 ,无非就是多一点头头,少一点尖尖。所以我不要你多嘴。你们学中文的,不懂行,只有挨 棒棒敲的。穷教师没钱还被人敲竹杠,心头不是个滋味。 他们又到河边菜场去看层板,走了几家,最后选定了,三层板、五层板买了几十张,雇 板车拉回学校。小弟量了两间房的尺寸,赶回城里去了。他是来介绍对象的,没想到做起家 具来了。他还得回家打招呼,给别人回话,在家里设计家具图纸。 三天后,小弟带着图纸又到北碚来了。他设计了两套,一套给他自己,一套给亦琼。他 把按比例缩小的家具图摊开,平面、剖面的都有,讲给亦琼和妈妈听。他和弟媳是搞美术的 ,所以组合柜就有一些放画纸的长条柜和放笔、放颜料的小柜,亦琼学中文,对她不合适。 亦琼做一壁封闭式的组合柜,不要开放式的,到处都开些裸露的玻璃柜柜放装饰。这个组合 柜是用来放衣服棉被的,露得太多,不实用,又不好看。全封闭,三件组合在一起,两头的 柜子各150公分宽,每个做三扇门,门不封到最上面,最上面做斜板门,就可以破一下三 扇长门的单调,门也不封到最下面,留出一格空位。中间做一个70公分宽度的开放式的格 架,柜子下面再做相应的三个平柜,比大柜子厚30公分,把大柜子放在上面,平柜上面就 有了一个一个的空格和平台,用来放电视机、录音机什么的。以后房子宽了,也可以把大柜 子放下来,平柜照样可以用。总之很实用,很大方,还遮丑,把什么东西都放里面,外面一 点看不到。这是18平米大房的设计,爸妈住的,床就用旧床,吃饭、看电视也在这里。 另外把现有的四个100公分宽30公分厚的书架全部装上开关的门,和组合柜相配, 不要滑玻,取书不方便,隔板压弯了,滑玻还滑不动。门的下半截是层板,上半截装玻璃, 四个书柜成一组,下面做四个100公分长70公分宽的抽屉座子,把书柜放在座子上,留 出40公分宽的位置当座位。这样下面是抽屉,上面是座位,背靠书柜下半截,也不会靠坏 上面的玻璃,绝对好看又实用,是跟任何书柜样式都不同的,大方不俗气。再做一张床,做 成长条的床头柜,和书柜相配,又放东西,又靠背。这是14平米书房的安排,亦琼住的。 小弟对他的设计颇为得意,他对亦琼说,姐姐,总之你相信我,这套家具是你们学校所 没有的设计,何必要去跟别人的一样,也去搞那么多开放的格格呢,家具要讲线条单纯,明 快,要大气,不要搞得太复杂了,小家子气,一点艺术品位都没有。这套家具弟媳都是很喜 欢的,不要以为只是我一个人觉得好。 亦琼听着他说,禁不住笑。她知道小弟和弟媳对审美的见解常常是一致的,这是小弟对 弟媳最满意的地方,说他们两人在对服装、对画画、对家具、对建筑样式常有惊人的一致看 法和审美眼光,这是别人替代不了的。除了弟媳,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女人的欣赏水平和他 那样默契的了。这是他感到自豪的。 小弟从黄桷坪找的四个木匠第二天到北碚来了,他们在小弟的学校做过家具,小弟信得 过。小弟给他们讲怎样做,自己上街买材料,钉子、交连、玻璃、乳胶什么的。样样亲自去 买,虽然辛苦,但是不被人“斩”,包工不包料,不被师傅吃材料。他自己都搞装修,知道 工钱是明的,包料吃材料钱就厉害了。就象街边卖水果的小贩,没有不吃秤的。 差几张层板,小弟到街上买,临时请了一个拉板车的女娃。到学校一路是上坡路。女娃 拉不动,小弟只得一路帮她推车了。到学校满头大汗,女娃有些不好意思说,让你帮着推了 ,少给我两块力钱好了。 小弟没吭气,看了她一眼,那是个不到20岁的姑娘,看上去也是没有多少力气的,她 不适合拉板车。小弟拿出10元钱说,5元工钱我不少你的,另外还给你5 元好了。你就 不找补了。 女娃接过钱,惊奇得不得了,今天遇到个发善心的老板了,不少她的工钱,还多给她5 元。她接过钱,连说,老师,多谢多谢。 亦琼看着小弟付钱,没言语。小弟叹口气说,这种女娃还是有志气,不学妖精,凭自己 的劳力吃饭。拉不动也可怜,我都拉不动。那些包工头,挣钱好容易哟,我才不得多给钱呢 。 张家儿女象母亲,看不得别人的苦戏。 亦琼看着女娃拉着板车走了,她想起了哥哥小时候拉板车。 小弟守着木匠做了十天,把家具做完了。家具没有做流行的塑贴面的,一是价钱贵,容 易脱落,二是塑贴面给人的感觉太硬、太冷,还发光,不好看。他主张用不反光的及时贴, 便宜,好看,自己贴,不花工钱。总之,他是处处在为他的姐姐省钱了。 那十天,母亲做饭特别高兴,亦琼做家具了,这是一件大事。她的两个儿女都一天跟她 在一起吃饭,饭桌上有说有笑,小弟尽跟她说开心的话,妈妈长妈妈短的叫,逗她笑。她觉 得象是她的大儿子回来了。她看着小儿子说,小弟长大了,越来越象哥哥了。你们都是很有 孝心的儿女哟,这是妈妈的福气哟。 小弟就说,都是妈妈教得好哟,模范作用好哟,一碗水端得平,对儿女没有偏心,喜欢 这个不喜欢那个哟。我们不孝顺,真是说不过去哟,天都不容哟。 连英的离婚拖了一年,亦琼一再写信说,好说好散,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把她牵扯进 去。但是他到底还是把亦琼端出来了,说他是为这个重庆女人离的。把亦琼气得来在这边跳 ,直骂他是叛徒,推卸责任。青海女人自是不依,你为她离,就让她拿钱来吧,不多,两千 。显然青海的女人是在嘲弄他和重庆的女人了。连英身上是没有一分钱的。 连英来信说这事,要她拿钱他才离得脱。否则,他就离不了了。说那话,不知他是真无 能,还是也在嘲笑亦琼了。亦琼哭笑不得,天下竟有这样做事的男人。她不摸连英和青海女 人的底细。 小弟听了,沉着脸说,我早说了,找个没离婚的人,要出问题,现在不是麻烦事来了。 谁知道以后还会冒出些什么事情来呢? 亦琼和母亲靠在沙发上都不言语,一脸无奈。小弟埋着头,用手撑着膝盖,想了一阵, 他抬起头来,很果决地说,寄,给他寄钱。既然他已经把你暴露,对方知道了有你这么个人 ,要钱,就给。两千元也不是一个大数,就下这最后一注,摆得平就摆,摆不平,坚决跟他 断。寄钱要把话说清楚,是借给他的,在汇款留言上写明白,是借。不要授人口实。把存根 留下。我看姐姐呀,姐姐呀,你做事不动脑筋呀,女方做了家具,还要负责男方赎身,这个 连英真是有福哟,遇到我这个傻姐子。你这回是在给我当兄弟的买一个姐夫哟! 亦琼只有摇头,这事她打不出喷嚏。事情这么定了,可是亦琼心中并不轻松,她做了家 具,手里拿不出两千元钱来了。她自然不敢给小弟说这事,做家具小弟帮了大忙,难道还要 找他借钱?他会感到屈辱的,也会看不起她和连英。那她这个当姐姐的真是太伤自尊,太没 面子了。想了一晚上,她只有找母亲说了。 多年的单身生活,母亲一直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倾诉自己苦恼,分享快乐,相依 为命的伴。发表文章了,出书了,获奖了,她兴高彩烈地告诉母亲,尽管母亲不懂那文章, 那书写的是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女儿的工作成绩,总是为她高兴,还要做上好菜犒劳她,笑 嘻嘻地问,要喝酒吗?喝一杯吧,我陪你。亦琼说声要得。母亲就去洗酒杯。尽管不常喝酒 ,母亲可是帮亦琼把杯杯碗碗都买齐了的。她喜欢买那些她说“乖”的瓶瓶罐罐盘盘碟碟, 遇上过节摆出来,总要让亦琼大吃一惊,妈妈什么时候买的哟?母亲就说,“过去小姐坐绣 楼,现在小姐坐书楼”,你就知道做学问,哪里管家里的油盐柴米哟,就是别人把你偷光了 ,你也没得个数。 遇上烦恼了,不顺心的事了,她也对母亲嘀咕一阵,在她那里发泄一通。而母亲总是开 解她,“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无人说”,“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人正不怕 影子歪”,“你有弯弯田,我有大脚板,你有桠桠柴,我有长扦担,你有翘扁担,我有长箩 索”,有什么克服不了的? 母亲心中装着每个儿女跟她说的悄悄话,但她从不过话,不在这个儿女面前暴露那个儿 女,不去打听儿女的钱财。亦琼的个人问题不顺利,她对她特别操心,对她的事“当说就说 ,不当说就不说”,守口入瓶,和亦琼同喜共忧。这就是为什么她见过连英也没有早些告诉 小弟,“锅盖莫揭早了——散气”。 想着出钱的事,亦琼叫声妈,半天开不了口,自个流起泪来了。我,我太不中用了,老 是给妈妈添烦恼。 母亲说,“一家人不说两家人话”,有什么添麻烦的?是不是没得钱嘛? 亦琼说,是。 我就知道是这事,你那家底我还不知道?做了家具哪还有钱?你是“一步跳了鬼门关, 再不回头看牡丹”,只有进,没得退的了。钱就拿我的去好了。还是你哥哥给我立了个存折 ,以后这个儿给点钱,那个女给点钱,我都没有舍得用,存在那里,以防有个什么事,也拿 得出钱来。 这是让亦琼想着向母亲开不起口的,那钱,有妈妈当年为哥哥卖血的钱呀,这么多年了 ,谁都不愿动,现在要拿来给她去付连英的钱。 亦琼流着泪说,我向妈妈借,等我第二本书出了,我拿稿费还你。 母亲起身了,从柜子里去拿出一个衣服卷子,解开鸡肠带,打开,拿出一个布卷子,又 打开,拿出里面的存折和一叠10元张的钞票,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你数一下。你哥哥的存 折不要动,其余的你都拿去。 亦琼算了一下,妈妈的钱有三千多元。她说,我拿两千,还剩一千多,你收起来。我拿 的,以后还你。 "姜丝萝卜丝,假巴意思”,还啥子还,剩的钱你也拿去,你做家具妈也没帮你,你就 拿去用好了,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呢。我不存钱不管钱,轻松,“吃得饱,睡得着,免得蚊 子咬脑壳”。你自己好好收起,我到外面去转着耍了。说罢,她出门去了。 亦琼把钱给连英寄去了。她在心里发誓,以后要好好孝敬妈妈,连英那里还有什么意外 ,她就坚决跟他断了。他把她扯皮也扯伤心了,过去通信、见面、写日记时的那种热情在她 身上降温了。 没有节外生枝,连英从青海到亦琼这里来了。没有任何结婚仪式,他们去登记了,成一 家人了。 母亲欢欢喜喜迎接新女婿,给他做好吃的。她坐在那里看着连英把饭吃完了,她给他讲 她的大儿。她望着他说,连英呀,我丢了一个大儿,现在又找回一个大儿。老大走那年是3 7岁,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儿了啊。她把老大的登记像片拿出来给他 看。 亦琼没有想到母亲把连英看得这样重,她没有计较连英不叫她妈,她想用亲情去打动他 。凡是跟母亲接触过的人,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都会对她的朴实善良留下深刻的印象, 没有谁不尊敬她的。可是她的大女婿特别,就是不理这个岳母。他很冷淡地瞅了一眼老大的 照片,嘴里唔唔了两声。 母亲把老大的照片收起了,她的热情有些受挫。我的儿女多,我不在乎要他叫我妈,可 是人得有个情呀,讲个礼貌呀。他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就会招呼人了。亦琼你不要去强迫他 叫,叫起不情愿,听起不自然。 连英在恋爱时就从不招呼亦琼的母亲,人来了,又走了,"大妈”“大婶”“大娘”都 不叫一个,只当不认识,只当没看见。母亲有意见了,亦琼也有意见了。当时原谅他了,以 为他不好意思。结婚了,他仍是不叫。整整一个假期都过了,他都不理睬母亲。母亲生气了 ,“人有姓,狗有名,茅厕无名叫东城”,不叫妈也可以,叫张师母、张妈妈,再不叫我的 名字陈荣贞总行吧。“阳雀记得千年树,叫花子记得贤慧人”,我天天好饭好菜做给他吃, 他碗没洗过,地没扫过,桌子没抹过,哪点把他带外了,这么不懂情哟,太打击老娘的热情 了。她对亦琼爆发了。 亦琼很生连英的气,她在书房对连英说,你早就承认你要改正,你到现在也不改,你象 话不象话? 连英说,她又不是我的妈,我为什么要叫? 亦琼牙齿都咬紧了,她是我的妈呀,你不尊敬我的妈,也是不尊重我呀。你我也就两个 妈,你的妈和我的妈,妈是挣不来的,没有了就没有了,你怎么不知道珍惜哟。你妈是怎么 教你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我妈没教我叫别人的妈。 你是个瘟猪子!读啥子书,你还知识分子,怎么你那学问跟你的个人品质成反比哟,你 连幼儿园的娃儿都不如。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 你跟我耍什么贫嘴,你怎么这样无赖哟? 我的老师同事对我的印象好得很,一点不无赖。 你在家里就是另一副嘴脸!你是存心来气我了。有什么意思,跟我结什么婚? 连英说,好吧,等我下个假期回来,我再叫。 亦琼咆哮了,你还要等到下个假期,你今天就要离开重庆了,你今天不叫一声妈,就不 要出这个门。妈妈还把她卖血的钱拿出来寄给你,你怎么一点情不讲,叫我怎么做人哟? 连英被亦琼堵在门里,出不去。只得生硬地对母亲说,妈,我走了。大步跨出去了。亦 琼看着母亲,无可奈何地摇头,母亲则望着亦琼瘪着嘴笑,这个大女婿太令她惊奇了,进进 出出不招呼人,堵在门口才叫声妈,她不由得笑起来。 每次吃饭的时候,只要饭桌上有鸡鸭鱼肉,连英总要喝两杯,吃得摇头晃脑,满面笑容 。吃饱了,喝足了,他就坐在那里发愣,哭丧着脸。 亦琼问他,怎么啦? 连英拖着哭腔说,我的儿子在家没有吃到。 开始亦琼心疼连英,说,等他以后放假来玩,多给他做些。 可是到下一次,连英照例吃饱了,又咧着嘴说,我儿子没有吃到。 "一回香,二回臭,三回四回脸皮厚”,亦琼不以为然了。你儿子没吃到,不是我虐待 他,不给他吃,说了等他来了随他怎么吃嘛。你老是这样哭丧着脸,还要不要我吃饭哟? 连英说,寒暑假来也是暂时的,他不可能永远都吃到呀。 亦琼说,他和他的母亲有自己的家,他们吃什么,我们也没有吃呀。现在你是这个家的 人了,怎么老是向着那个家说话呢? 亦琼是个执著的人,做爱是绝对的二人世界,不想别的任何人、任何事,她把她的死婚 早就丢到太平洋了,她也不要连英再提它。可是连英不行,他总是在做爱的时候说起他的前 妻,弄得亦琼很恼火。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跟我睡觉的时候来说,你是搂着我,还是搂 着她哟? 连英记不住,到下次又说了。亦琼来性子了,用四川话骂起来了——她跟他说话,是讲 普通话的——你他妈的啥子男人哟,煞风景得很!下床,下床,不要跟我睡!她用脚去踢他 下床。 连英自是不下床,我也没说我前妻的好话嘛。正因为我们太和谐了,我才想起过去不和 谐的事嘛。 坏话也不能说,你已经跟她分手了,还说人家坏话,我不要听。 他老是触景生情,说到他的儿子、前妻。亦琼气得跳,你是真不懂事,还是别有打算? 你有病呀? 连英自然是有他的打算,在和亦琼认识前,他就有个通过读研究生来跳槽,把全家从青 海迁到内地来想法。青海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可是他读的是委培研究生,单位给他出了委 培费,他要离开青海,原单位要找他还钱。他本人又没有钱,一心想找内地愿意出钱的接受 单位。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认识亦琼正是他找接受单位受挫的时候。 亦琼的死婚,令他惊奇,也令他同情,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另一方面,他又看到了自 己的希望,亦琼可以帮助他走出青海,还可以满足他从妻子那里得不到的性。他也就安着“ 环儿”来和她通信了。通信中,他发现了亦琼的薄弱点,一是渴望温情,二是欠缺中国古典 文学的知识。 他尽可能地把信写得柔情蜜意,尽可能地在信中写那些古典文学的典故、诗词,不然, 他有什么优势呢? 亦琼不知究里,她被这些东西迷住了,连说好香好香。 婚后,连英颇为得意地对亦琼谈起他的“战术”,竟把一个副教授给套住了! 亦琼听了说,你只是外表给人一个憨厚相,实在是太狡猾了。但她并没有对连英说的往 心里去。她是看重连英的。 连英对亦琼也并非只是做着“环儿”来套她,他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他喜欢她的热情, 豪爽,也喜欢她的性。在连英,过去的家庭生活性未得到满足,在亦琼,过去的生活没有性 ,因而他们的婚姻看重性,他们的性生活应该说是非常和谐的。可是仅有性就行了吗?性满 足了,别的矛盾又生出来了。性对这两个中年再婚的知识分子也不是万能的。 连英想说服亦琼不生孩子。我们都是快40岁的人了,把生活过得舒服一点,以后把我 的儿子接来一起过,不就有孩子了吗? 亦琼说,把你的孩子接来可以,但我们的孩子还是要生的。 连英又说,我的孩子听不懂四川话,怎么上学读书呢? 亦琼不知这是连英在跟她绕弯子说话,就去附中打听,回家对连英说,学校都讲普通话 ,你的孩子来上学是不会有语言问题的。她这么做,自然是想争取连英能够高兴她生孩子。 连英又说话了,我的孩子是不会来的,他的妈也不会同意。 亦琼说,那我就没办法了。我们没孩子,为什么不生一个? 连英还是坚持他的看法,我们可以把日子过轻松一点,有多余的钱,也多给我的儿子寄 一点,我们给他立个户头,以后他也会认你的。 亦琼一下子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辛辛苦苦挣钱,就是给你养孩子?我们付了抚 养费,还要怎么啦。我同意他来,你又说他听不懂四川话,我打听了学校不讲四川话,是讲 普通话,这已经表明了我对你的孩子的诚意。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高兴,因为我爱你。 你还是不满意,还要立户头。你玩什么吃里扒外的把戏!你跟我结婚不是我强迫你的,要讲 勾引,是你安着“环儿”勾引我的。我对你哪点不好,你一个光人到我这里,我嫌弃你了? 成天把你当个老爷一样来伺候,你还是不知足。如果你老是生活在过去那个家的阴影里,老 是走不出过去的生活,我也跟你搞不好的。 亦琼对连英不高兴她生孩子的事生气,她没看到,这是他和她结婚的动机所在,他一直 念着他的儿子,要把他接出来,然后让前妻也出来跟儿子过,这样,他们全家三口人都达到 出青海的目的了。 连英对前妻念旧情,爱儿子,这是没得说的了,只是他太为自己的感情需要着想,把算 盘打得太精了,没有考虑亦琼的感情和需要,也没有考虑这样做,对他们新建立的家庭是不 合适的。这可以说是连英的自私,或者说是他的任性。他把大龄女子的婚姻看得太简单了, 以为他和亦琼结婚,是作了好大的牺牲,是给了这个渴望爱情的女子好大的恩赐。那么,别 的方面,亦琼都应该听他的,满足他的需要,并且以他的需要为自己的需要。他的北方人的 大男子主义思想想统治这个家了。 偏偏,亦琼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越是要压制她做的事,她越是要做。她自小就是一个 独立性太强的女子,不是甘愿被男人统治的。和她,只能合作,决不能统治,连英常拿他家 乡的北方女子对丈夫的言听计从来说服亦琼,真是找错了对象。结果自然是适得其反,更加 坚定了亦琼要生孩子的决心。 她说,我要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捣鬼不让我有孩子,咱们趁早各走各。 连英心虚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生孩子,我只是为你着想,怕你年龄大了,生孩子 困难嘛。 亦琼说,你的理论都是最好的,我要的是行动。 亦琼没来例假了,她要连英陪她到区医院检查,连英害怕是事实,把头摇了又摇,你自 己去吧。亦琼只得自己去了,查小便是阳性。亦琼很欢喜,她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梦 想就要变成现实了。她忘了连英不陪她去的不愉快,兴冲冲地回到书房说,连英,有了! 连英正在看书,抬起头来说,有了?好哇。 他开始唉声叹气了,我的好日子就要完了,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再也没有人爱我 了。小时候在父母的家里没有得到爱,后来有了自己的家还是没有得到爱。现在找了个高学 历的爱人又要生孩子,爱很快就要转移了。看来有文化没文化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我是难得 有好日子过了。 亦琼听他成天唠叨,觉得很可笑。说,谁不爱你啦?你要别人爱你,你还得爱别人呀。 我倒是有些明白你为什么搞不好你原来的家了。 在亦琼生孩子前几天,连英从青海的单位赶回家了。他要和亦琼做爱。亦琼说,不行不 行,都什么时候了,会影响孩子的。 连英发脾气了,孩子孩子,成天就是孩子!我早说过,有了孩子就不会有我的好日子了 ,现在孩子还没有生,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亦琼跟他说不清,只好由他了。 亦琼去医院的当天,连英还要跟她做爱。亦琼坚决不干。连英拉着她的手说,你是我老 婆,就得满足我。你想,你生了孩子就要坐月。我就这么干望着,那我回来干嘛? 亦琼很生气,你回来照顾我生孩子呀! 连英叫起来,生孩子生孩子,我大老远地赶回来就只是为了照顾你生孩子? 亦琼气得直想哭,她说,连英,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啦?怎么一点没有做父亲的喜悦呢 ?你过去说我任性,今天都到预产期了,你还要跟我做爱,这不是任性吗?万一出了事怎么 办?孩子是我们俩人的呀,又不是我跟别人睡觉有的? 连英听不进,说,我会轻轻的,很轻很轻,不会压住孩子的。 遇到这样不讲理,不顾惜人的男人,亦琼又有什么法呢?她提心吊胆依了他。果不其然 ,下午她就发作了,连晚饭都没有吃,去了医院。 亦琼被送进了待产室,尽管是高龄初产,但她的身体状况和胎音都很正常,医生一定要 她自然产。宫缩一阵一阵加紧,疼痛难忍,中间停歇的间隙越来越短,可是就是生不下来。 医生护士对生孩子见多了,不许产妇哭。亦琼躺在那里直流泪,不敢叫唤。她一把一把抓自 己的头发,苦苦挣扎,真是应了“娘奔死,儿奔生”的俗话。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白天接生的医生来了。她哀求医生说,我实在自己生不下来,就给 我一刀吧。我受不了了。 医生又来给她作检查,宫门老是开得不够,只有四指,孩子生不下来,而亦琼的疼痛却 一阵强似一阵。尽管是冬天,她痛得大汗淋漓。羊水破了。医生同意剖腹产。 上午11点15分,嘉儿从母亲的肚子里取出来了。医生一手抓着婴儿的胳膊,一手捧 着婴儿的屁股,抱给亦琼看。嘴里说,看啦,是个漂亮的丫头。 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声音非常嘹亮。一股热泪从亦琼眼里流出来。她问医生,有畸形 吗? 医生说,想些什么哟!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想到畸形呢? 亦琼说,都说年龄大了生孩子不保险,我怕有畸形。 医生笑了,没有的事,不知看了多少书,光往坏处想。 亦琼也笑了。她的工作就是与书打交道,教书,看书,买书,还写书,她已经发表了几 十篇论文,出版了两部学术著作,手里还有一个国家项目需要完成。 亦琼被推出产房,那是个阴天,雾蒙蒙的,尽管是中午,室内的光线都很暗,连英在外 面等候。他俯身下来,她对他轻声说,是个女孩。 连英“噢”了一声,还好吧? 亦琼轻轻笑一笑,还好。 连英拍拍被子,好好休息。 医生说是剖腹产,要给亦琼输血,打安基酸的吊针。其实她的身体是不需要打安基酸的 。打了后,药物反应,突发高烧。各科医生来会诊,也没找到原因。怕高烧传染婴儿,医生 不许喂奶。 好好的奶给回了,没奶了。想着可怜的孩子没有吃到一口妈妈的奶,亦琼好绝望,忍不 住在医院哭了两场。 连英笑话她是个儿痴。别的妇女是有奶不愿喂,你偏偏没奶还想喂,喂不成还要哭。 亦琼说,怎么不哭嘛,吃了奶的孩子才长得好,有自然抵抗力嘛。 殷老师来医院看亦琼,教她怎么挤奶,还是没有。她说别着急,回家以后继续喂,继续 挤,没奶也喂,没奶也挤。还有可能有的。 亦琼这下子有了一线希望。回到家,她按殷老师教的做。连英见了就说,没有就算了, 还挤什么?喂了奶身材也变难看了。 亦琼不听,要我的身材,就不要孩子的健康了? 她坚持喂奶,竟然有了,而且奶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亦琼喜出望外,这才是老天不 负有心人哟!这一喂,就喂了11个月,亦琼心满意足地给孩子断了奶。看来老天是公正的 ,虽然她38岁才生孩子,但她比好多年轻妈妈幸运,她有奶喂自己的女儿。 坐月留给亦琼的记忆是哭过来的,连英跟父母搞不好。为了照顾亦琼,他们做了分工, 亦琼的父母在家买菜做饭,做产妇吃的和他们三人吃的。连英负责往医院给亦琼送饭。 连英在医院守了一夜,第二晚就有意见了。自己的女儿生孩子,为什么你的妈不来医院 换班照顾你? 亦琼的父亲已经70岁了,母亲也快70了,亦琼对连英说这样的话感到难过。照说, 生孩子,伺候产妇是丈夫的事,父母只是在帮连英的忙,他们凭什么一定要来给连英和亦琼 两口子买菜做饭呢?说来还是为了一种亲情。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是没有理由要70老母 来换自己的班,熬夜照顾产妇的。亦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连英。她由他嘀咕去。 连英正在亦琼面前嘀咕的时候,母亲自己带着一件大衣来了,她来替换连英回家休息。 亦琼把连英恨了一眼,说,我母亲是你说的那种只顾自己的人吗?一副小肚肠子,要一 个快70岁的老人来熬夜照顾自己的老婆,你也不脸红? 连英无话可说。在母亲的催促下,他回家睡觉了。 没两天,连英又在亦琼面前嘀咕了。你妈只顾给你做好吃的,就没想到我。吃饭连肉都 没有。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呀,做两样饭菜,两样对待。 亦琼很惊讶,生孩子谁不是做两样饭菜呢?小妹生孩子也是母亲照顾的,妹夫也没见有 意见呀。他又不生孩子,当然不能跟产妇一样吃。再说母亲不是那种只顾自己儿女的人呀。 她怎么会亏待他呢? 亦琼已经对连英的小气有所领教,又不知母亲是不是真的哪里对连英不周。她听着连英 抱怨,没有答话。 待母亲又来医院看亦琼时。亦琼假装无意一样说,爸妈和连英照顾我都很辛苦,你们也 不要光顾我,不顾自己的伙食。大家都吃好点,不要累倒了。 母亲一听这话,就知话里有音。她含着泪说,是连英说什么了吧?都是一家人了,我怎 么会另眼待他呢。这样好了,以后我给你的饭菜多做一些,连英也在医院和你一起吃,就不 会有什么意见了。 以后连英在医院和亦琼一起吃产妇饭菜,吃得笑呵呵的。再不说他们家乡产妇吃小米粥 ,而亦琼的母亲给亦琼炖鸡汤太复杂,哪个说生孩子要吃那么多鸡的? 有一次他提前回家取饭,发现母亲就着一碗萝卜汤下饭,桌上没有肉。他回医院告诉亦 琼。亦琼说,你不是说我妈偏心吗?她吃了什么?她给我们做饭太累,又要买又要煮,自己 宁可不吃,也不愿给自己做好吃的了。 亦琼从医院回到家,换到大屋住了,有厨房,方便。母亲每天到大屋做了饭,收拾停当 了,就和父亲到亦琼的小屋休息。为了一点小事,连英指着母亲的鼻子大声喝斥:“你不是 我的妈,我不会叫你!这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红房子,你跑来干什么?” 母亲被女婿骂懵了,怕亦琼月子吃亏,忍气吞声伺候女儿。说话做事象祥林嫂一样胆小 、谨慎。 但是连英仍然没有放过老人。他发展到出手推母亲,用手肘去撞母亲,把母亲撞在柜子 上去靠着。母亲吓得手发颤,连说,连英连英,你怎么啦? 如果不是亦琼在床上亲眼看见这一幕,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连英会这样粗鲁,这样不尊敬 老人。他还是一个高校教师呀,是一个接受过研究生教育的讲师呀!亦琼指出他不对。再这 样对母亲,她要跟他算帐的。连英嘴上承认推母亲不对,但只要母亲进屋出屋,他就上前甩 门,把母亲关在门外。吓得母亲每次端一摞碗进屋,边往桌上放,边说,我会关门的,我放 下就关,你不要甩。她不明白这个大女婿为什么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修养气气,一再对她那 么凶狠。 亦琼也不明白连英为什么对母亲这样恶劣,看外表,很老实,很憨厚的一个北方汉子, 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于是她背着连英问母亲,是不是她在医院的时候,母亲没有给他 煮肉吃,他耿耿于怀了。 母亲一听哭起来了。说,你生了孩子,他回来报告你生了。我就赶快给你做饭菜,顾不 上做我们吃的了。就在饭里煮了两根香肠。饭好,香肠也好了。我摆在桌上,炒了一个素菜 ,就没有另做肉菜了。我让连英和你爸吃。连英先吃了走了。我要你爸吃饭,桌上有香肠。 你爸找遍了,哪里有香肠?原来连英把两根香肠全吃光了,根本没有想到我们还要吃。我就 对老头子说,连英吃了,你就将就吃吧。连英到医院反而说没有吃到肉,你那次要我把伙食 开好一点,我就知道话里有话了。我怕你生气,也就没说这事。你今天问我了,我就说出来 ,就是这么回事。香肠不是肉吗?全是我自己灌的,比买的还大根,两根不止半斤,他怎么 吃了不识数,还要有意见哟? 亦琼气得不行,她一定要找连英证实这件事,免得连英“癞子找不到擦痒处——成天猪 不是,狗不是的”。 亦琼说,连英,我在医院时,你抱怨母亲说,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做两样饭菜,没有煮 肉给你吃。我问了母亲,她说有一次是没煮肉,来不及煮了,但是煮了两根香肠,你把它全 吃完了。有没有这回事? 连英想了一下说,有。 亦琼问,香肠是不是肉?你把香肠全吃完了,根本就没有想到老人,你还说你没有吃到 肉,你怎么这样小气贪吃,只顾自己哟! 连英说,我是把香肠和肉分开看的。香肠就是香肠,肉就是肉。我们说吃香肠,就是吃 香肠,没有说吃肉。我们说吃肉,就是吃肉,没有说吃香肠。 亦琼怀里抱着孩子,气得在床上大叫,你狡辩!我问你,香肠是不是肉,是不是猪肉灌 的?难道里面灌的是萝卜吗?你成天看书,就是用来耍贫嘴的吗? 她想起连英耍贫嘴就心烦。他处处挑母亲的错。母亲按重庆人的说法,说温水瓶是“茶 瓶”。连英讥笑说,温水瓶里面装的是“茶”吗?怎能说是“茶瓶”呢?不懂科学!气得母 亲说,我是不懂科学,我是个大老粗,“茶瓶”里不装“茶水”装什么?就按你说的说法, “温水瓶”装的是“温水”吗,没烧开吗? 哎呀,连英成天就在这些小事上卖弄学问,讽刺母亲不懂科学,亦琼听着烦死人,有本 事外面显露去,怎么在家里跟自己的岳母较劲?无聊无聊,实在无聊。 连英不高兴亦琼生女孩,产妇回到家他就开始嘀咕,女孩子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大出息 ?还是男孩子好。 他老这么说,亦琼就反唇相讥,女孩子没出息,你干嘛讨老婆? 连英说,那又是一回事。你必须承认客观,女人是不行嘛。 亦琼说,女人不行,你这个男人行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你养活我和女儿吗 ?你行,怎么还要我帮你搞调动呢? 这下子把连英触怒了,跳起来,你笑话我?我要调动还不是为了你?不然你到青海去, 我不调了。 亦琼说,你没理说横话,你要走出青海是你最初和我通信就提出的,怎么现在变成你不 调了,只是为了我才调呢?一个人说话老耍无赖,老耍贫嘴,有什么意思? 连英说,你过去喜欢我能说会道,怎么现在又说我耍贫嘴了呢?变得这么快? 亦琼说,我现在在月子里,我不跟你争。你自己想一想,你有多么无聊。 孩子爱哭,连英认为吵了他,成天骂娘,按北方语骂“操”。好象那话从他嘴里出来特 别顺溜,一说一个“操”,一天没有不“操”上几十个的。 亦琼越听越有气,你有病呀!她是你女儿,你是她父亲,你“操”什么?你究竟要“操 ”多少次?你怎么就这样不怕人笑话! 连英晚上是不起来弄孩子的,只要孩子一哭,他把被子往身上一裹,一连串的“操”就 从嘴里飞出来。亦琼都有些怀疑她是否遇到一个神经病了,不然干嘛那样不通人情呢?但是 连英的神经是很正常的。后来亦琼又把他归于心理阴暗,病态。究竟属于什么呢,恐怕她也 搞不懂。 都说产妇坐月的时候,要忌一些东西。不然会落下病。母亲不要亦琼吃桔子,说是酸的 ,以后会牙酸。连英买了一些桔子自己吃,也要亦琼吃,亦琼说,老人说的,吃了不好。 连英说,有什么不好?水果是维生素嘛,你妈不懂科学。 亦琼怕加深连英和母亲的矛盾,见他也是一番好心,吃就吃吧,以后酸就酸吧。就把桔 子吃了。 但是母亲说,月子里产妇不能动凉水,不能洗衣服,亦琼听了。何况正是冬天。亦琼把 换洗的裤子放在一边,对连英说,你替我洗一下吧。 连英不吭气,也不动弹。 所有的裤子都穿完了,连英还是不动。 亦琼说,算我求你了,你就帮我洗一下吧。我在坐月,满月后,我会自己洗的。 连英说,坐月坐月,你就在床上坐一个月,不下来了? 他不洗,坐在那里看自己的书。亦琼没法,只好自己下床,从那堆脏裤子中挑了一样比 较干净的穿在身上,然后自己洗起余下的来了。 她边洗边哭,连英呀,连英呀,就是农村妇女也不会受到我这样的屈辱呀,你太不象话 了呀,你要记住,我会跟你算总帐的。我说了算帐就是要算帐的。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不 该受到这样的亏待呀! 张家人都是很有个性的,父亲对人掏心掏肺帮死忙,只要别人叫一声,“张师傅,帮个 忙嘛”,他把碗一丢就去了。儿女见他太累,阻止他,他一声吆喝,力气使了力气在,出在 手上的活推什么?他不知帮了别人多少忙,到头来没有一个人帮他。他成天埋头做事,不知 道社会的复杂和应酬,他没有一个朋友。说来也好,他不惹事,历次政治运动从来找不上他 。就他个人来说,他这辈子过得很平安,对儿女来说,没有那些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那 么多的政治包袱和株连。 红房子烧煤,公用厨房的烟道时常堵塞,使得四层楼的媒烟倒灌,整个走廊浓烟滚滚, 呛得人又流眼泪又咳嗽。捅烟囱是件危险的事情,得通过四楼的天花板,爬到房顶上去。父 亲是捅烟囱的热心人,他爬到房顶,用棕绳吊一块砖头,放进烟囱里去上下捣腾,落下的烟 尘从厨房灶坑里掏出,常常是结起锅巴的煤灰块。 他是个急性子,脾气躁,有一次他在红房子的后山坡赶鸡,怎么也捉不到,气得他吹胡 子瞪眼睛,待抓到鸡后,他提起来就把它摔死在石头上,嘴里连说,我看你跑! 父亲对儿女工作学习的事常是糊涂的。那年亦琼考上研究生,地段的户籍向父亲贺喜, 父亲不知“研究生”是什么意思,赶回家问亦琼。她给他解释说,研究生就是大学毕业以后 又考进大学进行专业学习的人。 他问,这是不是川戏里演的中了举人之后又中状元? 亦琼听着有趣,笑着说是。 父亲大喜,说,原来我的女儿中状元了! 在一旁静听的母亲笑得流出了眼泪。她一边撇撇嘴巴,一边用手指划脸,学父亲腔调说 ,原来我的女儿中状元了!这下你光荣了,平时从不关心儿女的大事。 父亲搔着脑袋,嘿嘿直笑。他详详细细问亦琼都考些什么,考在哪里,要读几年。亦琼 一一作答,父亲就哦哦地应着,然后起身出门了。他要去告诉别人,他女儿考上研究生是怎 么回事。 打牌是父亲唯一的嗜好,解放前他赌钱总赢,母亲说,要不是解放,他会死在牌桌上。 解放后他打牌不再赌钱,还是老赢。几个退休老头一起打长牌,别人不时罚站,他总是稳稳 地坐在凳子上。儿女逗他,爸爸的牌运好,干脆也去打打钱。他说那是败家的,他一分钱不 赌,心头轻松。他打牌很专心,出神入化,不知牌桌外的人和事。 一次亦琼回红房子,看见他在院坝打牌,她叫“爸爸”,他没听见。连叫几声,他都没 有反应。也许他听见了,但怎么知道是叫的他呢?打牌的老头儿都有儿女,谁个不是“爸爸 ”呢?他太专心,没有分辨虽然都是“爸爸”,可是各家儿女叫得是不一样的呀。要是换了 母亲,就是儿女打个喷嚏,她也会知道是哪一个打的。 亦琼见叫不应父亲,只好带上姓,大叫一声“张师傅”。 这一回,父亲条件反射地应道,“哎,帮啥子忙?”引得在场的人全笑了。他回过神来 说,女儿也叫我张师傅,干脆叫我张爸爸好了。 亦琼见父亲说的有趣,也就当真叫一声“张爸爸”。 他一愣,随后一搔脑袋,大笑不止。说,你是“出门要用叉叉,进屋要用钩钩的”的人 ,怎么就回来了? 亦琼说,我就是怕你用钩钩钩嘛。 父亲笑了,“我有七说,你有八说”。 亦琼接过话头,“你有弯扁担,我有长箩索”。 父亲连说,罢罢罢,爸爸一辈子都是“两个碟碟蘸酱油——坌(笨)来坌(笨)去,想 不到养了个能女子。 父亲年轻的时候打儿女、打老婆,把身上的穷火往老婆儿女身上发泄。儿女大了,他不 敢打了,也打不动了,事事听母亲的调遣,巴心巴肠对家人。在亦琼生孩子前,他突然把抽 了40多年的叶子烟戒掉了,怕手痒嘴痒,还称了一斤冰糖块,敲碎,放在口袋里,随时拿 出来放嘴里嚼。所有的烟杆烟叶都送给了他的牌友。亦琼和母亲奇怪,还以为他身体查出什 么毛病,医生给他进了忠告。人老了,他特注意健康,最信医生的话。 亦琼问他,医生都说了什么呢? 他说,哪里是医生说什么,你要生孩子了,你妈老说要我抽烟到屋外去抽,别把孙娃子 毒害了。老太婆鬼念鬼念的,我干脆戒了,免得进屋都不自由。 他不会表达自己爱儿孙的情感,反说了句恶话:“老太婆鬼念鬼念的”,母亲听了很不 高兴,说他做了好事都不受人恭维。这就是亦琼父亲的风格。 只有一次,亦琼见他真正的伤感。三个儿女都安家了,他收拾他的工具箱说,你们都是 知识分子了,再没人接我的班,这些工具也没有用了。 亦琼讨好他说,我接你的班,知识分子也要居家过日子,家里的小修小补也得自己动手 ,哪能事事求人。 他一下子高兴了,把他的工具分成三份,每份都配有试电笔、电工刀、钳子、螺丝刀、 扳手、榔头,甚至还有加电风扇轴承用的黄油。 他对亦琼三姐弟说,爸没钱财,就把这些小东西留给你们吧,作个纪念。说着,声音还 有些发颤。其实,他给儿女的岂只是这几样小东西,他和母亲给了儿女健康的身体,健全的 心智,做人的朴实厚道与真诚。自然,他那急躁的脾气也遗传给了他们。 父亲看不惯连英对母亲的态度,气跑了,回自己的家不来了。小弟觉得奇怪,怎么回来 了呢?不是共同照顾姐姐生孩子吗?老人说了连英用手肘推母亲。小弟火气上来了,怎么这 样对老人?他立即给连英写了一封信:“你跟我姐姐的关系怎样,我无权管,也不想过问。 但是你对我的母亲不尊敬,我就有义愤。我母亲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她辛劳了一辈子,现在 又为你们生孩子来帮忙,你居然还要动手打她,这无论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去的。你必须立 即向母亲赔礼道歉。否则,我是不答应的。” 连英收到信,气呼呼的,把信给亦琼看。哼,小舅子来管姐夫的事,他凭什么?我打了 你妈吗?就推了两下,你爸可是会告刁状。 亦琼说,你用手掌“推”,手肘“撞”,这和“打”又有多大区别。小弟也不是管你的 事,谁让你对母亲没有个尊重呢?我看你呀,聪明一点,给母亲陪个不是,到此为止,不要 扩大事态。小弟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谁对母亲不礼貌,他是不客气的。就连他自己的儿子, 对婆婆不礼貌,他也会一个耳光打下去的。 连英听了,去买了一斤苹果,要母亲吃。亦琼松了一口气,总算他能意识到自己不对了 ,不然他和小弟干起来,怎么得了! 谁知连英并没就此平静。他对亦琼说,我们那里女婿和岳母打骂的事是经常的,我前妻 的妈还被她的女婿打破了头,我们在旁边见了,也没有说什么嘛。我就推了你妈两下,你弟 弟就不得了了。 亦琼一听,气得心慌。你还好意思说出来,你的岳母被连襟打了,你就那么冷漠?你还 有没有善恶是非观念? 连英说,家庭问题有什么善恶是非?他要打岳母,总是有什么矛盾,旁人怎么去管? 亦琼说,即使有矛盾,做晚辈的也是不应该打老人的,还打破头!你连起码的道德观念 都没有。 连英说,这是我过去家的事,你生什么气?我不是给你妈买了苹果了吗?你们这方人才 是惹不起哟,盆地意识,大家帮。哼,我偏要惹一下,我要写封信去羞辱你弟弟,学美术的 ,想来教训我!谁搞艺术?考不上理科,考文科,考不上文科,考美术。你弟弟文化都没有 ,信里有两个错别字,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亦琼听了,气得不行,好好好,你的文化好,你的文化全拿来对付家里的亲友了。我劝 你不要写信,你只能火上浇油,你会把这个家搞垮的。小弟是不会吃你那一套酸文化的。 连英说,你是我老婆,你听我的,怎么会把这个家搞垮呢? 亦琼叫起来,你去羞辱我的兄弟,我们是拉着手在嘉陵江边长大的,吃个蚱蜢都要分个 腿腿给对方,叫我怎么听你的?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我还怎么做你的老婆?你是安心要把 这个家搞垮! 连英没言语了。过了两天,他对亦琼说,我给你弟弟写信了,寄出去了。我就是要羞辱 他,看他能把我怎么啦。 亦琼气得跳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聊哟。我弟弟又怎么对你差了?我们结婚用的这套 家具,就是他亲自设计,守着木工做的。你出了一分钱,出了一分力吗?一个人不念亲情, 对周围的一切不管不顾,你能搞好家庭关系吗?你看着吧,小弟会来找你算帐的。这个家完 了。 春节刚过,小城现出节日后的疲惫,很多店子补休,没开门,菜场冷冷清清,地上到处 是烟花火炮的纸屑、花棍。小弟穿着一件黑色雪花呢的大衣,畅着衣襟,露出里面粗条花纹 的褐色毛衣,他踩在那些纸屑上,匆匆地往亦琼的学校赶。他心里满腔的愤怒,两个姐夫两 个样,二姐夫搞经济法,当律师,讲义气,就从来没有跟岳父母和小舅子闹过矛盾,也不要 张家的人来操心。这个大姐夫让张家人操心最多,还公开对小舅子进行挑衅,太嚣张,太得 意了。今天不跟他应战,就吞不下这口气。只有打一架才摆得平。 他大步上了三楼,一推门,正好见亦琼抱着孩子,连英在看书。他冷着一张脸问,“妈 呢?” 亦琼感到不妙,到校园去了。 小弟把连英的信往亦琼面前一扔,这封信你看过吗? 亦琼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没看过。 小弟气势汹汹地说,你来念,看你丈夫都写些什么。亦琼念起信来。“亦琼是我的老婆 。如果不是因为亦琼的关系,我是不会认识你的,你应该知趣一点,不要干涉我们家的事。 跟你妈的矛盾,也不关你的事。说到底,都是因为亦琼,我才认识你们这家人的,否则,你 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亦琼念到这里哭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连英写信会说这些绝情绝义的混帐话。她拿着信 ,一脸的绝望。她念不下去了。 小弟在一旁冷冷地吆喝,念,把它念完! 亦琼流着眼泪,继续念信。“……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是高学历的人,我结交的朋 友都是高层次的,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在这里,给你纠正一下你信里的错别字,这是大学教 师不应该有的吧。希望你以后写信的时候,对拿不准的字,勤查字典,不要闹笑话。你不至 于连字典都不会查吧。最后,祝你春天好!” 亦琼念罢信,把脸埋在孩子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小弟站起身来了。眼里闪着泪光,问亦琼,这就是你的高学历丈夫写出来的高水平信。 我们这家人都跟你们这家人没有关系,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 亦琼抬起头对连英嚷,我叫你别写,别写,你偏要写,说出这么些没水平的话,你还好 意思高学历高层次,你太丢脸了!你把我的脸都丢完了。 连英一直架着腿,坐在桌边,不予理睬。 小弟又对连英说,你跟我姐姐的关系,跟我毫不相干,我不想管。你对我母亲不礼貌, 我给你指出,你还不接受。你要给我纠正错别字。好哇,你这个高层次的人教我怎么查字典 ,今天我这个低层次的人教你怎么做人。走,到操场上去打一架。他边说,边把大衣脱下来 ,往沙发上一撩。 连英说话了,别那么气势汹汹的样子,你能打得赢谁?真要打,你打得过我吗? 连英说的是事实,小弟虽然比连英高,但身体没有连英壮。光是连英那150多斤大肉 ,也是一般人不容易扳倒的。 小弟说,我不管打不打得过,一对一,打不赢我服气。今天这一架我是跟你打定了。跟 你这种高层次的酸文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三教九流,什么层次的人我都见识过,就还 没有见识过象你这样的“宝气”(活宝),“珍珠蘸酱油——宝得有盐有味”,自诩只和高 层次的人交往。走,今天我要把你这个高层次的人拉出去亮亮相,让大家都来看看这个高层 次的人是个什么货色,连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都没有,还标榜什么高层次?走不走?不走就 在家里打。 他一个耳光给连英打去。嘴里说,你高层次,你教我查字典,我低层次,我教你做人。 你吃饭都不长了,你就是这样对老人,对亲友? 他又一耳光打去。第一个耳光,连英没有还手,这一耳光,连英起身扑上去了。两个男 人扭在一起打。亦琼抱着孩子,闪到一边,她怕伤着孩子。嘴里叫,有话好说,不能打,你 们不能打! 两人在床上翻来翻去打,亦琼不知该拉谁。拉谁,谁都会认为她帮对方。她心里对连英 有气,不听我的劝,自以为是,这下打起来好了。她干脆谁也不拉,就看他们打。结果,连 英把小弟的眼镜打碎了,小弟把连英的脸抓流血了。 当母亲回来时,两人刚打完。小弟抹着眼角的血迹——那是镜片划的——对母亲说,妈 ,你收拾一下东西,跟我回去。我是来接你的。 母亲见屋里乱糟糟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说,你姐姐需要人照顾孩子,我怎么走得 了? 小弟说,你还管他照顾孩子,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不管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管。你跟我 回去。 母亲就说,那我过两天走吧,等亦琼找到保姆来。 亦琼急了,妈,你不能走,你走了孩子怎么办?连英过些天就要回青海了。 母子三人一个说今天走,一个说过几天走,一个说不走。那微秒的关系,全看连英的表 态。因为他过几天要回青海是事实,母亲早说好要留下给亦琼照看孩子的。 连英终于说话了。妈要过几天走,就过几天走好了。 屋里人都不说话了。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停顿,连空气都凝固了,忽然小弟一声怒吼,走 ,马上走!人家都不留你,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母亲哭了,说,我不过几天走了,我跟你今天走,我马上就走。 亦琼气得大吼,连英,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要赶我妈走,我就赶你走!你给我妈赔礼 道歉。 连英说,我怎么赶妈走了?你弟弟说今天走,你要她不走,你妈要过几天走,我同意你 妈过几天走嘛。 亦琼气得骂起来,你他妈的“半空中挂口袋——装疯”,“老鼠啃书箱——钻什么字眼 ”?过几天走和今天走有什么区别?你不是在赶我妈吗? 母亲边哭边收拾行李,你们别吵了,我今天走,马上走,我再不会来了。 小弟扛着母亲的行李,走到门口说,姐姐,你自己去找个保姆带孩子吧,妈是不会来的 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母亲流着眼泪跟着小弟走了。 亦琼和连英吵起来。连英说,寒心寒心,自己的老婆胳膊朝外拐,帮着娘家说话。他也 收拾行李要走了。 亦琼说,你把这个家搞烂了,你也走了,你安的什么心哟。 连英说,你没有把屁股坐正,没有搞清楚内外有别,这个家是搞不好的。你知道为什么 叫女方的妈是“外婆”,而不叫男方的妈是“外婆”呢?这在语言学上是有讲究的。语言学 上的“内”和“外”是有区别的,“内”就是自己的,老婆就是“内人”,自己的人。外婆 就是相对于自己的家婆来说,她不是自己的人,她是“外人”,所以用“外”来称呼。 亦琼勃然大怒,骂起来,见你妈的语言学的鬼,全是些男尊女卑的东西。你读书读到牛 屁眼去了!六亲不认的家什! 连英说,你骂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亦琼接过话头,是你说过的“女人见识”吧,你这男人见识闻所未闻。 连英说,我是认小不认老。 亦琼说,你放屁,没有老,哪有小?你不认老,你的儿女也会学你的样,到头来不认你 这个“老”。一报还一报,你会遭报应的。 连英说,那不一样,我的儿是会认我的。 他背起行李说,等你妈死了,我会回来的。 亦琼怒吼,你给我滚,滚出去! 连英气得脸煞白,你骂我,你骂我,你会后悔的! 亦琼心中对连英的所有怨气和不满都发泄出来,她说,我骂你,我就骂你,你给我滚! 老子瞎了眼,嫁他妈个白痴、傻儿、白眼狼,好坏都不分,一点人情都没有! 连英走了。父母也走了。小弟不再来了。顷刻之间这个家就这样散了,剩下亦琼抱着两 个月的嘉儿,两眼泪汪汪。 这两人的婚姻,以感人心魄的恋爱开始,心寒齿冷的破裂结束。刹那间化成了水中的泡 沫,只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