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解放以后,就个人的情况而言,如果说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生活刻板圈子 窄小——这大概与自己的职业有关。我一参加工作就被分配编一个以外国读者为对 象的文学刊物。它的性质是把中国作家的作品译成外文,事实上是个翻译刊物,编 者没有理由去外地体验生活或组稿,因此也就常年呆在北京——偶尔去国外除外。 这一呆就是三十多年,甚至住的地方也没有变。 但北京却年年在变,周围的生活也年年在变。只是由于个人生活忙乱,对于外 界一切也就不太敏感。近几年由于年龄的关系,不需再上班,得以有机会到住房附 近走走,找街坊拉拉家常,这才感到周围有了不少的变化。变化最大的是人:我所 面熟的胡同里的一些同龄人,或比我年岁稍长的人,他们都一一离开了这个世界。 没有人为他们发讣告或开追悼会。他们的名字当然也不会在报上出现,所以我也全 然不知道。 但另一方面,胡同的居民并没有因此减少,而且还在增多。这增多的部分还都 是生气勃勃,活泼得很,而且他们衣着入时,也显得相当漂亮。特别是近两三年, 见到他们不知怎的,我总感到有些陌生。但仔细一瞧,又觉得与他们似曾相识。原 来若干年前,他们都是胡同里的小孩,有的我曾抱过,亲过他们的红脸蛋,甚至把 手伸进他们的开裆裤里,拍拍他们的凉屁股。但现在他们却大了,已经成家立业了, 一到星期天就推着他们的独生子女出游,享受他们的青春。他们遇见我也显得很陌 生。我们一般只是相互望一眼就走过去了。也许他们忘记了:他小时我曾经逗过他 们——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觉得不好意思,就装作不太相识,他们现在究竟是庄 严的家长——父亲和母亲呀。 但有一次当我正在胡同外面的人行道上漫步的时候,一个亲切的声音却忽然止 住了我:“爷爷!”我的头是低着的,因为我正在想事。抬头一看,我发现站在我 面前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我愣了一下,猜不出她是谁。 于是她提醒我:“您忘了?我是桃桃呀!我家搬到团结湖去了,所以好久没有 见到您。昨天我还读完您的一部小说呢!”从她的口气和态度看来,她已经是一位 很有文化的女子了。我当然记得起她:她三、四岁时常在我家门口玩耍,脸蛋胖得 象个西红柿,我有时被她那股天真傻气所吸引,就把她抱起来,拍拍她那个红脸蛋, 往她那贪馋的小嘴里塞一颗糖。想不到她现在竟变成了一个美人;清秀的面庞,苗 条的腰肢,聪明的表情,一举一动都显出有文化和风度,超过了一般只觉相貌周正 的明星。面对着这样一个年轻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望着她嘴也变得迟钝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我这副惊呆的样儿,忽然意识到自己,便也变得腼腆起来。于是她很有 礼貌地掉转身,说声“爷爷,再见!”就像一阵轻风似地走了。她穿的是一双新流 行的寸半高的白高跟鞋,我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走起路来更显得婀娜多姿。伸展 在两排钻天杨之间的这条人行道顿时也似乎变得年轻、活泼,充满了生气。不用说, 我自己当然也感到年轻。后来我了解到,这个小时名叫“桃桃”的小姑娘是从一个 音乐学院刚毕业的高材生,弹一手好钢琴。她的变化不小,我希望这也能象征我们 的北京。 -------- 泉石书库